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被浪漫

郭正偉

聽聽看，這算不算是一個比較浪漫的愛情故事？

嗯，聽起來是不錯，而且……

有沒有打算去采訪一下，寫篇好看的愛情小說？

看情況吧，如果可能，實地感受一下也無妨。

事后，冀輝也特別后悔沒有及時接受邀請，否則，這個故事的結局也許會捩轉到另一個方向。直到三年后閑暇無聊，又被那個秋后絮絮叨叨連綿不斷的細雨所潤染，冀輝才索性打起背包去了那個叫太平鎮的鄉下，認真觸摸那個被好友嘖嘖稱道的浪漫故事的細枝末節……

的確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山區小鎮，尤其是在“霏霏霡霂訴說離愁”的秋后，但見修竹掛淚，滿目青翠，涼風習習，云霧繚繞。純一色青磚紅瓦的民舍錯落有致地散居在四周環圍的綠樹青山里，于嵐氣縹緲中忽隱忽現，遠遠看去完全就是一幅名副其實的山鄉水墨畫。

與其形成不和諧的音符跳動在三年前的一場車禍，不，應該是一次看似碰瓷的事件，哎，也不對，怎么說呢？反正是很稀奇古怪的。

一

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被撞上了。

肇事司機劉一，一直不愿再回憶三年前觸到的那件晦氣事，哦，也算是浪漫故事的一個序幕吧。

那天，他開著新買的奧迪車去鎮中心小學接孩子，自然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在此之前他也很囧的，年輕媳婦因嫌棄他窩囊，于幾年前借外出打工跟人跑了。既沒音訊也沒辦手續，搞得他見又見不到面，婚又離不成，只能靠著父母拉扯孩子，憋憋屈屈過光景，自是受盡了歧視和白眼，連同漸漸長大的孩子都有些瞧不起他。還好，小鎮的旅游開發給還算不笨的他帶來了機會，借助特色農家樂一舉改變命運，之后又入股一鄉鎮企業，日子便同門前那條清亮透心的溪水河嘩嘩啦啦響起來，且始終游走在浪花飛濺的最前面。短短幾年，不僅按規劃要求如愿翻建了別致樓院，飼養起野禽家畜，還壯起膽子跟山下一女子談起了戀愛。反正有的是錢，管他姻緣散不散、合不合規，只要感覺稱心就行，大不了就是個罰嘛。也就有些隨心所欲——隨心所欲交友，隨心所欲吃喝，隨心所欲玩耍，隨心所欲消費，而且在消費上一心上檔次，趕潮頭，一句話，再不能委屈了自己！

是不是因為太隨心所欲了，才會隨心所欲地遇上那場稀奇怪異的車禍？劉一一直不得其終。

車載記錄儀可以證明：那天下午劉一開車行走在小鎮上的車速并不快，最多不超過二十邁。事實上他也不可能開得快，想想啊，接送孩子的家長一個挨著一個，自行車、電瓶車、三輪摩托車，還有手拉手步行的一干老頭老太太們，個個像是爬行在磨砂玻璃上的螞蟻磨磨蹭蹭。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開著勞斯萊斯也沒有機會讓你越過路人的頭頂飛天往前闖啊？！劉一只能隨心所欲慢慢游走了。

事故就是在劉一隨心所欲且又慢條斯理的駕駛中不由自主發生的。

記錄儀顯示：當車輛拐過一個街角，正準備避開路邊一處攤位時，一位老人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歪歪扭扭直沖過來，還沒等劉一反應過來怎么回事，自行車連同老人已經重重摔在了小車前，帶鉤的車把兒將奧迪車前那枚醒目的四環標志也鉤豁了！

劉一頭嗡一下，待穩穩神下車看時，四周已圍上好多人，嘰嘰喳喳地嚷叫，他扒開人群走進去，竟見老人雙目緊閉，嘴唇發紫，已經昏迷。本以為是偽裝，還不怎么在意，可等他真正蹲下身子試著去拍腦袋、掐人中呼喚時，傷者還是不省人事。這時他才感到問題很嚴重，大腦一盆漿糊般呆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有人喊快送醫院，劉一回過神來，正要協同好心人將傷者攙扶上車，交警王二和他的同事們趕到了！

