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歌曲是特殊的敘事,聆聽音樂是一種政治經濟行為,受眾通過選擇和聆聽音樂完成了個人身份的認同和共同體的想象,接受了音樂中隱蔽的意識形態及秩序建構。借助于拉波夫敘事結構模型分析《春節自救指南》的歌詞可以發現:歌曲呈現了一種“流行音樂式的生活”,暗合了城市新白領的情感結構,為其提供了暫時的精神庇護,并默認了大都市價值觀的合理性。但其實質是通過標準化、程式化的內容生產磨滅了個體的獨特性,受眾雖然宣泄了情感,卻無法躲避強大的現實機制,因此“春節自救”注定只是一場虛幻的勝利。
中圖分類號: G220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9-4474(2018)02-0045-08
關鍵詞: 《春節自救指南》;拉波夫敘事模型;敘事分析;情感結構;意識形態
Key words: Spring Festival Self-help Guide; Labovian narrative approach; narrative analysis; structure of feeling; ideology
Abstract: Songs are special narratives, and listening to music is a kind of political and economic behavior.The audience completes the identity of the individual and the imagination of the community by choosing and listening to music, accepting the hidden ideology and order construction in music as well. Analyzing the lyrics of Spring Festival Self-help Guide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Labovian narrative structure approach, it was concluded that the song presents a kind of “vie-pop music lifestyle”, which is in accord with the feeling structure of the new generation of white-collars in the city, providing a temporary spiritual refuge for them, and acquiescing to the rationality of metropolitan values. However, the essence of the song is to erase the individual uniqueness through standardization and stylized content production. Although the audience has abreacted their emotion, it can not evade the powerful realistic mechanism. Therefore, Spring Festival self-help is doomed to be an illusory victory.
一、引言
歌曲是社會圖景的濃縮和文化意義的載體,反映了特定的文化趣味和價值傾向〔1〕。春節期間,一首由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演唱的名為《春節自救指南》的“網絡神曲”,再次“刷爆”了人們的朋友圈。歌曲以戲謔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在城市工作的年輕人過年回家,卻遭到親戚鄰居各種圍追堵截和逼問的故事,歌詞里充斥著對“七大姑八大姨”等親戚的深深幽怨和對小地方人情世故的暗暗不屑,與眾多年輕網友的“情感結構”不謀而合,從而在網絡空間里形成了一次集體的狂歡。數據顯示,大約一月之內,合唱團新浪微博官方主頁上的歌曲視頻就播放了1740萬次,轉發達10萬次以上,收獲了2萬多條評論和5萬多個贊,甚至有眾多網友在合唱團官方微博下留言稱“簡直就是我的故事”“回家必備神器”等等。
