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萬青 高金強
近10多年來,我國數字出版緊跟全球出版業的發展趨勢,持續高速增長,已成為出版產業發展的主要增長極。電子書市場相應隨之高速擴展,隱藏在背后的版權保護問題也逐漸引起了人們的重視。相比于版權領域的其他熱點問題,國內有關電子書版權保護的研究10多年來陸續有文獻見諸報刊,但數量其實并不多,且大多數研究主要集中于網絡版權侵權責任的承擔、數字作品技術保護措施等問題。本文試圖專門針對數字出版中傳統版權法的基本原則適用于電子書版權保護所遇到的困境,分析整個數字出版行業電子書版權面臨的幾個共同難題。
自1709年英國議會通過世界上第一部版權法《安娜女王法》以來,印刷時代300年著作權保護的權利核心就是復制權,但到了網絡時代,復制的概念有了顛覆性的改變,網絡傳播的同時就是復制的完成,復制權和傳播權成為合體。與紙質書不同的是,大多數電子書不能被重新出售、轉移或借出。這是因為電子書通常是在嚴格的許可協議下銷售的,采取技術手段限制轉售并嵌入了數字權利管理信息(DRM)。這些舉措可以防止購買者在購買后重新銷售、借閱或轉移電子書。據稱,這些限制對于防止網上盜版是必要的;但也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DRM實際上對抑制網絡盜版幾乎沒有任何作用。然而,這些限制在適應數字時代的同時,也對版權法產生了嚴重的影響。[1]在傳統的著作權法理論中,基于“首次銷售原則”,合法的作品復制件通過合法的方式首次發行以后,著作權人即喪失了對該復制件再次流轉的控制權。這一條款符合版權法的雙重政策目標,即平衡公眾利益與創作者的權利,因為后者在最初的銷售中通過購買價格獲得作品的價值。
而通過合法渠道取得該復制件的所有權人享有不經版權人同意將其轉讓、出租或以其他方式進行處分的權利。這一規則是否同樣適用于電子書呢?也即對于合法下載而獲得的作品復制件,下載者是否仍然可以不經版權人許可而以網絡傳輸的方式將作品復制件加以轉讓呢?[2]這一問題至今仍存爭議。電子零售商一直試圖繞開這一限制,他們堅持認為,電子書是通過“授權”來分銷的,而不是依據傳統的銷售原則。
典型的方式就是通過用戶協議的方式,在合同中加入限制條款。例如,亞馬遜官網中的《金讀(Kindle)商店使用條件》(最后更新日期:2016年10月5日)規定:“在您下載或閱讀Kindle內容并支付任何相關費用(包括相關稅費)之后,內容提供商即授予您非排他性權利,您可以無限次地閱讀、使用及顯示此等 Kindle內容(對于訂閱內容,僅當您為其訂閱服務的活躍用戶),但僅限于通過Kindle應用程序或允許作為服務的一部分的其他方式進行,僅限于在Kindle商店中列明注冊的支持設備上使用,并且僅限于您個人使用,不得用于商業用途。Kindle內容由內容提供商向您提供許可,而非向您出售。”這一條款直接將用戶取得電子書的方式變成了授權許可,并且限制消費者使用設備的范圍。這種做法不僅對消費者來說嚴重不公平,而且也顛覆了版權的有限保護原則,并開創了一個先例,即版權所有者可以確保數字內容的購買者不會“擁有”任何內容,從而使版權所有者在簽訂合同的前提下保證版權得到保護。
這種通過格式條款以“授權許可”的名義來約束合法購買者的做法存在以下問題:第一,這類協議并未通過明示的方式提供給用戶。雖然用戶在注冊亞馬遜賬戶時需要閱讀并同意《使用條件》和《隱私聲明》,并且用戶條件中也規定:如您遵守本使用條件并支付應付費用,我們或內容提供商對您對本網站的訪問和個人且非商業使用亞馬遜服務授予有限許可,該許可為非排他的、不可轉讓的且不可再許可的許可。這一許可不包括以下內容:任何對亞馬遜服務或其內容的再銷售或商業使用……但這一條款采取的是概括式的約定,并不符合用戶的自主消費習慣。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在待銷售的商品旁邊采取顯而易見的方式對這一條件進行說明,由消費者自主選擇是否同意這一條件并進行下一步的交易,否則有違公平。第二,電子書的所有權和可轉移性將會對教育和讀寫能力產生重大的社會影響。在越來越多的消費者選擇購買數字內容而不是傳統媒體的環境下,限制電子書文件的可轉移性,無疑將會扼殺二手市場。
“合理使用”是這樣一項原則,它允許對一個享有著作權作品的表達性成分(亦即由著作權實際保護的成分)進行某種復制,即使著作權人并沒有授權復制,復制者也不會因此被認為構成侵權。[3]《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規定了合理使用制度,符合此種情形下的作品使用行為不認為是侵權也無須支付任何費用。這一制度設計的出發點是為了平衡權利人私人利益與社會公眾文化需求的公共利益之間的平衡。然而,這一制度在網絡時代同樣面臨著挑戰。
