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驥才

大概是我9歲那年的晚秋,因為穿著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著玩,跑得一身大汗;又站在胡同口看一個瘋子,受了風,病倒了。病得還不輕呢!面頰燒得火辣辣的,腦袋晃晃悠悠,不想吃東西,怕光,尤其受不住別人嗡嗡的說話聲……
媽媽就在外屋給我架一張床,床前的茶幾上擺了幾瓶味苦難吃的藥,還有與它們恰恰相反、挺好吃的甜點心和一些很大的梨。媽媽用手絹遮著燈罩。嗯,真好!燈光細密的針芒再不來逼刺我的眼睛了,同時把一些奇形怪狀的影子印在四壁上。為什么精神頹萎的人,竟貪享一般地感到昏暗才舒服呢?
我和媽媽住的那間房有扇門通著。該入睡時,媽媽披一條薄毯來問我還難受不,想吃什么。然后,她低下身來,用她很涼的前額抵一抵我的頭。那垂下來的毯邊的絲穗弄得我肩膀怪癢的。“還有點燒,謝天謝地,好多了……”她說。在半明半暗的燈光里,媽媽蒙眬而溫柔的臉上現出愛撫和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著我吃了藥,給我蓋好被子,就回屋去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一時睡不著,便胡思亂想起來。總想編個故事解解悶,但腦子里亂得很,好像一團亂線,抽不出一個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線頭。白天留下的印象攪成一團:那個瘋子可笑和可怕的樣子總纏著我,不想不行;還有追貓呀,大笑呀,死蜻蜓呀;然后是哥哥打我,我挨罵了;嘔吐了,又是挨罵;雞蛋湯冒著熱氣兒;穿白大褂的那個老頭,拿著一個夾在耳朵上的冰涼的小鐵疙瘩,一個勁地在我胸脯上亂按……后來我覺得腦子完全混亂,不聽使喚,便什么也不去想,漸漸感到眼皮很重;昏昏沉沉中,覺得茶幾上幾只黃色的梨特別刺眼,燈光也討厭得很,昏暗、無聊、沒用,呆呆地照著。睡覺吧——我伸手把燈關了。
黑了!剎那間,好像一切都看不見了。怎么這么安靜、這么舒服呀……
跟著,剛才好像一直在窗外窺探的月光,此刻從沒拉嚴的窗簾的縫隙里鉆了進來,碰到藥瓶上、瓷盤上、銅門把手上,散發出淡淡發藍的幽光。遠處一家作坊的機器有節奏地響著,不一會兒也停下來了。
偶爾,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貨輪的鳴笛聲,沉悶而悠長……
燈光怎么使生活顯得這么狹小,只照亮身邊;而夜,黑黑的,卻頓時把天地變得如此廣闊、無限深長呢?
我那個年齡并不懂這些。思索只是簡單、即時和短距離的;憂愁和煩惱還從未趁著夜靜和孤獨悄悄爬進我的心里。我只覺得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極了,渾然一氣,深不可測,浩無際涯;我呢,這么小,無依無靠,孤孤單單。這黑洞洞的世界仿佛要把我吞掉似的。這時,我感到身下的床沒了,屋子沒了,地面也沒了,四處皆空,一切都無影無蹤;自己恍惚在天上了,躺在軟綿綿的云彩上……周圍那樣曠闊,一片無窮無盡的透明的烏藍色;那云也是烏藍烏藍的;遠遠近近還忽隱忽現地閃爍著五光十色的亮點兒……
這天究竟有多大?它總得有個盡頭呀!哪里是邊?那個邊的外面是什么?又有多大?再外邊……難道它竟無邊無際嗎?相比之下,我們多么小。我們又是誰?這么活著、喘氣、眨眼,我到底是誰呀?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鼻子、嘴唇,覺得陌生又離奇,挺怪似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從哪里來的?從前我在哪里,什么樣子?我怎么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將來又怎么樣?長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后呢?這時我想起媽媽說過的一句話:“誰都得死,都得死的。”
死?這是個多么熟悉的字眼呀!怎么以前我就從來沒有想過它意味著什么呢?死究竟意味什么?像爺爺,像從前門口賣糖葫蘆的那個老婆婆,閉上眼,不能說話,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一樣。可是大家哭得那么傷心。到底還是把他們埋在地下了。為什么要把他們埋起來?他們不就永遠也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永遠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難道就因為他們死了嗎?忽然,我感到一陣死的神秘、陰冷和可怕,周身都仿佛散出涼氣來。
于是,哥哥那本沒皮兒的畫報里那個長毛怪物出現了,跟著是白天那只死蜻蜓,還有隨時想起來都嚇人的鬼故事;胡同口的那個瘋子也朝我走來了……黑暗中,出現了許多爺爺那樣的眼睛,大大小小的,緊閉著,眼皮還在鬼鬼崇崇地顫動著,好像要突然睜開,瞪起怕人的眼珠兒來……