音樂生產具有社會性,其本質是使音樂“產品”流向社會的某一方面、某一聽眾層或某一時代、社會背景中〔2〕。“神曲”作為近年來頗受關注的青年亞文化的一種表現形式,在青年群體中的廣泛傳播固然是借助了新媒體強大的傳播能力,然而“神曲”與他們的情感結構暗合才是關鍵因素。阿達利指出聆聽音樂是一種政治經濟行為,通過對音樂的聆聽和選擇,閱聽人一方面完成了個人身份的認同和對共同體的想象,另一方面也接受了音樂中的思想傾向和內容表達,從而接受了隱蔽的意識形態及秩序建構〔3〕。那么,《春節自救指南》中隱含了怎樣的情感結構和意識形態呢,又是如何構建了其合理性呢?這引發了研究者的興趣。
歌曲是特殊的敘事。《春節自救指南》再現了歌曲主人公“我”春節回家期間與親戚鄰居等人的一系列對話,可被看做是關于日常生活的會話敘事。故而,本研究聚焦《春節自救指南》的歌詞文本,視其為虛擬的日常生活的會話敘事,并借用拉波夫所提供的敘事模型(Labovian Approach)對其進行敘事分析,考察歌曲是如何呈現當今青年群體的情感結構,隱藏了怎樣的意識形態,又是如何一步步建構起其敘事的合理性的。
二、敘事分析及拉波夫敘事模型
敘事是一種表達和推理模式,它幫助人們將經驗重新組織、排列成為具有意義的事件,敘事者也借助這一手段認知并闡釋世界,最終建構起其經驗和理解的合理性。Riessman認為敘事分析是處理各類文本的一系列方法,是敘事者經驗的再呈現,她指出任何敘事都是策略性的:事件的選擇、組織、連接和評估對于敘事者和受眾都有特定的意義,從國家、政府、組織、民族到各類專業人士及個人在敘事時都會呈現一定的偏好和立場,敘事幫助進行身份建構、認知世界、解釋經驗,并與他人進行溝通〔4〕。
將敘事看做一種文本類型,不可避免地將預設一個觀點:敘事是具有開端、中間和結束的結構化活動,具有可供分析且明晰可辨的分析單元〔5〕。受結構主義思潮影響的經典敘事學關注敘事作品內部的結構規律和各要素之間的關聯,關注各要素之間的連接規則、聯系方式和在整體敘事中的作用,以及這種連接結構有何價值和意義,等等〔6〕。構建敘事分析模式將不再局限于具體的故事,其目的一方面在于為重建敘事文本的深層結構意義提供方法上的指導,另一方面關注考察故事的結構性特征,尤其是它潛在的內在關系的形式構架,由此突出故事自身的抽象性質〔7〕。
敘事如同榫卯,依靠某些結構聯系起來,通過結構分析來把握敘事的主題與意義是敘事結構分析模式的重要貢獻。Riessman認為故事具有共同的參數(parameter),但可通過不同的方式組合起來,事件因被放置在敘述中而變得有意義。她在《敘說分析》一書中介紹了三種經典的敘事結構模式,即拉波夫(Labov)的結構取向模式(structural approach)、伯克(Burke)的擬劇結構模式(dramatism approach)和基(Gee)的詩意結構模式(poetic approach)。伯克所提出的擬劇結構模型包含了5個要素:行為(act)、場景(scene)、行動者(agent)、行動方式(agency)和目的(purpose)。這種模型適用于較長的故事,如戲劇,其分析重點在于架構事件的復雜情節。基的模型則注重分析口語而非文字文本,關注人們在口述時的抑揚頓挫、停頓、語調的改變、慣用語、說話的節奏和語句的重復等〔8〕。而拉波夫的結構模式則最常用,他在對紐約市有關個人經歷的口頭敘事進行語言學分析時,總結出有關個人經歷敘事的六項要素:摘要(abstract)、導向(orientation)、復雜的行動(complicating Action)、評價(evaluation)、結局(result)和回應(coda),這六項要素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框架①。拉波夫認為,有了這些要素講述者才可以從個體的基本經驗里構建出一個故事,并且在嵌入式的評價中闡釋其意義。這一結構模型大多用于個人敘事的分析,故事由特定的人物、場景和情節組織而成,短小而具體,是針對單個的問題而展開敘述的。大多數的敘事結構分析研究都應用了這個模型〔8〕。
