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民主主義的危機
——以英國工黨為例

□羅 星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4）

社會民主主義作為歐洲社會主義最主要的實踐形態①英國學者安東尼·吉登斯在《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中就指出：西方社會主義的主要形態是社會民主主義，一種溫和的、議會制的社會主義，其基礎是得到強化的福利國家。，深刻影響了20世紀的歷史進程，托馬斯·邁爾甚至把20世紀稱為社會民主主義的世紀，并指出：“社會民主主義的綱領和政治理念，它的改良政策具有歷史持久性，在所有的歐洲國家，在民主制度容許的地方和時期內，都對政治產生了影響”[1](p2)。歐洲著名自由派思想家達倫多夫也把20世紀稱作為社會民主主義的世紀，他特別強調，這不是因為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給這個時代打下了烙印，而是因為社會民主主義的方案是這個短暫世紀的推動力量、斗爭力量，最終還是勝利力量[2](p18-19)。在歷史的進程中，社會民主主義即使在發展過程中遭遇到了挫折，每次也能夠通過適時地轉型而重獲新生②一般認為，從社會民主主義產生以來，經歷了三輪大的轉型，第一次轉型以伯恩施坦修正主義為標志，第二次轉型以德國社會民主黨《哥德斯堡綱領》為標志，第三次轉型以“第三條道路”的提出為標志。特別是在后兩次轉型中，許多國家的社會民主黨都在選舉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參見王學東、曹軍：《第三條道路與社會民主主義的轉型》，《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0年第3期。。但是，進入21世紀以來，面對金融危機帶來的全球經濟持續低迷，新自由主義在全球的肆虐，經歷了“第三條道路”轉型后的社會民主主義的發展遭遇到了空前的困境。國外有學者認為社會民主主義面臨“不確定的未來”，國內許多學者也指出，歐洲的社會民主主義正處在十字路口①參見：朱旭紅《十字路口的繼續徘徊——論當代社會民主主義新自由主義化的危機》，載《馬克思主義研究》2009年第8期；林德山《十字路口的歐洲社會民主黨》，載《人民論壇》2016年4月上；《十字路口的歐洲社會民主主義：現實挑戰與爭論問題》，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6年第2期；。此次社會民主主義的危機不僅表現為歐洲各主要國家社會民主黨在選舉中紛紛落敗，更為深層次的問題在于，此時的社會民主主義在具體政策和深層理念上都遭遇了空前的挑戰。而之所以選擇英國工黨作為個案進行分析，主要是基于英國作為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發源地和工黨在歐洲社會民主黨中的獨特地位②英國在社會主義思想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1516年英國大法官莫爾發表的《烏托邦》，標志著社會主義思想的產生，我們一般講社會主義五百年，就是從這個時候算起；二戰之后，工黨作為社會黨國際主要發起政黨之一，影響了社會黨國際許多政策的制定；上世紀90年代，工黨又率先提出“第三條道路”主張，對歐洲許多社會黨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如今，工黨在理論和實踐上遭遇的危機，在歐洲各主要社會民主黨中也比較典型。。