二

王二和他的同事是縣交警大隊派駐太平鎮中隊的交警，專門負責小鎮方圓附近交通事故的責任。

且不要認為太平鎮地處偏遠而會寂寞，恰恰相反，小鎮因太適宜人類居住，且風景優渥自成亮點而廣泛吸引著眾多外地人神往，也更顯得人員熙熙瑣事不斷！有停車收費不透明引發爭執的，有住宿價位不清晰招惹投訴的，也有菜品不合口味相互指責的，幾乎囊盡了各色旅游景區常見的態勢。特別是在酷熱襲人的避暑季節，太平鎮這個深山一隅，紛雜車輛并駕，各路人馬齊聚，由此引發的大小交通事故屢見不鮮。有次，臨省一對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此避暑養生，于黃昏時分牽了自家寵物狗在小鎮上散步，不慎與當地一輛摩托車遭遇。一對老人有驚無險，那條可憐的寵物狗卻被撞倒碾壓，哪里都沒事，偏偏睪丸被活生生擠出甩在路上，心疼得一對老人又是捶胸又是跺足，當著一干人哭得別出心裁又不可理喻，任憑聞風趕到的王二和他的同事們怎樣解釋都無濟于事，硬是逼著哭笑不得的王二和他的手下按交通肇事致狗傷殘定罪處理！

就這種事你能不管嗎？畢竟，你這里是藏在深山的風景名勝區，一事一處都彰顯著品牌，一點一滴都體現著形象！在這和諧的環境里，人與動物可是平等的，都有權享受生命尊嚴，分享人文情懷，何況人家還是帶著消費來的。

想想吧，在這種背景下操勞本職，王二和他的伙計們也就甭想著能躲在這邊遠小鎮休養小憩了。

除非是天氣稍涼后人漸散去的秋冬季節。

劉一肇事的這場車禍恰恰就發生在王二他們稍感輕松的晚秋，于仲秋過后不到二十天時間。

趕到現場時第一感覺就是典型的碰瓷！王二說。兩車相撞力度不大，接觸面不廣，蹭痕不太明顯，尤其是肇事車輛與傷者間隔距離也不遠，屬于一觸即倒、隨碰隨摔現象，符合碰瓷特征。

可傷者確實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盡管身上沒有明顯擦傷和皮外出血，但畢竟是位老人，又騎著單車。王二他們就按弱者為上、一切尊從人性化處理原則，先送傷者去醫院急救，自己和同事們留下勘查現場，處理善后。

善后處理起來似乎很順利，劉一也配合得到位，包括車輛鑰匙、行車手續、行車記錄儀等等，要什么給什么，百依百順的，挺讓王二他們爽心。可等王二他們勘查完現場，開始詳細詢問時，肇事者劉一一聲長嘆，讓王二和他的伙計們立馬從清爽的空氣中捕捉到一種怪異的氣味……

這就不對勁了！

三

傷者被送進醫院時，魏三正坐在院長兼主任醫師辦公室安然小憩。

正如太平鎮舒適的環境一樣，醫院里的條件也相當不錯，窗明幾凈，寬敞明亮，墻白壁瓷，一塵不染，可以說一切都是按二甲醫院標準配備的。畢竟是旅游景區，休養圣地，風景如畫，水墨音韻，是縣里乃至全省聞名的特色小鎮，各項經濟指標一直靠前，自然也會讓嗅覺靈敏的特色行業的頭頭腦腦們高瞻遠矚了。盡管深居偏遠，盡管只是鄉村一隅，但建駐在此的各個機構都是齊全的，且規模和檔次亦屬一流，一流的水準堪可與縣市醫院相媲美！

當然，一流的水準不一定就有一流的服務，尤其是在醫療行業，你可以做出一切為了患者的樣子，心急火燎地為患者施救，但不一定會心急火燎地為患者盡心服務，哪怕你一直在心急火燎地惦記著患者口袋里的鈔票！除非是良心未泯，這是個羞于啟齒卻相當現實的實際問題，屬通病。不是嗎？

