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杰斌, 華小琴, 吳蜀紅
(1.中國計量大學 圖書館,浙江 杭州 310018;2.五邑大學 圖書館,廣東 江門 529030)*
耕讀文化是建立在農業文明基礎上、以半耕半讀為生活方式、以耕讀結合為價值取向的一種文化模式,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1]耕讀之說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以許行為代表的農學家提倡賢者與民并耕,進行耕讀教育,著有農耕技術教材《野老十七篇》,是我國農耕文化教育的開山之作。漢代耕讀引起了統治者的重視,漢高祖、文帝、武帝等親自參與農耕,積極推廣農業技術,重用農業專家,涌現出許多耕讀人才,其中以諸葛亮躬耕隴畝為典型代表。此后歷朝歷代統治者重視耕讀教育,家教書籍中多數都有耕讀結合的勸導,出現了許多農學家和古農書,如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等。唐宋時期耕讀內涵逐漸豐富,不僅包括亦耕亦讀的生活方式,還崇尚耕讀持家、追求精進、敬祖睦鄰、勸善遠惡等精神理念,耕讀文化發展鼎盛,知識分子從農耕中獲取了許多實用的農業技術知識,提出了大量具有哲學意義的農學思想,浙江耕讀文化也從這個時期開始邁向正軌,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初。
浙江耕讀文化作為中華耕讀文化的一個地域分支,具有中華耕讀文化普遍的核心內涵,也集中體現了“耕為本務”“讀可榮身”等價值觀念,但特殊的外部環境和文化傳統,也孕育了獨具特色的浙江耕讀文化。面對當今傳統文化衰落、鄉村人文生態失衡的現實,本文旨在重新審視浙江耕讀文化的內涵、特點與歷史影響,探討歷史文化的傳承,反思文化發展的思維流程,進一步闡揚浙江耕讀文化所蘊含的歷史與現代價值,這將有助于立足地域本位,重建現代鄉土社會的管理秩序、產業結構、生活方式及鄉土文化等,對當前中國耕讀文化的研究作一個補充。
地理環境是文化產生及其地域分化的基礎,浙江耕讀文化的產生和發展離不開特有的地域環境。浙江地處東南沿海,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地勢不似深山大川般層巒疊嶂、雄奇險峻,以低山、丘陵為主,湖泊與港灣星羅密布,更有發達的錢塘江、甌江等水系,流水少有險灘激流,為區域提供了舟楫之利和灌溉之便,加上季節性降水氣候,是典型的山水江南、魚米之鄉,這些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促成了以種植業為主的農業生產方式,奠定了“耕為生存之本”的物質基礎。
山川靈秀,必有俊彥,林語堂先生就曾說過中國藝術的沖動發源于山水。風景如畫的水鄉環境使浙江的知識分子身上具有詩人般的氣質和性情,儒家入世、道家出世的思想在這里兼而有之,進可廟堂,謀道不獲則退隱山林尋求精神寄托,追求“半為農者半為儒”的生活方式,這種情懷體現在耕讀文化中,就是將山與水作為最重要的審美對象。這種山清水秀、宜耕宜讀的人居環境也孕育了當地居民安定、恬適、祥和的秉性。六朝時期還有因浙江山明水秀而前來修道的宗教人物,如著名思想家陶弘景、葛洪等,陶弘景在《答謝中書書》中盛贊浙江山水之美,是欲界之仙都、修道的好去處。
無論是浙江本土士人,還是長期客居浙江寄情山水的人士,都為浙江耕讀文化添上濃墨重彩的山水印記和尊重自然的理念,這也奠定了浙江耕讀文化的精神基礎。自古燕趙尚武,吳越尚文,既是歷史傳統,也是現實性格。浙江的綿綿青山和潺潺流水是耕讀文化的大背景,浙江耕讀文化就是知識分子根植于江南田園山水生存環境而形成的文化適應策略。
浙江耕讀文化從宋代開始盛行,宋代重文輕武、右文崇儒、尊重士人,建立了牢固的文官治國的政治體制。北宋仁宗皇帝大力推行“取士不問家世”的科舉制度,由科舉出身的文官擔任中央到地方的一切要職,只允許士、農參加科考,要求必須在本鄉讀書應試,并在各科進士榜的人數上特地為南方各省規定了優惠的最低配額,拓寬了百姓科舉仕進的道路。[2]葛綏成在《分省地志》中統計了中國科舉史上的376位狀元,其中浙江占據54人,穩居歷代科舉考試前首。[3]同時宋代在雕版印刷術的基礎上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形成版印昌盛的局面,使書籍得以普及,也大大推動了耕讀文化的發展。