從拉波夫模型各項要素的功能上來看,摘要是敘事者在敘述故事之前對故事的簡要概括。導向在摘要之后,是敘述者對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背景以及涉及人物的描述,導向為故事主題的敘述做了鋪墊。復雜的行動指故事的發生、發展,這一部分是敘事結構的核心部分。通常來講故事的發生、發展需要依照一定的順序,比如時間順序。評價指敘事者或者他人對敘述中出現的各種情況的看法和評論,可貫穿在整個文本的敘事之中,用以傳達敘述者的觀點。拉波夫總結出三種評價類型:外部評價(external evaluation)、嵌入式評價(embedded evaluation)和評價行動(evaluation action)。外部評價是公開性的,敘事者停止對復雜行動的講述,站到故事之外來告訴敘述接受者觀點;嵌入式評價保留了故事的戲劇連貫性,敘述者直接敘述當時的感受;評價行動指的是故事中能夠表達情緒的非語言行動,比如“我淚流滿面”。結局是故事的結束,包括故事的結局、人物的下場、目的是否實現或是否失敗。回應位于故事的結尾,用來回應主題的部分。回應使敘述接受者對故事有一個完整的了解,并將其從故事中帶出并回到現實〔9〕。拉波夫的敘事分析模式成為后續研究者進行敘事分析的經典范式,它所提供的模型揭示了敘事的具體結構并允許進行比較,同時還可用于檢視敘述者對所述事件的觀點。歌曲《春節自救指南》作為一種特殊的敘事,其歌詞模擬春節回家后的幾段日常對話,篇幅短小,主題單一,故事情節簡單而完整,適用于拉波夫敘事結構模型,將其歌詞置于拉波夫模型下進行考察,不僅可以清晰地劃分出其構成敘事的各項要素,而且還可分析出敘事者對敘事主題的態度和觀點,從而進一步推斷出歌曲中隱含的情感結構和意識形態。
三、《春節自救指南》的敘事分析
參照拉波夫所提出的敘事模型對《春節自救指南》這一敘事文本進行考察,可以清晰地看到整首歌曲具有完整的敘事結構,六要素之間相互勾連、彼此承接,共同完成了年輕人春節回家遭遇各種親戚“拷問”最終“達成和解”的故事敘述,同時也成功地將城鄉價值觀的對立植入到代際價值觀的對立之中,完成了城鄉二元結構下城市價值觀面對傳統鄉土價值觀時的絕對性勝利。
(一)摘要
歌曲的開端有這樣一段文字:
阿甘他媽說過/人生就像一塊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么味道/就像你每一次回家/也完全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和各種親戚/又要給你出什么樣的考題/這種期待見面卻不知道對面招數的設定/我們稱之為/薛定諤的春節〔10〕這段文字在整體故事的講述中充當了“摘要”部分,為聽眾們提供了一個戲謔的開場白,說明后面講述的是有關春節回家的故事,同時也通過建構敘事視角完成了敘述者和敘述接受者群體的身份限定。
戈夫曼指出,從根本上來說,故事是一種聲明,這種聲明源自一個確定了的、實際或潛在事件參與者的個人視角,因此所匯報的事件就可以從這一視角出發,不經意地讓聽眾移情式地融入,并間接地重新體驗所發生的事件〔11〕。敘述者和敘述視角都是敘事學中最核心的概念,二者共同構成了敘述〔12〕。在摘要里,通過“你”“你的”“我們”等人稱指代,敘述者將敘述接受者即歌曲的理想聽眾,與自身劃歸為統一群體,一方面建構了自身為共同群體代言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也使敘述接受者更容易將自身代入故事的情境。
正是因為敘述者和接受者屬于同一群體,故具有同樣的困擾、面臨同樣的境遇——那就是“薛定諤的春節”。敘述者將敘述接受者帶領到與自己同樣的視角來審視回家過年:拋棄以往“團圓”“和美”等對春節的習慣性表達,轉而將“春節”與“薛定諤的貓”②這一命題相勾連,暗示了敘述接受者將與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春節回家后同樣要經歷一番難以預料的“生死考驗”。而這種考驗則來自于“親生父母和各種親戚”,從而完成了“我們”與“親生父母和各種親戚”的身份對立。
同時,在摘要部分敘事者還對其潛在的敘述接受者身份進行了限定。摘要中援引了《阿甘正傳》里的一句經典臺詞,這部奪得奧斯卡多項大獎的影片自1994年上映后好評不斷,更成為中國80、90后一代心中的“經典”,能否聽懂這個“梗”直接決定其是否屬于歌曲所設定的潛在敘述接受者。而“薛定諤的春節”這一隱喻化用了“薛定諤的貓”這一著名思想實驗,也對敘述接受者的文化層次和理解程度設定了門檻。可以看出,這個作品的敘述接受者是有一定文化層次和理解能力的年輕人。
(二)導向
導向部分位于摘要之后,對整個敘事的大背景做框架式的交代,其功能在于回答以下幾個問題:故事的主人公是誰,這件事在何時、何地發生?
