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成功與破產清算：管理人“善”“惡”一念之間
——從山東德州大乾公司重整中探討破產制度的濫用

本刊記者/郭濤

以案說法·“破產法實踐”系列報道之二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破產法實踐中經常出現兩種濫用破產制度的現象，一是“破產逃債”，通過事前隱匿企業資產，造成資不抵債的假象，繼而申請破產以達到逃避債務的目的；二是破產管理人不能盡到忠實勤勉職責，濫用破產法所賦予的管理和處分破產財產的權力，罔顧債權人、債務人合法權益，從而將企業逼向破產邊緣。

本刊11月號邀請專家回答了大乾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關于“管理人監管”等問題，本期將就企業重整中的疑問進行梳理，以探討如何建構破產法良好的實施環境，實現較好的實施效果。

疑問一：債務人在重整程序中為何喪失話語權？

破產重整對于那些具備或可能具備破產條件的債務人來說，是企業重生的機會。“破產法規定了企業重整程序，我正看中這一點，所以有信心為企業解困。大乾公司確有一部分債務，但資產大于負債，企業只要重整，就可解封房產，進行銷售，還清債務。沒想到管理人介入后，我作為董事長、總經理完全失去對企業的控制權，也沒有了話語權，將自己企業的命運全部交付給外人。”大乾公司負責人徐天中說。

2017年12月22日，慶云縣法院出具（2017）魯1423破4號民事裁定書，裁定受理德州大乾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重整申請。當天，慶云縣法院出具（2017）魯1423破4號決定書，指定山東華信產權流動破產清算事務所有限公司（下稱“山東華信”）擔任大乾公司管理人。2018年5月，管理人全面接管并操控大乾公司。2018年9月20日，慶云縣法院出具（2017）魯1423破4號之五民事裁定書，裁定大乾公司重整計劃草案提交期限延長至2019年3月19日。

大乾公司負責人反映，山東華信在2018年6月全面接管后，拒絕溝通，插手公司外部事務，導致公司合法權益受損。大乾公司法定代表人多次明確表示不同意管理人進行集資、不同意在沒有重整計劃草案的情況下提前單獨對少數債權人抵償，山東華信毫不理會，依然擅自處置大乾公司資產。山東華信不考慮全體權利人的訴求，以致購房戶、商戶、公司員工認為權益無法保障，多次到濟南市、德州市、慶云縣集體上訪，數次對財富中心辦公區進行圍堵。

徐天中說：“山東華信作為管理人，只是暫時代管我的企業，最終還要把企業交還給我，管理人不忠實履行職務，拒絕與我們溝通，作為被重整企業的負責人卻不能有任何作為，只能看著企業被糟踏。企業重整現在被規定在破產法中，‘破產’兩字太瘆人，太容易給管理人一個冠冕堂皇的法律借口，也極容易造成債權人的恐慌，也會給重整企業的融資帶來極大困難。”

疑問二：法院在重整程序中如何盡到監管之責？

大乾公司反映，因管理人怠于履行職責，導致大乾公司在2018年6月22日未能完成重整，延期3個月到2018年9月22日仍未完成重整程序。2018年9月20日，慶云縣法院借大乾公司的關聯企業當代商城重整，將大乾公司重整計劃草案提交期限延至2019年3月19日。

管理人于2017年12月22日開展重整工作，至2018年6月22日提交重整計劃草案時限到期時，仍未出具債務人與債權人確認無異議的債權表，直到2018年8月1日才出具《關于債務人確認債權的通知》，確定初步核定的債權數額。大乾公司委托律師數次催促管理人，管理人在兩月后的2018年10月8日將書面復核意見《債務人提出異議的債權復核意見書》交給大乾公司，嚴重延誤了債權債務核算。

