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梅 汪沛
摘 要:朱壽桐教授于2018年10月1-3日主持召開了在金庸先生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個金庸學術研討會——金庸與中外武俠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此次會議連同2011年11月在澳門大學召開的“金庸與漢語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表明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和朱壽桐教授、黎活仁教授等致力于建構金庸學的學術信念,這些會議皆可視為在為金庸學的建立作集體的學術論證。
關鍵詞:金庸學;朱壽桐;澳門大學;研討會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6-0010-07
金庸是漢語新文學史上的一個文學英雄,他的逝世標志著一個文學時代的傳奇的終結。這里的文學傳奇,按照朱壽桐教授的說法,實際上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閱讀神話:千千萬萬的讀者聚焦于金庸的筆端,為它癲狂,為它癡迷,為它哭,為它笑,為讀它無休無眠,為談它滔滔不絕。①為此,朱壽桐教授所在的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聯合國際金庸研究會,在澳門基金會等的支持下,于2018年10月1-3日主持召開了在金庸先生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個金庸學術研討會——金庸與中外武俠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此次會議連同2011年11月在澳門大學召開的“金庸與漢語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表明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和朱壽桐教授等致力于建構金庸學的學術信念,這些會議皆可視為在為金庸學的建立作集體的學術論證。
金庸學的提倡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但金庸學的論證遲遲未能深入,其原因一般在于學者的認知其實尚未明確:金庸及其文學能否真的成為一門獨立學問的主體?黎活仁、林保淳等參加研討的專家的回答相當肯定:金庸文學深深地植根于中華文化的土壤之中,又富有外國文學文化的營養,中外文學文化的共同資源鑄成了金庸武俠文化和武俠小說的特有的精神傳統和文化傳統;金庸文學和文化傳統同時又作為一種資源,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當代文化,乃至影響了世界范圍內的漢語文學以及其它更廣泛的文化,成為新時代新的文學文化資源;金庸學的內部結構包含著豐富復雜的文學、美學和文化學、社會學的內涵。而金庸文學和文化中呈現的許多繁難的問題,其實也是我們當代文學文化面臨的問題,正體現了金學開拓發展的可能性。
一、金庸學的資源論證
中國古代就有豐富厚重的武俠文學文化資源,從戰國時代的俠義刺客列傳到后來的《虬髯客傳》等,再到《三俠五義》等俠義文學,可以說寄托了世世代代文人的夢想和渴望。因此,陳平原教授曾用“千古文人俠客夢”為題概括這樣的文化。這些都是金庸武俠文學的重要資源,也是金庸武俠文學的精神來源。
研討者常常通過比較文學、比較文化的視角分析金庸武俠文學文化的中國傳統文明資源,揭示金庸文學創作與傳統的和外國的武俠類型文學文化之間的對應關系。但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組織的研討早已突破了這樣的學術層次,而將金庸文學和文化置于人類文明和一般文學文化的類型意義上進行文化考察、思想考察和審美考察,從而得出廣泛而深刻的金學資源研究的結論。