這一點，對魏三他們來說是心知肚明的。

也難怪，現在的人們心態都很浮躁，而且浮躁得有些奇怪，有些摸不著頭腦。就拿健康理念來說吧，時下人們的健康理念不知道被哪條臭蟲纏繞住了，該注意健康的時候不注意健康，可待享受健康的時候又后悔年輕時盲目透支了健康，不是太傻了嗎？

這種傻人在這養生小鎮的外來人群中比比皆是，而且傻得好笑，好像上了年紀一來到這養生特區就得小心翼翼精心呵護才能保命一樣。剛來這里那年夏天就遇到一位奇葩患者，是西京來此度假的老太婆，據說是一位富商的太太。明明就是普通感冒引發的咳嗽，卻硬是懷疑肺部感染有異常，還怕匆忙回去死在路上，硬是帶著大城市醫療救治標準逼著魏三他們又是拍片，又是透析，外加專家會診。前前后后折騰幾天，花了幾萬元才算心滿意足離去。你說稀奇不稀奇！

有了那檔稀奇事，魏三他們也就豁然明白：有的人，特別是有錢人在養生方面就是挨宰的，哪怕白丟銀子也喜歡讓你折騰，而且折騰得心甘情愿！作為醫生，配合他們為健康瞎折騰、白掙鈔票未必就是壞事，再想一下街頭那些販賣保健品的之所以專盯著這些人發財，不就是掌握了他們怕死的心態乘機作亂嗎？

有意思！

把小病小災視為絕癥，把偶爾不適當成大難臨頭，讓一些患者誠惶誠恐，已使魏三他們司空見慣，也就視而不驚。所以當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傷者被人心急火燎地送到跟前時，他就像早有準備，也就顯得不慌不忙，一切按自己的程序和方式按部就班地處置。照例是掛著液體拍片、透析、查血、檢尿、把脈、聽診，還時不時親臨病榻前進行安撫，極盡關愛。直到傷者瞳仁漸漸放大、手腳冰涼時，大家才驚覺地發現，傷者已無可救藥了！

傷者突然死去，實在讓人始料不及，包括王二在內的所有人這時才忽然想起：死去的老人是誰？

是祖籍鎮上的人？小鎮不大，相處的人都很熟悉，很少有人認識死者！

是外來旅游的游客？也不像是，外地游客怎么會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單車？

既無身份證，亦無戶口簿，除了一輛單車和再平凡不過的老式手表，死者身上再無其他可查詢的信息。

就在大家為死者的身份思考著要不要刊登一則尋人啟事時，一個年輕女人的遽然出現將劇情推進了高潮。

四

女人是那種不用任何化妝、任何衣飾裝扮即可吸引眼球的漂亮女人，或者說是清純村姑也未嘗不可。女人慌慌張張跑進醫院，又踉踉蹌蹌趔進停尸房，顫抖著雙手掀開死者遮蓋著的白布床單，只一呆怔，便撕心裂肺痛哭起來。一時整個停尸房，乃至整個醫院的走廊過道的角角落落瞬間就被悲愴凄號聲充滿，傷痛的烏云也隨即在小鎮醫院上空籠罩，似乎那縈繞在空中絮絮云霧就是為這場不幸而準備的，每一聲凄厲都帶著淚雨……

老唐啊，你個死鬼，咋就忍心丟下俺啊，嗚嗚，你這一離去可叫俺咋活啊，嗚嗚嗚嗚，老天爺啊，俺的命咋就恁苦啊？嗚嗚，嗚嗚嗚嗚……

長時間的訇然痛哭過后，人們才從女人痛不欲生而又斷斷續續的講述中鬧明白：這是一對從臨縣避難而來的老夫少妻。

還是一對特殊的逃婚鴛鴦！

男的姓唐，時年62歲，是當地一名煤老板。因家屬生病，幾年前雇請這位年輕女子到家做保姆兼顧料理家務。保姆很盡職，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卻未能料理好老唐家屬的病身，一年不到老唐家屬就一命嗚呼，撒手歸西。稍后，繼續呆在老唐家的她也未能把持好自己的身心，居然與大自己36歲又8個月的主人搞到了一起，說是日久生情兩廂情愿。但老唐兒女卻不認同，一口咬定是保姆貪圖老唐家錢財才蓄意委身屈嫁，又是登門吵鬧，又是行文訴訟，一時鬧得不可開交。但終攔不住老唐和女人的一片癡心，倆人索性拋家離鄉，于年前來到太平鎮逃婚避難，廝守終身。臨出事時也算是半個當地人了。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那不也算是露水夫妻？