大姨:喲還知道回來吶
親戚眾:喲來啦哪能胖了嘛(上海話)/幺兒耍朋友沒得嘛(四川話)/這不是你二兒子怎么又胖啦(某東部方言)/哎媽這不士超嘛(東北話)〔10〕在《春節自救指南》中,上述的會話充當了敘事結構中的導向部分。這段會話虛構了一個年輕人從外地回家后的場景,交代了故事的發生地在家鄉;同時,故事中的相關人物——“眾親戚”出場,其中第一個出場的人物“大姨”作為“親戚眾”的代表很容易便讓人聯想到日常生活中年輕人對家中眾多親戚調侃性的指代——“七大姑八大姨”。眾親戚各類非典型的寒暄問候語頗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味,而這些問候語則以各地方言的形式進行呈現,上海話、四川話、東北話等演繹方式為敘述接受者營造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也巧妙地暗示了相似的會話出現在全國各地的類似家庭中,從而喚醒了敘述接受者相關的日常生活經驗。雖然導向部分展現的是虛構的場景,但是對敘述接受者來說卻仿若真實的再現,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段對話中的“幺兒”、“二兒子”和“士超”。
(三)復雜的行動和評價
“復雜的行動”通常被認為是敘事結構的核心部分,甚至被稱之為敘事的脊梁,它通常依照一定的順序展開敘事,因為事件的發展遵循著一個特定的順序,《春節自救指南》就是遵循著日常生活會話的時間順序來展開的。而評價部分則是拉波夫模型中除“復雜的行動”外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9〕,是敘述者對故事發展過程的評論,也包括他人對故事有關情況的評論,貫穿在整個語篇之中,使故事更具有吸引力和感染力,表明故事的意義和價值〔13〕。《春節自救指南》中的“復雜的行動”和“評價”部分是交互出現的,評價夾雜在“復雜的行動”中。
《春節自救指南》中的“復雜的行動”部分以會話敘事的形式展現。有研究指出,會話敘事是互動交際的一部分,因而會話敘事的參與者都受到社會關系鏈條的制約,都要依據社會文化語境下傳統會話規約的限制,扮演規約所要求的活動控制者、配合者或合作者的社會角色〔14〕。在《春節自救指南》的“復雜的行動”部分,故事的主要人物一一登場亮相:親戚中的七姑、大舅、大舅媽、二叔、大姨、老王和小王以及主人公“我”。從社會關系來看,眾位親戚都是“我”的長輩,在傳統家庭秩序中處于權威階層,通常是會話活動的控制者;“我”屬于晚輩,是傳統家庭秩序的“底層”,因而扮演配合者或合作者的角色。這種傳統的家庭秩序和角色扮演在“復雜的行動”的前半部分得到了充分的呈現。在與眾親戚的對話中,親戚們始終是質詢者和建議者,而“我”則始終作為被詢問、被建議的對象,幾乎處于一種失語狀態,面對親戚們的質詢和建議無法給出滿意回答,即便是忍無可忍之后的發聲也僅僅是“快受不了了”的抱怨,并且只能求助于父母的還擊:
主人公:不要再說啦(有人敲門)/我快受不了啦(快去開門)/爸爸媽媽(到底是誰)/幫我還擊(難道是他要來到)〔10〕這種人物間“質詢-被質詢”“建議-被建議”“發聲-失語”“被攻擊-需還擊”的二元對立直接展現出代際溝通的失效或缺失;而主人公“我”的“失語”也可被解讀為一種沉默的抗議,暗示了對眾親戚詢問的反感和對他們所提出的諸如“去相親”“不出國”“到我單位工作”等建議的不認同。
從會話的內容來看,眾人在與主人公的“對話”中談論的話題涉及婚戀、學業和工作等方面,主人公在這三個方面顯然無法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這也成為展現主人公與眾親戚沖突的焦點。歌曲中有一段“大姨”的歌詞:
大姨:寶貝兒子在日本/剛讀完研究僧/一不小心奉子成了婚/還考上個公務員哈哈哈哈哈〔10〕“大姨”對“寶貝兒子”情況的介紹與上文中主人公戀愛失敗、學業失敗和工作失敗的現實情況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一個本科畢業去讀研,一個本科畢業就工作;一個奉子成婚,一個沒有戀愛對象;一個工作穩定,一個在外漂泊。而敘事者在歌曲中,借由眾親戚之口將婚戀能力、出國深造和工作穩定塑造成一種“天經地義”的行為,是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而敢于對這種“天經地義”說“不”的年輕人群體則被建構成不被理解、不被認同的“悲情英雄”。
歌曲中另外兩個與主人公形成鮮明對比的人物是老王和小王:
老王:大家好!我是ceng功人士老王/帶著犬子給你全家拜個年
親戚:他滿臂的手表家里六十畝水稻/咱怎么比得了
小王:不才A輪剛剛錢進來(他好厲害惹人崇拜)/公司明年就要搬上海(人家的小孩人家的小孩)
親戚眾:他緊身的皮褲門前十三輛路虎/差距你心里應該有數〔10〕在故事中,敘述者賦予了老王和小王一系列典型的消費符號——“滿臂的手表”“六十畝水稻”“緊身的皮褲”“十三輛路虎”,它們都成為眾親戚眼中“成功人士”和“人家的小孩”的特征。同時,大姨的兒子、小王和老王三個典型人物依照擁有的資產代表了無資產的年輕白領、小有資產的新富和有較強經濟實力的中產三種人群,并形成了層層遞進的等級序列。在敘述者看來,親戚們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充滿了認可和羨慕,故而借由親戚之口說出了“咱怎么比得了”和“差距你心里應該有數”。
不過,在親戚們看來,雖然“比不了”老王,與小王也有“差距”,但主人公要達到大姨的兒子的狀態是可能的,于是提出了一系列相關建議:
親戚眾:Gloria!回老家工作吧!(我的寶貝)/Gloria!跟我去相親吧!(他們也是為你好)
親戚奧義:你就不能做點正事老老實實給我辭職/就你最不懂事就你最不懂事就你最不懂事啦〔10〕解決婚戀問題可以通過“相親”,而擺脫“漂一族”身份的方法則應該“辭職”并“回老家工作”,因為在親戚們的眼中漂泊在外工作的主人公始終是“不做正事”“最不懂事”的后輩。此時在整個敘事中始終未曾正面出場的父母在這里以背景音的方式出場了,然而與主人公期望違背的是父母并沒有對自己施以援手、對親戚們“進行還擊”,而是成為了親戚們的“幫兇”,認為“他們也是為你好”。至此,主人公“我”失去了所有后援,父母、親戚、老王和小王都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面對大姨“我問你錯哪兒啦”的質問,“我”不得不奮起反擊:
主人公Rap:我錯在人生規劃太簡單還沒讀研就上班/沒聽二叔的話去他的單位當個保安/我錯在花開了不敢去摘/大學都不懂戀愛(I just wanna live my life)/喜歡的人不是學歷太低就是身高太矮/我應該幫國足小組出線/給宇宙飛船充電(讓我自己選吧)/一家老小的愿望都交給我來實現/我應該畢業一個月內就任總裁/閃電相親立馬結婚生小孩最好是/龍鳳胎〔10〕這段Rap既可以看做是“復雜的行動”的一部分,也可以被看做是敘述者“評價”的一部分,它傳達了主人公對親戚們所代表的鄉土價值觀的不認同。這段獨白看似是在承認錯誤,回應親戚們的各種問題,然而卻是通過“賭氣式”的認錯來完成對親戚們不理解自己的情緒宣泄,而Rap特有的節奏感更使得這種情緒宣泄顯得酣暢淋漓。此外,敘述者巧妙地將個人“錯誤”與“一家老小的愿望”相勾連,搭建了隱蔽的因果轉嫁:這些愿望是一家老小的,不是“我”的,因為我沒能實現他人的愿望而構成了自己的錯誤,這種判斷顯然是不合理的。所以,主人公發出了自己的心聲“I just wanna live my life”,之前的人生設計不是“我的”,從而為自己接下來的夢想敘事提供了合理性:
主人公:沒人能在我的BGM里戰勝我
主人公Rap:我童年爬過樹凍傷國定路/跳過朝陽公園的廣場舞霧霾也沒能將我征服/怎么會放棄我的理想(I just wanna live my life)/變成我最討厭的模樣(為什么你們都不明白)
我童年爬過樹凍傷國定路/跳過朝陽公園的廣場舞霧霾也沒能將我征服/不想跟別人做對比(怎么會放棄我的理想)/為什么要替我做決定(變成我最討厭的模樣)