龔剛教授在題為《金庸小說與市民文化》的發言中,就從雅俗文化的結合、精英文化與市民文化的結合的角度,分析金庸文學復雜的文學文化資源,他認定金庸小說作為傳統“俠文化”發展鏈接中的武俠小說,毫無疑問地應該劃入“通俗文學”或稱為“俗文化”的范疇當中。但由于金庸小說又在某種程度上已被“經典化”,這就迫使研究者從雅俗互動的角度進一步對其文化品性加以考察。其實,文化的“雅”與“俗”不僅存在著可以流變取得不同位置的可能,而且它們之間還有著互相給養、彼此交融的“親緣”關系。承認雅俗文化的互動關系,為我們探討金庸小說的“雅與俗”融合交織問題提供了很好的依據。金庸小說的“雅俗融合”實際上體現在雅俗兩種文化的融合和俗中見雅的寫作風格兩個層面上。所謂雅俗文化的融合,實際上是一種文化趣味的融合,即文人情趣與市民趣味的融合。金庸小說俗中見雅的寫作風格可以說是俯拾皆是,在雅俗融合方面做出了有創見的嘗試。
傅天虹教授的發言《金庸小說的俠義文化與儒家思想》更進一步闡析了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化資源是傳統的俠義文化和儒學思想。他認為金庸將一個江湖“武林”,或者說是一個微型的政治社會寫入了他的15部武俠小說中。而且這個社會是將忠孝義作為框架的核心。人物形象也是最能夠體現儒家文化蘊含的。金庸將儒家思想作為維度,從所塑造的人物身上體現出他對儒家精神的偏愛。他認為注重承諾、行俠仗義是中國傳統俠義思想的古老探討核心。并認為在俠義小說的發展過程中,俠客們的重要的一條原則就是信義,也是俠義文化的重要核心內容。人們對于這種精神是崇拜的又渴望的,經歷了數千年的中國社會的傳承,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環境下又產生不同的影響。在如今依舊發揮獨特的作用。傅天虹還指出,金庸先生的小說中蘊含著非常豐富的儒家思想:例如積極的人生態度,高尚的品德等,這也是經過作者的揚棄、批判和繼承,再綜合地融入作品。
柴高潔的發言《從場域理論看〈鹿鼎記〉對“江湖”的反叛與再造》,同樣是從文化社會學視角審視金庸文學的重要資源——江湖,在一種巨大的生命場域和生活場域之中分析金庸文化的背景。如果把金庸筆下主人公的成長環境看成一個小的社會空間,或者江湖場域的子場域,以場域和習慣之間的關系,當可索解韋小寶離開揚州闖蕩江湖時性情傾向的由來。“社會現實是雙重存在的,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場域中,也在慣習中;既在行動者之外,又在行動者之內”②。這樣的判斷對于金庸的人物和他們所屬的江湖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其實,武俠文學需要具有相當魅力的江湖,需要成熟穩定的江湖文化,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在傳統武俠文學所構建的江湖文化中誕生的,也在這種江湖文化的語境中得以產生影響力,沒有江湖文化資源的金庸文學和當代武俠文學是不堪想象的。柴高潔的論文只是對《鹿鼎記》做了江湖文化的考察,應該花大力氣將金庸放在具有歷史感同時也具有時代性的江湖文化資源上進行深入的考察。
金庸文學的中外文化資源研究顯然已經超脫了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學術方法,在更廣泛的文學文化意義上展開。龍娟的《變異學視域下的中西俠士復仇小說研究》就是如此,它已經不安于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方法研究金庸的《連城訣》與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之間的關聯,而是將它們放在中西俠士復仇的文化背景下進行文化考察。金庸的武俠小說《連城訣》與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確實存在許多相似之處,如俠士與復仇的主題、類似的人物關系與時空體敘事手法等等。