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聞之，大喜”的心理探析

陳福枝

對《荊軻刺秦王》中“秦王聞之，大喜”的原因，歷來的論者大都簡單地歸結為 “表現出秦王的貪婪”，竊以為這未免低估了“千古一帝”的戰略雄心，也不理解作為軍事家的秦王的野心和抱負，更不了解作為暴君的嬴政的報復心理。在此，筆者試分析蒙嘉的一席話對秦王可能產生的心理影響：

蒙嘉——不管是荊軻授意的，還是蒙嘉自己字斟句酌的——第一層意思說的是：燕王確實畏懼大王您的威風，連興兵抗拒您的念頭也不敢有。

試想一下，作為一個剛剛滅了最強勁的對手（趙國）的國君，看到其它相鄰的國家開始產生恐懼感，怎能不喜上眉梢？從人性上講，這首先無疑是極大地滿足了勝利者的自豪感和虛榮心；再從一個現實主義的戰略家角度來看，秦國實實在在太需要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了。因為在攻打趙國的漫長歷史過程中，特別是和趙國的良將李牧交戰時，綜合國力受到了嚴重的削弱。比如始皇帝十三年（公元前234年），平陽之戰失利后，趙王啟用李牧為統帥，同秦軍交戰于宜安肥下地區，給秦軍以幾乎全軍覆滅的沉重打擊，只有統帥桓龁帶領少數護衛突圍逃走。趙王遷四年（公元前232年），秦又出動南北兩路大軍對趙進攻。李牧指揮的趙軍機動靈活，風馳電掣，銳不可當，秦軍聞訊，不戰而走，上黨等地的秦軍也紛紛撤退，不敢應戰。若不是用反間計殺了李牧，戰爭勝利的天平還真不知會傾向哪一邊。而此時（公元前227年）距離那些秦國慘敗的年頭也不過區區七八年。連年的作戰太需要休養一下了。作為運籌帷幄的軍事統帥，秦王的野心和抱負再大，他也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何況，不戰而屈人之兵，用最少甚至是幾乎接近于零的成本獲取最大的戰爭效果，這是任何一個將領都夢寐以求的。秦王聽了，能不心花怒放？

蒙嘉講的第二層意思是燕國愿意降格為秦國的藩屬國，稱臣、納貢，以求保得祖先的土地。

想想看，燕王本來是和秦王平起平坐的一國之君，現在愿意自我矮化，作為征服者的秦王，能不油然而生自我良好的感覺？另外，秦王也太需要這樣的寒蟬效應了。如果燕王能給其它的國家以一種示范作用，那么統一的進程不就大大加速了嗎？即使不能起到望風披靡的效果，燕國也可以馬上成為秦國戰爭資源的有力補充，秦國的實力勢必會再提升到一個臺階。至于土地的管理權，志在六合，虎視天下的秦王，顯然是認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與其讓其他的臣子去打理燕國，倒不如讓你姓姬的替我繼續管理，還少了些麻煩。現實的受用和美好的愿景，突然在眼前一一展現，秦王聽了，能不喜出望外？

蒙嘉表達的第三層意思是燕王十分害怕，不敢親自前來陳說，但為了表示對秦王的尊敬以及自己的誠意，砍了您的大仇人樊於期的頭顱，并獻上燕國最肥沃的土地——督亢的地圖，用的是最恭敬的禮節。

我們不妨想想，作為一個報復心極強的統治者，對自己的大仇人（盡管到現在我們并不能確切知道因何而結仇）不惜開出了高達“金千金，邑萬家”的賞格，顯然是必欲得之而后心甘。金錢姑且不論，單看那食邑就足夠令人瞠目結舌！據范文瀾先生統計，戰國后期及秦統一時，全部的人口數字當為兩千萬。如果一家按當時的平均五口計算，這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概念！當時獲得赫赫戰功的白起，秦王所給的封邑也不過是千戶而已。可見秦王對樊於期怨恨之深、之大。而樊於期卻偏偏逃到一個偏遠的國度去，還受到了強有力的保護。這對一個視人命如草芥、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為人生準則的暴君而言，豈不是如鯁在喉，寢食難安？但秦王終是鞭長莫及，無可奈何。想不到的是昔日的敵人如今會稱臣納貢，還這么乖覺地把自己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仇人的頭顱砍下了，并送到跟前來，真的是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更何況燕王的乖覺不止這一點，他還把督亢的地圖都送上來了!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中戰國時期燕國的地圖，其中“督亢”區域是在廣陽郡方城和涿州之間一塊橫徑大約35公里的地域。《辭海》注“督亢”為“今河北涿州市東、跨涿州、高碑店、固安等市縣。中有陂澤，周五十里，支渠四通，富灌溉之利。戰國時為燕國著名富饒地帶。”這一文字表述與譚著相同。此時“雄姿英發”的嬴政，早已在繼承并實施一統天下的戰略目標，但他不能不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幾十萬大軍一旦投入作戰，每日必需的數以萬計的糧草供應。如果部隊的后勤能就地補給，避免長途輸送，那該省卻多少人力、物力！現在，荊軻送來了易水以北燕國最富庶的督亢地區的地圖，若能擁有此地，向北，燕國自是可長驅直入；向東南，齊國已是近在咫尺；向南，魏國也可以說成為囊中之物了！這個“督亢”，果真名副其實，是“統率”，是“要害”，有了這么一塊地盤，一統天下的進程無疑將會大大縮短。這對指點江山、胸懷天下的嬴政，不可能不知道燕王送來的這份厚禮的價值。秦國幾代君王“蒙故業，因遺策”，終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一統天下的大業有望在自己手中實現，能不讓人樂開了懷？

蒙嘉末了還說了句，這些事到底行不行，一切都聽從大王您的吩咐。

切莫小看這句話，想想看，人家都已服軟了，自我矮化了，稱臣納貢了，現在還忐忑不安，要看你的臉色行事。能掌控對手的命運，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這是多爽的事！此時秦王的“大喜”估計是情不自禁都已哈哈笑出聲來了！

綜合以上幾點，可以看出，寵臣蒙嘉是充分抓住了秦王嬴政的政治家的抱負和野心，軍事家的雄心，征服者的虛榮心以及獨裁者的報復心理的，才深思縝密地講出上面那一通話的。秦王之所以大喜，絕非僅僅只是臉譜化的“貪婪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