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扶著助行架、已經94歲的原奧斯維辛集中營記賬員奧斯卡·格勒寧,在德國北部小城呂內堡法院出庭受審,他曾親眼目睹了那些受害者被送進毒氣室,并親耳聽到了他們從毒氣室里傳來的陣陣尖叫聲……
格勒寧是以“協助謀殺罪”被起訴的,法庭上,他稱這些年,自己一直忍受著“心靈上的譴責”。
最終,法庭認定他“協助謀殺了奧斯維辛集中營30多萬猶太人”的罪名成立,判處了他有期徒刑4年。經醫生評估,他的身體狀況還可以服刑。
對格勒寧提起訴訟的是成立于1958年的德國納粹罪行調查中央辦公室,格勒寧是被這個辦公室記錄在案的最后一個還在世的、并能接受審判的納粹犯罪分子,隨著他的入獄,這個辦公室也要走進歷史了……
巨大的懸案調查
“中央辦公室”設在路德維希堡的一個舊監獄里。成立該辦公室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那些活著的納粹犯罪分子,將他們繩之以法。現在這個辦公室的負責人名叫延斯·隆美爾。他四十五六歲,身材健碩,笑容可掬,迷你山羊胡修剪的一絲不茍。他被德國媒體稱為“最后一個納粹獵人”。可是他并不喜歡這個稱呼,他說:“獵人是在尋找戰利品,他們手里都有槍,而我只是一個檢察官,在尋找罪犯,手里有的只是證據。”
“這是一個巨大的懸案調查。因為他們研究的都是很久以前的犯罪行為,很多證據都已消失了。”美國波士頓學院的德文·佩達斯教授說。她是一位專門研究納粹罪行及相關起訴事宜的學者。
但進入本世紀以來,隆美爾他們每年仍能發現大約30個還在世,99歲以下的納粹犯罪分子(該辦公室有規定:不對99歲以上的人進行調查和起訴)。案件隨后會移交給地區檢察官,他們會在接下來的一年里進行后續調查,最終決定是否要把這些人告上法庭。
如今,已被該辦公室發現的最年輕的嫌疑人也已經90歲了,而且大多數都是級別很低的納粹工作人員,如警衛、廚師、醫生、電話接線員等等。而這些人因為年事已高,又往往會在漫長的司法過程中死去,定罪的幾率微乎其微。
對于普通人而言,一般很準理解把一個90歲的人關進監獄有什么意義,對此,隆美爾說:“我們工作的重點并非是為了把某人送到法官面前。只是為了子孫后代知道,曾經發生了什么。”
在中央辦公室地下室的一扇門后面,有一排排米黃色文件柜,里面有170萬張黃色和綠色的索引卡,上面記有各次屠殺的受害者、目擊者和作惡者的名字。
這些文件的存在是為了保證沒有事實被遺忘。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很多德國民眾都試圖抹去對戰爭的記憶,大批納粹犯罪分子得到了特赦,甚至一些因納粹歷史問題被停職的公務人員,也可以回到他們原來的工作部門工作了。
1958年,西德總理阿登納為反擊東德的宣傳,急于表明他的政府正在與前納粹分子劃清界限,于是創立了這個中央辦公室。
以后十年,該辦公室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審判提供了大量的證據,這個審判從1963年一直持續到1965年,但當時大多數德國民眾“即便沒有公開的敵意,對此也很冷漠”。
訴訟的艱難
1969年,德國高院推翻了對奧斯維辛集中營牙醫和前黨衛軍成員的定罪,理由是在集中營工作,并非犯罪行為。中央辦公室從此幾乎在德國民眾的視野里消失了近40年。
直到2007年,德國一家法院判了一個名叫奠薩迪克的摩洛哥人15年監禁。因為他曾資助過一名“9·11”的劫機者。
當時,一位律師宣稱:“如果莫薩迪克因‘協助謀殺罪成立,那么像波蘭索比布爾集中營的前警衛德米揚魯克也同樣應該被判刑。”那一年恰好是正處在被解散邊緣的中央辦公室成立50周年。
追捕和起訴德米揚魯克給了中央辦公室存在的意義。德國《時代周報》曾將對德米揚魯克的審判稱為“首映式”,說它是讓前納粹分子承認罪行的—種新嘗試。
最終,在2011年,91歲的德米揚魯克因1943年在索比布爾集中營工作了四個月,而被法庭認定“協助謀殺”罪名,但一年后,他就死在了巴伐利亞的一家養老院里,那時,這個案子還在上訴期。
2013年,中央辦公室再次準備對30名前奧斯維辛工作人員提起訴訟。
恩斯特·特倫梅爾曾是黨衛軍“骷髏部隊”成員,他在1942年到1943年間,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擔任守衛。他被指控在此期間,參與了將大批囚犯從德國柏林、法國德朗西和荷蘭威斯特伯克等地運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行為,而這些囚犯中至少有1075人被送進了毒氣室。但在離開庭還有一周時,特倫梅爾就去世了,警方稱沒有發現任何自殺跡象,顯系自然死亡,當年他已經93歲了。
而和特倫梅爾情況一樣的95歲的賴因霍爾德·漢寧,則在去年6月被判有罪,但就在德國最高法院即將宣判拒絕他的一切上訴的前幾天,他也死亡了。
而對96歲的前奧斯維辛集中營醫官胡伯特·扎夫科的審判仍在進行中,他被起訴應對3681條人命負責。但訴訟就像是一場鬧劇,法官反復挖掘他的日常生活,譬如他是否會忘記喂他養的貓。今年6月,審判長克勞斯·卡比什甚至因被認為帶有偏見,而被踢出審判團隊。
1000個潛在的犯罪者
隆美爾的辦公室在舊監獄的二樓,擺在角落的一個木柜子上有16面旗幟,分屬德聯邦16個州。這16個州的司法部門正在商討中央辦公室的調查行動將于何時終止。
一位州負責人曾說,2025年是中央辦公室完成調查的最后期限——旦隆美爾認為這個“最后期限”可能會更早到來。
盡管中央辦公室對今后還能找到活著的嫌犯的可能性已幾乎為零,但對每一個納粹犯罪分子的找尋和記錄并非沒有意義。
2015年,中央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奧特和澤勒在阿根廷一家移民旅館找到了一份1959年到1962年的旅客名單,他們發現在這份名單中有大約1000多個人有可能曾為納粹政權服務過,雖然他們不像也曾在這家旅館里住過的“納粹劊子手”阿道夫·艾希曼、奧斯維辛醫生“死亡天使”約瑟夫·門格勒那么有名,但他們終究是犯罪分子,理應受到正義的審判。
奧特和澤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最后一夜,想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個做這項工作——最黑暗歷史的收集者——的人,心中不由得充滿了自豪感。
隆美爾似乎也意識到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認為,如果中央辦公室沒能增補完成納粹犯罪分子的檔案就被撤銷了的話,那以后就沒有人會發現這些人了。他說:“即使我們現在無法抓捕犯罪者,但對于幸存者和親屬,以及整個德國來說,知道他們是誰也很重要。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還在這里,試圖做這些事情的原因。”
特別是從2015年開始,當難民危機發生以后,中央辦公室又收到了大量來自納粹同情者的郵件和信件,抗議他們的工作。對此,隆美爾不無遺憾地說,他們堅持在世界各地繼續尋找新的證據,是他們“個人的內疚感和責任感”使然,然而“我的許多同胞好像更喜歡展望未來,而不是踏足黑暗的過去。”
據《看世界》張珺/文 整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