金庸曾就讀于重慶的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熟讀過大量西方文學作品,所以西方作家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在創作小說《連城訣》時,他自己也承認受到了大仲馬小說《基督山伯爵》的影響。③但他對《基督山伯爵》的接受可以說像在比較文學變異學中的一種文化過濾,小說《連城訣》的創作更有著接受主體自身獨特的異質性和變異性,其小說創作更主要的是來自于作者自身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知識、中華傳統文化底蘊和中西融合的敘事手法。作為使舊武俠小說脫胎換骨和開辟武俠小說新時代的文學大家,金庸的作品無論在語言運用、人物塑造、敘事結構上都力求變革,大量吸收并運用了“五四”新文學資源,外國文學資源以及傳統經典文學的資源,從而在多元雜合的資源意義上進行了新的文學開辟。
龍娟的發言還注意到金庸將西方俠士小說中類似的情節和人物進行本土化和再創造的過程,對西方俠士小說進行了全方位“東方化”的變異處理,以符合中國人的傳統審美情趣。《連城訣》融合了東方的武俠文化精神并結合了西方的時空體敘事手法,這樣的資源整合使得作品不同于傳統的舊式武俠小說,從而提高了武俠小說的審美品位和文學地位。
金庸的武俠具有文俠成分,這是龐琦昕、李繼凱的聯合發言《論金庸小說的復合境界與文武之道》中提出的學術發現,由此可以更加深入地體味金庸對傳統文化資源的整合力。文章認為,金庸將真實武俠世界里的刀光劍影與中國傳統文化緊密結合,塑造了較多具有文俠氣質的武俠形象,一掃舊式武俠打打殺殺的“嗜血”氣,這使他的武俠小說充滿了濃濃的人文情懷與文化氣息。與此同時,金庸將武功的一招一式與士大夫階層的雅文化相融相通,使文化本身也具有了“武器化”的威力。而這種寫作策略背后所投射的,是金庸對中國文化與中國精神的思考,同時也體現出他對文武兼備的復合境界的執著追求。
二、金庸文學文化資源的影響力
金庸是一個獨特的文學存在。他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文化運作構成了輻射于讀書界內外的影響力。許多當代中國乃至當前世界的文化現象都可以與他的文學產生聯系,這樣,金庸就具有了文學資源和文化資源的意義。金庸學的建立必須在金庸文化資源全面開發的基礎之上。在開發金庸文化資源的話題上,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組織的兩次學術研討同樣趨于深入。
《金庸與漢語新文學》一書④收錄了上一次金庸學術研討會的22篇論文,本書為朱壽桐教授主編,體現了朱壽桐近些年對漢語新文學的闡發與理解。朱壽桐在《意義張力的消解——漢語新文學概念之于金庸研究的價值》一文中分析了金庸文學對于世界范圍內和百年歷史范疇內漢語新文學的重要資源意義,認為在武俠文化的當代建構方面,在文學傳統的開發創新方面,金庸作出了世界性和歷史性的貢獻。金庸文學的文化資源將在漢語文學史和文化史的層面發揮深刻影響。
隨著多媒體文化的流行,金庸的文學文化資源照樣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周志雄的《網絡小說與金庸小說》指出了這樣的事實:金庸小說為網絡小說提供了一套有效的吸引讀者的敘事法則,為網絡小說家所借鑒。從金庸小說到網絡小說,由想象歷史上的江湖世界到主動架構一個宏大的宇宙世界,主角由武林高手變成神,體現了個人創造世界、征服世界的決心和意志,與中國大國崛起的時代氣象相一致。金庸小說對中國傳統價值觀的傳承與網絡小說形成了一條文脈上的連續。以金庸為參照有利于提升網絡小說的整體水平。從綜合文化修養上看,網絡作家少有人與能與金庸比肩,但網絡小說傳承了金庸,也發展了金庸,諸多玄幻小說吸收了游戲和幻想元素,更具世界性,拓展了武俠小說的內容,展現了更強大的想象力,在對外文化輸出中,更能讓歐美讀者產生共嗚。金庸的文學文化資源在電影、電視劇和戲曲領域不斷得到開發利用,這也是學術研討的一個熱點。趙稀方的書面發言《經典戲擬與歷史顛覆》指出,以“戲擬(Parody)的形式反諷歷史”的《鹿鼎記》,“成為了后來周星馳《大話西游》的“無厘頭”式的后現代主義模仿(Pastiche)的源頭”。“大話時代的作品常常模仿經典作品,但這種模仿完全消解了對象的個性,或者反其意而用之,或者任取一點,隨意發揮。文本可以隨意互涉,這個故事中間可以出現另一個故事的人物。”
