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仆人的深沉愿望

看道

十九世紀，清政府遭受重創(chuàng)，國際聲譽跌入低谷，而這時急需勞動力的美國，將目光瞄準了中國。很多不明就里的中國人，被坑蒙拐騙地販賣到美國，外國人將這群華工統(tǒng)稱為“豬仔”。

由于中國國際地位低下，國人在海外生活極其悲慘。華工們做著最苦最累的活，拿著最微薄的工資。更糟糕的是，他們生活在充滿歧視和虐待的環(huán)境中。

一

賀拉斯·W·卡本蒂埃，1824年生于美國，畢業(yè)于名校哥倫比亞大學。1849年美國加州發(fā)現(xiàn)金礦，卡本蒂埃趁機賺得第一桶金。而后他在荒原創(chuàng)建了一座城市，也就是現(xiàn)在的奧克蘭，并封自己為市長，又因為他曾在加利福尼亞州國民警衛(wèi)隊服務過，所以他喜歡大家叫他將軍。

卡本蒂埃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為了拓展自己的事業(yè)，卡本蒂埃決定去市場上雇用一批華工。他來到市場，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和別人明顯不同。卡本蒂埃對他充滿好奇心，便雇了他。

一百多年之后的2007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調(diào)動所有關系，發(fā)出一則不同尋常的尋人啟事，他們想找的人，就是卡本蒂埃將軍覺得很特殊的那個華工。

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何一夜之間全世界都在找這個身份低微的華工？

二

這個華工名叫丁龍，1857年出生，十八歲便被拐賣至美國，是最早赴美的華工。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不僅談吐舉止大方得體，還常常引經(jīng)據(jù)典，這引起卡本蒂埃極大的興趣。

卡本蒂埃曾詢問丁龍：“你說的這些話引自哪里？”丁龍回答道：“此乃孔圣人的教誨。”卡本蒂埃聽后淡然一笑，沒想到這華工還懂點知識。之后，卡本蒂埃就有意安排些工作給丁龍，而丁龍也打理得相當妥帖。沒過多久，丁龍就成為卡本蒂埃的貼身傭人，專門負責他的日常起居。

三

在商業(yè)上，卡本蒂埃無往不利；在生活上，他脾氣暴躁，仆人們被他換了一批又一批。

有一天，他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就開始破口大罵，對仆人大打出手，然后莫名其妙地解雇所有人，這其中也包括丁龍。但當他酒醒之后，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又分外后悔，覺得自己的做法太過分。

就在這時，丁龍端著早餐出現(xiàn)在他面前。看著溫熱的咖啡，還有擺放好的雪茄，卡本蒂埃非常不解地望向丁龍。丁龍居然一如既往地打理著家務。卡本蒂埃疑惑地問道：“你為什么沒有走？”

丁龍回答道：“我們中國的先哲孔夫子曾經(jīng)說過，做人要仁慈、寬厚。我知道你不是惡人，只是脾氣暴躁。我理解你。”

聽了丁龍的回答，卡本蒂埃有點震驚。他沒想到，一個身份低微的仆人，竟有如此寬廣的胸懷和強烈的責任感。

還有一次，卡本蒂埃又開始亂發(fā)脾氣，還將丁龍趕走。然而，沒過多久，就真的攤上大事了。他家突然著火，本已被趕走的丁龍聞訊趕來幫忙。卡本蒂埃又一次驚異道：“你怎么來了？”丁龍說：“聽說你家著火了，我是來幫你的。我們中國人講究忠恕之道，以德報怨，我想我應該來。”

卡本蒂埃更驚奇地說：“我沒想到你讀了那么多書，還懂得中國的圣人之道。”丁龍說：“我不識字，沒讀過書，是我父親講給我的。我家世代都是種田的莊稼漢。”

從此，他們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不再是主仆，而成了師友。從這些事上，卡本蒂埃看到了丁龍的品質(zhì)，也改變了對中國人的看法。

1900年，卡本蒂埃將丁龍邀至游輪上，并希望與丁龍同住一個豪華包間。然而，在那個排華相當嚴重的年代，卡本蒂埃這一舉動引來眾多乘客抗議：“怎么可以讓一個中國下人住包間？他只配睡在下等艙！”

