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真到成熟
——《貴婦畫像》中伊莎貝爾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

安中委(北京理工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北京 100081)

1881年出版的《貴婦畫像》標志著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期。這本小說亦是公認的亨利·詹姆斯早期歐美主題小說的巔峰。英國文學(xué)評論家F. R. 利維斯曾對這部小說進行評價：“《貴婦畫像》是亨利·詹姆斯最杰出的成就，也是英語語言里最偉大小說中的一部分。”[1](P266)在這部小說之前，亨利·詹姆斯已經(jīng)完成了《羅德里·哈德遜》《美國人》《傷感旅程及其他》的創(chuàng)作。在《貴婦畫像》出版的三年后，作家愛德加·法賽特(Edgar Fawcett)就曾如此評論過：“如果他永不再創(chuàng)作，單單這四部作品就讓他的聲譽穩(wěn)如泰山，永不動搖了。”[2](P144)這種說法在現(xiàn)在看來，絲毫也不過分。《貴婦畫像》的巨大成功除了展示著美國人從天真到成熟這個漫長艱苦的認知過程之外，還成功地表現(xiàn)出歐美文化交往沖突方面，把亨利·詹姆斯早起的歐美主題小說推向了高潮。

在這部作品中關(guān)鍵的第二章里描寫了小說女主人公第一次踏入花園山莊的情景，其中，她與表哥拉夫爾·杜歇之間有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拉夫爾以為她被他的母親杜歇夫人所收養(yǎng)，伊莎貝爾十分急切地否定了他，而且她清楚地表明：“她沒有收留我，我也不是等人來收留的人。”“我更重視我的自由。”[3](P20)伊莎貝爾用了一個過于正式甚至帶有政治色彩的 “Liberty”一詞，而不是常人所慣用的“Independence”或者“Freedom”等詞匯來表達。亨利·詹姆斯試圖讓讀者一下子就認出伊莎貝爾是個美國人，甚至感覺好像伊莎貝爾來到英國的時候，還必須要隨身攜帶著一本《獨立宣言》。亨利·詹姆斯在小說開頭用了如此鮮明的方式提出自由這個概念，因為自由是《貴婦畫像》里很重要且很特別的一個主題。本文試圖從小說女主人公對“自由”認知的改變著手，關(guān)注女主人公的認知過程(她的思想變化也恰恰代表了走進歐洲的美國人從“天真”到“成熟”的轉(zhuǎn)變)，并以伊莎貝爾的人生經(jīng)驗為線索，探討小說中她走出個人主義自由困境的認知發(fā)展過程。

一、天堂里的天真時代

《貴婦畫像》從其情節(jié)和主題來看，屬于19世紀婚姻家庭小說。小說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二十五章)主要描寫了伊莎貝爾的瑣碎日常和她與其不同追求者之間的糾紛。第二部分(第二十六章--第五十五章)則主要描寫了伊莎貝爾的婚姻與家庭生活中各種曲折和矛盾。小說從象征著伊甸園的“花園山莊”開始，最后又在“花園山莊”結(jié)束。但伊莎貝爾最后再次回到花園山莊時，一切都已經(jīng)“物是人非”。從離開花園山莊到重新回歸，女主人公伊莎貝爾經(jīng)歷了從“天真”到“成熟”的認知過程，完成了人生經(jīng)驗的重大轉(zhuǎn)折，走出了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

《貴婦畫像》是一本風(fēng)俗小說。但如果與簡·奧斯汀的風(fēng)俗小說相比較的話，讀者可以清楚地在字里行間中看到女主人公們的異同。美國女孩伊莎貝爾·阿切爾原本住在亨利·詹姆斯的故鄉(xiāng)奧爾巴尼，父母雙亡后被姨媽帶到英國的“花園山莊”來到歐洲長見識。在“花園山莊”這個自由自在且無憂無慮的環(huán)境中，伊莎貝爾保持了她原本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對無限美好生活的憧憬。然而，伊莎貝爾“豐富的想象力”與《愛瑪》中的愛瑪截然不同，后者的大小姐氣質(zhì)與她生活的小鎮(zhèn)有點兒不相容，但伊莎貝爾在奧巴尼爾老家時那單調(diào)的生活絲毫沒有對她美好善良的天性構(gòu)成威脅。她沒有急急忙忙且自作主張地每天為自己的朋友張羅婚姻大事，而是用自己的想象力把現(xiàn)實的丑陋轉(zhuǎn)化成了她自己希望的浪漫。與愛瑪相似，伊莎貝爾有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而且“她對周圍事物的感受比別人都靈敏”[3](P70),這就決定了她在進入陌生的文化環(huán)境時的敏感。