一般來說,金庸作品的電影電視改編是學界研究的熱門話題,而關于戲曲改編較少有人涉及。沈惠如的《論金庸武俠小說的戲曲改編》算是一個突破。1992年,武漢的劇作家習志淦受臺灣新生代劇坊之邀,在取得金庸欣然首肯、僅收取象征性的一元授權金后,編寫出了京劇版《射雕英雄傳》,并于5月在臺北連演七天八場。該劇于2003年在中國第三屆京劇節中,改由武漢京劇團演出,獲得了優秀劇目、優秀導演等多項獎。沈惠如先從金庸的小說與戲曲的關聯說起,建構其小說與戲曲質素相近的氛圍,再分析該劇的改編成效,從而提煉出金庸小說戲曲改編的門道,是相當專業的學術論析。
當代作家所受金庸的影響,是考察金庸文學資源的可靠途徑。在圓桌會議上,著名作家盧新華、詩人莊偉杰等分別從自己的創作實踐出發談論金庸開辟的武俠文化的當代意義。韓春萍的《金庸與紅柯的英雄情結辨析》一文,則從英雄情結角度分析了金庸對紅柯的影響。
甚至在金庸老邁之年,已經輟筆,但他的作品還在熱銷。為什么讀者對武俠小說的熱情從未消減?即使到了當下,金庸的武俠文學仍然成為影視劇對文學作品改編的重點資源。金庸對此回答說:“這是因為武俠小說是中國形式的小說,中國人當然喜歡看中國形式的東西。”⑤金庸認為,五四以來的新小說是“用中文寫外國小說”,中國小說的審美傳統出現斷裂,這當然有些絕對化,但也不是沒有依據。金庸所指的“中國形式”更主要的是指武俠小說中所包羅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元素,這是區別于外國小說的獨特形式。而“中國形式”背后所投射的,是金庸對中國精神的思考。金庸將真實武俠世界的刀光劍影與中國文化緊密結合,使他的武俠世界充滿了濃濃的人文情懷與文化氣息,并且散發出文化資源的力量。
金庸文學文化影響力甚至滲透到養生、治療方面。伍文芊的《金庸養生法》分析了金庸的“中庸養生”之道,包括順其自然的心態,情志養生的方法等等。李思齊、伍朝彥的《金庸小說中的養生法》,分析了金庸武俠小說中涵蓋中醫學諸多方面,如陰陽學說、氣學說、經絡腧穴學說、診斷學、藥物學、針灸學等中醫理論,還常見針灸、點穴、失明、中毒、臟腑內傷、骨折筋傷等中醫病癥與治法等。其實,金庸小說中許多武俠功夫都蘊含中醫養生法。
李光貞的《金庸小說在日本的翻譯與傳播》一文認為,金庸研究正在走向多元化,尤其在日本。這樣的多元化是金庸學術文化資源得到進一步開發和重視的結果。李光貞還發現,日本的研究者常通過研究金庸作品來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這同樣說明日本學者對金庸文學文化資源的重視。
三、金庸學的內部研究趨于深入
隨著金庸武俠文學和文化影響的日益擴大,學界對于金庸學的內部研究越來越趨于深入。多種研究方法被應用于金庸學結構的分析與設計之中。包括人物形象研究、語言學研究、敘事學研究、倫理學研究、審美范式的研究、音樂性的研究、現代性的研究等在內,諸多理論的引入與研究實踐,極大地拓寬了金庸學研究的視域,同時也促進了金庸學的理論體系走向成熟。
在此次“金庸與中外武俠小說國際研討會”上,學者對金庸學的內部結構研究有了一定的學術自覺,涉及到文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如人物形象分析研究、敘事學研究,更涉及到與相關學科如空間理論、心理學的交叉研究,再到傳統儒釋道與個人英雄主義、精英文化與通俗文化、文與武的復合境界的研究等。這些研究成果表明金學研究,結合了文藝理論研究的基礎層面、橫向的交叉科學層面和縱向的文化精神層面,構成了較為全面的、立體的研究體系。
