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林涌 謝濤
中國自對外開放以來,尤其是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之后,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間的投資和貿易往來日益頻繁。仲裁(尤其是國際仲裁)因其獨特優勢,成為眾多中外公司在進行交易時首選的商事爭端解決機制;但隨之而來的是外國仲裁裁決作出后在中國的執行力問題。為服務“一帶一路”沿線各國之間的經濟往來和司法互惠、保障中外公司的合法權益,中國近年來出臺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法律規定和司法解釋,大力推動在《紐約公約》框架下承認與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法律實踐,一方面與國際接軌形成統一的外國仲裁裁決的審查和執行制度,另一方面促進與《紐約公約》其他成員國的互惠關系,保障中國企業在境外的合法權益。
目前對于外國仲裁裁決在中國執行的主要審理依據為《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下稱“《紐約公約》”)。1987年1月22日,我國遞交加入書;同年4月,《紐約公約》對我國正式生效。自此,《紐約公約》成為我國司法審查外國仲裁的主要標準。
我國為貫徹實施《紐約公約》之目的,在中國法中加入了與之相關的諸多法律規定,包括但不限于:1.《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下稱“《仲裁法》”);2.《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下稱“《民事訴訟法》”);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仲裁司法審查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下稱“《司法審查規定》”);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仲裁司法審查案件報核問題的有關規定》(下稱“《報核規定》”)。
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國內地與香港、澳門和臺灣之間有關仲裁裁決認可和執行的安排并不依據《紐約公約》操作,而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相互執行仲裁裁決的安排》、《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內地與澳門特別行政區相互認可和執行仲裁裁決的安排》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認可臺灣地區有關法院民事判決的規定》進行。因此本文不對香港、澳門和臺灣仲裁裁決在大陸的執行進行討論。
《紐約公約》,即《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the New York Convention on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Arbitral Awards)。該公約于1958年6月10日在紐約召開的聯合國國際商業仲裁會議上簽署,處理的是外國仲裁裁決的承認和仲裁條款的執行問題。
《民事訴訟法》第283條為外國仲裁裁決在中國得到承認和執行提供了基本法律依據,該條規定:
“國外仲裁機構的裁決,需要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承認和執行的,應當由當事人直接向被執行人住所地或者其財產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申請,人民法院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或者參加的國際條約,或者按照互惠原則辦理。”
首先,從程序角度而言,當事人在申請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前需要先向中國法院申請承認該外國仲裁裁決,承認和執行是兩個獨立的程序;其次,關于管轄的法院,從地域管轄角度,應當是被執行人住所地或者其財產所在地的法院;從級別管轄角度看,應當是中級人民法院。
如果有多個法院均有管轄權的,當事人可以擇一提出申請,而沒有必要向兩個以上法院同時提出申請,因為一旦外國仲裁裁決在中國得到承認,即在中國境內具有了執行力,承認該外國仲裁裁決的法院轄區內的財產不足以滿足申請人債權的,該法院可以委托其他法院代為執行。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下稱“《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547條規定,有關當事人申請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期間應適用《民事訴訟法》第239條規定:
“申請執行的期間為二年。申請執行時效的中止、中斷,適用法律有關訴訟時效中止、中斷的規定。
