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巍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李約瑟問題的提出源于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密切,尤其是隨著明清時期西方傳教士的大量東渡,在傳教過程中許多西方人站在外來者的角度上對中國的經濟、社會、政治和科技等方面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觀察和研究。就本文選題方面,其中在對中國科技關注較多且取得重要成就的有利瑪竇和他的《利瑪竇中國札記》,其中涉及了大量對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詳細描述。其后訪華的傳教士巴多明更是受到康熙皇帝的贊賞,不僅將西方科學技術大量的引入中國,而且還廣泛的考察了中國科學技術發展史。這些人為東西方科技文化的傳播溝通做了杰出的貢獻,通過他們的媒介作用,西方人得以了解中國古代的科學發展狀況。但經過對比發現,中國的科學技術要遠遠落后于西方剛剛興起的近代科學技術。由此引發了大量西方學者對中國落后問題研究,最為著名的是李約瑟和李約瑟問題的提出。1942年,李約瑟受英國皇家學會的派遣來華考察,在大量接觸中國文化和典籍之后,于1944 年2月在重慶召開的中國農學會會議上和1944 年1月在貴州湄潭浙江大學內舉行的中國科學社湄潭區年會上兩次提出提出疑問——為什么現代科學只在歐洲文明中發展,而未在中國(或印度)文明中成長?為什么在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期間,中國文明在獲取自然知識并將其應用于人的實際需要方面要比西方文明有成效得多?[1]此問引起了中外學者的激烈探討,被學界稱為“李約瑟難題”。但現有的研究主要從中國古代社會的哲學、政治、經濟的層面進行討論,對中國整體歷史自身發展的關照還較為薄弱。故本文試圖在前人的基礎上,力圖以中國本體論的視角出發,從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對李約瑟難題進行解構,探討造成中西方近代科技發展差異的內在原因。
李約瑟難題出現后,引起了大量中西方學者的激烈討論,經過幾代海內外學者的反思與研究,雖仍未形成統一的結論,但在此基礎上已經形成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這些觀點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首先出現并占據主流地位的是求解派,他們是在承認“李約瑟難題”合理性的前提下從經濟、政治、文化、教育等客觀的社會因素對近代科學技術的產生和發展進行分析,認為“近代中國科學技術長期落后的根本原因是由中國長期的封建制度束縛所造成的,而近代科學之所以能在歐洲產生,其根本原因也是由于新興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首先在歐洲興起的結果。”[2]第二,隨后興起的是質疑派,這些學者認為“李約瑟難題”并不是一個真命題,對這個問題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如:陳方正先生的《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在擺脫了“為何近代科學卻沒有在中國出現”這個虛幻的問題之后,轉而關注“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這件事情。[3]美國學者席文(Nathan Sivin)與之相同,他認為“關于歷史上未曾發生的問題,我們恐怕很難找出其原因來”。[3]馮友蘭等學者也認為“我們有發明、有技術,而沒有科學”。[4]吳國盛和江曉原甚至更為直接的稱“李約瑟難題”是偽問題。余英時先生曾論道:中西兩種科學,“同名而異實”,不能用同一標準加以測量或比較,猶如圍棋與象棋都是“棋”類而各自規則不同,既然我們不可能說“某一圍棋手的‘棋藝’曾長期領先某一象棋手”,當然也不可能說“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曾長期比西方遙遙領先”,中西科學之間也就“無從發生‘領先’與‘落后’的問題”。[5]第三,在以上兩派之外,還有一派獨辟蹊徑,在繼承和發展求解派基礎之上,著重研究難題帶給我們的啟示,被稱為啟示派。
然而,若以中國本體論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李約瑟難題是否成立,還需要注重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中國古代是否存在科學?中國古代的勞動人民確實在生產實踐與日常觀察中流傳下大量的科技著述,如天文方面有成書于戰國時期的世界最早的天文學著作《甘石星經》,唐朝的僧一行首次用科學方法實測地球子午線長度并制定了比較準確反映太陽運行規律的《大衍歷》,郭守敬主編的《授時歷》,一年的周期與現行公歷基本相同,但問世比現行公歷早300年。數學成就有東漢的《九章算術》,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應用數學,南朝祖沖之精確地計算出圓周率比外國早近一千年。醫藥學領域內,戰國的扁鵲采用望聞問切四診法,從脈象中診斷病情。戰國問世、西漢編定的《黃帝內經》,東漢的《神農本草經》,東漢末年的醫圣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唐朝孫思邈的《千金方》,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地理學方面有西晉裴秀繪制的《禹貢地域圖》,北魏家酈道元的《水經注》,明朝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記》。建筑學上有北宋末年李誡編寫的《營造法式》,農業、手工業技術方面有戰國時期的《考工記》,北朝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明朝徐光啟的《農政全書》,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等。當然還包國人引以為豪,對世界歷史發展起深遠影響的四大發明。但就性質而言,包括四大發明在內的許多科學創造都屬于技術工藝形態的科學,缺乏自然科學體系所必要的抽象思維 、實驗方法與邏輯體系,因而還不能籠統的稱之為科學。①