在金庸學的文藝理論基礎層面,人物形象分析研究是小說文本研究較為常見的方法和切入點。金庸作為新派武俠小說的代表作家,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單一的故事化方法,塑造人物形象更加注重描摹真實的人性和小說人物之間的關系,因而其小說中人物形象更為立體豐滿,人物性格更為復雜多變。現今學界的人物分析研究大致有兩種傾向,一是對于某個經典人物的細化分析,如韋小寶的異化研究、周芷若的“山隱”與“凌遲”的評論研究、黃蓉人物形象在創作中的變化研究等;二是橫向的對于某一類型人物形象的整體分析,如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悲劇人物形象、瘋癲形象、反派形象等。吳敬玲的論文《身份表演與自我危機:〈笑傲江湖〉中岳不群形象演變的符號學解讀》,沈玲的論文《論〈天龍八部〉中的妖女形象及其文化意蘊》,正分別采用了這兩種分析方法。吳敬玲引用趙毅衡的“身份”、“自我”和“符號學”的理論和歐文·戈夫曼的“自我表演”理論解讀岳不群人物形象的演變過程,將岳不群的形象演變劃分為三個階段:自我的穩定階段、自我的迷失階段和自我的危機階段,認為岳不群在權力的追逐中,在各種身份角色的表演中消解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了社會的異己,使自我陷入危機繼而消亡。岳不群是在其正派形象不斷崩壞,反派形象不斷呈現的過程中被塑造的經典形象,他的自宮行為及其對自我構建的影響,無疑是需要心理學研究的進一步介入的。因此,岳不群這一形象的人物分析研究,還有待于學者的深入發掘與探索,使其避免成為固化的、臉譜化的“偽君子”式的標簽人物。沈玲概述了《天龍八部》中“妖女”的界定要素,即美貌、古怪、邪惡,并從情感、成長和早期記憶三方面,分析妖女后天形成的原因。金庸武俠小說的女性研究由來已久,關于偏執女性變態心理的反映也不鮮見,但學界應當特別注意的是,在進行金學女性研究時,繞不開的突出問題是武俠小說中男性書寫的女性形象,而這恰恰是目前金學研究體系中缺失的部分,亦是武俠世界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話語下,學術研究的集體無意識在文學研究領域的顯現。
敘事學的研究方法是小說文本研究中的重要模塊,也是天然的理論依據。在《金庸與漢語新文學》論文集中,梁笑梅的《“笑”傲江湖:金庸小說中的幽默敘事》一文,就以幽默敘事為切入點,來解讀金庸武俠小說,用“天真的幽默”和“悲哀的幽默”來考察金庸小說中的幽默元素,并系統地歸納了幽默敘事的修辭手法。此次會議中,黎活仁和青年學者楊果,不約而同地采用敘事學理論分析金庸武俠小說的情節結構。黎活仁的論文《重復與阻延:小龍女出走和重現的研究》,細致地梳理了《神雕俠侶》的故事情節,采用俄國形式主義奠基人什克洛夫斯基的“重復與阻延”概念,來說明小龍女四次出走的情節安排的用意,并采用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概念,來解讀小龍女對欲望的否定。通過黎活仁對小龍女出走和重現的解讀,我們不難發現,小龍女形象和性格的塑造,恰恰是為其“出走”做出的合理鋪墊,而正因為“出走”敘事在小說情節建構中的重要作用,《神雕俠侶》中反復出現的“出走”情節,成了典型的“功能”敘事。
《天龍八部》則是一部典型的“角色”敘事的作品。楊果的論文《花開三朵,合表一枝:〈天龍八部〉的敘事結構分析》,認為《天龍八部》中雖然存在三個各自獨立的敘事,蕭峰的“道義敘事”、段譽的“愛情敘事”、虛竹的“自由敘事”,但三個敘事卻合而為一,統一在一個“成長”敘事中,同時這個成長敘事,亦是表層敘事的“發現父親”,和底層敘事“自我認知”的結合。楊果為我們搭建的《天龍八部》的敘事模型,突破了先前的線性模型和網狀模型的敘事結構范式。而更為值得注意的是,楊果并未討論《天龍八部》的思想內涵與敘事形式的關系,而是引入了格雷馬斯符號矩陣,尋找每一獨立敘事的四元因素,以推導出作者真正的意圖,發現情節得以發展的動力支撐。
金庸文學的橫向的交叉科學層面的研究,是金庸學建構的重要學術基礎。文學文本研究在橫向上與其它科學進行交叉研究時,較常關聯的學科就是心理學,而近些年,較受關注的學科則是空間理論研究。鑒于小說的三要素人物、情節和環境,原本就是缺一不可,那么,如果說敘事學是研究小說情節構成的天然武器,那么心理學理論和空間理論就是研究小說人物和環境的必要武器。
