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燕妮
周末逛古城,是漳州人如今的“時興”,走一段石板路,看一眼老騎樓,吃一碗漳州特色小吃,古城讓人感覺懷舊又文藝,連時光都變得慢而悠長。
而最能讓人有這種感受的,莫過于修文西路上的文廟了。
如今從漳州古城北入口開始,步行到文廟,僅僅需要五分鐘,這個距離與我兒時的記憶相比,要短了許多,經過修繕后的古城,石板路更平整順滑,也顯得愈加寬敞。我家的祖屋就在馬坪街,現在被稱為延安南路,小時到文廟需要在小巷中彎彎繞許久才能到達,我4歲那一年,不知因了什么緣故,獨自一人走丟在這段彎彎繞中,家人瘋找了半日未果,正欲報警,我正好被文廟附近開小店的老板送了回來。因著記憶太淺,怎么都想不起來這段迷失的回憶,但每次走到文廟,卻總是感覺特別心安。
陽光透過濃密的榕樹蔭,星星點點地傾泄下來,沿街的鋪子還有許多未開門,木板做的門面一道兩道地緊挨著,墻體的石板深淺不一,幾只細小的螞蟻鉆過落葉底的縫隙慢慢往前爬,空氣溫潤不潮,聞起來透著清新綿長的味道,初冬的古城令人感受到一種溫暖慵懶的小美好。
很快,一道長長的磚紅色的圍墻,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紅色的圍墻上偶有剝落,露出深深淺淺的白,那是時光留下的痕跡,金色的琉璃屋瓦閃著光,灰白色的燕尾脊在半空中拉出一條弧線,高高地散播著屬于文廟的氣息。
一右拐,先看見兩座高大的牌坊橫跨路中,上書“德配天地”“道冠古今”,這是漳州文廟的附屬建筑,據說始建年代無法確定,只知道民國時期曾重修過?!暗屡涮斓亍背鲎浴肚f子·田子方》:“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形容道德可與天地匹配,“道冠古今”則是指貢獻如同天一樣大,言簡意駭地道出了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兩座牌坊分立在文廟入口的東西兩邊,與我在北京的孔廟、南京的夫子廟看過的幾乎是一樣的。
跨過一道紅色木質大門,是一方院落,門后散落著一塊斷裂的石碑,像是重修的碑記,還有許多石構件,應該是自修建文廟的歷朝中留下的。走過院落,便是“戟門”,這是大成殿前院落的大門,跨過這道門,才算真正走進了文廟的世界。
梁思成說,宗教曾是建筑創作的一個最強大的推動力量。想想的確如此,現在留存下來的許多有價值的歷史建筑也多是來自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廟宇殿堂。
從建筑欣賞的角度來說,文廟是十分有特色的。大成殿至今保留了早期的閩南建筑特征,同時也融入了北方的風格,營造方式特征十分明顯,無論是龍嘴造型的木頭,還是精美的天花彩繪,抑或是那些留有宋、明遺跡的柱礎和梁柱,兼容并包的理念讓文廟呈現出建筑藝術上的多元與交融。那些來來往往進出這里的人,我相信有許多是被文廟獨特的歷史氣韻所吸引。
耳畔突然傳來朗朗讀書聲,這讓我忍不住開始想象文廟千年以前的樣子。
清乾隆《漳州府志》中記載,宋慶歷四年(1044),建州學于州治巽偶,也就是現在的漳州西橋中心小學內,同時在毗鄰之處興建漳州府文廟,由于州學與文廟連在一起,所以又稱為學宮。
從那時起,文廟便是學堂。
朱熹大概是漳州文廟中最知名的“先生”了。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1190),夏四月二十四日,朱熹到漳州任職,時年六十一歲。翌年三月,朝廷調朱熹主管南京鴻慶宮,于四月二十九日離開漳州,在漳任職整整一年。即便是只有短暫的一年,但他善政德治之績十分斐然。有一段文字可以說明:“公在漳首尾僅及一期。未至之始,吏民聞風竦然,望若神明。及下車蒞政,一以道德正大行之,人心肅然以定。官曹厲節志而不敢縱所欲,宦族循法度而不敢干以私。胥徒易慮而不敢行奸,豪猾斂蹤而不敢冒法。郡中訟牒無情者畏憚不敢復出,平時習浮屠為傳經禮塔朝岳之會者,一禁而盡息。良家子女入于空門者,悉閉精廬歸復人道,奸民多鼠竊,自公至,未嘗有峻懲者,而皆望風屏跡。民無夜警,外戶不閉。”(《漳州府志》)