一、回溯歷史：社會民主主義的歷次轉型與危機

社會民主主義第一次轉型的標志是以伯恩施坦為代表的“修正主義”的出現，即在革命道路的選擇上，開始逐漸由“暴力革命”轉向倡導“和平長入社會主義”。這一時期英國也出現了打著改良主義旗號的費邊社。費邊社的重要主張就是提倡漸進主義的發展戰略，認為“社會主義的出現是順應當前趨勢的結果，而不是扭轉當前趨勢的劇變；社會主義的出現不是突然發生革命性變革的結果，而是不斷進行改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突然中斷的進化過程的結果”[3](p119)。這種主張放棄革命而走向改良的觀點一經提出，就遭到了社會主義運動中各種派別的批判。在德國，以考茨基、盧森堡為代表的中派和左派在《取得政權的道路》《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中都針對伯恩施坦試圖取消社會主義運動最終目標的觀點進行了嚴厲批判，提出“無產階級只有在根本不同于現存制度的社會制度下才能得到滿足”“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是關系到整個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的存廢問題”。對于英國費邊社推行的滲透政策，恩格斯曾經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不是把自由黨人當作敵人同他們進行堅決的斗爭，而是推動他們做出社會主義的結論，也就是哄騙他們，用社會主義滲透自由主義，不是用社會主義候選人去同自由黨人相抗衡，而是把他們硬塞給自由黨人，強加給自由黨人，也就是用欺騙手段使自由黨人接受他們。費邊社這樣做不是自己被欺騙，被愚弄，就是欺騙社會主義，這當然是他們所不了解的。”[4](p643)從實踐的層面上看，雖然一部分社會民主黨通過議會道路走向了執政地位，但也是危機重重。就英國工黨來說，雖然在1924年通過競選組成了少數黨政府，但其處境是非常艱難的。一方面，作為一個以廣大勞動階級為選民基礎，以社會主義為意識形態的政黨，工黨上臺必須考慮勞動階級的利益訴求；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全國性的執政黨，工黨又必須從整個國家的角度思考問題，不能僅僅照顧勞工階層的利益。這種結構性矛盾在工黨第二次執政的過程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面對如何克服世界經濟危機，麥克唐納和工會的代表在削減失業補助金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工黨領袖麥克唐納由于嚴重違背和侵犯了工會的利益，最終被工黨所拋棄，結果工黨的執政很快就在自身的分裂中告一段落。在二戰結束之前工黨兩次執政和分裂凸顯了第一次轉型后社會民主黨在執政過程中所面臨的普遍危機，那就是“社會民主黨一直面臨一個政治上的定位問題，一方面要將自身視為被壓迫的工人階級要與現存的社會制度進行斗爭，另一方面又要求要在現實政治制度選舉中取得勝利；因此往往又成為了現實制度的維護者。”[5](p231)托馬斯·邁爾認為，如何通過議會斗爭的途徑實現對資產階級政權的改造，是此時社會民主主義需要克服的困難。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到20世紀70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的發展進入了黃金時代，面對著“黃金時代”下資本主義社會發生的新變化，社會民主主義再次與時俱進，開啟新一輪轉型。1951年社會黨國際成立大會上通過的綱領性文件《民主社會主義的目標和任務》，可以被視為這次轉型的一個理論標志。此次轉變有著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在理論名稱上，強調民主在社會主義運動中的作用，與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劃清界限，把“社會民主主義”改為“民主社會主義”；二是不再堅持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替代，肯定了倫理因素在社會主義運動中的重要地位，把社會主義作為一種價值上的追求；三是各國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在綱領中逐漸與馬克思主義拉開距離，實現思想理論的多元化。同時，在實現社會主義的方式上，各國社會民主黨人普遍采取了一種后來被稱為“古典的社會民主主義”的治理方式。這種治理模式的主要特點有：接受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同時主張國家干預以應對可能出現的不平衡；普遍接受凱恩斯主義的經濟理論，以實現充分就業；采取經濟累進再分配的國家政策；各主要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往往與統一和強大的工會運動有著密切的聯系[6](p8)。以克羅斯蘭、蓋茨克爾為代表的所謂“修正主義者”開啟了對原有執政理念和政策的修正，以生產資料社會化為特征的馬克思主義解決方案逐漸從黨的綱領中消失，主張改良的修正主義主張逐漸在黨內占據優勢，由此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主義治理模式。這種治理模式的成功使西歐政黨政治中左右翼之間的分野逐步消退，“雙方越來越卷入到如何組織資本主義社會，而不是是否應當消滅資本主義社會的辯論中”[7](p338)。應當說，這次轉型是非常成功的，各主要國家的社會民主黨紛紛取得了執政地位，社會民主黨的許多執政理念也深刻塑造了許多歐洲國家的治理模式，開創了一個社會民主主義的黃金時代。

