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愛“撒謊”

張軍霞

八歲那年，父親去世。仿佛完整的天空，突然被撕裂了一角，她悲傷到不知所措，一夜之間，渾身長滿了尖銳的刺，對所有的人都充滿敵意，包括母親。

老師打電話來：“你們家小小，今天又遲到了……”她把頭埋到課本之間，卻豎起了耳朵偷聽。母親低聲地說：“小小其實很懂事，我昨天上夜班，有點累，早上做飯太晚了，全怪我……”母親在撒謊。她遲到，是因為蹲在地上看螞蟻，一時忘了時間。

十歲那年，學校開家長會。老師幾乎把所有的學生都夸了一遍，單單沒有提她的名字。母親不甘心，追著老師說：“還有我家丫頭呀！”老師猶豫一下說：“她最近總是在上課時打盹兒……”

母親愧疚地說：“我替人加工毛衣，孩子幫我繞毛線，晚上沒休息好……”她的臉，紅得如同秋天的高粱。天知道，那些天，她迷上了故事書，每天晚上，躲到被窩里看到半夜。

十六歲，夏天的一個中午，鄰居跑來道賀：“你們家丫頭真爭氣呀！居然考入了那么好的高中！”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我也沒想到，我很知足。”其實，她的中考成績一塌糊涂。母親四處求人，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才將她勉強送入重點高中。

十九歲，她悄悄交了一個男友，準備和他私奔去蘇州。出發前，卻被對方的父母發現，大呼小叫著找上門來，指著她的鼻子，冷嘲熱諷。母親被這個消息嚇壞了，她的臉色煞白，沉默了半天才不卑不亢地說：“我家丫頭呀，倒真要去一趟蘇州，因為她的姑媽在那里。你家孩子一定誤會了。”

她低著頭，一聲不吭。那個所謂的姑媽，自然也是莫須有的。

三十二歲，她離婚，又下崗。日子過得困頓不堪。母親拉著她出去散步。路上，母親遇到多年前的老同學，阿姨連聲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呀！你家丫頭都當媽了！我還記得當年，她和我家孩子同班，作文還在比賽中獲過獎呢。現在從事什么工作呢？”

母親笑笑說：“她呀，現在每天就在家寫字。你看，我身上這件毛衣，就是她用稿費給我買的，漂亮吧……”

阿姨無比羨慕地離開。想到自己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她尷尬地搓著雙手，不知說什么才好。

不久，母親買來一臺二手電腦，她開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年之后，真的有稿費單寄來。她取到第一筆錢，立刻跑到商場里，為母親選了一件最漂亮的毛衣。

一家人舉杯慶祝。這時，電話響了，正巧又是那位阿姨打來的，母親信心百倍地說：“我家丫頭呀，已經寫出了一本書，將來出版了，一定送你一本！”

她握著酒杯，忽然淚光盈盈。

三十八歲，她離開小城，重新擁有了愛情，也如母親所言，已經出版了好幾本書。每天寫完稿子，她會習慣性地撥個電話回去，母親和她聊天，總是笑聲朗朗。直到那天，老家的鄰居打來電話：“快來看看你媽吧！她突然中風……”

她飛速趕回，母親在醫院里昏迷了兩天，竟悄悄去了。淚雨紛飛中，她想起幾天前，母親和她通電話，還說自己好好的，讓她不要惦念。她知道，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的謊言。

【原載《遼沈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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