人們忍不住嗤笑。

不，倆人是有結婚證的，紅堂堂蓋著政府印章！

當地派出所出面，把調查后取出的兩個紅本本擺在桌面上任人觀看。

那是野戶口嘍？人們又戲嬉。

更是瞎扯，人家身份證、戶口本都齊全！

民警再次辟謠。

那……

人們想不出這對相差三十多歲的老男少女冒著風險逃進深山守在一起是何道理，更想不明白臉皮凈光、長相恁嫩的年輕女人為何要鐵了心跟定一位看上去相貌平平的老頭私奔。畢竟倆人相差那么大一截年齡呢，吃喝肯定有異還倒罷了，關鍵是還要摟在一起睡在床上過那日子呢，老唐能滿足她嗎？女人能受用嗎？還有以后的老唐體力不支的時候怎么辦？

論來論去，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年輕女人之所以情愿犧牲美貌與老唐廝混，圖的就是錢財！絕對是！

想明白了這些，山里人的淳樸和善良便被憤懣和鄙視所替代，并逐漸為那個日子剛剛有點起色、一心想過慢節奏生活的劉一擔起心來：不知羞恥的老唐碰瓷不成反而搭進了性命，撇下心灰意冷的年輕女人，指定是要挨一杠子了！

年輕女人卻并不理會那些議論，只睜著一雙瑪瑙眼瞥看躺在靈柩里的男人，哽咽著抽泣，說隨你們咋去想，俺只要對得起老唐就行。

五

得知撞在自己車上倒地不起的老唐死在醫院，劉一頓時傻了，咋可能？咋可能？咋可能嘛？

不就是輕飄飄的接觸，不帶什么聲響的碰撞嗎？咋會要了人命？！

劉一看過不少車輛交通肇事致人死命的視頻案例，那是需要疾速行駛、猛烈撞擊才會出現的，再就是反復碾壓或者故意傷害。而像自己這種情況致人非命的概率微乎其微，難不成真是觸了霉頭？

不行，俺得申訴！

劉一開始思謀反擊的理由，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求交警封存保全行車記錄儀，盡管里面錄存有他和新結識女友在車上調情的不雅語音，也有他借助跑車與人偷拿景區物件得逞后分享贓物的隱秘證據，但相比一條人命，一條與其息息相關的車禍性命和自身以及家人前程，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在這場倒霉的車禍中自保，并在自保中解脫出來。

不過那天他確實喝了點酒，只一點點，可以拍著良心對天發誓。對此他頗為羞慚，身為男子漢，一米七八大男人，居然對酒有恐懼癥。平時聞上一口就反胃惡心，也是老被發小朋友恥笑的由頭，但最終突破禁忌是在結識新女友后。女友雖年輕，但酒場上不生疏，高興時老愛喝幾口，喝幾口后就興奮，明里暗里主動往自己身上靠，靠得劉一心里癢癢的卻不敢動手。后來女友就鼓勵他試著喝酒打牙祭，然后再鼓勵他借酒壯膽，還真得手了，一得手就剎不住，而且還狂躁得要命。那天要不是為了跟幾天沒見的女友見面，他也不會半拉不晌地喝那鬼東西，暈乎乎地行事，暈乎乎地睡覺，又暈乎乎地出來顯擺，但心里是很清楚的，沒有一點迷糊。莫非是不該做了那事？

劉一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卻知道酒后駕車致人死命的后果，而且還是在……他不敢想象。兒子只有5歲，父母已過半百，都需要他照料撫養，并且還有剛結識的女友，不說是相親相愛，但一心想和他結婚成家過日子的心情卻是真的。劉一不能沒有他（她）們，生活的內容也需要有他（她）們去填補，去充實。如果因為這場倒霉的車禍而失去一切那可太不值了，幾年空守寂寞的苦澀是難捱的，何況還要去憧憬幸福生活呢。

