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超
2017年9月,犯罪嫌疑人張某發(fā)現(xiàn)妻子李某與被害人鄭某存在不正當男女關系,后得知李某、鄭某將于11月某日在某酒店開房,遂決定現(xiàn)場捉奸。案發(fā)當日,張某尾隨李某來到某酒店,設法獲知李某登記入住房間號,之后在隱蔽處蹲守。待鄭某來到酒店上樓后,張某上樓撞開李某所在房間并發(fā)現(xiàn)鄭某亦在場,李某、鄭某二人均承認通奸之事。隨后,張某對鄭某拳打腳踢并以將通奸之事告知鄭某家屬相威脅,強迫鄭某寫下內容為“自愿賠償張某精神損失費60萬元”的欠條。張某、李某離開房間后,鄭某即報警。張某到案后,始終辯稱其要求鄭某打欠條只是為了發(fā)泄不滿并對鄭某進行震懾以使其不敢再與李某接觸,并非真的想找鄭某要錢。
第一種意見認為,張某構成敲詐勒索罪。張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暴力、威脅等方式使鄭某產生恐懼心理,進而給付財物,數(shù)額特別巨大,符合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
第二種意見認為,不構成敲詐勒索罪。張某始終辯稱其要求鄭某打欠條只是為了發(fā)泄不滿,并對鄭某進行震懾以使其不敢再與李某接觸,并非真的想找鄭某要錢。欠條無準確付款期限及開具時間等基本要素,能夠印證張某所持僅為震懾之辯解,足以證實張某主觀上不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其行為不構成敲詐勒索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現(xiàn)有證據(jù)不足以證實張某的行為構成敲詐勒索罪。張某采用暴力、威脅等方式強迫鄭某打欠條的行為,已足以證實其主觀上具有索取錢財?shù)哪康摹5蚱抟环脚c他人通奸,無過錯方有權要求第三者予以精神損害賠償不僅符合法律規(guī)定且符合一般社會人的普遍認知。因該案未進入民事程序,無法確定張某可獲得賠償數(shù)額,也就無法確定張某索賠數(shù)額是否明顯超過可獲得賠償數(shù)額,故現(xiàn)有證據(jù)不足以證實其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認定其行為構成敲詐勒索罪證據(jù)不足。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
非法占有之目的,是敲詐勒索罪的主觀構成要件要素之一。司法實踐中,判斷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需兼顧行為人手段與目的的合法性、正當性,只有行為人手段與目的均不合法、不正當時,才可以認定行為人主觀上存在非法占有之目的。[1]如果行為人采取了暴力、威脅手段,但對于所獲取財物具有合法、相應權利基礎,則不能認定行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本案中張某對鄭某拳打腳踢并以將通奸之事告知鄭某家屬相威脅,該手段明顯不合法、不正當,但張某所欲獲取錢款的性質為“精神損失費”,問題的關鍵成為:張某是否具有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以及請求數(shù)額是否畸高,亦即行為目的是否合法、正當。
《婚姻法》第46條規(guī)定,夫妻一方與他人同居的,無過錯方當然有權在提起離婚訴訟時要求對方予以損害賠償,此處的損害賠償明顯系精神損害賠償。但夫妻一方與他人通奸,無過錯方是否有權要求第三者予以精神損害賠償,則需進一步探討。
在美國、德國、法國、意大利等直接或間接承認配偶權的國家[2],無過錯方可以配偶權受到侵犯為由請求第三者予以精神損失賠償,而我國立法未承認配偶權,故適用配偶權存在法律障礙。但《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最高人民法院 《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條規(guī)定,自然人因下列人格權利遭受非法侵害,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名譽權、人格尊嚴權……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侵害他人隱私或者其他人格利益,受害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
筆者認為,夫妻忠實既是義務也是權利,而該項權利與名譽、人格尊嚴等人格利益直接相關,具有人身權益的屬性,第三者違反社會公德、侵犯無過錯方的名譽、人格尊嚴、人格利益,受害人可依法要求第三者予以精神損害賠償,該項請求權亦符合一般社會人的普遍認知。正如巫昌禎老師所述“第三者主觀上明知對方有配偶而與之重婚或姘居的,都應該承擔民事賠償責任(重婚者還應追究刑事責任)。這既符合法理也符合情理,并有利于遏制婚外性關系的發(fā)生和蔓延”。[3]司法實踐中,大多數(shù)法院以無法律依據(jù)為由不支持無過錯方對第三者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但亦有法院肯定過該項權利[4]。
本案中,鄭某多次與張某妻子李某開房并發(fā)生不正當男女關系,侵害了張某的名譽、人格尊嚴、人格利益,張某依法有權要求鄭某予以精神損害賠償。退一步講,即便在民事領域以無法律依據(jù)為由否定張某的該項權利,也難以在刑事領域認定張某具有實質的違法性認識(即社會危害性認識),作為一般社會人,張某認為其有權依法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符合情理且符合普遍認知。
任何權利的行使都有限度,如果行為人以暴力、威脅等方式,所欲獲取財物價值明顯超過其應獲取財物價值,則其目的不具有合法性、正當性,同樣可能構成敲詐勒索罪。張某要求鄭某給付的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為60萬元,在張某向法院起訴并獲得法院生效裁判前,無法確定其索要賠償數(shù)額是否遠超裁判數(shù)額,進而現(xiàn)階段無法評價其目的是否具有合法性、正當性。但即便法院最終判定的賠償數(shù)額遠低于張某索要的數(shù)額,也符合民事訴訟訴訟請求與生效裁判存在差異甚至巨大差異的客觀規(guī)律,并不能直接認定張某行使權利的目的不具有合法性、正當性。因此,綜合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犯罪嫌疑人、被害人經濟狀況、犯罪嫌疑人并未實際取得錢款等證據(jù)和情況,判斷張某行為時主觀上是為了索取不正當利益還是為了震懾鄭某。
綜上,現(xiàn)有證據(jù)不足以證實張某行使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目的不具有合法性、正當性,不足以認定張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認定張某涉嫌敲詐勒索罪證據(jù)不足。
注釋:
[1]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71-872頁。
[2]參見羅滿景:《中美婚內侵權行為之比較法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11民商法學博士學位論文;陳文婷:《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的民事責任》,華東政法大學2014年民商法學碩士學位論文。
[3]巫昌禎:《進一步完善婚姻法的幾點思考——紀念婚姻法修改五周年》,載《金陵法律評論》2006年第1期。
[4]參見江西省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贛中民三終字第 314號民事判決書,案例來源:北大法意網中國司法案例數(shù)據(jù)庫,轉引自陳文婷:《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的民事責任》,華東政法大學2014年民商法學碩士學位論文。
[5]參見沈德詠:《個案審判要置于天理國法人情中綜合考量》,載http://www.china.com.cn/legal/2017-04/06/content_40566032.htm,訪問日期:2018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