但是，到20世紀70年代，社會民主主義再次面臨危機。危機不僅表現在各國社會黨的黨員人數大規模減少，在議會選舉中紛紛落敗，還體現在傳統治理模式已不能夠適應時代需要。就英國工黨來說，此時的危機體現在三個層次上，即意識形態危機、黨員數量危機以及議會選舉中的危機[8](p1-81)。面對社會民主主義的這次危機，來自思想界的各種理論嘗試解釋這種現象。在不同的聲音中，有三種說法最具代表性。第一種來自自由主義的觀點，認為社會民主主義已完成了其歷史使命，社會民主黨人已不能利用傳統的治理模式來解決問題；第二種來自馬克思主義者的聲音，認為過去的社會民主主義接受了太多的市場，背離了自身的傳統；最后一種觀點是“理性選擇”的聲音，認為社會民主主義的危機是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面對社會變化進行調整的必然結果[9](p19)。這個時候社會民主主義的困境，更多體現在一個持有社會民主主義價值觀的政黨能否在資本主義制度內發揮作用的問題。面對危機，歐洲各主要國家的社會民主黨紛紛對自身的理論和政策進行調整：一是修改和補充價值觀念和思想理論，放棄原來強調的制度社會主義，強調自由、公正的價值目標；二是調整經濟綱領，構建新的經濟，不再強調所有制的重要性，提出要科學界定政府和市場之間的關系；三是調節福利政策，改革福利體制，強調不承擔責任就沒有權利；四是調整組織結構，進行黨的改革，促進“黨的現代化”；五是在外交政策方面進行相應調整，提出和平必須高于意識形態[10](p247-251)。在這次轉型中，英國工黨走在了前列，以布萊爾為代表的工黨內部的改革派通過變革和調整，提出走“第三條道路”的主張，重新贏得了執政地位，并實現了連續13年執政。但是，好景不長，進入新世紀特別是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社會民主主義再次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二、現實挑戰：當前社會民主主義危機的表現

（一）選舉與執政危機

各主要國家社會民主黨在大選中紛紛失利。回顧歷史，可以看到，從人類歷史步入新千年開始，歐盟當時15個成員國中有3/4的國家是由社會民主黨執政。在那時，人們滿懷憧憬，希望隨著《里斯本條約》的正式生效，歐盟被帶入一個社會民主主義時代。但從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歐洲各主要國家的社會民主黨在選舉中都遭受了挫折。2009年歐洲議會選舉，作為歐洲社會黨、工黨和社會民主黨代表的原歐洲社會主義黨團（PES），遭遇前所未有的慘敗，不得不在議會黨團內尋求新的同盟者；社會民主黨在歐盟27個成員國的選舉中都落后于中右翼政黨。德國社會民主黨在2009年和2013年大選中失利，特別是2009年大選中，執政的社會民主黨得票率僅為23%，是1949年以來最低的得票記錄；英國工黨在2010、2015年大選中連續受到重挫；法國社會黨經歷了2002、2007年議會選舉和總統選舉的接連敗北，雖然在2012年贏得執政地位，但支持率一路下降，最低時甚至不足20%，最終在內外交困中喪失了執政地位。不僅如此，由于歐洲各主要國家的社會民主黨在理論綱領層面認識的不同，社會黨國際也出現了分裂的趨勢。2013年起英國工黨和德國社會民主黨在柏林成立了“進步聯盟”，該組織打著“進步主義”的旗號，以消除不平等為訴求，重塑左翼身份以贏得更多人的支持，這也反映了社會民主主義發展的一個最新趨勢。除了選舉失利外，工黨在組織方面還面臨著黨員不斷流失的危機，1997年工黨尚擁有40.5萬名黨員，2010年則下降為19萬名。此外，工黨內部長期存在的左右翼分歧也未得到有效化解。2015年上臺的工黨領袖科爾賓被視為左翼代表，但其主張并未在黨內形成一個共識，遭到黨內右翼的激烈反對。

