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1930年3月,南京三元巷。
婉蜒數(shù)十米的一道高高的圍墻里,一排十余間的平房,戶外是寬闊的草坪。草坪上,一位中年男子,清癯的面容,此刻正在聚精會神地打著108套路的陳氏太極拳。
拳打完了,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臉,穿起衣服,正向屋里走去,瞥見迎面兩株高大的玉蘭樹,開著紫色的花兒,他站下來凝視著。忽然長長地嘆口氣:“啊!時光真快,我已進來一個多月了,為什么她還沒有給我來信?”
原來這里并非私家花園,而是牢獄,是國民政府陸軍總部軍法處的看守所,這里秘押的都是高級要犯。那位嘆氣的中年人,正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軍事家蔣方震。
蔣方震,字百里,1882年(光緒八年)生于浙江海寧縣硤石鎮(zhèn)。他向以字行,故人們均稱之為百里先生。1898年蔣百里17歲那年應科舉考試中了秀才。2年后進了杭州的求是書院(即浙江大學前身)。因目睹國家外患頻仍、岌岌可危,他憤而投筆從戎,得人資助去日本學軍事。
桃李遍天下
1901年(光緒27年),蔣百里進入日本成城學校,這是一所軍事預備學校,屆滿后進入日本士官學校第3期學習步兵科。他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秀,與同班同學蔡鍔(松坡)、張孝準同時知名,人稱“中國三杰”。他又與學習騎兵科的蔣尊簋(百器)齊名,他們同是浙江人,章太炎曾譽之為“浙之二蔣,傾國傾城”。
1905年(光緒31年)蔣百里在日本士官學校步兵科以第一名畢業(yè)。按當時規(guī)定,凡成績高居榜首的由日本天皇親自饋贈寶刀。這一殊榮給予中國人,是日本人極不愿意的,但無可奈何地只好給了蔣百里。
日本歸來,蔣百里一度在盛京將軍趙爾巽(駐節(jié)奉天)屬下任督練公所總參議后又去德國實習軍事。在德軍第七軍中充當實習連長。德國有一位著名的軍事家、《戰(zhàn)略論》的作者伯盧麥將軍,與蔣百里接談數(shù)次后,深為他的才能所傾倒,喜形于色地說:“從前拿破侖說過,若干年后,東方將出現(xiàn)一位偉大的軍事家,這也許就應在你的身上吧!”
1912年冬,蔣百里歐游歸來,由段祺瑞向袁世凱保薦,被委為保定軍官學校校長,授陸軍少將銜。這時蔣百里才29歲,他治校有方,深得學生愛戴。但當時袁世凱政府的陸軍部軍學司,對蔣百里革新校政的計劃多所掣肘,蔣百里認為無以對學生,曾憤而拔槍自戕,幸而得救。
舊中國的高級軍官,除出身于云南講武堂、黃埔軍校外,大都是由保定軍官學校畢業(yè)的。所以蔣百里的門生遍天下。著名的有唐生智、賀耀祖、李品仙、劉峙、陳誠、顧祝同、何鍵、徐庭瑤、劉建緒等,而師生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當推唐生智。1930年蔣百里被囚南京也和唐生智有關(guān)。
1918年,蔣百里晉升為中將。以后蔣百里時而參贊戎行,或鉆研軍事、著書立說,或從政,對中國軍事理論建設(shè)作了重大貢獻。
抗戰(zhàn)發(fā)生,蔣百里擔任了軍事委員會顧問兼代陸軍大學校長。后因積勞過度,于1938年11月4日在廣西宜山縣逝世,享年56歲。當時國民黨政府下令褒揚追贈他為陸軍上將。
蔣百里夫人左梅為日本人,生有5個女兒。除長女蔣昭早逝外,有次女蔣雍、三女蔣瑛、四女蔣華、五女蔣和。其中蔣瑛即當代科學家錢學森先生的夫人。