王程程的論文《張無忌的英雄成長旅程:用榮格心理學解讀》采用心理學分析的方法解析典型人物形象張無忌。文章首先以克里斯托弗·佛格勒的《作家之路:從英雄的旅程學習說一個好故事》的英雄冒險之旅為模板,解讀張無忌成長為英雄的各個階段的故事情節的構成,再以榮格的心理學的“原型”概念,和許皓宜在《情緒陰影》一書中總結的56種原型概念為基礎,采用原型批評方法,闡釋張無忌人格的多層次原型,最后以摩爾和吉列的“國王、武士、祭司、詩人”來區分張無忌的男性心理各方面的構成。將心理學研究應用于小說人物解析,是構建金庸學研究體系有效的方法。
空間理論與文學批評的交叉在金庸研究中的運用較為滯后。究其原因,一是傳統小說研究中的“環境要素”研究,使學者忽略了作為與“時間”概念相對照而言的“空間”概念;二是不論在史學敘事還是在小說情節敘事結構中,線性發展的時間概念總是首先被學者注意到的,相對會疏忽在空間維度上的解析。事實上,20世紀70年以來,空間概念已經在史學研究和社會學研究中,以鋒銳的姿態帶來了突破性的研究成果,而史學空間理論研究、社會空間理論研究又在不斷地影響著、顛覆著文藝批評理論。因而,“空間轉向”也成為金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的維度。在2011年的“金庸與漢語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張英進的論文《游戲于歷史之外:第三空間的理論與金庸武俠小說的意義》便把社會學研究中的“第三空間”理論引入到金庸武俠小說和電影的解讀中,學術性展示的“第三空間”的“變異”維度,為我們解構了傳統武俠小說的物理的“環境”,而重構了游戲于歷史之外的意識中江湖空間概念。而此次會議上,楊敏夷則借助了法國科學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的“空間詩學”概念來解讀金庸武俠小說《連城訣》。巴什拉認為家是人在世界的角落,在家宅與世界的對峙之間,家宅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幾何學形式的參考架構”,詩意的構建的家宅是人的成長的生命空間,是夢想的庇護所。楊敏夷用存在于人類意識的“家宅空間”來解析《連城訣》中物理概念的小說場景的變換,而小說中從湘西家宅空間的崩壞到藏邊雪谷的新的家宅空間的建立,是主人公狄云的夢想的毀滅與重構。同時楊敏夷亦根據巴什拉的“家宅空間”概念中,家宅意識的垂直性和中心性的研究,引入到《連城訣》的地窖、山洞等空間的解讀中,都有特別的新意與學術趣味。
金庸學在文化精神解讀層面已有了相當的收獲。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化層面和精神層面的研究始終是文學研究領域重要的研究對象,金庸的武俠小說,有著所有新派武俠小說所共通的特點,即現代的對人性的理解和拷問。然而“新”并不能否定金庸武俠小說對傳統文化的承繼,相反,得益于金庸先生深厚的文學功底和傳統文化造詣,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精神,總是滲透在金庸小說的文本中。此次會議上,龐琦昕和李繼凱合寫的論文《論金庸小說的復合境界與文武之道》較為全面地搜集了金庸武俠小說三對二元對立的文化概念:儒釋道傳統文化主流與個人英雄主義、精英文化與通俗文化、文與武,并闡釋了這三對文化概念,是如何以“文俠”的方式,在金庸小說中相互妥協,最終融合一體形成獨特的金學武俠,點明了文武之道的復合境界是金學的文化境界。此文,將金學文化研究中的二元對立模型轉化為二元統一模型,再次強調了李繼凱關于從“古代文化”到“現代文化”的轉化過程中,“文化磨合”與“大現代”中國文學的思考。
四、金庸學所帶來的文學文化思考
隨著金庸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學界會面臨許多問題,這些問題的不斷揭示和不斷解決的努力,體現著金庸學的學術前景和學術魅力。