前款規定的期間,從法律文書規定履行期間的最后一日起計算;法律文書規定分期履行的,從規定的每次履行期間的最后一日起計算;法律文書未規定履行期間的,從法律文書生效之日起計算。”
同時,《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還規定,當事人僅申請承認而未同時申請執行的,申請執行的期間自人民法院對承認申請作出的裁定生效之日起重新計算;從而避免了因承認外國仲裁裁決審查期間而對申請執行期間造成不利影響,最大程度保障當事人對外國仲裁裁決申請執行的權利。
中國法院應當根據對中國生效的國際條約的規定辦理,或者在沒有國際條約的情況下,根據互惠原則辦理。就國際條約而言,《紐約公約》是當今世界最廣為適用的有關各國間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國際公約;迄今為止,該公約已經有157個成員國,其中包括了世界上絕大多數活躍的經濟體。就互惠原則而言,中國已經和39個國家簽署了雙邊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其中36個已經生效,且普遍含有相互承認和執行仲裁裁決的內容。
《紐約公約》第5條共計兩款七項,規定了締約國法院可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情況:
“一、裁決唯有于受裁決援用之一造向聲請承認及執行地之主管機關提具證據證明有下列情形之一時,始得依該造之請求,拒予承認及執行:
(甲)第二條所稱協定之當事人依對其適用之法律有某種無行為能力情形者,或該項協定依當事人作為協定準據之法律系屬無效,或未指明以何法律為準時,依裁決地所在國法律系屬無效者;
(乙)受裁決援用之一造未接獲關于指派仲裁員或仲裁程序之適當通知,或因他故,致未能申辯者;
(丙)裁決所處理之爭議非為交付仲裁之標的或不在其條款之列,或裁決載有關于交付仲裁范圍以外事項之決定者,但交付仲裁事項之決定可與未交付仲裁之事項劃分時,裁決中關于交付仲裁事項之決定部分得予承認及執行;
(丁)仲裁機關之組成或仲裁程序與各造間之協議不符,或無協議而與仲裁地所在國法律不符者;
(戊)裁決對各造尚無拘束力,或業經裁決地所在國或裁決所依據法律之國家之主管機關撤銷或停止執行者。
二、倘聲請承認及執行地所在國之主管機關認定有下列情形之一,亦得拒不承認及執行仲裁裁決:
(甲)依該國法律,爭議事項系不能以仲裁解決者;
(乙)承認或執行裁決有違該國公共政策者。”
其中,第一款規定的五種情形應當由當事人提出、法院才予以審查;而第二款規定的兩種情形是法院可以依職權主動審查的理由。
根據上述《紐約公約》第5條相關規定,我國司法實踐中當事人較多援引作為不予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理由主要為:
1.第一款(甲)項:仲裁協議無效。
仲裁協議無效是指仲裁協議在內容或形式上違反了相關法律(包括當事人約定的準據法、仲裁地法或法院地法)的規定而被認定無效,包括當事人沒有最終達成協議,或協議不具法定書面形式等要求而視為不存在。《紐約公約》第二條、第四條規定,存在書面仲裁協議是適用《紐約公約》的前提條件。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新加坡益得滿亞洲私人有限公司申請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一案的請示》的復函中,認為:“本案中,根據新加坡益得滿亞洲私人有限公司與無錫華新可可食品有限公司之間的來往傳真,雙方當事人之間未就購買可可豆事宜產生的爭議達成通過仲裁解決的合意。英國倫敦可可協會以新加坡益得滿亞洲私人有限公司單方擬定的仲裁條款仲裁有關糾紛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九條及我國參加的《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的有關規定,我國人民法院應拒絕承認與執行本案仲裁裁決。”
2.第一款(丙)項:裁決超裁。
中國法院將從外國仲裁裁決的事項是否:(i)超出仲裁協議的范圍,或者(ii)是否超出申請人提出的仲裁請求的范圍兩個方面進行考察。需要注意的是,即便一個裁決被認為存在超裁,如果其中仲裁庭有權仲裁的部分與超裁部分是可以區分的,對仲裁庭有權裁決的部分應當予以承認和執行。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美國GMI公司申請承認英國倫敦金屬交易所仲裁裁決案》的(2003)民四他字第12號復函中,認為:“本案仲裁庭根據美國GMI公司與蕪湖冶煉廠簽訂的買賣合同中的仲裁條款受理案件,就仲裁范圍而言,仲裁庭只能對GMI公司與蕪湖冶煉廠之間的買賣合同糾紛作出裁決,但其卻根據GMI公司的申請,將與GMI公司之間沒有仲裁協議的蕪湖恒鑫銅業集團有限公司列為仲裁被申請人,對所謂的GMI公司與蕪湖冶煉廠及蕪湖恒鑫銅業集團有限公司三方之間的糾紛作出了裁決,仲裁庭對GMI公司與蕪湖恒鑫銅業集團有限公司之間所謂的買賣合同糾紛所作裁決,顯然已經超出了本案仲裁協議的范圍。
