琉璃骨

一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菱歌又在背《望海潮》了,在嘈雜的讀書聲中一遍遍重復,似是一曲華美樂章,每個字都是一個完美的音符,她沉醉其中,字字珍惜。
“就算這首詩里有你的名字,那也是柳大俠的無心之作,你也犯不著這么癡迷吧?”同桌第無數(shù)次朝菱歌翻了翻白眼。菱歌饒有趣味地笑笑,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一個字,然后將書本合上。
103天,喜歡這首詩的第103天。
二
“他又沒來。”菱歌以不斷變化的速度繞著操場跑了三圈,借著路燈的光,把每一個路過的面孔都掃視一遍,終于失望地說出這句話。
對啊,學長是個準高三生,早就一心一意投入學習中了吧。菱歌望向教學樓,三樓最左邊的教室似有人影閃動。菱歌悵然,自己與學長不過50米的距離,然而卻仿佛隔著萬水千山,那里燈火通明,這里卻是天光晦暗。
菱歌走出操場,在回寢室的路上又一次猜測起原因,學長是真的課業(yè)太重嗎,還是不想看到自己?已經(jīng)七天沒有遇到過,以后還有沒有再來的必要……
菱歌一聲苦笑,即使他七十天沒出現(xiàn),自己也一樣會來操場等他的吧。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時,游離十幾年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歸宿,剎那間就認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菱歌在那一刻決定,之后的光陰,無論需要她付出多大的努力,消耗多少青春,她都一定要走進他的心里。
回寢室的路很長很長,菱歌的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
三
“下面請5號選手,高一( 1)班的沈菱歌同學上場。”學校的朗誦比賽,菱歌一路過關(guān)斬將進入了決賽,原本以為自己早就練就了一顆無波無瀾的心,可當面對臺下幾千名觀眾時,菱歌還是慌了神,一首慷慨激昂的《滿江紅》被她朗讀得無起無伏,毫無感情,偏偏中途還忘了詞。尷尬的沉默里,響起救世主一般的聲音:“同學,就像你平時排練一樣,不用緊張,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再來一次。”干凈的聲音像是吸走了所有恐懼,菱歌感激地望向評委席,如她一般年紀的評委正微笑著看她。菱歌點頭示意,重新開始。仿佛瞬間有了力量,接下來的朗誦,字字鏗鏘,抑揚頓挫,菱歌完成得很出色。
比賽結(jié)束后,菱歌在人群中東張西望,想要跟他說聲謝謝,小評委卻主動出現(xiàn)在菱歌面前:“同學你好,我是高二(1)班的海潮,也是校廣播站的站長。你的聲音條件很好,有沒有興趣來當我們的播音員?”菱歌一直愣在原地,從看見他的那一秒就亂了思緒,她只知道他最后一個音節(jié)是疑問語氣,于是拼了命點頭。
那時候,菱歌新學了一首叫《望海潮》的詞,兩人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在一首詞里,在搖晃的時光里流傳了幾百年,被千萬人傳誦。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菱歌那時想。
將要到達寢室樓時,菱歌拿出手機看了眼日歷,今天正好是加入廣播站的第100天。而她在播音室見海潮的次數(shù),竟連10次都沒有。
菱歌想見他,更想問問他這幾天沒來跑步的原因,可她沒有正當?shù)睦碛伞n^頂?shù)穆窡糸W閃爍爍,透過繁茂的法國梧桐,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無論如何都要去見他,菱歌下定決心。
四
周六早上,菱歌早早就守在32路公交站牌下,她記得那家培訓機構(gòu)的地點,也記得海潮的上課時間,只要海潮沒有逃課,自己就一定可以遇到他。
海潮算是半個藝術(shù)生,在校外一家培訓機構(gòu)學播音主持,從高一就開始了,這也是他被選為朗誦比賽評委的原因。菱歌記得海潮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他每周周六的七點出發(fā)去上課,于是她六點就在站牌下等著。
六點五十的時候,海潮果然出現(xiàn)在菱歌的視線里,黑色風衣裹著瘦弱的身體,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走著,大病初愈的模樣。32路車正好與海潮的腳步同時停滯,于是菱歌并沒有時間跟海潮說清來龍去脈,就被一前一后推進擁擠的車廂里。
菱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才穿過層層屏障到達海潮身邊,海潮手扶欄桿,閉著眼睛在休息,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嘈雜的車廂里安靜得像一尊雕塑。菱歌并沒有打擾他,而是在他身后站定,百度地圖里說大概40分鐘的車程,那么兩顆心如此之近,她要如何珍惜這40分鐘?
菱歌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感受著逐漸明媚的陽光,組織著待會兒要怎樣對海潮開口。可大腦還沒開始運轉(zhuǎn)就傳來一陣疼痛,她的頭隨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砸向海潮的脊梁,菱歌一聲“啊”還沒出口,就聽到海潮鋪天蓋地的“對不起”。
道歉聲戛然而止。
“菱歌,你怎么在這?”菱歌的臉都紅到了耳朵根,本就沒準備好的措辭在遭遇海潮的眼神時更加錯亂。
“啊,學長,不好意思啊,我看你在休息就沒打擾你……”
“嗯,你要去哪?不疼了吧?”
菱歌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道怎么回答,脫口而出一句:“我要跟你一起去上課!”