思來想去，劉一還是決定重返一趟交警隊，找王二和他的同事幫忙。

六

這個忙怎么幫？王二也很為難。

各項跡象表明，劉一在這場稀奇的車禍中責任不大，而且也很配合，加上行車記錄儀音像和各方指證，死者碰瓷的嫌疑已很明顯，如果活著還有可能會受到指控。但問題的關鍵是對方死了，而且就是被劉一的車輛碰到后直接昏迷，中間沒有一點拐角，這在法理上就實實在在存在著因果關系。

當然，不單是劉一質疑，就連王二和他的同事們也很奇怪，就那么輕微的碰撞，甚至連碰撞都說不上的擦傷怎么就會致人死亡呢？依他多年的實踐經驗，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可能出現，太不正常、太匪夷所思了嘛！

但天意如此，不可能的事有時候偏偏會在人們的慣性思維中逆轉出現。前些時候，媒體上不是還在報道說，在一枚幾億年前的恐龍蛋化石中發現了恐龍胚胎了嗎。馬上就有科學家論斷說在不久的將來會有真正的恐龍生活到我們人類群體中，可怕不？想想這場車禍跟那枚恐龍蛋里驚現的奇跡相比，就顯得并不十分匪夷所思了，而且可以說是正常中的正常了！

王二不想去考究那深奧得摸不著頭腦的新聞真實性，畢竟與自己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首要的是怎樣理清思路著手解決好當前的實際問題。

劉一跟自己屬于那種不是很熟的熟人關系，怎么說呢？一個鎮上處著，區域面積不大，常住人口不多，低頭不見抬頭見，哪個禮拜不照上幾面？何況劉一又開著農家樂，做得一手家常好菜，自己有時還要去嘗幾口，也就混了個眼熟。既然眼熟就要扯上情分，無非是情深情薄罷了。想想平時去劉一那里待自己的好，再思思碰瓷中死去的外地傷者，王二就特別同情起劉一這個倒霉蛋子，不該有的情緒便漸漸涌上來占了上風。

王二叫來手下同事，調出尚未來得及上報的酒精測試儀資料，還好，酒精度十分低微，擬似接近酒駕邊緣，那么處理起來也就不十分棘手。

死者老唐的故事已經傳開，私攜少女外逃的事終不算光彩，也就不值得同情，加上碰瓷這一出戲，也就更加令人不齒。王二穩穩神，對哭喪著臉一再乞求的劉一先是一頓法理教訓，再是一番禮義仁情，動情動意，曉明利害，講得劉一淚眼婆娑，幾近唏噓;然后放松口氣話鋒一轉，幾乎是咬耳輕語般提醒道：既如此，何不去醫院探探情況，說不準那老唐患有其他疾病呢？！

七

心臟猝死？這不可能！

面對劉一的疑問，已經脫了白大褂，穩坐在竹椅上靜心品茶的魏三十分錯愕，繼而是滿目忿恨，以權威專家的口吻斷然否定！

沒錯，在這個深山小鎮的中心醫院，魏三的權威性是不可挑戰的。無論是醫術觀點還是醫療水平，他都技高一籌，無人可比，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幾篇很專業的論文在省報媒體發表呢。

這就是水平！

也怪沒有交待清楚魏三的身世背景。名牌大學畢業，城市醫院就業，多次進京修研，標準的醫科高材生。只是心高氣傲，躐等求進，一直不能跟同事處好關系，廣泛被認為很玍。僵持幾年后干脆甩幫單干自立門戶，無奈命運不濟，加上盲目追逐社會潮頭，幾番拼搏，到頭仍然是家不成，業未立，終以告敗歸根，落荒小城。好在有領導慧眼識珠，于泛泛醫務者中發現其才，再幸旅游小鎮繁榮乍起，深山醫院急需骨干力量支撐，領導們一番醞釀斟酌，便委派其來太平鎮這個中心醫院擔當主職。

