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浩釗 吳俊
摘要:基于傳統的國際貨物買賣交易習慣和相關司法判例,標的物的相符性又稱合規性,往往基于數量、質量、規格等物理屬性進行判斷。在當下國際貨物貿易實踐中,貨物自身的“非物理屬性”已經逐漸受到重視并成為國際貿易法裁判中影響貨物相符性的關鍵因素。結合國際司法案例和學者學說,可以將貨物非物理屬性歸納為貨物原料來源地、生產地、生產程序及工藝、賣方商業資質及商業利潤流向的合法性、標的物的道德背景。貨物的非物理屬性之所以能夠影響其相符性的法律依據包括交易合同中的直接約定、合同交易的合理特定目的、相關領域的商業慣例以及成員義務帶來的合理期待,貨物非物理屬性確將明顯影響其相符性。
關鍵詞:國際貨物貿易;標的物;相符性;非物理屬性
中圖分類號:D996.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12-0115-04
一、傳統意義上影響標的物相符性的物理因素
《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以下簡稱《公約》)作為國際貨物貿易領域主要的通用法律規范,在處理國際貨物貿易法律關系中具有普遍參照價值。《公約》對于貨物相符性的規定,主要通過第35條進行規范。該條第1款從貨物的物理屬性角度規定了賣方交付的貨物必須與合同所規定的數量、質量和規格相符,并須按照合同所規定的方式裝箱或包裝。根據此款規定,自買賣合同有效成立之時起,賣方即負有依照合同規定向指定人給付相符貨物的法定義務。而對相符貨物的判斷,第35條第1款則規定了以下幾個物理屬性標準:
1. 數量合規的相符
在買賣雙方訂立合同時,雙方一般都會對標的物的數量作出明確規定,買方基于合同的規定產生一種對即將交付貨物數量上相符的合理期待,而賣方則對應地負有按照合同規定數量交貨的義務。但在國際貨物貿易實踐領域,基于不同的原因往往存在著賣方交付的貨物數量與合同規定不符的情況。因此,《公約》第35條第a款即規定“貨物適用于同一規格貨物通常使用的目的”。需特別提到的是,如果雙方當事人在相關買賣合同中達成了應用“溢短裝條款”① 的合意,那么按該條款規定的增減幅度,如存在3%至5%的最終誤差的情況下進行交貨,也可以認定為數量相符。
2. 質量合規的相符
除去合同標的物數量上的相符要求,買賣雙方多會對貨物的質量作出規定。質量要求一般理解為兩個大的類別:標的物的重量與品質。也就是說在數量相符之外,標的物總體及各個體的重量如果在合同中有所規定,也需要達到相應值方可實現相符的結果。此外,品質作為反映標的物具有的某種功效或對某種特性的滿足程度的概念,也是衡量標的物質量水平的一個維度。具體在國際貨物交易實踐中,貨物質量的相符則依據標的物本身的特性及買賣雙方的合意設定具體的衡量標準進行判斷。
3. 規格合規的相符
基于國際貨物貿易實踐所總結的經驗,同類貨物可以通過不同的成品規格滿足買方的具體需求,故而標的物的規格參數同樣是衡量其相符性的一個指標。當買賣合同包含了對于貨物規格的描述或者存在相關行業慣例的情況下,賣方所交付貨物的規格是應當有所遵從的。交易實踐中對貨物的規格描述也有可能是買方所發出要約的一部分,只要賣方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在合同中其就受此描述的約束②。
4. 包裝合規的相符
包裝相符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具體而言可以包括標的物內包裝、外包裝以及用于包裝的材料、包裝工藝與方法等與買賣雙方所達成合意內容相符。一般而言,包裝要求有基于具體貨物屬性的行業慣例標準、基于合同內容的特別要求標準以及基于運輸條件的便利標準,在實踐中往往擇一用于約束合同,成為標的物相符性的一個考量因素。
二、影響貨物相符性的非物理屬性因素及影響程度
基于傳統的國際貨物買賣交易實踐和相關司法判例,標的物相符性之爭的裁定主要是參照《公約》第35條所載的數量、質量、規格及包裝等物理屬性和該條其他補充條款進行裁判。然而,伴隨跨國貿易的蓬勃發展和全球范圍內的產業分工的精細化、專門化,貨物的相符性影響因素并不單單存在于這些可視的、可檢測的、直接影響貨物使用性和消費性的物理屬性之中。貨物相符性的影響因素同樣包含其他所有在貨物相關環境條件下的事實成分和法律約束。可以將這些或不直接可視、或不依賴化學檢測的不影響貨物的實際可消費性和可使用性的屬性特征稱為貨物的非物理屬性(non-physical features)。在《公約》第35條第1款框架下,標的物所具有的與合同不相符但不影響其物理使用效果的特征同樣可以帶來標的物不符合合同要求的結果③。貨物的非物理屬性作為一個相對新穎的學理概念,其內涵及外延處于一個不斷完善和豐富的狀態,基于已有實踐,大致可以將其分為三個類別并以相關司法判例或學者論著為佐證。