（二）理論和綱領危機

在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之初，西方無論是政界還是學界，都認為此次金融危機是資本主義制度“固有弊病”的爆發，標志著新自由主義的終結。德國社會民主黨著名理論家托馬斯·邁爾認為，國際金融危機對經濟的破壞，使人們對中右翼政黨產生不滿，社會民主黨可以通過這次機會，調整自己的理論和綱領，以實現重新崛起。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發表文章稱“社會民主主義者能繪出一條可行的道路，從而指引我們走出危機，同時幫助我們建立一個更公平、更堅實的長期秩序”[11]。右翼政黨領袖薩科齊和德國總理默克爾也對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經濟進行嚴厲批判，認為應該實行以混合經濟和福利社會為特征的“社會市場經濟”的發展模式[12]。盡管時代提出了社會民主主義能否復興的新命題，但各主要國家社會民主黨在政策層面上并沒有提出新的解決方案，缺乏清晰的導向。從布朗政府開始，工黨在應對次貸危機的時候就手足無措，雖然啟動了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但遲遲沒有收到成效；不斷擴大的福利開支不利于國家克服面臨的債務危機，但縮減福利又會遭遇到選民反對。2010年接替布朗上臺執政的埃德·米利班德，被視為黨內中間力量的代表人物，他不愿意繼續走布萊爾時期的老路，對工黨進行改革，意圖把“新工黨”與“藍色工黨”結合起來。在2012年工黨的年會上，他又提出了“全民國家”的理念，希望從加強金融監督、振興實體經濟等方面來贏回人民的信任，但他并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和替代性方案，未能贏得多數選民的支持。新近在黨內選舉中勝出的左翼領袖科爾賓，以“21世紀的社會主義”為藍圖，提出了更為激進的主張，在財政政策上，反對卡梅倫政府長期堅持的經濟緊縮政策；在稅收政策上，主張加大對社會上層的征稅力度；在社會政策上，要求加大教育支出，在重要領域重新實現國有化。這些主張看似很有吸引力，但實際上卻是難以推行。誕生于19世紀的暮色之中、寄托著社會和經濟公正希望的社會民主主義，在21世紀卻顯得步履維艱。

與前幾次危機相比，此次危機呈現出了一些新特點。其一是資本主義危機與社會民主主義危機同時發生。因此，對社會民主主義危機的探究可以進一步透視資本主義體制本身的危機，反之，也可以通過對資本主義結構性危機的研究透析社會民主主義的危機。其二是危機不僅僅體現在經濟社會政策層面和黨的組織結構層面，更涉及社會民主主義的基本理論。這就需要我們追根溯源，撥開表層的迷霧透析危機產生的本質。

三、追根溯源：危機背后深層次原因分析

此次社會民主主義危機之所以令人費解，是因為人們往往有這樣一種感覺，即每當經濟危機發生的時候，往往需要加大國家調控力度，這個時候正是左翼政黨和左翼思潮出場的絕佳時機。在歷史上可以看到，正是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遭遇的危機使得羅斯福推行的新政得以實施。但這次的情境則與以往不同——資本主義危機和社會民主主義危機同時發生，相伴相隨。其實，社會民主主義這個時期的失敗絕非偶然，有很多深層次的因素導致歐洲社會民主主義陷入危機之中。英國學者邁耶指出未來歐洲社會民主主義可能遭遇六大挑戰：全球化、不平等、可持續性、革新資本主義、定位國家的角色、民主化和政黨轉型[13](p135-140)。筆者認為可從四個角度進行分析。

