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一進冬天,村莊便閑下來。風跑進跑出,一刻不停地收集溫暖。這個時候,感覺到最寒冷的,不是牲畜,也不是人,而是風。沒有村莊,風也許會被凍死。不過不要以為村莊就很了不起,如果風不來取走溫暖,村莊便遭遇不了冬天。村莊需要休息,而風正是一個不錯的借口。
村莊里的樹休息了。樹藏起耀眼的花朵和多情的葉子,從一年的忙碌中抽回身子。在寒風中,樹站成樹本來的模樣。這是樹以休息的名義,在一遍一遍地溫暖自己。人也休息了。人盡量躲在一個角落里,避免讓風發現。人變得有點清心寡欲,而且很大方,第一次把廣闊的世界歸還給草木、山川、流水……土地也該休息了。
要說忙,土地最忙。要比累,土地更累。可是很少有人心疼土地。人天天走過田野,心疼的是地里的莊稼。哪株莊稼長高了,哪株莊稼生病了,人一清二楚。但哪塊田老了,哪片地傷了,人根本不去過問。人把土地折騰夠了,就拋在一旁不管了。
只有風心疼土地,風理解土地的苦。到了冬天,風就看管好土地上的麥苗,不允許它瘋長,監督地里的蛇蟲,安排它去冬眠。這些東西比人聽話,整個冬天都安安靜靜的,不去驚擾土地。當然也有如梅花之類不懂事的,在人的鼓動下硬要綻放得轟轟烈烈。風生了氣一個勁兒地吹,直到把梅花吹光了事。風做的一切,是為了土地能休息一會兒。
在冬季的天空下,土地舒展著自己。一塊田挨著一塊田,田依偎著好像在取暖。等到稍微有些暖意,風壞壞的,偷偷溜過來,又把那點溫暖搶走了。田挨得更緊了。平日里,在人的干涉下,田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此刻又重新聚攏,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田在冬天里會不會也像人一樣出趟遠門,去看望一下多年未見的親友呢?
每一年,風都如期出現在村莊。
但風顯然忽視了人的善變。
從前,人衣衫襤褸,不得不聽風的話。現在,人錦帽貂裘,可以不怕風,不理睬風了。眨眼之間,人又把廣闊的世界從萬物手里奪過來。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風記得昨天還同一塊地說著笑話,今天就發現那塊地上立著高樓。
在人的帶領下,花不想在冬天凋謝,草木也不肯在冬天枯萎。風不敢肯定還有誰會聽自己的話。更擔心的是,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村莊會沒有冬天,世界也無冬天,土地就徹徹底底無法休息了。今天的村莊,正在習慣沒有冬天的日子,已經習慣不讓土地休息。不知道累壞了的土地,還有沒有力氣留在明天的村莊?
自然也會有人想起那些老舊的時光。那時的冬天冷得像冬天。土地懶懶的,啥也不干。水也不去流浪,大大方方地躺在土地的懷里,清清亮亮的,似一面鏡子。這種田,名叫冬水田。人走到田邊,可以照一照自己的美丑。白云飄過,也能映出自己的厚薄。風吹過來,田和水有些動蕩。風安慰說:不要緊,現在是冬天,放心休息好了。
這話聽起心酸,像是一句絕唱。
(選自《文苑·經典美文》,有刪改)
【閱讀品鑒】
老子主張“自然無為”,認為人在自然面前應該是謙卑的,溫順的,這種樸素的“天人合一”的和諧思想在流傳了幾千年后,被現代人輕易拋棄了,人站在了生態的對立面,這種違背自然之道的現象令人憂思。這么一個沉重的話題,作者卻創造性地選擇了“風”這個載體,以一種輕松的擬人化的口吻來敘述,使文字充滿了美感,語言也隨之鮮活起來,讀者的思緒與風一起掠過疲憊的土地,共同關注土地的命運,頗具新意。
錢鐘書嘉言錄
天下只有兩種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似乎我們總是很容易忽略當下的生活,忽略許多美好的時光。而當所有的時光在被辜負被浪費后,才能從記憶里將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積的灰塵,感嘆它是最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