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恬

老于向窗口撣了撣煙灰,說:“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挺混蛋的?!蔽颐c頭:“嗯嗯我也覺得你挺混蛋的?!崩嫌凇扒小绷艘宦?,說:“你丫比我還混蛋?!彼龖蛑o地朝我吐了口煙,然后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我看著那團白色的霧氣迎面而來,進入我倆校服的看不見的縫隙里,最后消失殆盡,佯裝咳嗽了兩聲?!鞍褵熎税桑€有三分鐘上課了。”
我往身上拍了點水,生怕自己沾上點煙味。老于漫不經心地把煙頭往窗臺一摁,順手拋到了馬桶里。我頓了頓,折了回去,掏出紙巾把窗邊的煙灰擦干凈,丟進了垃圾桶,又順便給那個浸了煙頭的馬桶踩了沖水?!鞍嚅L大人果然心細!”我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快走吧要遲到了?!?/p>
老于大名叫于佳珈,挺美好的名,和她這人一點也對不上號。課間時候蹲廁所抽煙的學生有不少,可是女生里她大概是獨一份,這也是她沒被抓過包的原因。老于整個是一不良少女,好在校服總是穿著的,課是一節沒逃過,身上也沒打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洞,除了上課不聽課、不寫作業和抽煙以外,基本不犯什么事。我以班長的名頭和“幫助不良少女浪子回頭”的名義向老師申請和老于調成了同桌,弄得兩邊皆大歡喜。因為老于看出來了,我就一徹頭徹尾的混蛋。我不是來幫她的,簡單來說我是純為了觀摩不良少女的生活,說好聽點,我是為了自我的解放和救贖。
沒過兩天,我就和老于混成了朋友。老于是一特隨性的人,想不聽課不聽課,想不寫作業不寫作業,想抽煙抽煙,傳奇的是,就這樣她成績還能混成中游,老師也就沒太管她,畢竟人家也沒當你面做太出格的事是不是。老于喜歡上課插著耳機聽歌,還邊聽邊抖腿。我有回問她聽的什么歌,等著她說出賈斯丁·比伯、二手玫瑰或者許嵩徐良汪蘇瀧,然而她說了句:“披頭士?!蔽覊涸谏喔紫碌膬蓚€字“庸俗”還是沒說出口。
“肖瑤,我覺得咱倆的名字正好反了?!崩嫌诮辛宋乙宦?,是的,我叫肖瑤,逍遙,我覺得我過得都對不起我的名字?!翱刹徽Φ?,誰能活得比你逍遙?!蔽易炖镫m這么說,心里卻不以為意。有誰不是被束縛住的呢?只是束住我們的網,或緊或松罷了。
我肖瑤的前十七年完美地出演了“別人家的孩子”,上學、聽講、寫作業、考試,甚至連課余活動都做得幾近完美。但是,我突然感到害怕了。我突然發現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然而它們是那么的雷同,雷同得讓我恐慌。我不甘心,不甘心今天與昨天的區別僅在于手表的小圓圈里的那個小小的數字,我不甘心自己日復一日重復地過完我最美好的年歲。我恐懼著,并且不甘心著,所以,我做的人生第一件所謂出格的事,僅僅是為了拯救。
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老于撣出的煙灰,微弱的火光,只是無力的掙扎,也就那么一瞬。
有天早上,我到校老于還沒來,我也沒太在意——這貨來的一直不太早。然后她一整天都沒來。
她以前基本沒曠過課。請假缺席是要班長報給學校的,但是我并不知道她請假的事。我假裝不在意地問了句前桌的同學,他淡淡地說:“老于啊,以后不來了?!薄鞍??為什么啊?”我的追問完全點燃了前桌的八卦心:“你不知道?。克麐尠藗€大款,回來接她了,給她辦了退學送國際部去了?!?/p>
我腦子有點反應不上來,過了一會才理清思路:老于家是離異家庭,她是奶奶帶大的。然后她媽,回來找她了。
我知道她是離異家庭的時候是高一快結束的時候,那個時候這事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我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下,總結起來就是:老于的媽曾經是一個風一樣的女子,年輕玩的時候有的她,家里老人保守,懷孕了就結了婚。但是她媽還是不樂意被家庭束縛,剛生下她四個月的時候就拋棄了全家。于爸氣急敗壞地拿著菜刀找她媽,砍死了她姘頭,被判了十九年。老于這些年一直是奶奶帶的,即便再叛逆再扭曲,她也盡量不讓奶奶操心。這段故事完全符合了我的想象,我說過,老于是個身后有故事的女子。
國際部啊… …我在腦內拼命搜索自己對國際部的印象:不管男生女生都是一頭卷毛、夸張的耳釘、破洞牛仔褲、煙和早戀。和老于的形象重合了一半啊。但是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大多家庭優越,生活無憂無慮,而老于,是個用煙霧代替了眼淚的女孩。
再次見到老于是她出國的前一周,是她主動來找的我。陌生的號碼,我猶豫了一下才接,話筒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長長的“喂——”?!袄嫌??”“嗯?!薄坝惺??”“嗯,來找我吧?!?/p>
我順著老于給的地址找到了一家裝潢還不錯的小酒吧,不禁為自己捏一把汗,我活了十七年還沒進過酒吧。我頓了頓,推開了門。“肖瑤。”我猛地回頭,看見了吧臺邊上的老于。她頭發留長了點,剛過肩膀,不太服帖地披著,兩條長腿隨意地踩著吧臺凳的沿,側身靠著臺桌,嘴里叼著顆煙,大概是萬寶路,她常抽的牌子。她告訴過我很多次,萬寶路其實不是女孩抽的煙。
“吶,下周我就走了,想來想去,還是得見你一面?!?/p>
我不禁失笑:“見我還用得著想來想去的?你要見的人不多了去了,一個個的想來想去累不累???”
