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枕風
1
晉澤和夏至一起推著自行車慢慢走過公園,黃昏的日光懶散地照在少年身上。幾分鐘前,兩人還是貓捉老鼠游戲的主角,本來晉澤沒指望能追上夏至,但夏至自己卻停下了。
“怎么不跑了?”晉澤淡淡地問。
“老曹怎么沒來?他一向守時,從不缺課。”夏至垂下頭,踢著路邊的石子裝作漫不經心。
晉澤意外地沒有提醒夏至要叫“曹老師”,他有些沮喪地說老曹要出國,去辦簽證了。
夏至暴躁地踹了一腳路邊的法國梧桐,樹葉簌簌地落在他周身,形成一場零落的雨。晉澤只是看著他,他知道,夏至和曹正的矛盾簡直不能用根深蒂固來形容。
曹正是高一時接手的五班。那時,晉澤就發現夏至看曹正的目光有一種鋒利的敵意。期中檢測時,夏至全交了白卷,只是在語文卷子的作文欄照著那篇驚世駭俗的《討武檄文》筆伐曹正。晉澤閉上眼,腦海中是夏至力透紙背的字跡。他用他強大的語文功底,悉列曹正的“十宗罪”。晉澤現在都還記得曹正批閱到夏至的這篇文章時臉色鐵青的樣子,只是很快,曹正就鎮定地翻過那頁紙繼續批卷子。第二天早讀時,副校長帶走了夏至。晉澤追到校長室,看到了坐在皮椅上喝鐵觀音的曹正。
“夏至……老師好!”晉澤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夏至的作文已經引發全校風暴,連校網站都開始公開投票,支持曹正的高達百分之八十七。而事實上,夏至早就承認了那“十宗罪”都是編造出來的,只除了第七條。
“絕!不!”夏至驕傲的頭顱怎么也不肯低下,他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瘋了似的大吼:“曹正,你拋妻棄子!你敢說你沒有?曹正,你回答我!”
少年右手直指曹正,曹正頓了頓,喝干最后一口茶,一腳將夏至踹出了校長室。門“嘭”地關上,空蕩蕩的走廊里只剩下校長陰沉的語調:“夏至,予以嚴重警告,革除團籍。”氣喘如牛的夏至,就這樣甩開晉澤,飛奔出校園。
他恨曹正,他不想讀書了,更不想回嘉懿七中——如果,晉澤沒有去追他的話。
“夏至。”晉澤在一家蛋糕店門口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夏至。他像只受傷的貓,安靜地仰頭望著晉澤:“晉澤,曹正是我爸。”
晉澤的手僵在半空,這一句話驚心動魄,讓他一時忘了呼吸。
2
夏至再次回來上課是校網站留言板被迫關閉一周后的事情了。那天的自習課,夏至忽然走進來當著全班的面開始收拾書包。校長和年級主任都站在門口。
“為什么?”晉澤用書擋著臉悄悄問道。夏至嚼著嘴里的泡泡糖,一臉輕松地說:“他們說我把曹正打了。”
“什么!怎么可能!”晉澤“啪”地扔下書就要追出去。夏至搖搖頭,吹了個泡泡,扯住晉澤說:“回去。”
晉澤愣愣地看著夏至跟著校長慢慢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他忽然覺得,夏至嘴里的泡泡破掉的時候,夏至好像也跟著破掉了。
他再也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夏至了。
整個下午,晉澤都在不斷地走神,數學模擬測驗也做得一塌糊涂。而夏至從那之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沒了蹤影,晉澤對他的信心也隨著時間一點點蒸發掉。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診斷考試前的升旗儀式上,校方確認了夏至毆打曹正的事情,并正式宣布了開除夏至的處分。
“夏至,你接受么?”
“我?”夏至懶散地站在臺上,瞥了一眼曹正,“不接受。”
晉澤站在人群中望著臺上的夏至氣得渾身顫抖。他一直相信夏至不壞,但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蠢,蠢得可憐。尤其是接下來的發言,更讓晉澤肯定了夏至的陌生。
“我雖然受到毆打,但在沒有看清對方的情況下,我相信夏至,相信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曹正你閉嘴!我自己的冤,我自己洗,不用你假慈悲!”