我童年爬過樹凍傷國定路/跳過朝陽公園的廣場舞霧霾也沒能將我征服/各位親愛的家人我有我自己的人生〔10〕在第二段Rap中,主人公控訴了親人們“都不明白”“我只是想活出我人生”的愿望,并闡明了兩種自己最為反感的行為:一是拿“我”跟別人作對比,二是替“我”做出人生決定。敘述者在這里再次為敘述接受者們代言,通過主人公之口否決了親人們的建議——回家相親、放棄出國、回家工作——因為這些都是主人公,也是敘述接受者們最討厭的生活方式。那么,“我的理想”是什么?文本中并沒有明確交代,但敘述者使用了“國定路”和“朝陽公園”這些具有符號性的地理坐標,暗示了主人公的理想在上海、北京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中,而非守舊閉塞的家鄉,借“國定路”和“朝陽公園”等符號隱蔽地完成了自己的夢想敘事。
(四)結局
結局是故事的結尾,相當于為復雜的行動的結果做一個總結。通常來講,結局涉及了故事中人物的下場或者其目的的實現和失敗。在《春節自救指南》的結局部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主人公的“勝利”。
全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王誰要跟你去攀比前程自己拼才有意義/收起我們的分歧團圓才是我們的話題/搓麻將到天明/大海參吃飽了沒?/已經吃飽啦/棉毛褲穿上了沒?/春節自救不僅靠智慧/還需要愛常相隨〔10〕在結局中,全家人向主人公道歉,在這里敘述者通過親戚與主人公達成一致的最終結果強化了“前程自己拼才有意義”的認知,并暗示了依靠他人尤其是親人的幫助而擁有前程是要遭到批判和鄙夷的,敘述接受者很容易由此聯想到有關“富二代”“土豪”等群體的刻板印象——不勞而獲,占據資源。然而,主人公是否真的獲得了勝利呢?這點是值得質疑的。盡管親人們表示要“收起分歧”,回歸團圓話題、通宵搓麻并對主人公噓寒問暖,然而這只是將問題懸置起來了,并未真正解決問題;既然問題并未得到徹底的解決,就意味著這場自救遠未成功,而主人公自以為的“沒人能在我的BGM里戰勝我”終歸是一場自娛自樂的假象。
(五)回應
“回應”要素將敘述者與敘述接受者從過去的故事中拉回到現在,為敘事畫上一個休止符,清晰地表明故事已經完結了。在《春節自救指南》中,歌曲演繹結束后合唱團指揮和全體成員的一句“春節快樂”作為回應,將敘述接受者拉回現實,完成了敘事。
四、結語
本文借助拉波夫敘事模型對《春節自救指南》的歌詞文本進行了敘事分析,研究發現歌曲敘述者通過幾對對立關系——子女-父母、晚輩-長輩、無產-有產、城市-鄉土——對敘述接受者進行了身份限定;借助主人公之口為敘述接受者群體代言,通過與父母親戚間有關婚戀、學業和工作三個典型問題的“對話”完成了一場“價值觀保衛戰”并贏得了虛幻的勝利;而敘述接受者借助敘述者的視角見證了這場“戰爭的勝利”,引發了觸景生情的感慨,同時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想象,繼而構筑起“春節自救”的正義性,最終默認了大都市價值觀的合理性,并將其上升為一種極具指向性的“迷思”——它代表著敘述者和敘述接受者當前所期望實現的未來與目標。
通過歌曲中的對立關系搭建的空間和代際框架,我們得以描摹出歌曲敘述接受者的輪廓:他們通常是伴隨著改革開放出生并成長起來的一代,普遍被稱之為“80后”和“90后”;他們接受過高等教育且畢業不久,而且離開位于小城鎮或鄉村的家鄉前往大城市打拼,沒有多少資產。他們是新白領群體,也是如今城市新移民的重要組成部分。
現實生活中,新白領群體產生的背景和原因離不開兩點:一是全球化背景下知識經濟的勃興,二是中國30多年來震蕩人心的改革開放〔15〕。盡管通過接受高等教育他們獲得了一定的文化資本積累,然而卻不得不面臨多重壓力的阻擊:一方面,高等教育大眾化造成大量高學歷畢業生進入勞動力市場,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就業壓力;另一方面,剛畢業不久且收入水平不高的新白領卻不得不直面高不可攀的房價和難以抑制的通貨膨脹。所謂“蟻族”“北漂”“知識勞工”“干著白領的活兒領著農民工的工資”等表述都是對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這也導致這一群體時刻面臨自我價值確認的迷惑和被邊緣化的擔憂〔16〕。