（一）物質條件的變化

正如著名學者霍布斯鮑姆指出的那樣，社會民主主義的成功，是需要一定的物質生產方式與之相適應的。他認為20世紀之所以能夠成為社會民主主義的世紀，與三個條件是密不可分的：一是以大規模工業生產為主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就了一個有集體意識的工人階級；資本主義經濟在戰后的迅速發展，為社會民主主義推行改良政策提供了物質基礎；蘇聯社會主義的成功經驗為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起到了示范作用。從霍布斯鮑姆的這段論述可以看出，社會民主主義在二戰后的經歷的黃金時期，以及第三條道路后的短暫輝煌，都是與當時物質生產發展條件密不可分的。二戰后，福特制在歐洲推廣，大規模的社會化現代生產迅速占據各個主要生產領域，工人階級隊伍迅速擴大，紛紛追尋社會民主黨的改良主義主張；但是從70年代中期開始，福特制的生產方式逐漸被后福特制的生產方式所取代，社會個體化趨勢逐漸增強，對技術和知識的需求遠遠大于對勞動力的需求，相比于社會民主主義，新自由主義主張私有化、減少國家干預的主張更契合后福特制的需求[14](p100-106)。可以說，社會民主主義在后福特主義中的困境，就在于能否在不損害消費者自主選擇權或者企業家的首創精神前提下，在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所能容納的范圍內擴大社會的平等[15](p1)。此外，如果說全球化是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必然趨勢的話，那么它給社會民主主義帶來的沖擊遠遠大于對新自由主義的沖擊。因為全球化帶來的是資本的流動性，以及勞動分工的改變，這破壞了社會民主主義得以建立的政治基礎，使得凱恩斯主義和福利國家的手段無法很好實現自己的目標[16]。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經濟格局的變化，使得西歐國家的經濟地位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受到了空前挑戰，經濟的下滑使得原來社會民主主義常用的調節手段無法推行。如果說把“蛋糕分好”是社會民主主義的特長和優勢，那么把“蛋糕做大”則是發揮這種優勢的一個前提。正如法國政治評論家庫爾托指出的，社會黨的潰敗表明了這些黨在經濟危機的困境中軟弱無力，在全球化面前陷入癱瘓，在重新界定價值觀和經濟政策上顯得無能。

（二）有得有失的“第三條道路”

學界將“第三條道路”視作是社會民主主義順應時代潮流的一次轉型。從直接結果來看，此次轉型使得歐洲各主要社會民主黨紛紛上臺執政，整個歐洲成了“粉紅色的歐洲”。但是，這次轉型帶來的負面作用也是很明顯的。經歷這次轉型的社會民主主義，已經不再堅持對資本主義的制度替代。正如一位學者指出的那樣，“社會主義在理論和實踐中設計并實際建立一個替代的經濟制度的嘗試，應該被看作是最終失敗了，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人認為除了資本主義還有什么選擇。剩下來需要關心的是在何種程度上，以何種方式對資本主義進行管理和規制”[17](p261)。這個時期，社會民主主義已經逐漸由資本主義世界的“改造者”，演化成了被動的“適應者”，這當然會帶來負面的影響。托馬斯·邁爾指出，這種調整帶來的負面作用主要有三點：一是明顯與社會民主主義的基本價值相抵觸，二是這種靈活性的過渡會導致人們生活出現不安全感以及逐漸失去對自己生活的控制心理，三是模糊了自身和新自由主義的界限，進一步削弱了選民的支持[18](p44-45)。特別是在“第三條道路”推行的后期，歐洲正好遭遇了金融危機和債務危機，“第三條道路”不得不為歐洲經濟的下滑來買單。就工黨來說，在推行第三條道路的后期，遭受到的批評越來越多，大多數黨員認為工黨已經不再是一個社會主義性質的政黨。工黨與工會的關系也出現了較大的裂痕，特別是在外交政策上追隨美國，深陷外交困境，難以自拔。工黨標榜的“超越左與右”的目標，在實踐中根本無法與新自由主義劃清界限。英國學者這樣分析，“第三條道路”本來是想實現美國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發展的優點和社會民主主義價值的優點的結合，但是在實踐過程中對右翼政黨的政策吸收有余，而落實社會民主主義價值顯得多為不足，讓工黨的支持者大失所望[19](p200-201)。

