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根紅布條

曹文軒

麻子爺爺是一個讓孩子們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頭！他長得很不好看，滿臉的黑麻子，個頭又矮，還駝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鐵鍋。他總是獨自一人，從不搭理別人。除了用那頭獨角牛耕地、拖石磙，他很少從那片樹林子里走出來。反正孩子們都不喜歡他。

麻子爺爺的獨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過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聽見人們四下里大聲吵嚷著：“快！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也只有這時人們才會想起麻子爺爺，但心里想著的是牛而絕不是麻子爺爺。

如今，連他那頭獨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了，牙齒被磨鈍了，走起路來慢吞吞的。村里又有了醫生，再有孩子落水時，人們不再想起去牽獨角牛了。至于麻子爺爺， 那更沒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了。

這是發了秋水后的一天。一個打魚的叔叔正在小石橋上往下撒網，一抬頭，看見水面上浮著什么東西，走近一看，就掉過頭扯破嗓子大聲呼喊：“有孩子落水了。”叔叔把這個孩子抱上岸，河邊上已圍滿了人。

“亮仔！”

亮仔雙眼緊閉，肚皮鼓得高高的，看樣子，沒有多大救頭了。

“快去叫醫生！”

話很快地傳過來了：“醫生進城購藥了！”

“快送公社醫院！”

“來不及！”

這時，有人喊道：“快去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

麻子爺爺顫顫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幾步，撲到拴牛的樹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陣，才解開牛繩，拉著它就朝林子外走。河邊的人正擁著抱亮仔的叔叔往打谷場上涌。

當把亮仔抱到打谷場，麻子爺爺把他的牛也牽到了。

“放！”還沒等獨角牛站穩，人們就讓亮仔橫趴到它的背上。喧鬧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聽老人們說，只要孩子有救，牛就會走動，要是沒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牛也不肯跨前一步。

獨角牛叫著，兩只前蹄不安地刨著。

麻子爺爺抓住牛繩，牛忽然走動了。

獨角牛老了，跑了一陣，嘴里往外溢著白沫。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腳步。麻子爺爺臉色發灰，尖尖的下額不停地滴著汗珠。跑呀，跑呀，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來，緊接著“哇”的一聲哭了。

“亮仔！”人們歡呼起來。

麻子爺爺看了一眼活過來的亮仔，手一松，牛繩落在地上，他搖晃了幾下，撲倒在地上。人們連忙來扶起他。他用手指著不遠的草垛，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

獨角牛在一旁“哞哞”叫起來。“拴根紅布條吧。”一位大爺說。這里的風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后，這個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紅布條。

“噢，麻子爺爺！”人們突然想起他來了，不停地叫他，“麻子爺爺！”

麻子爺爺背靠草垛，臉斜沖著天空，垂著兩只軟而無力的胳膊，合著眼睛。那張麻臉上的汗水已經被吹干，留下一道白色的汗跡。一個內行的老人走上前，用發啞的聲音說：“他死了！”

打谷場上頓時一片寂靜。

接著，許多人哭起來，悲痛里含著悔恨和歉疚。

獨角牛先是在打谷場上亂蹦亂跳，然后就一動不動地臥在麻子爺爺的身邊，它那雙眼中分明汪著淚水。

在給他換衣服下葬的時候，從他懷里落下一個布包，人們打開一看，里面有十根紅布條，也就是說，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獨角牛救活過十一條性命！

麻子爺爺下葬的第二天，獨角牛失蹤了。幾天后，幾個孩子駕船去捕魚，在灘頭發現它死了，尸體一半在灘上，一半在水中。人們一致認為，它是想游過河去的——麻子爺爺埋葬在對岸的野地里。它游到河中心，大概沒有力氣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只獨角朝天豎著，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鮮艷的紅布條，在河上吹來的風里飄動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