英國勛爵沃伯頓先生對伊莎貝爾一見鐘情，用伊莎貝爾自己的話說，他是“英國紳士的標本”[3](P56)。這樣一位紳士一往情深地向她求婚，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伊莎貝爾是個理想且惹人喜愛的女性形象。與此同時，幾乎在同一天的同一地點，伊莎貝爾在美國老家的追求者卡斯帕·戈德伍德——一位頗為成功的實業(yè)家也向伊莎貝爾表明了自己忠貞不渝的愛情。猶如天堂般的花園山莊，可以讓她在知識海洋中無盡徜徉的書本，試問還有比她所在的山莊更理想的生存地點嗎？兩位優(yōu)秀男士的同時求婚，試問還有比這更令人心動的追求嗎？花園山莊中像呵護天使般寵愛著她的表兄，隨時想要為她的幸福增添一份力量，試問還有比這更令人有安全感的愛護嗎？在接觸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之前，伊莎貝爾就是這樣如亞當和夏娃一般生活在她自己的“花園山莊”中，享受著天真時代一切的幸運和機遇，幸福似乎無邊無際，[4](P123)自由也似乎觸手可得。

二、個人主義自由的選擇

亨利·詹姆斯給杜歇先生的家起了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名字——“花園山莊”。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伊甸園”。而伊莎貝爾也是由當初“純真快樂”的女孩，因執(zhí)著于對自己所謂“自由”的追求，而不斷犯錯到最后遍體鱗傷。這可以說是對《失樂園》基本情節(jié)的模仿，即人從“無慮的純真快樂”到“受到誘惑并因此墮落”。在伊莎貝爾的“伊甸園”中，老杜歇先生代表上帝，梅爾夫人代表撒旦，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則是亞當和夏娃。而那顆智慧樹上的蘋果，則象征著伊莎貝爾苦苦追求的自由。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她摘下了那顆“禁果”，也付出了應(yīng)有的代價。亨利·詹姆斯關(guān)注的是這個新人從無知走向成熟的認知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愛默生在《論自助》中說：“我必須要做的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而不是人們所想的事”，“那就讓一個人認清自己的價值，把萬物踩在自己的腳下。”[5](P146)對于愛默生來說，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是行動的唯一出發(fā)點，一切權(quán)威都是個人自由的羈絆。我們也恰恰可以從伊莎貝爾身上看出她的個人主義思想中滲透著明顯的愛默生超驗主義個人主義的信條。沒有傳統(tǒng)的束縛，沒有權(quán)威的壓制，沒有財產(chǎn)的拖累，沒有虛榮心的驅(qū)使。這不僅是美國作為一個國家生存和發(fā)展的優(yōu)勢，也是伊莎貝爾作為一個人擁有自由選擇的前提。

如果說，筆者在開篇中提到她與表哥拉夫爾的對話時伊莎貝爾對個人主義自由的頂禮膜拜還僅僅是停留在理論層面上，那么她在拒絕兩位求婚人的行動中就一定程度上嘗到了實踐這種個人主義自由的快樂。并且，連續(xù)拒絕兩位優(yōu)秀的青年才俊使她更加堅信，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她已經(jīng)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