宋室南渡后定都于浙江臨安府(今浙江杭州),伴隨而來的大規模人口遷移使長江流域的經濟文化全面超過黃河流域,浙江成為當時全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制度傾斜使政治權利、社會地位與學識修養結合起來,統治者勸耕勸讀政策屢見不鮮,耕讀文化由于科舉制度的發展演進得到改造和加強。躬耕苦讀、以學致仕成為了浙江鄉土農家光耀門楣的希望,宋代浙江地區普遍流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樣的勸學詩,著名學者汪洙(今浙江寧波人)發出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心聲,成為不少宗族的家教祖訓。南宋時期溫州永嘉縣芙蓉村就同時有18人科舉入世在臨安當京官,史稱“十八金帶”。永嘉學派、金華學派與永康學派通過交流學術思想,大大推進了浙江各地方耕讀教育,永嘉學派事功學說甚至發展到與主流學說程朱理學、陸九淵心學鼎足而立的程度。
宋代詩人陸游(今浙江紹興人)曾以“兒童冬學鬧比鄰,據案愚蠢卻自珍。授罷村書閉門睡,終年不著面看人。”來描繪浙江耕讀教育的場面。據《都城紀勝》記載,南宋浙江“鄉校、家塾、舍館、書會,每一里巷,須一二所。弦誦之聲,往往相聞”。兩宋耕讀之風盛行,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同步積累,浙江成為全國經濟文化重鎮,書院林立、士風日盛、講學成風、人才輩出,耕讀文化走向成熟,使浙江教育進入了興盛時期,形成了浙江耕讀文化的獨特風貌。
“以耕養家、以讀興家、耕讀傳家”是中國耕讀文化最典型的宗旨,也是滲透于浙江社會最重要的人文意識之一。與中原耕讀生活易受到戰亂、自然災害等外力破壞相比,持續性、穩定性的耕讀傳家是浙江耕讀生活的主旋律。浙江地區氣候宜人、物產豐富、社會安定、海陸交通便利,百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們通過耕作使五谷豐登,將以耕養家作為生存之本,將以讀興家作為教化之路,把世代相傳不間斷的耕讀傳家作為理想化的生活方式。
浙江地區耕讀傳家還呈現出明顯的地域特色,如長期宗法制管理下的浙南農村,每個宗姓村落都幾乎把耕讀文化作為一種世代沿襲的家訓族規,嚴格規定族中子弟必須以耕讀為業,接受圣哲先賢的教化。至今我們仍能在一些古民居中看到“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類的門聯。在青田縣南田鄉(今浙江文成縣)世代定居的劉氏家族就是耕讀繼世的大族,至元末明初劉基(劉伯溫)時成為顯達望族;[4]明朝重臣張璁(今浙江溫州人)在《普門張氏家乘》提到祖上奉行“勤勞儉樸之德,淳篤友愛之行,力學奮發之風”,耕讀傳家的文化氛圍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成長。
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輻射的浙北地區,如杭州、紹興、海寧等地的書香門第,將耕讀傳家作為保持家族經濟實力、文化和社會地位的根本,耕讀傳家對于維系家業的意義深入人心。如王士禛在《香祖筆記》中提到,其祖上在萬歷年間擔任浙江右布政使時就定下了“繼祖宗一脈真傳克勤克儉;教子孫兩行正路惟讀惟耕”的規矩。在浙江海寧,查氏一族是最為人所稱道的耕讀文化之家,奉行“以儒為業,耕讀為務”以保家族長盛不衰;[5]浙江湖州錢氏一脈奉行“崛起田家,委身于學”,是由農而士、耕讀傳家的典范,單是晚清和民國時代,錢氏家族涌現出一批耕讀人才,如錢振倫、錢恂、錢玄同、錢稻孫等。[6]