1. 貨物的原料來源地、生產地、生產程序及工藝
一般而言,標的物質量是否符合合同要求可以通過標的物本身的查驗得出結論。但在特定領域的國際貨物交易中,證明文件的確認則取代了貨物本身的查驗成為決定貨物品質的決定性依據。證明文件種類多樣,主要被用于證明標的物原產地、原料地、制作工藝等等不能通過肉眼觀察或化學檢測獲得信息,或是從公共健康角度用于識別被權威組織公布為具有潛在健康危害性的或者未定性的產品。這是一種近似于“形式審查”的法律邏輯,同樣可以得出影響實質性后果的結論。
在人類物質文明高度繁榮的今天,全球范圍內的跨國貿易早已經形成了多層次的商品需求,國際貿易的作用不再單單是地區之間的資源再平衡。對于同類物的商品交易,買方開始追求質量之外的更多附加值體驗:諸如其產地是否屬于特定負有盛名的區域,成分是否有機,種植和采集方式是否遵循特定規律,制作的工序是否按照傳統標準等等,這些因素都成為決定貨物價值的重要原因。例如,世界知名的氣泡酒“香檳(Champagne)”,嚴格意義上僅代指出產于法國香檳地區的白葡萄氣泡酒,其他地區所產的同類物即使在口味、色澤及成分上高度接近于香檳,但也應稱作氣泡酒(Sparkling Wine)。在國際市場上尤其是特定國家和地區,正牌香檳與普通氣泡酒的價格及分銷渠道是存在明顯差異的④。可見貨物產區、工藝等差異本身并不當然地、明顯地帶來對貨物質量的影響,但這些差異構成了貨物所具有的一種以非物理形式體現的“附加值”,從而成為貨物相符性的決定性影響因素。
2. 賣方商業資質及商業利潤流向的合法性
跨國貿易的誕生源于全球不同地區之間某種自然資源的絕對匱乏和生產效率的明顯差異,隨后慢慢發展為基于資源分布、產業分工、國際關系等因素共同影響的一種貿易格局,但其交易主體之間地理上的遠距離仍舊是國際貿易的一個主要特征。地理上的遠距離使得交易雙方對于彼此的實際情況存在一定程度的信息不通暢、不對稱,在實踐中為洗錢等跨國違法行為提供了可能。于是國際貿易關系中的交易主體真實身份,以及交易利潤流向的合法性問題成為了國際貿易相關法律意圖規范的重要內容。交易主體及商業利潤流向的合法性同樣屬于貨物非物理屬性的一種,具有識別功能的性質。雖然貨物銷售主體的身份合法性并不直接等同于貨物本身的合法性,但在國際貿易實踐中往往會直接導致貨物合法性的結果,成為了貨物所具有的一種傳遞性的非物理屬性。這種非物理屬性即用于合法性檢驗的證據,無論是普遍意義上的合法性審查還是特定國家之間可能存在的貨物禁運、禁售關系,都有該屬性的體現。
此時,雖然標的物合法性本身不具有揭示任何前文提到的物理屬性的功能,且不會在實質上改變標的物的質量狀況,但標貨物的合法性對其商業價值是能夠形成決定性影響的。例如著名的“金伯利工藝驗證證明計劃”(the Kimberley Process Certification Scheme),即是起源自全球著名的鉆石產地和集散地,南非中部城市金伯利的一項政府與公益組織共建的全球性珠寶證明文件程序。這項程序用于證明對應的珠寶其交易所得不會被用于資助南非全境內任何鉆石產地的叛亂組織,也就是證明的鉆石不是俗稱的“血鉆”⑤。南非金伯利計劃提供的產地和收益方證明文件成為了全球公認的鉆石交易必要證明文件,在北美及歐洲的珠寶市場亦被上升到證明珠寶交易標的物合法性的高度之上,可見這一本身不改變貨物實際品質的證明文件,作為附隨于貨物的一種非物理屬性證明,對貨物的相符性及合法性都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
3. 標的物的道德背景或宗教價值標準
貨物的生產及分銷過程中可能涉及不同的商業倫理問題,交易主體往往來自于不同國家和地區,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國際貨物貿易尤是如此。在國際貿易中,交易雙方有時會通過在交易中設定具體的商業倫理標準來彰顯己方對某種價值觀念的追求,其中一些受到廣泛認可的商業倫理價值甚至成為了具有行業慣例性質的約束性標準。此外,涉及宗教背景的貨物往往會因具體宗教的教義規定而具有相對特定的標準要求,例如基于對宗教信仰的尊重,這種特定的宗教標準受到世界各國廣泛承認。