然而，亨利·詹姆斯怎么可能允許他的主人公停留在天真時代呢？為了與伊莎貝爾的極端個人主義思想形成鮮明的對比，梅爾夫人的利己主義可以看作是對伊莎貝爾的極端個人主義思想的一種平衡。正如亞當和夏娃最終被撒旦引誘，如果熱情的求婚和無盡的財富無法引誘伊莎貝爾，那么所謂“自由”的誘惑最終將使這位天使墮落人間，陷入了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精心編織的彌天大謊里。在亨利·詹姆斯看來“自由”即“經(jīng)驗”，而“經(jīng)驗”無外是自我意識對它所感受到的內(nèi)容進行區(qū)分、辨析和評價的過程。亨利·詹姆斯曾經(jīng)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談到“經(jīng)驗”時如此說道：

經(jīng)驗是一種無邊無際的感受力，是一種用最精巧的絲線織成的蜘蛛網(wǎng)，它懸掛在意識之屋中，抓住了每一顆從空中落到它網(wǎng)中的微粒。它就是心靈的氛圍；而當心靈富于想象力的時候——如果恰恰是一位天才的心靈，那就尤其如此——它吸收了生活中最幽微的暗示，甚至把空氣的脈搏也轉(zhuǎn)化為可以顯示的事物。[6](P56)

梅爾夫人代表的“經(jīng)驗”和“成熟”在伊莎貝爾渴望“自由”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伊莎貝爾表現(xiàn)出的就是亨利·詹姆斯所說的“天才的心靈”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對于梅爾夫人，伊莎貝爾“敞開了信任的大門，把它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3](P220)伊莎貝爾對“自由”以及“經(jīng)驗”的向往，以及她對知識的渴望，使得她不由自主且心甘情愿地打開心靈的大門，接受了梅爾夫人所代表的新經(jīng)驗的誘惑。當梅爾夫人得知伊莎貝爾繼承了一大筆遺產(chǎn)之后，向她拋出了“禁果”，介紹自己的舊情人奧斯蒙德給她認識，為自己的私生女兒帕茜謀得一筆豐厚嫁妝的婚姻。與沃伯頓和卡斯帕·戈德伍德截然不同，奧斯蒙德“沒有榮譽，沒有房子，沒有土地”，而正是在一無所有的奧斯蒙德面前，伊莎貝爾覺得自己可以發(fā)揮她自己慷慨無私的美德和想象力的余地，因此做出了嫁給他這個極具個人主義自由的選擇。這也是她性格上的弱點，中國學(xué)者趙蘿蕤曾經(jīng)如此評價過她的性格：“這是一個接近希臘悲劇的性格，有著一個英雄的品質(zhì)和致命弱點”。[7](P41)這所謂的“致命弱點”應(yīng)該就是她個人主義的自負和對生活中的陰暗面視而不見。也是因為這個“致命弱點”和她對“自由”的追求，令她做出了嫁給奧斯蒙德的個人主義選擇，也象征著她離開了天真時代的天堂來到了人間。

三、伊莎貝爾的反思

在小說的第二部分(第二十六章—第五十五章)，讀者看到的是伊莎貝爾的天真和幼稚的徹底破滅。她明白了她丈夫奧斯蒙德的“品味”不過是自愛的外表，他所謂 “清高自足”所掩飾的，是一顆極度狹隘和極度自我的內(nèi)心。在小說的第四十二章，伊莎貝爾大半夜在爐邊深思，她對自己的婚姻進行了反思。婚前她那些不顧外部環(huán)境壓力的自我中心主義和不聽任何人勸說的極端個人主義思想，在失敗且蒼白的婚姻面前顯得愚蠢至極。讀者可以看到在第五十二章，伊莎貝爾的反思：