正當丁龍左右為難的時候，卡本蒂埃嚴肅地說：“丁龍是中國著名的哲學家，我才是這位中國人的秘書！”

而后，所有的乘客都閉了嘴，甚至帶著極大的敬意去接待丁龍。

四

丁龍終生未娶，勤儉有加，到了晚年，他已經(jīng)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他在向卡本蒂埃請辭的時候，為答謝近三十年不離不棄的丁龍，卡本蒂埃說，他愿傾其所能，了其夙愿。

丁龍謝絕了，但卡本蒂埃執(zhí)意堅持。然而，這位卑微華工的愿望再次出乎卡本蒂埃的意料。他不是要一筆豐厚的養(yǎng)老金，也不是要一個響亮的名聲，而是想把自己畢生的積蓄全部捐出去。丁龍說，我一生攢下了一萬兩千美元，我希望捐贈給一所有名的美國大學，請這所大學建立一個漢學系，用以研究和弘揚中國優(yōu)秀而深厚的文化。

然而，憨厚的丁龍又怎知，他的這些積蓄對建立一個大學科系來說，僅僅是九牛一毛，更別說就憑他的身份，也不會有學校愿意接受這樣的捐贈。但是，這一卑微而又偉大的夢想，卻深深地觸動了卡本蒂埃。為了實現(xiàn)丁龍的愿望，他東奔西走，極力游說，并將自己一生的積蓄也捐了出去，才勉強換來哥倫比亞大學校長的同意。

在一封致哥大校長的信中，卡本蒂埃這樣寫道：“這筆錢是五十多年來，我從喝威士忌和抽煙的賬單里一點一點省出來的。我以誠悅之心獻給您，籌建一個中國語言、文學、宗教和法律的系，并愿您以‘丁龍漢學講座教授為之命名。這個捐贈是無條件的，唯一的條件是不必提及我的名字。但是我要保持今后追加贈款的權利。”

接著，丁龍也捐獻了自己畢生的積蓄，并在紙條上寫道：“先生，我在此寄上一萬兩千美元的支票，作為對貴校漢學研究的資助——丁龍，一個中國人。”

但是，哥倫比亞大學面對“丁龍”又有些疑慮，他們向卡本蒂埃詢問，能否換一個名稱，比如一些有名的中國人，像李鴻章，可以命名為“李鴻章漢學講座教授”。卡本蒂埃不厭其煩地向哥大方面解釋道：“丁龍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他不是一個神話，而是真人真事。而且我可以這樣說，在我有幸遇到的出身寒微卻生性高貴的紳士中，如果真有那種天性善良、從不傷害別人的人，他就是一個。他是一個罕有的、表里一致、中庸有度、慮事周全、勇敢仁慈的人，他謹慎沉穩(wěn)、克勤克儉。在天性和后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行為上，他像一個清教徒；在信仰上，他是一個佛教徒；但在性格上，他則像一個基督徒。”

在解釋依然行不通時，卡本蒂埃只好表示，如果更換名稱，自己只能撤資，哥大只好作罷。此后，這件事還是引起輿論關注，并掀起了一片反對的浪潮。最終，卡本蒂埃和丁龍頂住了壓力，哥倫比亞大學的漢學研究自此起步。

1901年，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終于建成，這也是美國的首個漢學系。在籌建過程中，卡本蒂埃一直在追加款項，到最后，他總計捐款五十萬美元。

1903年，哥大為建法學院大樓，曾向卡本蒂埃索捐四十萬美元，從不拒絕哥大要求的他，第一次拒絕了，因為能夠打動他的，只有漢學系。

五

為了完成丁龍的愿望，卡本蒂埃傾其所有，把自己在紐約的房子賣了，搬回鄉(xiāng)村。

即便他回到老家，還特意修了一條路，叫“丁龍路”，而且沿用至今。

時至今日，“丁龍講座教授”依然是全球漢學研究領域的最高榮譽。而這一切均來自這位中國仆人的深沉愿望。

【原載《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