在浙江耕讀社會里,耕讀人家并不專指富戶人家,而是一種普遍的、經典觀念的民間傳統,成為全體鄉民的一種規矩和民間教育習俗,把為后代營造崇文慕學的文化環境與鄉民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是每個家庭為之奮斗的美好愿景和持家方略。即便身居都城的士人,但凡祖上是來自鄉間的世家,也會在家中鐫刻耕讀傳家舊聯,表達對耕讀生活的贊許。即便到了近現代,這種人文意識仍是農村社會耕讀文化的主旨,如出身浙江義烏耕讀家庭的哲學家陳望道、作家何家槐、經濟學者吳斐丹等,都曾撰文描述過自己半耕半讀的往昔生活。
總之,持續性、地域性、普遍性的耕讀傳家是浸潤于浙江耕讀文化的核心觀念,是一種家風的德澤相傳,是維系家庭的紐帶,蘊含著根深蒂固的聚族而居、志存高遠、追求上進、吃苦耐勞等品質,也是浙江耕讀文化中最積極、最高昂的一部分。
同一血親聚族而居的宗族組織在宋代成為強韌的新社會組織力量,深受兩宋時代影響的浙江社會,也形成了以宗法血緣關系為依托的基礎組織形式。浙江耕讀古村落都建造宗族總祠作為村落文化的標志,族人繁衍后代各自分房也圍繞總祠布置本房房祠、支祠,呈現出強烈的祖先膜拜和宗族團結意識。受過良好教育的文士掌握宗族組織的基本權力,管理著本族治安、道德教化、敬宗睦族、婚配嫁娶等方方面面,其中宗族教育是頭等大事,有專門開支鼓勵族人讀書致仕,而宗祠便成為耕讀文化的直接載體。
除了社會財富和名望之外,各宗族組織會將本族所培養的應試和為官的人數,作為評判各自強弱的標準,通過合理安排族內負責耕與讀的人員比例,使“聰慧者習之,拙魯者耕墾”。以浙江楠溪江流域為例,各個耕讀村落大都是一個姓族聚居,謝姓家族聚居在蓬溪、鶴陽,陳姓家族聚居在芙蓉、坦下,李姓家族聚居在蒼坡、方巷,朱姓家族聚居在花坦、廊下,胡姓家族聚居在茗岙、豫章等。每個宗姓村落都出臺了與耕讀相關的族規家訓,如鶴陽村《謝氏宗譜族規》提到“讀可榮身,耕可致富”,[7]蒼坡村《李氏宗祠祠規》提到“耕為本務,讀可榮身”等。[8]楓林徐氏族人為紀念徐定超建立的“御史祠”,得到了左宗棠、蔡元培、魯迅等近代名人題寫的匾額與對聯,永嘉縣嶼北村的“尚書祠”、詹岙村的“永思祠”等也都見證了各宗族組織發展耕讀文化的風采。
浙江耕讀文化正是倚賴宗族組織發揮“導師”的作用,以讀書博學為榮,興文教、倡耕作、彰禮義,通過宗族的治家章法啟迪族民思想,成為推進浙江耕讀文化發展的一大主力軍。除了浙江農耕社會原有的吳越人,歷史上幾次大規模的中原人口遷入和集聚,形成新的宗族組織,為建立威望獲得當地認可,中原移民將發展耕讀教育作為其適應及生存策略。以族群互動為主要動力的再生文化過程中,族群間的競爭主要表現為人才和教育資源競爭,也成為移民融入浙江主流社會取得當地話語權的主要方式。與此同時,通過與中原文化元素的相互采借與磨合,浙江農耕社會完成了文化濡化與化民成俗的過程。伴隨著移民的開荒拓土,浙江農耕經濟進一步發展,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得到積累,形成了濃厚的、帶有自我認知系統、地域色彩和族群特色的耕讀之風。
浙江耕讀文化就地理分布而言,浙北圍繞杭州、紹興周邊形成小型耕讀文化圈,浙江南部主要集中在以溫州為中心的縣鄉,進而向其他各縣及下屬鄉村輻射,這些地方自然條件優越、移民眾多、人口集中、文風鼎盛,形成各自獨立的耕讀文化圈,以瑞安縣(今浙江瑞安市)的飛云江流域和永嘉縣的楠溪江流域耕讀文化圈最為著名。其中楠溪江流域耕讀文化圈由坦下村、芙蓉村、蒼坡村、巖頭村,以及山水詩派的開創者謝靈運(今浙江會稽人)后代所居住的鶴陽、東皋和蓬溪等村落共同構成,[9]33從唐朝到清朝,僅永嘉一縣出過604位進士,南宋一朝就占了464位,[9]53耕讀風氣的濃郁可見一斑。
就單獨某一耕讀文化圈而言,圈內地域分布也呈現明顯的不均衡性。在楠溪江耕讀文化圈內,耕讀主要集中在楠溪江中游村落,從中游分別向上游和下游縱向零星延伸開來,同時橫向上向周邊的各村落輻射,形成以中游村落為中心、呈同心圓狀向四周擴散的布局。從科舉層面分析,芙蓉村、溪口村、豫章村、蒼坡村等楠溪江流域中游村落,都有科舉及第者,以“十八金帶”著稱的芙蓉村陳氏家族記載族人進士、舉人達到34名,溪口村戴氏一門4代產生6個進士,豫章村胡氏一門有5個進士。從耕作面貌分析,稻作面貌主要體現在楠溪江中游中心地帶,呈水波狀擴散種植,形成回字狀排布。從文化標志分析,楠溪江流域中游各個村落幾乎都把圓錐形山峰命名為文筆峰,沒有文筆峰也會造文峰塔來替代,這些典型文化標志在楠溪江中游的密布,可以反映這一帶耕讀文化的繁盛。