唐生智與蔣百里之間,師生關(guān)系極融洽,唐非常尊崇蔣百里。師以生貴,同樣師以生賤。在蔣介石重用唐生智時,蔣百里被尊為座上客,當唐生智反對蔣介石時,蔣百里就成為階下囚。
鋃鐺入獄
1927年8月,孫傳芳軍從浦口等處渡江,釀成龍?zhí)稇?zhàn)役,由白崇禧指揮桂系部隊迎戰(zhàn),結(jié)果孫傳芳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南京成為桂系勢力范圍,迫使蔣介石一度下野東渡。接著桂系又在兩湖(湘鄂)地區(qū)發(fā)動討唐生智戰(zhàn)役,唐戰(zhàn)敗,桂系成為兩湖統(tǒng)治者。
后來寧漢合流,蔣介石重新上臺,他不能容忍桂系勢力的壯大,就在1929年3月發(fā)動了討桂戰(zhàn)役。這時蔣介石想起用曾被桂系擊敗的唐生智,請蔣百里作保證。這才任命唐生智為第五路總指揮,轄八、九兩軍。果然奏效,唐生智馬到成功,在河北唐山把桂系中原屬地的湘軍舊部接收過來,這就造成桂系的敗局。
蔣桂戰(zhàn)爭時期,唐生智看到老師(蔣百里)多年來萍蹤浪跡,居無定所,出錢為蔣百里在上海購買了一幢小洋房,地址在國富門路(今安亭路)。這樣蔣百里終于有了自己的住所。
正當唐生智又恢復原來盛況時,蔣介石又把他調(diào)往南京任軍事參議院院長兼第五路總指揮,實質(zhì)上是解除他的兵權(quán),把他羈縻在南京。
不久后,又一場新的軍閥混戰(zhàn)正在醞釀中。蔣介石為了鞏固他的中央集權(quán),決心用武力解決兩個強敵,即馮玉祥、閻錫山。但此時中央軍一時無法集中,蔣介石一向是用雜牌軍擋頭陣,唐生智的湘軍又是雜牌軍中實力最強的。然而蔣介石擔心讓唐生智離開南京,無異放虎歸山,閻馮之外又多一勁敵。這時他想到了蔣百里,手書一封派要員送到上海,邀請蔣百里來南京。
1929年8月,蔣百里應蔣介石之請來到南京。從下關(guān)到新街口,一路高懸“歡迎中國軍事家蔣百里蒞京指導”,“熱烈歡迎蔣百里先生”等橫幅標語。當晚下榻勵志社。第2天,蔣介石又設(shè)宴招待,由張群、居正、陳銘樞、何應欽等作陪,自然也有唐生智。席間蔣介石頻頻舉杯,左一個“宗兄”,又一個“先生”,顯得異常親熱。宴罷,蔣介石又和蔣百里在密室中晤談。

蔣介石終于露出了底。他要蔣百里統(tǒng)率唐生智軍任第五路總指揮去討馮(玉祥),蔣百里婉言謝絕并力保唐生智出京,決不至于倒向馮的一方。蔣介石順水推舟聽從蔣百里建議,在唐生智出京前,又被請到湯山溫泉共度周末,戴季陶乘便進言,希望唐生智與蔣介石結(jié)為盟兄弟。這一用意,唐自然洞燭其隱,很客氣地回絕了。
唐生智直赴北京,率部到山東兗州。唐、馮兩軍一接觸,馮軍就失利,節(jié)節(jié)敗退,馮軍主帥宋哲元率部退駐潼關(guān)以西,唐部也屯兵洛陽,雙方在豫西形成對峙勢態(tài)。
唐軍駐洛陽時,在上海設(shè)了一個辦事處,并將一本電報密碼交蔣百里,保持著秘密的聯(lián)系。一天,蔣百里收到唐的密電,準備舉旗倒蔣,征求老師意見。
蔣百里權(quán)衡形勢又與同鄉(xiāng)、同學張宗祥(張君勱之弟)密商后,電復唐生智。蔣百里認為如倒蔣必須聯(lián)合閻錫山和西北軍,不宜單獨行動;同時認為唐軍東進不如向西,即不向江浙而取西北數(shù)省。然而老師的萬全之策,沒有為學生所接受。
正如蔣百里所預料,1929年12月5日當唐生智通電倒蔣(勸蔣介石下野)以后,閻錫山突然宣布討唐,一時間,原歸附唐的雜牌軍頃刻瓦解,倒向閻的一方,唐軍陷于孤立。這時原受唐指揮的楊虎城軍,突然襲擊唐的糧秣要地河南駐馬店。中央軍又跟蹤而至,唐的親信部隊兩個師全部被繳械。唐生智經(jīng)化裝后才逃出重圍。這一下,學生反叛,禍延師尊,何況唐生智出京又是蔣百里作了保證。

事情來得非常意外。1930年元旦剛過。蔣百里的寓所遭到搜查,當場查出了私設(shè)的秘密電臺。幾天后,來了幾位貴客。一位是當時的上海市長張群,一位也曾是他的得意門生,此刻歸附了蔣介石的劉文島。
張群表明來意,當局請蔣先生出國小游,劉文島在一旁幫腔:“校長,這可是絕好機會,當局一次饋贈路費5萬元。”蔣百里怒火中燒,沒有想到學生也來投井下石。他嚴詞拒絕。張、劉剛走,就來了六個便衣特務駐于蔣百里寓所,他被軟禁失去了自由。接著,又是上峰命令,請蔣先生去杭州“換換空氣”,如同押解般地上了火車。
牢獄之災
當時的浙江省長是張靜江,是蔣介石在上海搞交易所買賣時的患難之交,他早已接到密令如何安置蔣百里。蔣百里下了火車就被送到西湖,上了一艘汽艇,來到湖中心的一座別墅,原來的主人也姓蔣,故稱蔣莊。這里潮水茫茫,沒有船只,插翅難逃,何況還有重兵把守。