菱歌終于弄明白了海潮沒去跑步的原因,原來他一直低燒,每天晚上都要去輸液。菱歌看著他略微消瘦的臉,怨恨自己在他生病的時候沒能給他一點照顧。
“我也想學播音,想試聽一下學長的課。”這是菱歌絞盡腦汁想出的理由,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待在海潮身邊一整天。
她終于明白了為何海潮能當上校廣播站站長,誰都沒有生來的優(yōu)秀,練發(fā)音,練咬合,練停連,練饒舌,似乎每一個字都有千萬種講究。她看著如此刻苦又執(zhí)著的海潮,覺得自己連日來的堅持是多么值得,在自己眼中,他就是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人。
海潮對她說,要慎重考慮,自己究竟喜不喜歡或者適不適合學播音,菱歌有那么好的文化課成績,竟然也有學播音的想法,這讓海潮很不解。“學長成績不也很好嗎?也一樣學了播音。”
“我是從小就喜歡,進入高中就學了。”
菱歌低頭數(shù)著自己的手指,接下來的話要如何說出,你學是因為你喜歡播音,我學是因為喜歡你。
菱歌最終懸崖勒馬,因為海潮說,如果她只是好奇的話,他可以跟老師說讓她多聽幾節(jié)課,但一定不能耽誤了文化課成績。endprint
于是每周六的32路公交車,便承載了菱歌最幸福的時光。
五
菱歌讀高二那年,廣播站的小記者們升入了忙碌的高三,都紛紛退出,新一輪的招新工作還沒有開始,于是供稿的工作就暫時落到菱歌頭上。
在輪到海潮播音那天,菱歌特意拿了一篇很長的稿件給他,一則苦澀又圓滿的愛情故事。故事中的女孩暗戀品學兼優(yōu)的學長,在生活和學習上一步步去靠近他,將他視為自己向上的動力,終于在學長臨畢業(yè)前得到了他的回顧。菱歌覺得自己便是這個女孩,努力朝最好的方向生長,默默將對海潮的情愫藏在最深處,等待著有一天能守得云開見月明。
但菱歌也希望海潮能借這篇故事明白,他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而她是女主。
“這篇講的是暗戀故事,過程綠色無公害,且結(jié)局圓滿,能教會同學們怎樣去對待青春里萌生的感情。”菱歌看著稿件認真說著,生怕一抬頭就會心虛,她不知道海潮有沒有明白,這是她對他的暗示。
海潮快速瀏覽著稿件,在看到結(jié)尾時搖了搖頭:“應該把這里改一下,女孩并沒有向男孩表白,而是在他走后更加刻苦,考上了更優(yōu)秀的學校,也遇到了更優(yōu)秀的人。男孩成為她珍貴的回憶,也成為她日后想起便會心存感激的人。”
“不是每一個故事都要有結(jié)局,過程才更值得珍藏,不必執(zhí)著于結(jié)果。這樣才更能教會同學們該如何對待感情,不是嗎?”
菱歌愣愣地點頭,任海潮拿筆刪改了最后的結(jié)局。
六
海潮升入高三,有時候復習到很晚,跑步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了。菱歌偶爾還會跟他一起談天說地,在涼風習習的跑道上釋放一天的疲倦。有時候望著天上的星星,似乎每一顆都在對她眨眼表示鼓勵,讓她趕快吐露心事,畢竟時光不等人,再過半年海潮就要離開這個學校,到時候連一腔孤勇的機會都沒了。
可看海潮每日為高考忙得焦頭爛額,又覺得自己不該這個時候亂了他的心。
就畢業(yè)典禮吧,畢竟兩年都等了。
高三的畢業(yè)典禮總是很隆重,菱歌練習了無數(shù)遍再加上對評委老師的軟磨硬泡才讓自己的節(jié)目得以保留。她要在表白之前給學長留下完美的印象,制造驚喜,給自己加分。
一首《匆匆那年》惹得多少人潸然淚下,菱歌遠遠看著海潮,有離別的悲痛,也有被宣判生死前的緊張,聲音里盡是深情。海潮由剛看到菱歌時的驚訝轉(zhuǎn)為被歌聲撫慰的平靜,如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感嘆三年時光,匆匆而過。
菱歌跑下臺來找海潮,故意帶著妝讓他看到最美的自己。然而還沒等她開口,耳邊就有女聲響起:“你就是沈菱歌啊,海潮經(jīng)常提起你,歌唱得很好聽呢。你們在這說說話,我去買瓶水。”
菱歌認得出,女孩就是在播音學校里經(jīng)常被老師推薦出來做示范的那個,而那時她坐在教室后面作為眾多試聽者的一員,并不知道他們已如此“熟絡”。
菱歌只覺得嗓子被什么東西堵著,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關(guān)于暗戀的故事,是你寫的吧?”海潮摸了摸菱歌的頭,“學長可不是笨蛋哦。”
“歌唱得那么好,你來找我,是不是想讓我夸夸你?”
菱歌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清秀少年,聲音和眼神仍如第一次見到時的溫柔,似一切從未開始,似感情回到最初。幾百日的堅持,一朝放棄,心里明明有什么東西崩塌的痛感,臉上的笑卻是前所未有的釋然。從此打算將那些一步一追尋的過往,都化為詩篇珍藏。學長有于他而言更合適的人,就像當初被他改動的故事結(jié)局,也許歲月會給每個人更好的安排。
她拼命點頭,六月的陽光灑在身上,那些幽居在身體里的秘密,都化作了縷縷煙霧,飄向遼遠天空。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jié)局,總有人成為你心底最柔軟的回憶,讓你日后回想起時能夠心生溫暖,感恩有他的陪伴,才沒辜負最美的光陰。
正如海潮。
望而不得,才最完美。
七
“你怎么不背《望海潮》了?”
“背會了啊。”
菱歌再也沒有背過《望海潮》,它如同學過的大多數(shù)詩篇一樣,變成大腦里瀚海無邊的儲存,時而被憶起,時而被淡忘,變成時光片段里意義非凡卻又歸于平常的印記。
但正如世間萬物都有它存在的分量一樣,當別人問起她最喜歡的詩時,她還是會回答《望海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