其次,“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曾長期比西方遙遙領先”還暗示了即古代中國與古代西方的科技是可以通約的。那么這個假設首先存在一個邏輯前提,即古代中國與古代西方的科技是否可以直接拿來比較?從世界歷史發展進程來看,中西方真正意義上的被納入全球經濟歷史發展歷程始于15世紀以后新航路的開辟。歐洲為了籌集商品經濟快速發展所需的貨幣和資本的原始積累需要,加之奧斯曼帝國控制了亞洲和歐洲的路上通道,從而使得歐洲新興資產階級對外尋找新的通往中國和印度的途徑。它打破了各州之間基本封閉的狀況,為后來的三角貿易和歐洲對亞洲、美洲的掠奪奠定了基礎,為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了巨大的生產資料和市場。由此可得,東西方被納入一個世界共同體內需要滿足至少以下兩個條件:第一,商品經濟發展刺激新航路開辟取得成功,打通地域上的交通聯系;第二,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壯大與擴張,大約發生于16世紀以后,亞洲被強制性的納入這一經濟共同體系內。反過來可以證明,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期間世界各地的發展是各自獨立,基本封閉的,因而根本沒有進行中西方科學比較產生的必要條件。
最后,就中國政治社會體制的自身演變而言,中華帝國的統治秩序或許并不是抑制中國古代科學轉變為近代科學的必要因素。因為一方面15世紀之前古代中國一直從整體上延續著其帝制體系未曾改變,而歷朝歷代科技水平皆較之前取得顯著發展;另一方面據傳世文獻來看,中國古代統治者恰恰對科學技術有著較為強烈的支持。如:秦始皇焚書坑儒,“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6];唐高宗時期編修的《唐本草》,是世界上最早由國家頒行的藥典;元初設立太史局編制新歷法等等可以發現與西方漫長而黑暗的由教會統治的中世紀有所不同,古代中國政府對包括農學,醫學,手工業等傳統科學領域都采取了肯定與鼓勵發展的態度。因此,求解派所提出的主要觀點——中國長期的封建制度束縛了近代中國科技的發展從理論上來分析似乎并不能成立。而近代以來的科技落后局面是相對于西方現代科學的發展提出的,換言之,是以西方科學的特質為參照所提出來的,其成立本身還需要商榷。
李約瑟問題的提出與西方中國史研究范式的形成與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李約瑟本人在提出這一問題的同時,自覺或不自覺的承認了西方資本主義發展在世界范圍內具有普遍性的預設目標,即資本主義發展是所有國家、地區都應當經歷的人類歷史發展階段,是一種先進的政治社會形態。從而忽略了各個國家歷史演變的獨立性與多元性,使得歷史研究陷入了一種僵化的、預設的理論范式中。這與幾乎與李約瑟同時代的歐洲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問題的思考與表達方式不約而同。
楊念群認為:“所謂‘韋伯式問題’本身包含的理論預設與邏輯推演具有相當濃厚的戲份中心主義傾向性。就韋伯的本意而言,他幾乎一生都在傾注其全部的理論熱情論證西方資本主義精神萌發與示范作用的普世性特征,即使是在研究費西方文明時,他也不會忘記時時探究估測其演化形態是否會適合于他手中“資本主義精神”這把如測量模具一樣通用標尺的刻度”。[7]于是,在東方包括中國歷史的研究中,我們甚至可以發現一個“韋伯式的圈套”,李約瑟難題就是其中之一。從某種程度而言,李約瑟難題可以理解為“西方中心論”在中國科技史研究中的一種反映。具體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解析:
第一,就提問者來說,李約瑟(Joseph Needham)是英國著名的科學家和科學史家,西方思維理念根深蒂固,對中國的古代文化社會環境了解不深;第二,李約瑟難題并非首創。早在 1915 年,任鴻雋先生在《科學》雜志上就發表了 《說中國之無科學的原因》一文。 他認為,中國之無科學未得科學之研究方法而已;第三,西方學界內部對李約瑟難題評價不高。許多學者認為這是一個早已提出或根本不存在的偽問題。如:席文,托比·胡弗等。托比·胡弗認為:“在大多數科學領域,中國都是沿著自己的路線獨立發展起來的”[8]