有如此強硬的背景撐腰，試想，魏三在太平鎮這個區區幾萬人居住的山區醫療行業中能不權威、能不牛嗎？！

我再說一遍！魏三拿手敲著面前的茶幾，鄭重其事說道，傷者純粹是大腦受到撞擊造成血管爆裂急性而死，這一點我在死者的病例上寫的很明白！

是倒是，劉一面堆訕笑輕聲隨和，再次小心地掏出中華煙，但只進行到一半就被魏三嚴厲制止了。

俺的意思是，那老頭還有其他病源嗎？劉一輕嚅。

沒有！魏三斷言，但很快也覺不合適，隨即變口說，這不是我診治的范圍，原諒我不能直言。

可這個對俺卻很重要。劉一往前挪挪身子，聲音像是從揉皺的破紙紋里流出來一樣期期艾艾，說，您知道這個牽扯到我的命運，一家人的命運，您得幫幫俺。

說著將口袋里一個紅包掏出來。

魏三一愣，繼而是滿臉羞憤，是那種被極端侮辱了的羞憤。他霍地站起來，指著對面的劉一大聲斥責道，出去，你給我出去！

劉一愣了，也呆了，直到這時，這個自感已經混出人樣的年輕人才從心底真切感受到：與倨傲威嚴的魏三相比，兩人思想品味之間的距離有多么大！

劉一尷尬地坐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謝天謝地，魏三并沒有將尷尬局面持續下去，在已顯十分委屈乃至猥瑣的劉一將近崩潰之時，又適時將其攙扶起來。也就那么一小會兒，魏三又以百般憐憫的口氣對著垂頭喪氣的劉一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也不能……算了，我看情況吧，也許還真是心臟猝死呢。

八

難以預料的事仍在繼續。

就在劉一等人費盡心機尋找有利于自己的證據解脫責任的時候，那個為失去丈夫而痛心哀嚎的年輕女人卻在醫院割腕自殺了！

女人自殺的地點是在醫院安放水晶棺的太平間里。一片鋒利刀刃將女人左手腕靜脈血管劃破了，殷紅的鮮血順著女人爬扶在水晶棺上的玻璃罩縫隙，滴落在死者老唐掩蓋的白布單上，洇紅成一朵朵雪地梅花，看上去要多刺眼有多刺眼，煞是刮目！

但醫院畢竟不是家屬自殺的地方。女人很快就被發現，并被搶救過來。面對一干喟嘆的白衣天使，女人止不住傷心痛哭，無限悲愴，說，恁不知道，老唐待俺有多好。當初俺在他家做保姆，他們一家都瞧不起俺，特別是他家老太太心思重，脾氣大，動不動就發火打人，有次還用煙灰缸砸破了俺的頭，是老唐出面將俺送進醫院。說實話，俺倆走到一起這幾年，他待俺比待親女兒還親，吃個螞蚱都少不了俺一條腿，時時處處護著俺，疼著俺，只怕虧著！就憑他對俺那片心，俺還有啥說呢，只有挖心挖肝跟定他，相親廝守一輩子！說句羞口話不怕大家見笑，晚上俺倆睡一起，不是他給俺暖手腳，就是俺給他掖被角，只怕涼了身子，相互那個疼啊，你們說，一輩子有這樣一個人寵著疼著，還有啥不知足呢？！

其聲戚戚，其狀慘慘，說得一屋子人滿眼淚花花。

當然也有比較冷靜的。那位醫院院長兼主治醫生就很沉著，面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女人，魏三說，這里已經夠亂了，勸你就別再亂上添亂了，眼下還是先處理死者的后事要緊，行不？