在許多貿易部門里,一些行業倡議也經常會規定諸如禁止童工、設定最多工作時間和規定人道待遇等要求。在國際公認的倡議約定層面,聯合國全球守則(UN Global Compact)應該是最為成功者之一。UNGC包含了人權保護、勞工權益、環境友好以及反腐敗政策等內容⑥。即使這些具體各不相同的守則內容是相對寬泛且不夠具體的,但從中可以看出商品貨物交易中的最低道德標準是應該得到廣泛保障的⑦。宗教因其具有的特殊性同樣為相關貨物設定了一套具體的標準,并且直接與標的物的相符性產生聯系。例如常見的宗教食物:伊斯蘭教的“清真食品”,猶太教的“潔食”就是典型代表。
三、非物理因素影響標的物相符性的法律依據
貨物的非物理屬性本身具有抽象性,即一些非物理屬性是難以被量化的。這些大都難以量化表現的因素在一定條件下將會對于貨物的相符性造成顯著影響,帶來貨物不相符以及賣方違約等法律后果。雖然非物理屬性這個命題相對新穎,內涵也相對抽象,但是在國際貨物貿易法律體系之中卻不乏可以支持這一理論的法律依據。
1. 交易合同中的直接約定
買賣關系中當事人雙方的合意是交易的基礎,也是買賣合同中權利義務關系的決定性因素。“意思自治”原則作為世界范圍內廣受法律認可的合同法原則,將雙方當事人平等協商所達成的,不與現行法律相違背的,具有可實現性的任何合意視為創設了雙方當事人之間受法律保護的權利義務關系。這一合同法理論的基本原則決定了只要在合同訂立階段,雙方當事人合意對標的物設置了任何非物理屬性上的要求,負有給付責任的一方都必須嚴格遵守執行,且該屬性的不可量化特征不得稱為其不履行的理由。在《公約》第35條第1款的規定下,即如果當事人雙方已經在合同中同意了貨物應當具備某種非物理屬性,那么這一非物理屬性就變成為標的物的質量要求⑧。如果這樣的非物理屬性未能得到實現,法院就可以依據年齡⑨、產地⑩、有機性{11}等非物理屬性原因裁定貨物不相符{12}。
2. 合同交易的合理特定目的
當《公約》第35條第1款主要規定合同中確實提出了對標的物具體要求的情況,該條第2款設定了一系列客觀衡量因素去判定貨物的相符性。第35條第2款“除雙方當事人業已另有協議外,貨物除非符合以下規定,否則即為與合同不符”的規定根據法條文意理解屬于一種補充解釋規定。僅在合同中沒有能夠滿足第1款規定的內容,或者有規定但屬于無效、不清晰的規定時可以得到適用。該款中有規定:“(b)貨物適用于訂立合同時曾明示或默示地通知賣方的任何特定的,除非情況表明買方并不依賴賣方的技能和判斷力,或者這種依賴對他是不合理的”。例如,依照《公約》第8條對于合同解釋的規定,基于對方“知道或不可能不知道的特定目的”可以是買方簽訂買賣合同是為了獲取商品并轉售到如有機食品、宗教飲食等這一類具有非物理特征的特定市場。那么,賣方交付的產品就應當保障具有實現買方這一特定目的的非物理屬性要素。地理上的特定目的也應當被考慮進來,成為合同雖為明文規定但可能存在的特定目的。現今世界各國對于不同的商品貨物有不同的國家要求和檢驗標準,這是基于國家經濟水平和文化背景而變化的。那么,如果一個買賣合同中買方明示或有理由讓對方已知這類地緣上市場的特定目的,那么賣方也應當保證貨物符合最終銷售地或使用地在貨物物理和非物理屬性層面的行業標準和法律規范。
3. 相關領域的商業慣例
本文所指的商業慣例是指建立在頻率上重復發生,數量上基本滿足,時間上相對持續的商事行為,這種行為在未來還需要具有可復制性。商業慣例可以被用來補充和體現雙方當事人過去的行為{13},從而提供一種規律性的內容作為對雙方有約束力的參考。《公約》第9條規定了國際貨物銷售中有關商業慣例及其效力的內容:“(1)雙方當事人業已同意的任何慣例和他們之間確立的任何習慣做法,對雙方當事人均有約束力。(2)除非另有協議,雙方當事人應視為已默示地同意對他們的合同或合同的訂立適用雙方當事人已知道或理應知道的慣例,而這種慣例,在國際貿易上,已為有關貿易所涉同類合同的當事人所廣泛知道并為他們所經常遵守。”這兩類商業慣例中無論哪類,只要該慣例標的物存在某種非物理屬性,那么就可以成為買方在后續交易中要求賣方提供具備同等非物理屬性貨物的依據,并且顯然是受到公約保護的。
4. 成員性義務帶來的合理期待
