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帶著什么表情死去

唐辛子

“一想到死，因為至今沒有體驗過，真是有點怦怦心跳呢！雖然演過很多死去的角色，但只有真正地死掉，才能知道那些演技是不是正確的。只是，等到知道的時候，卻又已經死掉了。這可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日本喜劇女星賀原夏子一邊大口吃著盤子里的意大利面，一邊興高采烈地告訴坐在餐桌對面的朋友，說她三個月前剛做的一個手術——

“那時候，突然覺得腹部疼痛。到醫院一看，醫生說，得馬上動手術。我真是大吃一驚?？舍t生打開我的腹腔后，發現已經布滿了癌細胞，無從下手。手術沒法做，只好馬上又將打開的地方縫起來……”

賀原夏子邊說邊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朋友則聽得目瞪口呆，食欲全無。

那是10月初秋的一天，離賀原夏子在第二年2月去世，只有不到四個月時間。賀原夏子問醫生：“明年1月我有全國公演，能活到那時候嗎？”

醫生低頭沉默半晌，勉強回答說：“恐怕會很困難。”

第二年1月，一直惦記老友病情的朋友給賀原夏子打電話，卻被告知她已經在全國公演的途中。賀原夏子全國公演的最后一個劇目，是《毒藥與老女》，三個小時的舞臺喜劇，她一個人從頭到尾完整地演完。幽默的表演，博得觀眾一陣接一陣的笑聲。

不過，在充滿歡笑聲的觀眾席上，還有幾位捂臉痛哭的觀眾——醫院的護士們。只有她們知道，每一次演出結束，賀原夏子必須馬上趕去醫院。癌細胞的擴散，令她的腹腔內蓄滿腹水。每次在醫院都得抽出四升左右的腹水，才能緩解腹部疼痛。

但是，賀原夏子堅決不使用替身，觀眾花錢買票是來看她本人演出的。對于自己的病情，賀原夏子也不允許向外界透露風聲，她不想收獲任何同情。觀眾是來看喜劇的，不是來看悲劇的。賀原夏子說：“放心，我不會死在舞臺上的?！?/p>

1991年2月20日，賀原夏子在東京的醫院病逝，享年七十歲。臨終前，賀原夏子特意為自己的葬禮留下遺言：“好短的葬禮呀。真不好意思，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么樣的表情死去才好?！?/p>

喜劇演員賀原夏子對待死亡的態度，讓我想起鄰居稻村夫婦。六十六歲的稻村先生，退休前從事葡萄酒業的國際貿易工作，退休之后，他愛上了園藝，甚至自學成才考了一個園藝執照。每年我家院子四周的樹籬，還有大門前一棵高大的松樹，都交給稻村先生幫忙打理。

2014年年初，稻村先生和往年一樣，在幫我修剪完院子的樹枝之后，突然來跟我打招呼，說他將離開一段時間?！耙苍S是小別，也許是永別。”稻村先生笑著告訴我，他被查出身體里有兩處癌細胞正在擴散，必須住院做手術。

櫻花季節到來的時候，稻村先生住進醫院，準備接受手術。比稻村先生年長七歲、已經年過七十的稻村太太，并不打算陪床，而是決定一個人乘客輪去環球旅行。稻村先生開車將親愛的老妻送到客輪碼頭，然后獨自回家辦好住院手續。動手術的前一天，稻村先生還特意來跟我告別，說：“花木已經到了中期，它們需要修剪一下?！?/p>

稻村先生說這句話時，做了個修剪的手勢，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論他栽培的玫瑰。他又告訴我，已經收到稻村太太在旅途中寄來的第一張明信片：“海上的日出真美，我替你多看了好幾眼?！?/p>

【原載《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