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航航
(江蘇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明清以來,兩淮鹽區無論產銷量還是行銷范圍均居全國之冠,因而有“兩淮鹽務,甲于天下”、“天下鹽課,兩淮獨居其半”之美譽,只要“舉兩淮”則“天下可知也”。[1]因此長期以來,蘇北沿海地區一直以鹽業生產為支柱產業。但是從清朝中葉開始,由于鹽政積弊,海岸東移的影響,兩淮鹽區尤其是淮南鹽區逐漸失去了昔日的輝煌,期間雖然經過陶澍、陸建瀛等人的大力整頓,也未能挽救其日益衰退的命運。淮南鹽產的衰退,使得蘇北沿海的經濟發展受到了巨大的影響,發展甚至一度陷于停滯。甲午戰后,中國民族工業尤其是棉紡織業得到了初步發展。棉紡織的發展使得中國對于原棉需求日益增加,因此開辟新的棉花原料來源成為中國棉紡織行業一個日益緊迫的課題,這就為蘇北沿海產業結構調整,促進蘇北沿海開發帶來了新的契機。本文旨在對近代棉紡織業發展與蘇北沿海開發的關系進行探討。
蘇北沿海地區南起長江口,北抵蘇魯交界的繡針河口,南北長約1000公里,沿海發育了廣袤的灘涂平原,為開發利用提供了優良的條件。
蘇北沿海地區的海岸曾長期穩定于新石器時期,海岸相對穩定于贛榆、板浦、伊廬山、阜寧、鹽城、東臺、海安一線,并留下數條沙岡,成為當時海岸的自然標志。直到北宋時期,海岸線較之前變化不大,北宋范仲淹所主持修筑的范公堤即沿著東岡而修筑,由此可見“北宋時期的海岸線與夏商時期的海岸線大體一致,變遷幅度很小。”[2]南宋建炎二年,黃河南下奪淮,在蘇北云梯關入海,帶來大量泥沙,海岸線逐步東移。特別是在萬歷年間潘季馴治理黃河后,黃河全流由淮入海,入海泥沙陡增,海涂淤長加快,今日蘇北沿海的大部分土地即在明清兩代淤長而成。這一區域的土地在形成過程中長期受到海水的浸漬,普遍具有鹽分較高,肥力較低的特點。但土壤在溫濕多雨的氣候條件下,表土鹽分因為雨水的沖刷而逐漸減少,使得一些耐鹽的植物得以在這一地區生長,這又使得土壤進一步脫鹽,使其逐漸適應一般植物的生長。因此,近代江蘇沿海地區除了一些新淤之地外,大部分土壤已經具備了發展種植業的條件。
江蘇沿海地區氣候總體上屬于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氣候溫和,雨量適中。利于區域的開發利用。據統計,區域內全年無霜期日數約為200-230天左右,全年日照時數平均在2000小時以上,降雨主要集中在夏季,雨量大約在700-900毫米之間。[3]這樣的水熱條件是較為優異的,利于種植業的發展。
蘇北沿海地區歷史上處于長江、黃河、淮河三大河流的交匯處,河道縱橫,且東鄰大海,因此區域內及其周邊地理環境和土地利用情況受水利關系影響很大。自黃河奪淮后,淮河入海水道淤塞,排水不暢,每逢淮水大漲,其就會在高郵、寶應一帶漫決河堤,由于蘇北沿海地區大部分是新淤之地,地勢低洼,因此往往會大受其害,對本區域的生產生活造成嚴重的影響。此外,因為區域內河道眾多,且歷史上入海河道缺少水閘等設施,每逢大風大潮,海水往往會沿河道而上數十公里,也會遭成嚴重的洪澇災害,此外,海水倒灌往往會導致河道兩岸的土地重復鹽漬化,對農業生產造成不利影響。
總的來講,蘇北沿海地區土地資源豐富,氣候條件適宜,除了洪澇外很少會有嚴重的自然災害,并且洪澇可以通過興修水利等措施降低災害。因此,這一地區的自然條件說明了近代蘇北地區的開發已經具備先天條件。