說話不及，老唐的死訊傳開后，他臨縣的幾位親戚包括兩個兒女也聞風而至跑到了太平鎮，跑到了安放死者老唐的醫院，找到他們事實上的后媽先就一通痛罵。吵鬧聲驚動了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醫院看情況不對，只能求助小鎮警察，都要求予以公斷。言論爭執中，老唐的兒女一口咬定曾經的保姆心生貪念，唆使父親走上了不歸路，他們壓根就不承認這個比他們還小的女人做后媽。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身體極度虛弱，只能強撐病體大呼冤枉，說，恁兄弟姊妹說話可要憑良心，俺們臨走時恁爸是不是已經給你們各自留有財產？帶走的這些可是俺們留下養老的。老唐兒女說，老頭子留下些養老沒啥說，憑什么要給你留？你算老幾啊？才幾年！女人喘著細氣說，俺也沒想著要留，都是恁爸的意思，再說了，也是按照老規矩辦的。恁那個媽去的時候，恁爸不僅給兒子你留了錢，還給去的那個媽留了些。后來這個媽走的時候，也是給親女兒撇了錢，還給走的媽加了股份，都不少的，俺咋就扯上了貪？老唐兒女說，俺爸給俺留有錢財不假，可其它的呢？就不相信才恁些！女人說，前頭的他花了，后來的他出那事補償出去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也怪你們當時都不照面，只怕被訛上。兩個兒女馬上爭辯說，俺們咋就沒有照面了？當時他把人家女人搞死，不都是俺兄妹倆出面擺平的？至于后來為啥被人訛上，都是老頭子死不要臉！輪番又是一陣攻擊，還翻起了舊賬，一堆一堆的，聽著讓人頭皮發麻，也聽得糊里糊涂，什么那個媽這個媽的，還有搞死女人什么的，聽的一頭霧水！琢磨了半天，人們總算從中理出了頭緒。哦，原來這還是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妹啊，而且這個老唐還不止兩三個女人，看來這個老唐是不簡單！

兩個兒女還在翻老賬，并有意無意揭起了老頭子的歪疤，聽得幾個跟去的親戚都大睜著眼睛氣呼呼地相繼離去。眼看爭執不過，又加上身體無限虛弱，女人只好選擇放棄，當著民警的面哭著把帶在身邊的幾本存折扔到對方身上。

然后又論起老唐的死，老唐的兒女又一逼二挾要見肇事者討要說法，劉一只好出面，并將備好的說辭全部提出，以求賠償談判中加重自己的籌碼。正與老唐兒女理論不休，女人又以老唐家屬身份插話了。女人說，憑良心，這次事故責任全在老頭子，都是他一時糊涂做了錯事，連帶了兄弟，如果非要讓人家賠償，俺作為死者的妻子，有權當家做主，就讓人家拿個喪葬費表示一下就算了！

此言一出，老唐兒女當即就跳起來吵：見過往外拐人，卻沒見過往外拐錢的，聽聽，聽聽，這就是后娘，后娘你算啥啊？你要當好人，充高尚，你就埋老頭子去，俺們不管了！

吵完抬腳走人，被早就看不下去的民警攔住了。民警說，既然大老遠來討債，就得拿債單，不能把債討了，尸（屎）卻留下不管，不信你們走出門去試試，看有沒有人揍你們！

說完拉開門，門外已圍了許多當地村民，個個捋胳臂捶胸膛地喊著“找打”，老唐兒女一見那陣勢，當即就蔫了。

最后民警調解，讓劉一拿三萬了事，死者后事由老唐兒女承擔。

老唐兒女勉強同意，剛要簽字，他們的后媽又發了聲，說，算了，老唐的后事俺管，交給他們俺不放心。

大家均是一愣。

女人擦把淚水，像是自言自語：不管咋說，老唐待俺不薄，最起碼對得起俺了，這次走的也倉促，連個后話都沒有，尸體留下來交俺處理，俺還能跟他說說心里話，他在那邊能聽到的，真的。

老唐兒女沉默下來，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言語，臨走時總算想開了，各自走上去拉了拉他們事實上的后媽十分牽強地擠出一點笑臉，算是告別。

經歷整個過程的劉一有點過意不去，悄悄旋到年輕女人的身邊輕聲說，嫂子放心，等他們走了，俺再追加點錢給你。

年輕女人凄慘一笑，說謝兄弟，昧良心的錢俺不要，俺就想讓老唐早點入土為安！

九

誰知道是那樣啊？提起三年前的事，劉一始終都很糾結，想不到那女子會如此清純，不圖錢，不圖利，只圖一片真情，著實少見！

處理交通事故的王二也很意外：這女子的心思咱真摸不透，一般情況下都會在賠償方面爭個你死我活，可那次卻出乎意料，想也想不到。正因為想不到，大家才做了些不該做的事，包括肇事者一些表現數據。

而那位以茍嚴出名的醫院院長兼主治醫師魏三也曾對著媒體大發感慨：有些情況不明了，所以在一些問題上松了原則那枚螺絲釘，也就為肇事者提供了方便，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想想，實在是羞愧啊！