通過推廣體力勞作與讀書求知相結合的模式,浙江耕讀文化為知識分子構建了自給自足、怡情養性的美好藍圖,不僅塑造了浙江文人的傳統生活方式,培養了文人的人生旨趣和治學思想,還推動了浙江社會的發展和文明進程。
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并從最終意義上決定著傳統文化的特質。[10]浙江農耕社會產生的大量古農書及農業思想,這些成果大都來自耕讀的知識分子,他們既有農業生產經驗,又通曉典籍、善于著述,為浙江地區農業經濟的發展做出了貢獻。南宋陳旉晴耕雨讀、致力農桑,著成我國第一部總結南方農業生產經驗的《農書》,重點介紹了江南地區水稻栽培、桑蠶養殖等經驗。明末沈氏通過《沈氏農書》介紹了家鄉浙江吳興縣(今浙江湖州)水稻生產、災害防治的經驗,其中深耕稻田、合理烤田等鄉土耕作經驗影響深遠。[11]明末著名理學家張履祥(今浙江桐鄉人)為補《沈氏農書》的不足,結合自己耕讀的實踐經驗著述《補農書》,詳細記載耕種、蠶桑、藝谷、畜牧等農家技藝,[12]該書刊發后在浙江、江蘇等省廣為流傳,附近各府縣的地方方志也從中摘引,[13]為嘉湖一帶乃至浙江農業經濟文化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浙江地區農學家們基于豐富的耕讀生活經驗,剖析了水稻栽植、桑蠶生產、稻麥輪作等耕作方法對社會的作用,以著述成書的方式加以流傳,促成了浙江農業技術文化的發展和農業經濟文化格局的形成。浙江耕讀文化的推廣促進了水資源、山林資源、海洋資源乃至生物資源的開發,成就了浙江“絲綢之府”“魚米之鄉”“竹子之鄉”“龍井之鄉”等美譽,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浙江經濟、浙江文化。
村落是農耕時代文化的重要載體,一定地域的村落文化空間形象體現了該地域人群的文化思想。[14]浙江的山水培養了知識分子的山水情懷、對美的鑒賞力和對自然的親和力,并體現在古村落的布局、選址和規劃上。浙江地區階梯式、平谷式、傍水式的耕讀村落比比皆是,耕讀村落大多依據宗親成群組建,突出儒禮秩序,房屋平面形態大都按照工字或凹字形設計,屋前以鵝卵石鋪成大片平地,作為堆放農具和從事日常農業活動的場所,這種敞開式的造型表明了耕者的開誠布公和接納萬物的氣魄胸懷。
耕讀村落的人居布局除了基本的功能性,還力求觀賞性與和諧性,基本造型、輪廓、色彩相統一,建筑所需石材都盡量保持其天然本色,力求置身于建筑內猶如置身于承載著山水田園之美的公共空間,體現了浙江耕讀文化寄情于山水、修身養性式的內涵,也體現“耕”者樸實、坦誠的天性和“讀”者向往自然、灑脫的價值理念。此外,還注重與其他建筑元素的組合效應,如水榭、亭臺、牌坊、橋、塔、閣等,這些除了滿足人們生活起居和農業生產的需要,更是被視作承載山水情懷的建筑景觀,與耕讀古村落一起構成了具有浙江特色、強烈形式美的組合風景圖。
空間意象與文化意象相結合,是浙江耕讀文化的外化展現。在確保山嶺閉合和地形層次感基礎上,許多耕讀村落的選址還力求附近有高聳直立的圓錐形山峰,賦予它文筆峰或筆架山的象形寓意,以此表達儒家向學理念,這種象征主義就是“法天地”思想的體現。典型的有以“文房四寶”理念布局的蒼坡村、以“文筆蘸墨”風水格局規劃的巖頭村、以“太極八卦”設計的諸葛村、以“七星八斗”布局的芙蓉村,這些空間肌理形態反映了浙江耕讀文化的深入民心,楠溪江流域這些古村落的遺存因此被稱為中國耕讀文化的活化石,更是浙江特有的耕讀文化典型。
浙江耕讀文化對特色文化藝術的推動作用體現在文學、戲曲、工藝美術等方面。對接文學的直接產物就是浙江文風流派,文學史上將永嘉學派、永康學派與金華學派統稱為南宋浙東學派,以提倡經世致用、義利并舉的永嘉學派最負盛名,曾與中原理學派、心學派鼎足而立。耕讀氛圍濃郁的永嘉縣還以永嘉詩風繁盛而聞名,永嘉四靈以清新之詞寫躬耕田園、寄情泉石的樂趣,成為南宋詩壇獨樹一幟的詩歌流派,中國山水詩派鼻祖謝靈運的詩,大部分也是任永嘉太守以后所寫。