（三）“左右不是人”：執政政策的趨同化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面對金融危機，左翼政黨的話語大多都停留在對市場的批判層面，并沒有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執政政策的趨同化，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吸引一部分中間選民，一旦這部分選民改弦更張，社會民主黨就很容易“左右不是人”。一般來說，意識形態的中間化帶來的負面作用往往是雙重的，何以左翼政黨受到的沖擊更大？這是因為，相比于右翼政黨，歐洲的左翼政黨更加注重意識形態，更加強調公平、正義的社會主義理念，在“選誰都一樣”的背景下選民們更容易偏向右翼政黨。何況，右翼政黨憑借自身的政治優勢和與傳媒界的聯系，不斷提出與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相似的主張，使得這些政黨進退失據。很多研究者都認為，正是社會民主黨左翼身份的喪失才是導致在近期選舉中的失敗的重要原因①具體可參見：高靜宇《從法國社會黨選舉失敗看歐洲一體化對社會黨的影響》，載《當代世界社會主義》2002年第6期；時青昊《政治身份喪失——德國“紅綠聯盟”垮臺的根本原因》，載《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如果把2015年英國工黨的競選宣言《只有勞動者成功，英國才能成功》和保守黨的競選宣言《強大的經濟為您和家人提供幫助》進行一個對比，就會發現在就業、教育以及醫療領域，工黨和保守黨都提出了相似的舉措，比如說保守黨的競選宣言中同樣強調要改善公路、鐵路、互聯網等公共服務設施，要保證人人有工作，支持中小企業的發展，提出建立更加公平福利社會的目標。這就使得工黨的政策調整無法為自身贏得比較優勢。

（四）雪上加霜：民粹主義的橫行

當前對民粹主義的討論和研究已經成為學術界討論的熱點話題。討論民粹主義的前提是區分好中西語境中不同的民粹主義概念。在當代世界，民粹主義的蔓延已經成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重要問題，無論是英國“脫歐”公投的順利通過，還是美國大選中特朗普出人意料戰勝希拉里贏得大選，我們都可以看到民粹主義的影子。一方面，民粹主義的出現正是因為主流政黨應對國內局勢提出的綱領政策難以讓民眾滿意，無法解決現存的種種社會問題。雖然歐洲主流政黨都在為了爭取民眾而調整自身綱領，而民眾在選擇的時候往往是拋棄主流政黨而選擇民粹主義政黨[20](p112-113)。對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布萊爾認為，中左翼和中右翼流于自滿，疏于聯系群眾，已經成為現狀的消極管理者，而不是變革的催化劑[21]。而另一方面，民粹主義的橫行使得一些主流政黨的地位受到了空前的挑戰，一些極端政黨逐漸在政治博弈中發揮更大作用。據相關統計表明，“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歐洲選票的比例已經翻倍，左翼民粹主義的比例與過去相比更是高達5倍；從競選情況看，右翼民粹政黨平均席位上升至13.7%，左翼民粹政黨上升至11.5%[22]。從現實政治生活的過程來看，支持民粹主義政黨的選民大部分來自社會的中下層，這實際標志著傳統左右翼政黨代言的機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就觀察民粹主義對社會民主黨危機的影響來說，英國工黨可謂說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英國的情況來看，民粹主義一方面對工黨黨內產生了重大影響，使得極左翼代表科爾賓上臺，但其提出的政策在黨內尚存在許多分歧，更不要說得到全社會認同；另一方面，英國獨立黨等極端政黨雖然沒有在議會中得到較多席位，但得票率一路飆高，這就使處于民粹主義雙重夾擊下的工黨面臨更多的困難[23](p80-82)。

如果來總結這次社會民主主義危機的原因，就需要分層次進行思考，要思考哪些原因屬于過去社會民主主義一直面臨的危機，哪些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今天遭遇的結構性危機，哪些是社會民主主義遇到的新的危機。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熟悉社會民主主義的發展歷史的人們都可以知道，社會民主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往往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其實與社會民主主義本身的定位有關系。相比于右翼政黨，左翼政黨一般在調節分配、增進福利方面有突出的表現，但在增長經濟的方面多顯不足。而當資本主義經濟進入停滯期的時候，社會民主主義顯得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對于這種情況，歐洲學者薩松這樣評論道，當代社會主義危機實際上就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副產品。只有對危機的原因進行分類性的總結和思考，我們才能為社會民主主義走出困境、重振雄風提供一個好的解決方案。