在她的靈魂深處，在一切都想放棄的念頭之下，她能夠意識到她需要面對的、屬于她自己的生活遠遠沒有結(jié)束。有些時候，這樣的信念不僅是一種啟示，也是一種讓人重新找回活力的東西。這是力量的證明，證明她終究有一天會幸福。如果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活著只是為了受到折磨，只是去承受生活給予人的、不斷重復(fù)和擴大的痛苦，伊莎貝爾覺得她自己的價值和她所具有的力量卻不會讓她陷入這樣的境況。不過，她又想，總是把自己想得這么美好是不是愚蠢又虛榮。哪里有什么能夠保證我們是有價值的呢？珍貴美好的東西容易遭到毀滅，歷史上這惡樣的例子不是比比皆是嗎？難道這不正說明，一個人如果真那么寶貴的話，也就越有可能遭受痛苦？也許，如果想要不那么遭罪，就得讓自己覺得自己粗糙皮實些才好；而此時掠過她眼前的，那些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影子，就仿佛她漫長的未來的生活。她永遠不會逃避，她將一直堅持到最后。[3](P466)

在這段沉思中，讀者可以充分體會到伊莎貝爾異于常人的智慧。在自我的沉默反思中，伊莎貝爾沒有怨恨任何人，她沒有怨恨杜歇夫人，沒有怨恨表哥拉夫爾，沒有怨恨奧斯蒙德，她甚至沒有怨恨罪魁禍首梅爾夫。而是理性地分析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冷靜清晰地不像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子。伊莎貝爾深知這都是自己的個人選擇，怨不得別人，像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首詩一樣：“樹林里路分兩段，而我呢——選上的一條較少人跡，千差萬別由此而起。”[5](P142)

在伊莎貝爾的反思中，讀者可以看到她有著對自己悲慘婚姻負責到底的決心。這是典型的愛默生式的個人主義行為。伊莎貝爾說: “我應(yīng)該自己承擔責任，不能把它推給別人。”[3](P229)這句話正是愛默生所提倡的“獨立個體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負全部的責任”的最強音。可見，不幸的婚姻并沒有摧毀伊莎貝爾，反而讓她堅決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在痛苦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在痛苦中涅槃重生，在痛苦中從天真走向了成熟。

在《愛默生與中國》一書中，中國學(xué)者錢滿素談到愛默生的性善論時說：“過于信任人性的善良經(jīng)常暴露出人的認識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愛默生對人性的極端樂觀也曾受到許多美國作家的質(zhì)疑。”[8](P176)在亨利·詹姆斯所處的新英格文化界，愛默生的思想也沒有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里昂·艾德爾也說：“生活從來沒有使愛默生看到除靈魂之外的其他東西。”[9](P121)婚前的伊莎貝爾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雖然伊莎貝爾的對自由的錯誤理解，讓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我們可以從她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中看出亨利·詹姆斯對于她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愛默生式的性善論的反思與質(zhì)疑。因此，亨利·詹姆斯可謂是借伊莎貝爾對愛默生所謂的絕對、獨立和“主權(quán)者”式的個體自我(Sovereign Self)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以及質(zhì)疑。“自由”的個體是否能夠得到“圓滿”和“美好”的生活?其中“自由”問題是亨利·詹姆斯對愛默生傳統(tǒng)的批評核心。聯(lián)系到伊莎貝爾個人，毫無疑問，“自由”“自主”和“自我支配”對她而言是個體獲得真實生活和真實經(jīng)驗的必要前提。經(jīng)歷了失敗婚姻和自我反思的伊莎貝爾最終意識到，只有在社會和倫理生活的世界中，才有“自由”的個體，才有機會認識、展開和實現(xiàn)，人性之中對于審美、道德、尊嚴、愛與友誼的向往。伊莎貝爾最終意識到，只有這樣的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圓滿，才是“自由”的根本目的和終極意義。

四、走出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

《貴婦畫像》的主要情節(jié)是伊莎貝爾不幸的婚姻，如同喬治·艾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和《丹尼爾·德隆達》，伊莎貝爾經(jīng)歷了痛苦且不幸婚姻的磨難，才有機會意識到自己的幼稚與天真，才有機會經(jīng)歷成長，獲得道德意識的成熟以及對超越自身幸福的社會理想的認同。[10](P23)