根據《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丙)項的規定,仲裁事項超出仲裁協議范圍的,應不予執行,但如果仲裁庭有權裁決部分與超裁的部分是可分的,則有權裁決的部分是應該承認和執行的。……從最終裁決結果看,有明確裁決蕪湖冶煉廠單獨承擔責任的部分,就該部分裁決而言,仲裁庭有權裁決,而且與超裁部分是可分的,亦不存在其他不應予以承認和執行的情形,因此對于涉及蕪湖冶煉廠單獨承擔責任部分的裁決應予承認和執行。而其他使用“被申請人”這個稱謂表明應該承擔責任部分的裁決,由于對于蕪湖冶煉廠及蕪湖恒鑫銅業集團有限公司承擔的責任沒有明確區分,因此,人民法院對于仲裁庭有權裁決部分和超裁部分亦無法區分,故對于無法區分部分的裁決不應予以承認和執行。”
3.第一款(丁)項:仲裁程序違反仲裁規則和仲裁地法律。
該項理由在實踐中也經常被當事人援引作為拒絕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理由,部分案件中獲得了法院支持。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給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的(2017)最高法民他50號復函中指出,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在仲裁條款約定仲裁庭由三名仲裁員組成且上海信泰國際貿易有限公司明確反對獨任仲裁的情況下,仍然決定采取獨任仲裁員的組庭方式,構成《紐約公約》第五條第一款(丁)項規定的“仲裁機關之組成與各造間之協議不符”的情形。因此,同意拒絕承認和執行該案所涉仲裁裁決的處理意見。
4.第二款(乙)項:外國裁決違反本國公共政策(public policy)。
《紐約公約》將公共政策條款作為拒絕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理由之一,并授權各國法院根據本國實際情況對公共政策條款在具體案件中進行解釋,以吸引更多國家加入公約。從司法實踐看,中國法院對公共政策條款的適用持謹慎態度,雖然諸多案件中當事人均提出了違反中國公共政策的抗辯理由,但絕大多數未獲中國法院的支持。
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的(2015)泰中商仲審字第00004號案中,裁定以違反公共利益為由裁定不予執行國際商會仲裁院在香港作出的裁決。本案是我國內地法院以公共政策保留為由不予執行境外仲裁裁決的最新案例。本案的核心問題是,在內地法院已經作出仲裁協議無效的生效裁定的情況下,執行涉案裁決是否違反內地社會公共利益(即公共政策)。泰州中級法院認為,國內法院所做的在先民事裁定中已認定涉案仲裁條款無效,該裁定已經發生法律效力;而涉案仲裁裁決是仲裁員在認定涉案仲裁條款有效的前提下作出的,在內地執行該仲裁裁決將與人民法院的上述生效裁定相沖突,違反內地社會公共利益,因此認為涉案仲裁裁決應當不予執行。
我國最高人民法院自1995年開始,通過發布相關通知的方式,逐步建立起了涉外仲裁司法審查案件的內部報告制度(簡稱內請制度)。內請制度要求,凡人民法院擬認定涉外仲裁協議無效、撤銷或不予執行涉外仲裁裁決,拒絕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必須報經本轄區高級人民法院審查,并最后報請最高人民法院答復后方可作出裁定。
根據中國最高人民法院于1995年8月28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處理與涉外仲裁及外國仲裁事項有關問題的通知》,中國最初建立了相應的涉外仲裁裁決的上報內請制度。經過二十多年的司法實踐,該報告制度得到國際商事仲裁界的廣泛贊譽。2018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仲裁司法審查案件報核問題的有關規定》(簡稱《報核規定》),將該項報告制度上升為司法解釋,并擴大適用于國內商事仲裁領域,同時明確了報核的具體要求。
《報核規定》第二條規定:“各中級人民法院或者專門人民法院辦理涉外涉港澳臺仲裁司法審查案件,經審查擬認定仲裁協議無效,不予執行或者撤銷我國內地仲裁機構的仲裁裁決,不予認可和執行香港特別行政區、澳門特別行政區、臺灣地區仲裁裁決,不予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應當向本轄區所屬高級人民法院報核;高級人民法院經審查擬同意的,應當向最高人民法院報核。待最高人民法院審核后,方可依最高人民法院的審核意見作出裁定。”
上述報核制度要求,如果中級法院經審查認為應不予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應當逐級向本轄區所屬高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進行報核。通過報核制度,各地各級法院在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中統一裁判尺度,防止地方法院濫用司法審查權,最大程度上保障了外國仲裁裁決在中國的可執行性。
中國在2017年和2018年密集出臺了多項有關仲裁執行的司法解釋和法律規定,不斷完善改革中國對于涉外仲裁的司法體系,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國際仲裁界傳達了仲裁友好的態度,增強了外國公司對中國仲裁制度和司法環境的信心,為我國擴大對外開放和深入“一帶一路”倡議提供了堅實的司法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