晉澤對夏至最后的希望就這樣隨著這把怒火消耗殆盡。他不明白,為什么夏至對自己的父親能這么狠心。難道僅僅因為離婚,他就能這樣對待曹正么?他不懂,也不想懂。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過這個朋友。
晉澤還記得在醫院時,他親眼看見曹正握著夏至落在現場的手機,眼里充滿了自責。他不再是那個雷厲風行的嚴師,他只是一個自責內疚的慈父。
從曹正絮絮叨叨的混亂敘述中,晉澤才明白,原來手執教鞭數年的曹老師,竟不懂得處理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他以為生活可以像板書一樣,只要安排好就能順暢地過渡。直到雞毛蒜皮終于阻塞了生活的路,曹正也只想到用離婚來解決問題。
七歲的夏至,看著那個給自己買了遙控車的男人走出那扇門,他懵懂地望著自己的母親:“爸爸還回來嗎?”而那個在夏至記憶中逐漸模糊了背影的男人,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最優方案”對于幼小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直到夏至決絕地直呼姓名,他才幡然醒悟,原來在夏至破碎的世界里,他早已不配成為他的父親。
“我相信他不會這么做。”
“可他的手機落在現場,我們應該相信證據。”
“可我更相信一個父親對孩子的了解—一即使陌路了許多年。”
人到中年,哪有忙不完的事業,只有斬不斷的牽掛。
3
夏至決定去找晉澤時,晉澤還在盯著糟糕的考試結果出神。夏至本以為晉澤一定會幫他,可事實卻讓他失望無比。晉澤從看到他起就一副吞了幾只蒼蠅的表情,黑著臉對夏至說了一句“滾”以后就再也不肯理他了。于是夏至決定獨自尋找真正的黑手。
他當然沒有揍曹正,否則母親早就把他也揍得住院了。可是曹正卻被打了,這太蹊蹺了。曹正一向很受歡迎,誰會下手這么狠,還能把黑鍋完美地扣在自己頭上?
“喂,夏至,去玩游戲么?今晚工會有活動。”
“不去。”夏至托著下巴坐在操場上,突然感到無比的煩躁。他既不知道該從哪里查起,也不想繼續背著黑鍋被人指指點點。
“要是晉澤在就好了,他那么聰明,一定能幫我出主意。”夏至嘆了口氣準備離開,忽然想起什么,又回頭問道:“喂,大頭,什么時候還我手機?”
“啊!”大頭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被飛來的籃球迎面擁抱,一條熱乎乎的蟲子慢慢爬出大頭的鼻孔,散發出腥咸的涼意。
“你不至于吧。”夏至皺起眉頭把紙卷起來遞給大頭,大頭尷尬地塞住鼻孔嘿嘿笑著,就是不肯理會夏至索要手機的事。夏至還沒覺出哪里不對勁,就見晉澤忽然從教學樓里沖出來死命追著大頭跑。大頭意外地沒有呼朋喚友打回去,而是拽著幾個人掉頭就往人工湖那邊逃。
“他是黑手!”晉澤到底是書生,沒一會兒就被大頭他們甩得遠遠的。只能強忍住胸腔的疼痛指著人工湖對后知后覺的夏至喊出最重要的話。
事后無數次回味那時的感覺,夏至都說,簡直是瘋了。可是……
他記得當他和大頭都鼻青臉腫地站在校長室時,曹正正在看報紙。曹正看著夏至驕傲地挺起胸膛,就像看一只剛長出花尾巴的小孔雀。可惜這只驕傲的老孔雀右手打著石膏,只能放下茶杯再去翻報紙。
夏至搶在他前面替他翻開,同時偷偷看了眼曹正。夏至怎么覺得,曹正好像沒有媽媽首飾盒里的那張結婚照上那么英氣逼人了呢。
“夏至?”
夏至猛地回過神,看著眸子燦若星辰的晉澤習慣性從他手里接過可樂。
“聽說曹老師下周可以繼續上課了!對了……”
夏至抬起頭,瞇起眼望著那輪燙得人心口隱隱刺痛的太陽忽然就沉默了。他仿佛聽到有什么東西在他心底慢慢解凍,一個人的影子在他堅硬的心房里正慢慢成長,在不久的將來,就能長成托起他整個生命的參天大樹。
“唉?真是好奇怪的感覺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