發源于浙江嵊州的越劇,初始均由半農半藝的男性農民作為藝人,從曲藝“落地唱書”發展成為中國五大戲曲劇種之一。在戲曲史上有“中國百戲之鼻祖”的南戲,又稱溫州雜劇﹑永嘉雜劇,既是浙江溫州耕讀文化的產物,也是一種重要的戲曲聲腔系統,它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戲曲的正式形成,并為后來的余姚腔﹑昆山腔等聲腔劇種發展奠定基礎。[15]浙江主要傳統戲曲的起源與發展折射了耕讀社會濃厚的地域文化和民俗文化氣息。
浙江的民間工藝美術,以雕刻藝術為例,也深受耕讀文化的影響,傳承了千年耕讀文化的新葉古村就以木雕的百花園作為文昌閣;在浙江泰順被普遍應用的特色懸魚雕飾,就與當地人自然恬靜的耕讀生活密不可分。浙江豐富而獨特的山林木石資源為雕工們提供廣闊的創作空間,許多雕刻作品本身也充滿了浙江農耕文化的氣息和內涵。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價值觀念及藝術傳統,大都受到農業文化的影響,浙江自古以來人文薈萃、傳世佳作不斷涌現,各學科學術流派、各具特色的文化產物層出不窮,浙江耕讀文化傳統功不可沒。
浙江農耕社會耕讀成風、化民成俗、人知向學,極大地促成了古代浙江文教事業的發展。發達的古村落書院文化就是耕讀文化繁盛的佐證之一。據統計,宋代浙江共有40余所書院,而耕讀文風最盛的溫州地區就占了四分之一,著名的有芙蓉村的芙蓉書院及追遠書院、巖頭村的水亭書院及琴山書院、溪口村的東山書院及明文書院、花坦村的風南書院、豫章村的石馬書院等,星羅棋布的各類義塾、讀書樓、文昌閣、進士牌(碑)等也都是耕讀文化的體現。
浙江濃郁的耕讀文化氛圍也促成了藏書文化的繁榮鼎盛,四大古藏書樓天一閣、文瀾閣、玉海樓、嘉業堂更是聞名于世,私家藏書也長期居于全國中心地位,藏書名家輩出。據浙江圖書館統計,自三國至近代(1949年前),浙江有據可查的藏書家有1 276人,其中嘉興331名、杭州270名、寧波189名、紹興121名、湖州111名、溫州100名,從藏書家分布的地域來看,都是浙江耕讀文化昌盛的地區。藏書家們利用豐富藏書資源進行學術研究、著述立說,產生了宋濂、黃宗羲、章學誠等學問大家和浙東學派等流派,經濟條件不足的耕讀鄉民可以向開放或半開放的藏書樓借抄書籍。
藏書傳統發展到現當代已有了許多變相演繹,如家庭藏書和家庭閱讀的推廣與普及。在工作之余的家庭閱讀相當于在耕作之余的讀書,是耕讀文化的一種全新表現形式。王余光曾提議出版《中國閱讀風貌》叢書,其中家庭閱讀卷首發就是《耕讀傳家》,[16]意在倡導全民閱讀,使耕讀傳統內涵能夠得到延續和升華。浙江耕讀傳統對現代校園建設也產生了影響,如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在建筑設計和景觀營造上引入浙江田園風土、鄉土民居等元素,通過營造耕讀環境體驗場景,讓師生在耕讀文化場域精神中治學與問道;永嘉、長興、湖州等地的中小學,也有不少以尋根耕讀文化作為學校特色教育之一。
耕讀文化隨著農耕時代的遠去、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日漸式微,耕讀相兼對于個人價值再現的影響力也逐漸弱化,現代社會的經濟圈、文化圈、地理圈取代了過去的親族圈,但耕讀傳統所體現的務實、自強、崇學、向善早已內化為浙江人的共同價值觀,耕讀文化以全新的闡釋展現生命力。
在21世紀的新時代,浙江以“八八戰略”為總綱,以“兩創”“兩富”到“兩美”現代化發展戰略的接續傳遞,奮力推進“兩個高水平”建設。其中,“兩創”即“創業富民、創新強省”,從浙江耕讀文化包含的自強堅韌、務實上進中可以找到基因;審視耕讀文化的內涵,將“耕”理解為物質文明實踐,將“讀”理解為精神文明建設,耕讀傳家可以理解為堅持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建設的統一,這也已融入到浙江“兩富”戰略——“物質富裕精神富有的現代化浙江建設”的要義中;耕讀文化蘊含著人文生態、亦耕亦讀、尊重自然等和諧思想,而耕讀傳家一直以來也是士農鄉民努力追求的一種理想生活圖景,從“兩美”戰略——“建設美麗浙江、創造美好生活”中,也可以窺見耕讀文化“尊重自然”“追求美好”的價值精髓。