關于海鹽的制作方法,古代主要有兩種方法,即煎鹽與曬鹽。兩淮鹽場,主要采用煎鹽的制作方法,在《史記》即有吳王劉濞募人“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4]的記載。煎鹽技術經過不斷改進,逐漸擺脫了煮海為鹽的原始方法,轉而使用攤灰曬鹵的方法,這種方法需要在鹵氣旺盛之地修建亭場,將草木灰等攤在鹵地上曝曬,待鹵氣上升后用水澆淋草木灰獲得高濃度鹵水,最后通過盤鐵等工具加熱鹵水獲得海鹽。
從上面的的簡介中我們不難看出,維持鹽業生產有兩個必須的條件:一是鹵氣旺盛之地,因此隨著海岸線的東移,鹽場必須跟著“移亭就鹵”,以保證高濃度鹵水的生產;二是充足的燃料,以保證攤灰以及煎制的需要,在兩淮地區,燃料主要來源是沿海荒地草蕩。這兩項條件都需要大量的土地支撐,在《江蘇省志·海涂開發志》中有這樣的描述:“清末,南至長江口海門,北至荻水口贛榆,沿海灘涂及荒廢失耕土地1100多萬畝,灘涂當地中有兵田、民田、學灘、河工葦蕩、官灘等,其中兩淮23個鹽場共占地763萬畝。”[5]由此可見,當時海鹽生產所需土地之廣。由于兩淮地區鹽業生產優越,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淮地區是我國最大的海鹽產地,“若以全國海鹽計之兩淮產數,當首屈一指也,”[6]據統計,在元代這一地區的鹽產量就達到了16萬噸,占全國鹽產量的73%,[7]其規模之大,可見一斑。鑒于兩淮鹽場重要地位,政府規定沿海草地,只準作為煎鹽的燃料,這里的土地,也就只能放荒蓄草,不得開墾。《淮鹽紀要》中有這樣的記載:“草為鹽母,蕩為草源,淮南舊制,按丁給蕩,蓄草供煎,禁止私墾,法至嚴也。”[8]但是長期以來這一地區一直存在著一定規模的私墾。這種墾殖活動至少在明代中葉就已開始,到了清代,沿海的農業私墾已能初見規模:“撒種滿野,收成即去。每畝收豆、麥至二三石之多。”[9]到乾隆初年,范公堤以東舊墾熟地,已有六千四百多頃。[10]為了維持封建鹽法,乾隆三十五年有又一次下達了禁墾令,規定堤西已墾灶地,只能維持現狀,堤東被墾土地,則需要還原放荒,仍舊蓄草供煎鹽用。這種禁令雖不見得真正有效,但是總的來講,當地的進一步開發還是受到了抑制,“大片土地,仍是雜草叢生,除一小部分被用作煎鹽燃料,其余的都白白的腐爛在田野里。”[11]
隨著自然條件的變化,使得淮南鹽業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自北宋末年黃河南下奪淮以來,黃河攜帶的大量泥沙在蘇北沿海堆積,使得蘇北海岸線在之后的數百年內逐漸東移。尤其在明代潘季訓治理黃河使黃河全流由淮入海后,使得海勢東遷的趨勢越發明顯,到了清代,鹽城縣城已距海有百里之遙,實際上失去了“鹽城”之實。海勢東遷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造成淮南鹽業生產自然條件的惡化,據《清史稿·食貨志》的記載:“淮南因海勢東遷,鹵氣漸淡,石港、劉莊等場產鹽既少,金沙場且不出鹽。若淮北三場,離海近,鹵氣尚厚……。”[12]海岸線的東移使得原有鹽場土壤逐漸脫鹽,難以提供高濃度的鹵水以供制鹽,雖然自宋代以來就實行“移亭就鹵”,但是制鹽亭場的不斷東移又使得亭場失去了海堤的保護,易受到海潮等自然災害的影響。在這種條件下,兩淮尤其是淮南地區失去了制鹽的優勢條件,淮鹽生產逐漸走向衰弱。
淮南鹽業衰敗后,封建鹽法難以維持,政府逐漸放開了對于淮南鹽區開發的禁令,“1900年,清朝廷在無法維持禁墾令的情況下,首先放墾了新興、伍佑兩場灶地。”[13]此后清政府與后來的民國政府逐漸全面放開了淮南地區的墾殖。