但在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中，她先讓女主人公陷入一個悲慘的婚姻當中，然后她會通過所謂恰到好處且符合“天意”的情節(jié)安排讓女主人公擺脫困境。在19世紀的英國，離婚還不是解決不幸婚姻的習(xí)慣作法。因而，喬治·艾略特會讓《米德爾馬契》里的卡薩本因為心臟病突發(fā)而死，蘿茜與其已經(jīng)陷入絕望的婚姻便因他的死亡而解除了。為了讓《米德爾馬契》和《丹尼爾·德隆達》的女主人公們可以逃脫不幸婚姻的牢籠，重新走向真實有價值的生活，喬治·艾略特在關(guān)鍵時刻安排她們的丈夫溺水而亡。為了讓小說能夠繼續(xù)進行下去，除了不可抗力的死亡作為起承轉(zhuǎn)合，在當時的英國社會，偉大如喬治·艾略特怕是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解脫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們。

然而，亨利·詹姆斯拒絕使用所謂的“天意的安排”來解脫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對于亨利·詹姆斯而言，“天意的安排”反而會讓女主人公本身的性格和個性黯然失色，因而削弱了這個人物本應(yīng)該具有的意義和價值，也會讓讀者把注意力從意義深刻的女主人公身上轉(zhuǎn)移到別處。因此，雖然亨利·詹姆斯稱喬治·艾略特為老師，但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或換言之為“各領(lǐng)風(fēng)騷”。《貴婦畫像》與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不同，亨利·詹姆斯更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伊莎貝爾瑣碎平常的小事，而沒有讓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介入她的經(jīng)歷。宏大的社會歷史政治主題會阻礙作家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們成為小說的中心人物和情節(jié)樞紐。小說批評家喬治·勒溫(George Levine)認為《貴婦畫像》基本上是對喬治·艾略特晚期代表作《米德爾馬契》和《丹尼爾·德隆達》一種模仿和有限度的修改。但基于以上的分析，筆者并不這么認為。[11](P255-256)喬治·勒溫顯然沒有意識到亨利·詹姆斯《貴婦畫像》的獨特性。誠然，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肖像》和喬治·艾略特小說的主題也許大同小異，但兩者的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亨利·詹姆斯更重視個體人物本身的心理意識和生活經(jīng)驗。亨利·詹姆斯讓伊莎貝爾一步一步進入日常生活的平凡世界中，讓她去面對和經(jīng)歷她自己人生中沒有那么多浪漫色彩的問題。她要學(xué)著如何處理財產(chǎn)，如何面對婚姻倫理，如何作為繼母承擔家長責任等。通過處理這些日常倫理，亨利·詹姆斯讓伊莎貝爾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的人格，重新思考和修正自己個人主義自由的觀點。亨利·詹姆斯讓這個當初天真爛漫且充滿好奇心的美國女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摸爬滾打，讓她意識到自己當初沒有對社會機制和倫理形式的理解和認同，她當初的理念和道德觀念都缺乏真實具體的基礎(chǔ)。最終，亨利·詹姆斯讓她意識到，她以前的個人主義自由觀是無法給自己帶來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和真正的美好生活。社會的機制、倫理的關(guān)系和生活的習(xí)俗是個體自由和道德人格得以確立和實現(xiàn)的基礎(chǔ)，且它們并不外在于或相悖于個體自由與獨立。

恰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般，自由永遠是相對的。亨利·詹姆斯在小說最后給了小說一個很大的謎團，這也是小說最富爭議的地方，那就是伊莎貝爾選擇回到意大利，回到自己不幸的婚姻中。小說中表哥拉夫爾的死從某種意義上預(yù)示了伊莎貝爾自我意識的“失敗”。很多評論家都認為《貴婦畫像》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但是筆者并不這么認為。也許亨利·詹姆斯看似是給伊莎貝爾安排了一個困境，但那些沒有將她打敗的挫折，注定會讓她成長，也注定會讓她變得無比強大。亨利·詹姆斯筆下的《黛西·米勒》確實是個悲劇，因為女主人公黛西·米勒死了，人死如燈滅，也就意味著黛西的未來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可能性。然而在《貴婦畫像》中伊莎貝爾不僅沒有死，更重要的是，伊莎貝爾依舊年輕、依舊貌美，而且她依舊有無盡的頭腦和智慧。一如她的表哥拉夫爾所言：“我相信你的慷慨使你做了傻事，但你會很快擺脫它的。”[3](P699)這點兒小錯誤在伊莎貝爾一生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的面前還有無限可能的未來，她懂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一直在自己手中，走出了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她不會像她的姨媽杜歇夫人一樣，沒有所愛之人，四處周游世界，也不會如梅爾夫人一般想要給予自己的女兒愛卻身不由己，只能隱藏在幕后茍且，想要愛卻不能愛，想要被愛卻沒有資格，最后只能落得個滿身瘡痍。伊莎貝爾就如《紅字》里的海絲特一般，駕著屬于自己的一葉扁舟，背負起自己應(yīng)該背負的責任，走出了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