在守衛(wèi)人員中,有一位青年軍官對蔣百里非常恭敬,自稱讀過蔣百里的書,敬佩他的為人,蔣百里唯唯應付。一天傍晚,那青年軍官請蔣百里便宴,青年軍官說明,這是自己的一點心意。飲酒到夜深人靜時,青年軍官低聲告訴他,已備了船只,送他出去,并再三勸他,若錯過這最后的機會,不日將解往南京,就無法脫身了。蔣百里說:“我不能連累你,我不走。”果然,2天后,一排憲兵上了島,蔣百里被上了手銬,專車押送南京。
蔣百里到南京,就被投入三元巷陸軍總部軍法處的看守所,作為要犯囚禁起來。
當時任軍政部次長兼兵士署署長的日本士官學校同學陳儀來告訴他,蔣介石并無殺害之意,顧忌他的名望大,門生滿天下,只是一時還不好說情,要他耐心等著。
蔣百里夫人左梅起初趕到杭州,從劉文島處得知他的下落后,稍稍寬心,但又怕他在獄中自萌短見,一時又不能探監(jiān)。她收集了許多古今中外名人獄中生活的材料寄給他,要他耐心等待。
情況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經(jīng)過許多軍政要人的努力,當局允許家屬探監(jiān)。左梅帶著7歲的四女蔣華、4歲的五女蔣和星夜趕來南京。接著來的又是好消息,允許家屬每天接見。左梅把在上海的3個女兒作了安排,帶著兩個女兒在三元巷附近租了房子作久住之計。
每日清晨,左梅攜著燒好的飯菜帶著兩個女兒進了監(jiān)獄。從此,蔣百里的生話就安定下來。早餐后就有兩個女兒伴著打太極拳,然后回臥室臨寫小楷《靈飛經(jīng)》,給女兒講古文或唐詩……左梅在一旁做針線,要到晚上,母女3人才離開監(jiān)獄。
蔣百里囚室的對面,也有一位被囚的將軍。他就是名噪一時的鄧演達將軍。他的夫人并不常來,他常常到蔣百里的囚室來,兩人暢談國事。一天夜里,鄧演達被請出以后就沒有回來,他被秘密殺害了。蔣百里一家都失聲痛哭,悲悼中國失去一個難得的軍事家和政治家。
終獲自由
鄧演達被殺害后,蔣百里的朋友更加緊進行營救他的活動。國民黨的元老李根源、張一麐曾聯(lián)名上書蔣介石:“外侮日亟,將才稀少……愿以身家性命保蔣百里。”蔣介石雖然批了“照準”,然而并不交辦,也就沒有了下文。看來再拖下去兇多吉少。蔣百里的好友唐天如,千里迢迢從香港趕到南京,哭求黨國紅人陳銘樞。
陳銘樞也是保定軍校出身,在迫使廣東軍閥陳濟棠下野與寧粵合作中立有“大功”,得到蔣介石的青睞,成為國民黨的中常委,又是京滬衛(wèi)戍司令長官兼代行政院院長。陳銘樞的說情得到了蔣介石的手諭“著即釋放”。

陳銘樞親自把這個喜訊送到獄中。由于消息來得突然,蔣百里夫婦先是疑信參半,后又喜淚交流。20個月的牢獄生活終于結(jié)束了。監(jiān)獄距左梅租賃的寓所并不遠,陳銘樞堅持用自己的汽車送他們回去。
蔣夫人打了一個電報到上海,要3個女兒趕來南京。她準備在離開南京前好好慶賀一番。第2天全家相見,舉行了兩年來難得一聚的歡樂家宴。
離開南京的前夕,蔣百里全家來到中山陵、明孝陵。傍晚又來到冷肅中帶有詩意的玄武湖。湖上極少游人,枝頭掛著殘雪,大地一片銀白。在女兒們的要求下,他們駕著兩只小艇蕩舟湖上,水天空闊,一片蒼茫浩森的感覺,蔣百里不禁吟誦南宋愛國詞人張孝祥的《念奴嬌》詞“……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應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正吟誦間,二女蔣雍手指蘆葦深處:“爸爸,你看里面有一只船。”他順眼看去,那小舟上有兩個人在探頭探腦看著他們。“莫非這兩人是監(jiān)視我們的?”左梅對蔣百里說。他的詩興就此打斷,游興也已闌珊,立即登岸,當天晚上,他們就乘京滬夜車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