通海地區土地為長江沖積所得,歷史上曾處于人口稀少地區。光緒年間海門、啟東沙地激漲,這一地區地廣人稀,土地易于獲得,便于謀生,以海門為例“廳屬地廣人稀、東面尤甚,濱海一帶不惟人煙散疏,樹亦罕見。”[14]再加上通海地區“民風敦厚,人民安居,向稱富有,昔有江北蘇杭之譽。”[15]因此通海地區成為江南移民的第一選擇,這就造成了通海地區人口迅速膨脹,至于1891年,通海地區人口已達949593人,直逼百萬。此外通海地區在動蕩的清末較為安定,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因此此地“多子女成群、罕見不育者,且習俗獎勵生育,群以不育為恥。”[16]另外當地還有分家的傳統。種種原因導致當地的人口增長率一直居高不下。至于清末民初,通海地區的人口已經趨于飽和,人地關系已經異常緊張。
據統計,至1912年,南通海門兩縣的人口密度已達720人/平方千米,遠遠超過江蘇省315人/平方千米的平均水平。[17]人口的巨大壓力導致通海地區農民被迫向外遷移,許多農民被迫跑海或者流向上海等大城市。張謇曾回憶道:“我自創辦大生紗廠后,常到上海,我開始知道,上海拉洋車及推小車的人,百分之九十是海門或者崇明人。我曾調查他們的生活,都很困苦。他們所以到上海謀生的原因,即是無田可種,迫而出此也。”[18]隨著鹽墾區墾殖的開禁,面臨著巨大人口壓力的一部分通海農民選擇前往地價較低的淮南鹽墾區謀生。這些遷入的通海農民又為淮南鹽區的開發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力,促進了這一地區的開發。
鴉片戰爭以前,中國棉紡織業的主要生產形態是紡織結合、耕織布結合的家庭手工業形式,這構成當時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結構的基礎;同時也存在著少量以紡織為事業的小商品生產和工廠手工業形式。鴉片戰爭后,外國資本主義進入中國,傳統的手工棉紡織業逐漸解體,“因為自然經濟的破壞,給資本主義造成了商品的市場,而大量農民和手工業者的破產,又給資本主義造成了勞動力的市場,”[19]“在這這種情況下,中國棉紡織業里終必發生資本主義生產,當然是很自然的事情了。”[20]因此中國的棉紡織業自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就逐步走上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道路。棉紡織業的大規模商品市場產生后,中國市場的紗、布流通量逐年上升。值得注意的是,紗布流通是首先集中在少數都市然后發散出去的,而上海就是當時最大的棉紡織產品集散中心。因此上海周邊地區成為設立棉紡織廠的最佳區位選擇之一。
甲午戰后,在“設廠自救”呼聲的激勵下,中國民族工業在短短十幾年內出現了兩次創業高潮,上海及其周邊地區成為設立棉紡織廠的不二選擇。據統計,自1895-1899這幾年間,民族資本在上海及其周邊地區開辦的新式紡紗廠一共有10余家。當然,甲午戰爭后的大環境對于外資企業同樣有著強烈的刺激作用,甚至因為種種特權,他們所獲的利潤還要遠遠地高于華資企業。僅在1897年,在中國便出現了英、美、德等國的紗廠,其擁有紡錠160000枚[21],他們的背后除了有雄厚的資本支持,還有著先進的生產理念和經營管理方法。在外資紗廠的競爭下,民族紡織業陷入了一段低谷期。