在《貴婦畫像》中，“救贖”這個主題幾乎充斥著小說的字里行間。杜歇夫人打著 “救贖” 的名義把伊莎貝爾帶回來花園山莊，拉夫爾打著“救贖”的名義讓他的爸爸分給伊莎貝爾數(shù)量可觀的遺產(chǎn)，就連伊莎貝爾自身都以為自己嫁給奧斯蒙德是在對他進行“救贖”。伊莎貝爾是否會選擇回到羅馬，對帕茜進行“救贖”讀者們不得而知。但無比確定的是，既然她選擇回去，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不再恐懼和害怕，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成長，更意味著她明白了自由的真諦，她不再害怕被束縛，她明白了自由是相對的。在經(jīng)歷了一切之后，伊莎貝爾成長了。生活從未變得容易，只不過伊莎貝爾變得更加堅強。人生苦難重重，這是個偉大的真理，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真理之一。它的偉大，在于人一旦想通了它，就能實現(xiàn)人生的超越。只要我們知道人生是艱難的——只要我們真正理解并接受這一點，那么我們就再也不會對人生的苦難耿耿于懷了。伊莎貝爾明白了人生是一連串的難題，面對她自己人生的苦難，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學(xué)到了生活的藝術(shù)，走出了個人主義自由的困境。并且從當初的天真，逐漸變得成熟。經(jīng)歷了成長的伊莎貝爾，為了自己心中的愛與自由，堅定且孤勇地踏上了通往羅馬的道路。就像伊莎貝爾，我們每個人在成長的路上亦是如此。所以，伊莎貝爾的回歸不是對生活的一種被動屈從或讓步，而是走出了個人主義自由困境，是一種超越自我、超越本能欲望的大智大勇的抉擇。

五、結(jié)論

愛默生曾在他著名的散文《經(jīng)驗》中提到：“我知道，我思想的世界并不是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我意識到這個差異，并且也將嚴格地按照這個差異來組織我的人生。”[12](P491)如果換做是小說的主人公伊莎貝爾，她也許就會說：“我知道，我思想的世界與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在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一致的。我雖然意識到現(xiàn)實世界中兩者之間的差異，但我仍然不會讓這樣的差異來決定我的人生”。因此，經(jīng)歷了所有的一切后，伊莎貝爾從天真走向了成熟。走出個人主義自由困境的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回到了意大利，她會自由且成熟地決定自己的人生。

[1]F. R. 利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2.

[2]Henry James, The Critical Heritage[M]. New York: Roger Gard,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868.

[3]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M]. 項星耀(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

[4]代顯梅.亨利·詹姆斯筆下的美國人[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吳偉仁.美國文學(xué)史選讀[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3.

[6]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shù)[M].朱乃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

[7]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

[8]錢滿素.愛默生與中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6.

[9]Leon Edel, Henry James: A Life[M]. New York : Harper & Row, 1985.

[10]毛亮.自我、自由與倫理生活：亨利·詹姆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

[11]George Levine, “Isabel, Gwendolen and Dorothea”, ELH 30.3 Sept.1963.

[12]Ralph Waldo Emerson, Ralph Waldo Emerson: Essays and Lectures [M].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