如今,浙江地區農村博物館、農村圖書館(室)、農村文化館、農家書屋等工程得到普及,耕讀村落古建筑群得到保護,國家軟實力之一的全民閱讀得到重視,耕讀修學旅游活動受到追捧,尤其是農家書屋已覆蓋到全省2萬多個行政村,處于全國領先地位。這些都是浙江耕讀文化在信息化時代的重新詮釋,是滋養和推動社會全面發展與進步的重要支撐力。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對浙江耕讀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將耕讀文化中蘊含的勤儉務實、自強堅韌、尊知重文、尊重自然、克己自律、友親睦鄰等精神弘揚接續,有助于浙江社會家庭文化建設、現代新農村公共服務文化體系構建,有助于形成有浙江特色的自然人文生態文明和學以致用、知行合一等積極閱讀觀,進一步提升浙江學習型創新型社會建設。耕讀文化的保護和傳承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文化工程,需要全社會從加強民族向心力和重構民族精神的大局出發,增強文化認同感,維護文化多樣性,齊心協力形成聯動,最大限度地發揮耕讀文化的“蝴蝶效應”,在新時代浙江“兩個高水平”建設中彰顯優秀傳統文化獨特的基礎性作用。
參考文獻:
[1]鄒德秀.中國的“耕讀文化”[J].中國農史,1996(4):61-63.
[2]胡念望.芙蓉坡以及楠溪江畔的其他村落[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2002:30.
[3]葛綏成.分省地志:浙江[M].上海:中華書局,1939:79.
[4]吳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94-195.
[5]洪永鏗,賈文勝,賴燕波.海寧查氏家族文化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45.
[6]邱巍.吳興錢家:近代學術文化家族的斷裂與傳承[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29-30.
[7]肖勝和,方躬勇,李健.“耕讀文化”的旅游開發利用研究——以浙江楠溪江流域古村落為例[J].資源開發與市場,2007(4):366-368.
[8]徐雁.蒼茫書城[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29,40,47.
[9]陳志華.楠溪江中游古村落[M].北京:三聯書店,1999.
[10]周邦君.《補農書》與明末清初江南耕讀文化[J].農業考古,2009(1):135-140.
[11]周邦君.明末湖州稻作與災害防治問題——以沈氏《農書》為基礎的考察[J].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82-87.
[12]嘉興市檔案史志網.張履祥[EB/OL].[2017-08-03].http://www.jxdasz.com/jxdaweb/platformData/infoplat/pub/jxdaweb_0/docs/201006/d_2421347042.html.
[13]周邦君:地方官與農業科技交流推廣[J].宜賓學院學報,2006(7):28.
[14]中國民俗學網.中國北方村落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論壇在濟南舉辦[EB/OL].[2017-08-11].http://www.chinesefolklore.org.cn/web/index.php?NewsID=10218.
[15]陳小觀.溫州耕讀文化的發展、傳承與保護研究[D].舟山:浙江海洋學院,2014.
[16]王余光.信息時代的“詩書繼世”[M]//徐雁.全民閱讀參考讀本.深圳:海天出版社,201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