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認為歷史時間是多元的,但只有長時段的歷史才是歷史的深層次,決定歷史的走向。②而李約瑟問題中所進行比較的兩個時段,即“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期間”和“15世紀以后的幾百年”的時間范圍之內,而前者更符合長時段的分析模式,因為古代中國的社會結構和結構群體處于一種穩定不變的狀態,地理環境對社會、歷史的發展起著比較關鍵的作用;后者更類似于一種局勢,雖然西方科學的傳入對中國歷史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但仍然無法改變中國幾千年來積累的文化傳統習慣,因而其研究還需在考察中國社會文化背景下的接受與運行模式,例如清末張之洞就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基于兩者的分析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就地理因素而言,中國位于亞洲東部,生產資源豐富,能夠支撐中華帝國的產生和發展。而在疆域遼闊的帝國內都,維護整體上的穩定與和諧在交通、通訊不夠發達的古代時期就顯得尤其重要。于是就產生了“天人合一”和道德本體論的思想,注重內部和諧。而“歐洲實際上是一個群島,一直有獨立城邦的傳統”,在資源無法滿足普遍需求時,生存競爭日趨激烈,因而需要突破自然限制,強調個體滿足與效率。從新航路的開辟到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可以發現,科學在競爭中往往取得突飛猛進的發展。
第二,兩者的社會結構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中國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皇帝是政治和宗教的統一體,這就實現了政治和信仰的一致性,皇帝成為了最高的權力和文化符號象征,社會的進步與和諧是在以道德本體論的哲學人生觀指導下通過自我克服的方式得以實現的,因而不存在西方世俗政權與宗教神權的激烈矛盾。而縱觀西方歷史,科學大多是為挑戰神權統治而形成、發展壯大,其實質是通過外在克服的途徑來實現一種批判式的進步,資本主義經濟體制就是在這種不斷質疑批判的嘗試中產生的,進而推動了滿足其發展的上層政治結構——現代國家政治制度的確立;而現代國家的發展又必須依靠科學的進步,二者是一個雙向互動,緊密結合的整體。
李約瑟問題本身能否成立雖然還存在著很大質疑,但無可否定的是它的提出引發了激烈的爭論,吸引了包括李約瑟本人在內的大量中外學者的持續關注,這些現象具有較為深遠的歷史意義。從縱向來看,它注意到了科學發展對增強世界聯系,推動全球史發展的作用;從橫向來看,李約瑟本人把科學發展做為研究對象,擴大了歷史學的研究領域。從歷史研究方法方面來說,李約瑟問題的提出與探討對歷史學的跨學科交叉研究和多維視角的轉換起到了重要的鋪墊作用。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李約瑟問題”是一個啟發式的問題,作者借助它展開自己對中國古代科學與社會的思考,編纂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空前完備地綜述了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對世界文明發展所起的巨大作用;第二,引起了科技史上思維方式的革命,吸引各國學者深思與求解,從而推動了國際范圍內對中國科技文明的研究。促進了中西方的文化交流;第三,將英國的漢學研究開拓到了自然科學的疆界,標志著英國的漢學研究提高到了更廣泛更系統化的水平,并提出了和諧與協調的科學哲學思想。
綜上,對李約瑟問題的進一步反思可能需要轉換話語環境,由中西方的一種橫向的、表層的對比轉化為縱向的對中國主體歷史發展過程理解基礎上的探究,即問題思路從為什么現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誕生轉向在中國本土內應如運用其自身傳統優勢有效的促進科學的發展與傳播,促進人才的培養。當下的許多學者習慣將“李約瑟難題”與“錢學森之問”進行并列討論,但筆者認為批判的眼光既要向后看,也要向前看,即批判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否定歷史,而是應從中國主體文化的積累中把握其發展的脈搏。
[注釋]
①這里所提出的“科學”包括廣義的科學與狹義的科學兩個層面,廣義的科學指的是包括實踐、理論與方法在內的現代科學;而狹義的科學主要為從日常生活中得出的經驗總結,可以直接投入生產當中,例如中國古代的科技著述。
②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理論主要包括三方面內容:“第一,因歷史的不同層次,歷史時間也不是一元的,而是劃分不同層次的;第二,歷史是劃分層次的,有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第三,只有長時段的歷史才是歷史的深層次,決定歷史的走向。”
[參 考 文 獻]
[1]李約瑟. 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J].自然雜志,1990,13(12).
[2]杜石然,等. 中國科學技術史稿(下冊)[M]. 北京:科學出版社,1985.
[3]江曉原. 中國的“川”有沒有入世界的“海”?——評陳方正《繼承與叛逆》[N].南方周末,2010-01-14.
[4]袁幼鳴.“李約瑟難題”是偽問題? [N] .南方周末,2001,5(24):6.
[5]余英時. 陳方正《繼承與叛逆》序[M]//陳方正.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北京:三聯書店,2009.
[6](漢)司馬遷. 史記(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2.
[7]楊念群. 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當代史學的反思與闡釋[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8][美]托比·胡弗. 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