史料中記載,朱熹知漳時,大興教育,且“每旬之二日必領官屬下州學視諸生,講小學,以正其義,六日下縣學,亦如之?!蓖高^文字,可以想見,朱子在文廟里講學的時候該是何等風采,而能夠聆聽一課的人又是何等幸運。
除卻朱子,來過這里的據說有收復臺灣的民族英雄鄭成功,還有明末學者黃道周,也有孔老夫子的后代,大概在南宋建炎年間(1127-1130),孔子裔孫孔任率家人避兵入漳,子孫世代皆居住于文廟直至明代。文廟的歷史就這樣歷經風煙,被一朝一代逐漸記錄下來。
循著讀書聲,踱步來到文廟大成殿右側的國學堂?!皳P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這一日,朗讀的是《詩經》中的《國風·王風·揚之水》。墻上掛著一幅孔子的畫像,站在最前方領讀的是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老師,一句一頓,字正腔圓,下面正襟危坐的是一群穿著漢服的小學生,跟著老師念得極認真。再往后站著幾排大學生志愿者,每個周末義務來到這里幫忙。國學堂亦是義務教學,教與學均是發自內心,無一絲世俗的塵埃。讀過幾遍后,老師開始播放這首詩的彈唱,唱腔悠揚,一唱三嘆,拉長的音韻久久縈繞在耳畔,竟教人聽出了其中的心傷。
講著《詩經》的國學堂,禁不住叫人久久地懷念起孔子、朱子來。錢穆曾說,在中國歷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兩人,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及中國文化史上發出莫大聲光,留下莫大影響。圣人的思想穿越千年,在歷史的濤聲中回響至今,讓后世之人在那些閃著光亮的歷史片瓦中汲取智慧的力量。
國學堂的最右側豎著兩塊石碑,仔細往前一看,其中一塊竟是出自康有為手筆的《重修漳州學宮碑》。碑文據說是民國初年,漳州文廟要修繕時,學者黃仲琴受老師王咸熙和父老鄉親的委托,邀請康有為先生所寫,現在在文廟中依然保存得十分完好。
近些年有關單位照原樣修繕了文廟中的許多建筑,其中一個便是泮池,關于文廟的泮池,曾聽過一段關于朱熹的傳說。朱熹在漳州當知府時,嫌府衙附近人聲嘈雜,不能專心做學問,便讓人在府學附近找幾間民房住,原以為搬到這里偏僻安靜,誰知這附近有個“麗藻池”,每天晚上,池中的青蛙便開始叫個不停,影響朱熹做學問。一日,朱熹突然想起唐朝文學家韓愈在潮州做官時,寫過《祭鱷魚文》趕走鱷魚。于是他便效仿,寫下《祭青蛙文》,叫書僮帶著祭品到麗藻池邊去大聲宣讀祭文,然后燒掉,限青蛙三日之內要遷出。但書僮以為這沒什么用,瞞著朱熹將祭文揉成團扔了。如此連寫三天后,青蛙仍在叫,朱熹發狠了,用白紙剪下紙枷撒在池塘里,說道,“限三日之內搬出池塘,否則罰帶枷示誡?!碑斕焱砩希靥晾锏耐苈暃]了,隔日上午,人們看到池中許多青蛙頸上杠著紙枷,翻白肚浮出水面,非??蓱z,就報知朱熹。
朱熹看了心里很難過,但也感到十分奇怪,于是把書僮叫來詳問。聽書僮道出實情后,朱熹急得頓足說:“是你誤了大事,不按我的交代辦事,我就處罰了青蛙,難怪青蛙們死不瞑目?!敝祆湎肓讼耄瑢渍f,“你趕快到池邊告訴青蛙,我寬恕它們了,讓它們趕快離開這個池塘,到別處去過安生日子吧?!睍走B忙照辦,從此,麗藻池里再也沒有蛙聲,而別處卻出現了白頸青蛙,人們便說,這是漳州帶紙枷青蛙的后代,并把“麗藻池”稱為“斷蛙池”。到了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知府閔夢得將“斷蛙池”舊址開辟為府學的泮池,并重新將它改名為“麗澤池”。
一則故事讓高遠冰冷的圣人形象變得溫暖親切,也讓文廟突然就有了一絲人間煙火氣。走在古城的青石板上,回看暮色中的文廟,磚紅色的圍墻顯得大氣安祥,周圍是三三兩兩不斷經過的路人甲乙,文廟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走入了古城的日常。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