阿多諾曾指出音樂具有社會粘合劑的功能,他認為在某種場合下,音樂本身被關注的程度要小于它所帶來的“精神共鳴”,而這種“精神共鳴”往往是某種價值觀簡單、被動的入侵,精神上的合一打敗了音樂本身的內涵〔17〕。在《春節自救指南》中,作為敘述接受者的都市新白領群體時刻表現出一種斷裂感,他們的前方是代表著未來、繁華、新鮮的大城市,背后則是代表著過去、沒落、僵化的小城鎮和鄉村;他們的潛意識里鄙棄父母親戚所代表的鄉土生活方式——穩定平淡、受人制約,夢想著城市中的生活方式并期待通過拼搏尋找到個人價值。然而,城鄉之間逐漸撕裂的差距形成了他們情感結構中的巨大張力,而“京城居,大不易”的現實落差更在這一群體間形成了一種極具癥候性的焦慮感,他們既無法在城市體面地生活,又不愿意回到鄉鎮,而這種焦慮感在春節返鄉之時再度被激化并產生了內在的敘事沖動。《春節自救指南》的表達契合了都市新白領群體的情感結構,被這一群體奉為圭臬并成為了他們的合法代言人。而“神曲”戲謔的表達方式和簡單化的敘事邏輯忽略了個體差異,卻引發了集體性的情感共鳴,似乎人人都可以在歌曲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最終在網絡空間里爆發出一場集體狂歡式的“春節自救”。
然而這場“自救”終歸是虛幻的。阿達利認為流行音樂對年輕人有制約性,它極具排他性,逐漸使年輕人形成一種分立的、受到逢迎的社會群體,有著與成人世界不同、獨有的興趣與文化,有自己的英雄與戰斗〔3〕。年輕人將音樂視為其喉舌,表達他們的叛逆、他們的夢想與需要。而事實上,音樂是導引他們想象的工具,是將社會關系普遍地制約在商品中的一種訓育方式〔3〕。依照阿達利的觀點,《春節自救指南》呈現了一種“流行音樂式的生活”(vie-pop),在“神曲”所構建的理想生活中,現實的問題被擱置,所有分歧暫時和解,年輕的新白領們在音樂中找到了精神的庇護所,以躲避巨大的、無可控制的現實機制〔3〕,也側面反映了他們對改變這個世界的無力性。
歌曲由旋律與歌詞共同構成,是人們抒情達意的主要藝術表現形式之一,歌詞作為歌曲的文本,以其特有的內容和形式觸動聽眾的內心情感。本研究借用拉波夫敘事模型對《春節自救指南》進行考察,通過對構成敘事的六要素的敘事分析,一方面強調了歌詞的強敘事性對傳達情感、引發共鳴的重要性,包含人物、細節、具體場景的故事性歌詞更易引發聽眾的情感共鳴;另一方面,本研究也通過對歌詞的敘事分析,揭示了《春節自救指南》其文化工業產品的本質屬性,“神曲”的實質是通過標準化、程式化的內容生產磨滅了個體的獨特性,盡管其內容表現出了“反抗性”,卻通過隱藏的信息強迫聽眾對現實的秩序進行接受,表面上聽眾通過聆聽歌曲進行了暫時的情感宣泄,但其根本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所謂“春節自救”其實是一場虛幻的狂歡。
注釋:
①轉引自圖恩·梵·迪克《話語研究:多學科導論》,周翔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7頁。
②“薛定諤的貓”是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的著名思想實驗。薛定諤對實驗的設定是:將一只貓放入一個密閉的盒子,并在盒子中放入少量放射性物質,放射性物質是否衰變是隨機性事件,但卻能將決定貓是否被殺死,理論上貓存活與死亡的概率各有50%,但觀測者必須打開盒子才知道貓的生死。當盒子處于關閉狀態時,整個系統則一直保持不確定的狀態,即貓的生死疊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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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