老于微微搖了搖頭:“肖瑤,我好像沒跟你說過,你是我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我爸在號子里的事,你知道的吧?現在大家都大了,頂多當八卦新聞聽著。但是小時候可不一樣啊,我剛上學的時候,不知道誰媽聽說我爸在里面的事,就告訴自己家孩子少跟我來往,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見了我像見了瘟神一樣。有的調皮的男孩總會沖我大喊一聲:‘殺人犯的小孩!沒有媽的小孩!然后大笑著跑掉… …那個時候,我還不到七歲,那種孤獨,那種痛苦和絕望,你懂么?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要裝成堅強的樣子,因為我還有奶奶,我不想讓她擔心我。她那么大年紀,落得一個支離破碎的家,我還有未來,但是她只有我。從小到大,只有她在意我,保護我… …直到遇見了你?!?/p>
她停頓了一下,沖我笑了笑,我認識她這么久,頭一次見她笑得那么溫柔:“肖瑤,你是第一個來主動接觸我、認識我的人,即便動機不純。”
頭一回和她這樣嚴肅正經地對話,說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轉移了話題:“對了,你媽呢?這么些年還好嗎?”話一脫口我就開始唾棄自己的無腦:沒事閑的提她媽干嘛?這么些年,老于她媽對她不聞不問的,可能她最恨的人,就是她媽了吧。結果老于的反應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失控:“啊,她啊。我在見她之前,我也以為我會好恨她,這么些年,在我最需要被關懷的時候,她在哪啊?我在自己心里喊了好多遍想要沖她喊的臺詞,結果一見面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我和她長得,真像啊,畢竟是我媽嘛。只能抱在一起哭了。”
我和她說了好多好多,那天晚上說的比認識她這兩年說的還要多。我們一起聊人生聊理想,聊到我們都不曾認真想過的未來,聊到昏天黑地胡話滿篇,聊到那間喧鬧的小酒吧仿佛是我們即將放飛夢想的那片藍天。我和她哭著說再見,也曾想過也許離別就是永遠。
我又想起老于輕輕彈在煙灰缸里的煙灰,剛落下的一瞬間,即便是火光微弱,在昏暗的周遭之中卻顯得那么耀眼。
我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接近零點,回家欣然接受了爸媽的責問和數落。
我說我去見了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一個可能一生再也見不到卻有可能改變我一生的朋友。
老于走的那天正好是考試,我自然是沒去送她,可能也沒誰去送她。但是我在那片白花花的卷紙中間抬起了頭,望向窗外,看著一架架從我頭頂飛過的飛機,那里面會不會有老于?彼時的她正赴往遙遠的地球的另一端,而此時的我還留在這里重復著每一天都在做的事?!靶が帲北O考的老師用筆桿敲了下我的頭,“專心!”
我的注意力被迫再次回歸于考試上,可能只是暫時,但也確實沒有什么能夠讓我再次分心的東西。
這條孤獨的路上,似乎又剩下我一個人了,終于。一個人默默行走。
我終于還是沿著我原來的生活軌跡,繼續上學,考試……
未來是什么樣呢?我希望是什么樣呢?
不知在何處的老于,咱倆一直是朋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