根據破產法規定，債務人或者管理人應當自人民法院裁定債務人重整之日起六個月內，同時向人民法院和債權人會議提交重整計劃草案。管理人逾期不提交重整計劃草案，法院應當裁定終止重整程序，宣告債務人破產。“我們本可以不破產，讓管理人折騰來折騰去，想不破產也不行了！”徐天中認為，山東華信未從企業重整自救角度開展工作，未盡快核對債權、出具重整計劃草案，而是將大量時間用于插手企業對外經營和工程施工，做出了超越職權的如將完工工程拆除重做等錯誤決定，浪費大量時間金錢，導致財富中心項目停工停售，使他的企業瀕臨破產邊緣。

重整程序中對于債權人受償，破產法規定，管理人應在制定重整計劃草案時，依據企業資產與負債情況，確定全體債權人的債權分配方案，在重整計劃草案得到債權人會議通過后，依草案內容對債權人進行償還。徐天中介紹，管理人在沒有重整計劃草案的情況下，就提前單獨對一部分債權作了抵償，包括與債權人王勝長、債權人山東美達建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華北分公司提前單獨達成還款協議，抵償債權數額1900多萬元，另外擅自用公司房產作抵押向王勝長借款670萬元，損害了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在企業重整案件中，法院應依法主導重整程序，對管理人履行職責的行為進行監督。重整成功后的企業仍需進入正常經營軌道，因此，在重整過程中，法院考慮債權人利益的同時，還應保護債務人的合法權益。徐天中反映，慶云縣法院沒有依法履行監督職責，對管理人的違法違規行為沒有及時糾正。大乾公司原管理團隊多次向慶云縣法院反映管理人的不良行為，始終沒得到回復。

疑問三：權利不對等重整企業的合法權益誰來保障？

大乾公司整理申訴材料，準備向慶云縣法院提出更換管理人的申請。

徐天中說，管理人的不良行為之一就是制定的房屋銷售價格明顯低于市場價，損害企業權益，也損害了債權人的合法權益。2018年10月22日，管理人派發的財富中心房產銷售宣傳單寫明了“政府重整監管，3700/㎡起，2019年3月交房”“政府重整監管、即將售罄，緊急加催，10-390㎡絕版旺鋪，立返2年12%租金”等內容。事實上，這一銷售價格明顯低于慶云縣房地產的平均價格。58同城網站查詢可知，目前慶云縣普通商鋪的價格在5000-7000元左右，門面商鋪則在15000元左右，慶云迪趣動漫小鎮的報價是每平米5000元，慶云金山國際海淘城的報價是每平米14210.53元，慶云商業街商鋪報價是每平米7666.67元。財富中心每平米的價格僅為3700元起，明顯低于市場價格，大乾公司資產被低價賤賣。

徐天中補充說，財富中心項目在2018年7月之前價格是每平米5000-6500元，銷售了近600套，現在價格低到每平米3700元，必然引起已購房業主嚴重不滿，引發退款退房浪潮，甚至引發大規模上訪，激起社會矛盾。“2019年3月交房”有虛假宣傳的嫌疑，大乾公司正在重整，管理人在2018年10月10日召開第三次債權人會議時明確表示，前期籌集的1200萬資金已用完，現在無資金對工程進行收尾，也無新資金注入。

然而，大乾公司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要求更換管理人的想法卻不能實現。根據破產法及有關司法解釋規定，只有債權人才有權向法院提出更換管理人的申請，法律未授予債務人或債務人股東申請更換管理人的權利。即使大乾公司管理人存在履行職務時，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導致債權人利益受到損害的情形，大乾公司也無權申請變更管理人。

“債權人與債務人是平等的法律主體，在企業重整中兩者的法律地位卻不能實現平等，難道只有以損害債務人的利益去滿足債權人的利益才是公平正義嗎？管理人與債務人法律地位也不能實現平等，如果管理人動歪心思，重整企業的合法權益誰來保障？”徐天中說，“資產大于負債，哪怕大五六倍，重整企業就一定不會破產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管理人的權力太大，完全由他們掌握，企業是生是死，有時候完全在于管理人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