長期以來我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重視不夠,國民對于版權作品的使用缺乏付費意識。數據顯示,25.2%的人能夠接受付費閱讀,74.8%的人只看免費的手機讀物。[5]當今的網絡世界中,隨手轉發盜版、隨意分享資源是極為常見的現象。我國的著作權立法對于個人出于學習和欣賞的目的使用作品的行為一律不認定為侵權,即便該作品本身是盜版作品。這點同美國等國家不同,美國將個人使用盜版作品的行為認定為侵權,并在司法中針對網絡服務提供商的行為提出了“引誘侵權”的概念。
隨著網絡傳播技術的更新,合理使用制度的存在環境已經發生了改變。網絡環境下,個人獲取信息變得更加的容易。但與此同時,網絡的即時性和交互性使得傳播也變得更加迅捷。伴隨著私人使用而發生的私人傳播,逐漸成為網絡侵權的源頭之一。網絡傳播可以通過鼠標“一鍵完成”。傳播者數量廣泛,查找困難。在發生侵權損失時,由于絕大多數并不存在商業目的,權利人難以通過賠償獲得救濟。這就造成了保護難題。這對《著作權法》形成了沖擊,因為《著作權法》本身的規定不足以應對這一現象,立法的缺陷直接影響司法裁判。
一方面是立法要保護國民的信息獲取,另一方面是網絡侵權帶給權利人利益損失及隨之而來的對權利人文化創作積極性的打擊。在這種利益沖突下,傳統出版時代的版權立法在私人信息獲取和著作權人權利保護方面總體上向社會公眾傾斜,從而在本質上增加了社會福祉。但是數字出版時代,這種傾斜造成了非法傳播等其他方面的不利后果,合理使用的邊界已經被突破。立法應該尋求新的對著作權人的保護,否則將會造成利益保護的極大失衡,無益于激發作者的創新性,這無疑不利于文化的長遠發展。
數字出版時代出版者的地位不同于既往,地位下降,明顯淪為配角。印刷時代出版業通行的規則是:著作權人通過協議將復制權和發行權授權給出版商,由出版商將作品批量印刷,經銷商購進作品副本,消費者購買后取得作品載體所有權。在這一過程中,著作權人、出版商、經銷商、消費者之間權利義務明確,各方均能合理地進行利益分配。同時,受制于以前的教育、出版等各個方面的局限,作品創作的主體較為單一,彼時的社會文化發展主要是靠“精英群體”推動。而當前,經濟、技術等各方面的進步,不僅提升了社會公眾的教育水平,同時技術的進步也降低了傳播的成本。作者群體呈現大眾化的趨勢,創作進入了草根時代。計算機的誕生,使文字符號化,成為了機器可以識別的二進制代碼,鍵盤敲打取代了“手寫筆畫”。網絡傳輸技術和分享技術,讓發行不再局限于傳統出版社,出版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處于傳播的中樞地位。
與此同時,在線出版中介應運而生,它們不像傳統的出版社那樣從事編輯、印刷、物流和發行,僅僅是提供自助出版的在線服務。國外自助出版已經與傳統正規出版并駕齊驅,網站、出版社甚至個人等都在進行自助出版。歐美國家的自助出版已經成為其出版業的重要板塊,模式多樣,大的自助出版平臺已經崛起。
我國目前的自助出版以網絡文學為主。以閱文集團旗下的起點中文網為例,該網站不僅是在線閱讀平臺,也是在線發行平臺。其網站首頁欄目中開設作者專區,具體的在線出版發行過程為:首先需要注冊,同意《作者注冊投稿協議》,便可以成為平臺的作者。之后通過在線創建作品,選擇作品首發站點、作品名稱、作品類型、作品標簽、授權類型,填寫作品介紹,并在線上傳作品電子文檔,通過審核即可完成作品的在線出版過程。
自出版的出現打破了原有的授權模式。在精英時代,作者相對集中,出版商等使用者以“一對一”談判的方式獲得單獨授權或者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獲得作品的批量授權相對較容易。但是在草根時代,權利人并沒有那么清晰,這就給使用者獲得授權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尋求一對一的授權幾無可能。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會員人數普遍偏少,想要通過“一攬子許可協議”的方式解決授權也面臨阻礙。由于找不到作者,許多出版商會選擇先使用后付費,企圖通過“稿酬通知”的方式規避風險,但是這種做法存在較大的爭議。《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企圖通過建立“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制度來解決這一難題,但方案一出即遭到強烈反對。