說完搖著頭嘆息離去。

整個故事情節串起來就是如此，有人認為很凄美，也很浪漫，浪漫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后來的偵探小說家冀輝的遲到介入，此浪漫故事也許會永遠續傳下去。

后記

其實，這個故事演繹得很拙，大家差點都被浪漫掉了！

再次與吳二面對面坐到一起已是幾月后的春天，那時，冀輝已是專職專業的商騙打假人了。

什么意思？

當初提供故事線索的交警不解。

冀輝抿口茶，眼光越過朋友頭頂去看窗外迎風搖擺的楊柳。其時，柳絮正漫空飛舞，有幾縷已經掛在窗外的木欞上。

也許你想不到，那個浪漫故事的主角如今正安居在南方某個海濱城市一座公寓里悠閑地過著富豪生活。知道那套公寓價值多少嗎？這個數！

冀輝比出一個數字。

怎么可能？吳二吃驚。

有幾個不可能？！冀輝說，要知道那個老唐生前可是做了整整十年的煤老板，掙下的數字是不可估量的。

你是說……

還記得前幾年我們那里一位銀行行長自殺事件嗎？罪狀之一就是幫人造假轉移資金。

難道與這個有關？

當然有關。冀輝輕笑，端起茶杯又放下，說，還不止這些，知道現如今誰跟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嗎？其實，他們才是浪漫的一對情侶！

誰？

就是當年救治老唐的醫院院長兼主治醫師魏三！他在事發后不到半年就辭職南下消失了，連一雙老人都不管不顧。

難道他（她）們……吳二驚掉了下巴。

早在十幾年前他們就認識，而且論祖籍關系，還是遠房親戚。

是嗎？不會吧？！

你想，那個女人為什么會選擇在魏三值班時自殺？想想看，她能自殺得了嗎？

我咋覺得你是在杜撰故事。

像是杜撰嗎？事后有人查看了當年救治老唐時的監控，發現在短短半個小時內，那個主治醫師曾先后三次對躺著的老唐私語，而每一次，老唐都會出現少許反應，直到最后徹底沒有氣息下來，這說明什么？說明魏三在拿什么不可告人的言語強烈刺激傷者，加速傷者病情急劇轉化。

難以想象，實在難以想象！

難以想象的還有，在那個女人離去后，有人在清理房間時，無意間在床下旮旯角里發現有一小包粉面，其成分就是一種合成藥粉，那些粉面的藥物作用就是可以慢性催化人的心臟衰竭，并可當沖劑在飲料或白開水里用。

你是說……

冀輝撮撮嘴笑幾聲，然后緊盯著對面的吳二說，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當時的事故現場應該還有其它東西，只不過在后期被人有意匿藏了。

甭瞎說！吳二臉色一白，頓時放低了語氣，在這里胡謅瞎扯還行，說出去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這個你們比我更清楚。冀輝直起身子咳嗽兩聲，才慢條斯理地發問，我就問你，你敢保證當初惹事上身的那個倒霉蛋僅僅就飲了幾口酒？！

吳二往前挪挪身子，剛要解釋就被冀輝拿手制止住了。

其實最虧的就是那個肇事的倒霉蛋了，自己被人誤打誤撞遇上后，因為理虧竟被人利用，還自作聰明去找主治醫生幫忙。殊不知正合了那個魏三的意愿，便順水推舟送了人情。

吳二幽著眼睛看著冀輝沉默一會，說道，真如你所說，何不將死者的尸體扒出來做個尸檢，一切真相不就大白于天下了？

呵呵呵呵，冀輝大笑起來，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說，你不會不知道老唐尸體去了哪里。想想看，為什么那個女人當時寧肯放棄經濟賠償也要自己去處理尸體？明說是送回老家安葬，其實當天就被送往市里殯葬館火化了。不要說手續，有派出所常住戶口證明，加上正兒八經的結婚證書，沒有誰不信的！

哈哈哈哈，吳二也徹底放松下來，把身子往后一靠，說既然已無證可查，還提這些干什么？不都是憑空想象嘛。

是啊，所以說這個浪漫故事很有趣，大家差點都被浪漫掉了，也差點被戳破，如今也只能寫進小說讓大家看看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