四、展望未來：何去何從的社會民主主義

（一）正確分析和評估當前社會民主主義的地位

盡管社會民主主義在今天遭遇的危機是空前的，但我們也不能夠下一個簡單的結論說社會民主主義在歐洲“氣數已盡”，即將退出歷史舞臺。作為西方溫和左翼的重要組成力量，其在歐洲政治格局中仍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其實，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社會民主主義遭遇的危機，多數是“相對危機”，而不是“絕對危機”。比如說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社會民主主義遭遇危機的時候，雖然社會民主黨得票有所下降，但有幾個方面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其一，左翼政黨與右翼政黨相比整體實力并沒有大的差距，其二，各主要社會民主黨在國內政壇選舉中雖然處于下風，但在歐洲議會和地方議會選舉中的成績卻是表現不俗；其三，在許多國家的地方政權中，社會民主黨都占有優勢；其四，如果從動態的角度看，當西歐社會民主主義處于危機之中的時候，在東歐國家的影響卻日益增大；其五，在有的時候某個國家的社會民主黨遭遇危機后，會有一個“替補隊員”出來以填充溫和左翼的位置。（代表情況如意大利社會黨和左翼民主黨）①關于社會民主主義在上世紀末的相對衰落而不是絕對衰落觀點的提出，參見：陳林、侯玉蘭等著《激進、溫和還是僭越——當代歐洲左翼現象審視》，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358到365頁。。而今天社會民主主義遭遇的困境雖然異常嚴峻，但也并不意味著無法克服和走出。首先，如果從廣義上定義社會民主主義的話①在國內學術界一般把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外延定義在德國、英國、法國等西歐國家的中左翼政黨范圍內，但有不少歐洲學者把社會民主主義的外延定義得比較寬泛，甚至把美國民主黨推行的一些政策納入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范圍內，應該說這種定義是有一定根據的。，我們可以看到在世界范圍內社會民主主義影響力有所擴大，社會民主主義在美國、拉美以及東歐的影響力都有了進一步地增強。而如果我們重新審視今天社會民主主義的困境，其實發現社會民主主義并不是無可救藥，歐洲各國許多學者認為，社會民主主義的影響力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其一，在當今西歐國家的意識形態中，社會民主主義仍然是國家意識形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二，歷史上各國社會民主黨都為本國的發展做出過巨大歷史貢獻；其三，社會民主黨在歐洲各國仍然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和組織基礎；其四，在政治左右翼格局沒有發生根本改變的前提下，社會民主黨作為左翼勢力的重要代表，在政治的鐘擺效應下還有勝出的機會；其五，最近西歐各國的社會民主黨也開始了進行政策和戰略的調整[24](p117-118)。正如社會黨國際前副主席達萊馬指出的那樣，社會民主黨依然是最強大的左翼政黨，其他小黨尚無法取代其地位。在資本與勞動之間矛盾日益加劇的當代，社會民主主義始終站在勞動者一方，盡管有時候表現的也不那么盡如人意，但畢竟是約束資本、維護勞工利益的重要力量，隨時可以東山再起。

（二）應該探索實現社會主義價值新方式

應當說來，社會民主主義從產生以來，就不斷追求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但是，運用什么樣的手段和策略實現這樣的目標，這種爭論一直伴隨著社會民主主義發展的整個過程，而關于實現途徑的討論往往引起了社會民主主義的轉型。特別是面對著今天的新的挑戰，能不能在新的時代下尋求到實現自身目標的策略，將會考驗著社會民主主義在當代的發展。物質生產方式的轉變，導致了傳統階級結構的改變，工人階級成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就使得僅僅依賴于傳統工人階級很難實現社會主義的振興，有研究者認為新知識階層將會成為未來民主社會主義的主力軍，因為新知識階層無論在人數上逐漸增長，更具備社會主義傾向[25](p59-60)。這當然是對未來社會主義主體的一種思考。另外個體化發展的趨勢對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產生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面對挑戰，簡單回到傳統左翼的做法是不太可取的，有學者分析到，目前社會民主主義所遇到的難題首先主要集中在缺少建設性的理論創新，現有的政策調整基本上還都在第三條道路的框架內；其次是缺少一種社會政策的平衡體系；最后是缺乏穩定的政治聯盟[26](p67-69)。如果社會民主主義試圖走出暫時的低迷，就必須要在這幾個方面有實質性的調整。在不放棄既定的價值的前提下，尋求有現實性和前瞻性的政策，是社會民主主義下一步需要調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