美國學者考尼斯教授認為:數字技術世界的作者需要能夠控制接觸他們作品的新方法;通過合同和技術保護措施,作者可以采取控制接觸他們作品的措施來作為保護他們作品的第一步,然后才是版權侵權責任問題。[5]網絡和數字技術削弱了授權合同在防止作品侵權中的作用。當今,數字權利管理信息與技術性保護措施相結合,是電子書版權保護的主要方式。但是,技術保護措施本身也存在著諸多缺陷。斯坦福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克拉克·德·阿賽(Clark.D.Asay)認為,從本質上說,版權在促進創造性和創新活動方面日益依賴于“技術支持”。技術保護措施可以幫助解決版權法上棘手的問題。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也可能伴隨著它們的缺點。例如,當技術保護措施的力度過大時,將限制公眾對作品的獲取和再創作,并對社會發展產生負面影響。[7]技術保護措施不僅因其防御性的本質頻繁被黑客破解,而且技術保護措施的實施也在不斷地挑戰公共利益。首先是對用戶的隱私權侵犯,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亞馬遜刪除用戶電子書事件。雖然最終亞馬遜公司公開道歉并對用戶作出了賠償,但是該事件造成的影響遠未結束,人們開始反思技術保護措施的合理性。其次,技術保護措施限制了電子書的兼容性,導致用戶購買電子書以后只能在指定的設備上閱讀和使用,并且不能通過轉讓或者贈與的方式實現資源的流通。最后,技術保護措施本身是為了應對數字時代的侵權風險而生,但其對《著作權法》平衡理念的破壞使得消費者使用信息的成本大幅上升, 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社會公眾對信息的自由接觸和使用,不利于文化的傳承和創新。[8]
電子書的產生在促使出版產業發生變革的同時,也在推動圖書館朝著網絡化和數字化的方向邁進。為了方便保存和借閱,圖書館大量購買電子書并提供電子書借閱服務,這一做法迎合了社會需求,為圖書館的發展帶來了新機遇。然而,這一過程卻存在著許多問題。
例如根據《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八項及《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七條第二款的規定,圖書館、檔案館、紀念館、博物館、美術館等只能是基于陳列或者保存版本的需要,才能復制本館收藏的作品,并且只能是為了陳列和保存的目的將特定的作品數字化。
《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七條第一款規定:圖書館、檔案館、紀念館、博物館、美術館等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向本館館舍內服務對象提供本館收藏的合法出版的數字作品和依法為陳列或者保存版本的需要以數字化形式復制的作品,不向其支付報酬,但不得直接或者間接獲得經濟利益。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實踐中,一些高校圖書館,向學生和教師用戶提供電子圖書借閱服務。這類用戶通過賬戶登錄網站后,經過簡單搜索即可以在線瀏覽作品。此外,部分文本還可以通過下載或者使用郵箱進行文獻傳遞的方式,將副本下載至移動硬盤,形成永久復制件。而下載后的文本同一般的電子文件相比,除了個別存在清晰度不足和閱讀體驗稍差之外,并無其他不同。并且,此類文本亦未采取任何的技術保護手段防止作品的不當擴散。使用者可以隨意地將文本在磁盤中保存,或者上傳實現共享,而無任何限制。而相關立法并未明確上述館舍對于借閱的作品是否具有采取技術保護措施防止非法傳播的義務。雖然對于該義務的承擔主體尚待明確,但是這種缺漏無疑隱含著嚴重的侵權隱患。
版權保護問題已經成為制約電子書產業發展的瓶頸,首次銷售原則、合理使用制度等傳統版權理論在網絡時代顯得捉襟見肘;單一的授權模式已經無法應對出版產業出現的新變化,如何在運用技術保護措施避免用戶侵權與保障用戶的隱私權、社會公眾的信息接近權之間尋求平衡,更是一個難題。建立符合我國實際情況的電子書版權保護體系,需要從法律、技術等多方面入手。例如網絡傳播的特性決定了“首次銷售原則”不能完全適用于電子書的轉售,因而可以考慮在銷售環節進行變通。目前引入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的時機尚不成熟,應探索建立多元化的資源整合平臺以及加強集體管理組織之間的合作,豐富授權模式;在創新技術手段的同時,防止對用戶權利的不當限制。發揮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的作用,及時救濟權利,緩解司法壓力;在全面落實網絡實名制的同時,加強與網絡服務提供商的合作,共同降低侵權基數。只有積極發揮各方的作用,才能為電子書產業的發展創造和諧有序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