當代國際貿易交往實踐中,涌現出許多區域性、全球性的倡議文書甚至是經濟合作形式,這些組織往往會依照其設立宗旨設定相符的或有助于其實現價值追求的綱領性規范文件。例如前文筆者提到的聯合國全球守則,即創設了包含環境要求、持續性生產、商業賄賂即反腐敗等方面十條原則性要求。類比國際法的基本理論中的約定必守原則,國際法主體在公開加入一項條約或一個國際組織時,除去事先協商同意的保留條款外,其他內容對于具有成員身份的國際法主體具有約束力。同理,某國際商事主體,如果作為某一貿易守則或商業倡議的已知成員,那么所屬守則的內容就自動成為了其簽訂的貿易合同的一個部分。即使合同中沒有直接規定相關義務,該主體在該商事活動中也必須受到相關原則規定的約束。也有部分學者認為,參與或發起某項聯合國倡議是一回事,在合同中同意另一方可以因這些道德價值未能被滿足而獲得違約救濟權則是另一回事{14}。即使作為某項商業倡議的成員,這只能代表其在廣泛意義上贊成該項倡議的內容和價值導向,是不能普遍且當然地成為其具體商業行為的約束的。
筆者認為,當交易一方以某項商業守則的已知成員身份參與國際貿易的時候,會對交易對方造成一種合理的期待,期待內容即該主體的貿易行為會符合這項守則的內容。這在一定程度上將會影響對方的貿易決策,成為對方可期待的一種合理利益,是該主體合同義務的一部分。此處的“已知成員”,是指國際商事主體公開聲明的,或是在合同簽訂階段表明的,或是有理由使對方相信的一種結果。當然,如果交易雙方同屬于某商業守則的成員,則完全可以推斷出他們都同意接受該守則的約束。因為“如果雙方在更廣泛的范圍內同意某些標準,那么他們必須至少被含蓄地認為在各自的商業合同中同意這種用法。”{15} 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簽訂的合同自然地受到他們所屬守則規定的約束,這種約束效力的產生不以合同明示規定為條件,但其約束效力的排除則必須有明示的合意。這既符合國際法約定必守原則的宗旨,又強調了國際商事主體有資格獨立決策并為之負責的獨立性和平等性,并且有助于維護國際商事貿易的交易秩序,彰顯誠實信用和公序良俗原則的價值追求。
注釋:
① More or Less Clause, 即某些貨物可能由于其特性,很難交付絕對準確的數量,雙方當事人一般在合同中會有這種相關條款,給出一定范圍,允許交貨時存在一定范圍的誤差值。
② Banca-Bonell Commentary, p.274.
③ Used Car Case, Germany, Oberlandesgericht K■ln, 22 U 4/96.
④ Not All Wines with Bubbles are Champagne, Kentucky Courier-Journal, 2011, (13)12.
⑤ The Kimberley Process Certification Scheme (KPCS).
⑥ Ten Principles of the United Nations Global Compact.
⑦ Schwenzer, Supra Note 13, at 462.
⑧{12}{13}{15} Schwenzer and Leisinger, Ethical Values and International Sales Contracts, above n 6.
⑨ Landgericht (District Court) Berlin, 13 September 2006, 94 O 50/06 (Aston Martin case).
⑩ Bundesgerichtshof (German Supreme Court), 3 April 1996, VIII ZR 51/95 (Cobolt Sulphate case).
{11} Oberlandesgericht (Appellate Court) München, 13 November 2002, 27 U 346/02 (Organic Barley case).
{14} Christina Ramberg, Emotional Non-Conformity i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Particularly in Relation to CSR Policies and Codes of Conduct, Research paper, Stoc-kholm University, 2014, at13-14.
作者簡介:喇浩釗,外交學院國際法系,北京,102200;吳俊,《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副研究員,四川成都,610041。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