我害怕了,從將要入睡的迷糊中完全清醒過來。我想,將來,我也要死的,也會被人埋在地下;這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我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踢球呀,做游戲呀,捉蟋蟀呀,看馬戲時吃那種特別酸的紅果片呀……還不能有時去舅舅家看那個總關得嚴嚴實實的迷人的大黑柜,逗那條瘸腿狗,到那亂七八糟、雜物堆積的后院去翻找“寶貝”……而且再也不能“過年”了——那樣的熬夜、拜年、放煙火、攢壓歲錢;表哥把點著的鞭炮放進雞窩去,嚇得雞像鳥兒一樣飛到半空中,樂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們還瞞著媽媽去野坑邊釣魚,釣來一條又黃又丑的大魚,給饞嘴的貓咪飽餐了一頓;下雨的晚上,和表哥躺在被窩里,看窗外打著亮閃,響著大雷……活著有多少快活的事,可死了就完了。那時,表哥呢?妹妹呢?爸爸媽媽呢?他們都會死嗎?他們知道嗎?怎么也不害怕呀?我們能夠不死嗎?活著有多好!大家都好好活著,誰也不死。可是,可是不行啊……“誰都得死,都得死的。”死,這時就像擁有無限威力似的,而且嚴酷無情。在它面前,我那么無力,哀求也沒用;大家都一樣,只有順從,聽擺布,等著它最終的來臨……想到這里,尤其是想到媽媽,我的心簡直冷得發抖。
媽媽將來也會死嗎?她比我大,會先老,先死的。她就再不能愛我了。像現在這樣,臉挨著臉,摟我,親我……她的笑,她的聲音,她柔軟而暖和的手,她整個人,在將來某一天,就會一下子永遠消失嗎?她會有很多話想說,卻不能說,我也就永遠無法聽到了;她再看不見我,我的一切她也不會再知道。如果那時我有話要告訴她呢?我到哪兒去找她?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嗎?土地堅硬、潮濕、冷冰冰的……我先是傷心、難過、流淚,而后愈想愈心虛、害怕,急得蹬起被子來。趁媽媽活著的時光,我要趕緊愛她,聽她的話,不惹她生氣,只做大家和媽媽高興的事。哪怕她罵我的時候,我也要愛她,快愛,多愛;我要立刻起來跑到她房里,緊緊摟住她……
四周黑極了。這一切太嚇人了。我要拉開燈,但抓不著燈線,慌亂的手碰翻了茶幾上的藥瓶。于是我失聲哭起來:“媽媽,媽媽……”
燈忽然亮了,媽媽就站在床前。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怎么,做惡夢了?別怕……孩子,別怕。”
她俯身又用前額抵一抵我的頭。這回她的前額不涼,反而挺熱的了。“好了,燒退了。”她寬心而溫柔地笑著。
剛才的恐怖感還沒有離開我。這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看著她,有種異樣的感覺。一時,我很沖動,要去擁抱她,但只微微挺起胸脯,腦袋就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剛剛離開枕頭,又墮倒在床上。
“做什么?你剛好,當心再著涼。”她說著坐在我床邊,緊挨著我,安靜地看著我,一直在微笑,并用暖和的手撫弄我的臉頰和頭發。“你剛才是不是做惡夢了?聽你喊的聲音好大呢!”
“不是……我想了……將來,不,我……”我想把剛才所想的事情告訴媽媽,但不知為什么,竟然無法說出來。是不是擔心說出來,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得了,別說了,瘋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
昏暗的燈光靜靜地照著床前的藥瓶、點心和黃色的梨,照著媽媽無言而含笑的臉。她拉著我的手,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我再也不敢想那些可怕又難解的事了。但愿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種事。
棲息在鄰院大樹上的烏鴉不知何故,含糊不清地咕囔一陣子,又靜下去了。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簾上走過一只貓的影子。漸漸地,一切都靜止了、模糊了、淡遠了、融化了,變成一團無形的、流動的、軟軟而迷漫的煙。我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一個深奧而難解的謎,從那個夜晚開始,悄悄地留存在我心里。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我最初的人生思索。
寫 法 探 討
本文大部分的篇幅都是心理描寫。一個人的心理,往往是雜亂、模糊而又瑣碎的,而我們對作文的要求,則一般都是清晰、曉暢、突出重點等等。所以,以心理描寫為主的文章要寫好,其實并不容易。也許我們面臨的最大一個問題就是:心理活動那么紛亂,我們究竟該選擇哪些寫進文章里呢?要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我們在寫作之前徹底理清自己的思路:我想要表達的是什么?哪些心理活動是對我的表達“有用”的?還有邏輯順序是否需要調整?我們看《最初的人生思索》,作者的思路似乎異常清晰:當“我”躺在床上時,先因睡不著而胡思亂想,接著因為關了燈、四周變得黑暗而感到渺小、孤單,進而就想到了“死”以及與之相關的一些讓人恐懼的事情,最后不敢再想,于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事實上,人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是不可能這么思路清晰的,但我們若要把心理活動寫成作文,就必須運用自己的邏輯思維,把那些原本混亂的思緒予以重新整理和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