如金庸文學作品的“雅”、“俗”的問題,一直是金學界討論的重點。在研討中,李繼凱和龐琦昕采用“文化磨合”的方式,來處理“雅”“俗”之爭問題。陳潔在發言中,認為陳平原教授和嚴家炎教授都提出“超越”“雅”與“俗”的界定的方法,朱壽桐教授提出“漢語新文學”的概念,為金庸武俠小說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平臺。這一點并不完全準確,“超越”說本質上仍是希望通俗文學能夠從傳統游俠吸收精神與氣質以達到“雅”的欣賞層面,因此“超越”說實際上仍就是期望從文本內部達到“共賞”的目的。但朱壽桐教授的“漢語新文學”概念,卻是以一種運動的眼光,從外部為“雅”“俗”之爭提供了出路。正如陳潔所強調的那樣,“雅”“俗”文學的區分是互動的,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變遷,“俗”文學逐漸經典化而被劃歸為“雅”文學。
隨著研究愈加深入,金學研究者關注到了金庸先生的“難題”。這個難題,顯然不是寫作技巧或資料收集之類的事務,而是思想層面的、意識形態層面的難題。因而,此次會議上同時有兩位學者,試圖通過解讀金庸先生的收官之作《鹿鼎記》,來解析金庸先生的后半生的感悟與哲思。陳榮陽在《還有沒有英雄能帶領人類前進——從〈鹿鼎記〉與金庸的難題說起》中,認為《鹿鼎記》的反英雄敘事,是金庸對暴力的厭棄,期待隨著社會的發展自動消除暴力;這也是金庸對英雄無能的慨嘆。他認為《鹿鼎記》如同《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具有把歷史庸俗化的危險,而且以人事斗爭來解釋一切,似是另外一本《歷史的終結》。
無論是金學面臨的問題還是金庸所關注的難題,皆源于一個事實,便是金庸武俠文學不僅具有通俗文學的娛樂擔當,亦有現代政治道德的社會“教化”的功能。董乃斌教授在2011年“金庸與漢語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金庸小說和三角圓融》的主題演講,⑥認為金庸小說每一部都滲透著儒、釋、道三家學說的核心思想,洗滌讀者的心靈,真理正義得以伸張,懲惡揚善得以宣揚,體現了金庸先生“遍拂三家淑世情”的創作目的。因此金庸文學,作為通俗小說得以成為經典,進而進入“雅”文學的范疇,不可忽視的一個元素,是其社會承擔并未因“娛樂人生”而拋卻“干預社會”。
金學建構的學術呼喚和文化呼喚已經作聲有年,但并未發展成熟,需要從理論上進行切實探討。一條切實的路子便是從諸多途徑研究金庸之學,逐步形成相對完整的立體的研究體系,從而為金學的成熟奠定基礎。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主辦的“金庸與漢語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及“金庸與中外武俠小說國際研討會”,都鮮明強烈地體現著金學建構的呼喚與設計,其所呈現的學術承繼與創新,皆可視為金學研究體系走向成熟的一種有價值的努力。
① 引自朱壽桐教授評論金庸的微信發言。
② [法]布爾迪厄、[美]華康德著,李猛、李康譯:《反思社會學導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59頁。
③ [日]池田大作、金庸,孫立川譯:《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頁。
④ 澳門大學出版中心2011年版。
⑤ 杜南發:《長風萬里撼江湖——與金庸一席談》,《金庸茶館5》,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8版,第7頁。
⑥ 收入朱壽桐主編:《金庸與漢語新文學》,澳門大學出版中心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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