20世紀初,正當民族棉紡織業發展陷入瓶頸之時,在全國各地爆發的收回利權和抵制洋貨的運動,使得棉紡織業迎來一個重要的轉機。1905年,美國爆發了排華運動,國會通過了相應的排華法案,為了抗議美國的暴力行徑,全國爆發了抵制美貨的運動,隨著時間的推移,抵制美貨逐漸發展成抵制洋貨的運動。在這些運動的影響下,各國對于中國的商品輸出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下降,在進口商品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棉紡織制品下降比率尤為明顯,據統計,棉貨進口額在1905年到1910年這幾年內下降了4成,棉紡織品占進口總額由40%降到了不足30%[22]。在外國商品輸入減少的同時,市場對于棉紗的需求卻日益旺盛,民族資本利用這一段時間的有利情形,紛紛擴大生產、新建工廠,使得中國民族棉紡織業得到了新一輪的發展。
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中國民族棉紡織業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時期。在戰爭前后,歐洲各國將自己的國民經濟納入到戰時經濟軌道中,輕工業發展受到影響,對華棉紡織制品輸出日益萎縮,同時在華外資企業也因為戰爭而難以增加投資,擴大生產,民族棉紡織業受到的競爭明顯減小;戰時各交戰國對于棉紡織制品的需求進一步刺激著中國棉紡織業的生產發展。這一時期內,中國各大紗廠的利潤之高都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地。以南通的大生紗廠為例,“1915、1916兩年利潤低落之后,1917年利潤開始上升,而戰后的1910、1920兩年,利潤率達到90%上下,1919年達到最高紀錄。一廠的利潤達到了105.78%,二廠的利潤為113.2%。以兩廠的歷年純利1663萬余兩計,相當于1921年兩廠資本總額369萬兩的4.5倍。”[23]
隨著棉紡織業規模的擴大,中國對于棉花原料的需求日益旺盛,但與此同時,各國正處于向帝國主義過渡階段,急需擴大工業生產,增加資本積累,因此他們從中國大量進口棉花原料,出口棉紡制品,欲將中國進一步變成其原料場地和產品銷售市場。而中國棉紡織企業面對外國企業的競爭處于先天弱勢地位,他們難以和外國企業進行有效競爭,因此他們的原料供應往往是個很大的問題,一些企業往往會因為原料短缺而導致資金鏈斷裂從而走向破產。因此,各個紡織廠在成立之初就會把原料的收購放在最關鍵的地位,視其為營業之根本,以大生紗廠為例,他們認為“紗廠獲利之多寡,樞紐在進花出紗”,[24]因此,各個紡織廠都在原棉價格上十分的精打細算。
除了在原棉的價格上做文章,民族資本家還將目光放在擴大原棉的來源之上,在這一方面大生紗廠的創始人張謇是其中典型代表。早在1895年甲午戰爭尚未結束時,張謇就將目光投到了蘇北廣袤的荒灘,主張在這一地區廢灶興墾,發展農牧業生產。到了1900年,大生紗廠已經初見成效時,張謇就著手將創辦墾牧公司提上日程,到了1901年張謇正式獲得通海一帶的開墾權,創辦了通海墾牧公司。關于墾牧公司的目的,張謇在宣統三年的一次股東會議上有著詳細的表述:“因念紗廠工商之事也,不兼事農,本末不備,輒毅然擔任期辟此地,廣值棉產,以厚紗廠自助之力。”[25]在張謇創辦墾牧公司十數年內,因棉紡織業的大發展使得張謇的紗廠和墾牧公司都獲得了顯著的效益,1914年張謇在擔任北洋政府農林總長期間又適時制定頒布了鼓勵墾荒的《放墾章程》,在這種情況下,蘇北的鹽墾事業迅速繁榮起來。一時間,蘇北沿海出現了大大小小數十家專營墾牧或者兼營鹽墾的公司,這些公司大多廣植棉花,以“開辟地方利源,擴充紡織原料”。[26]
這些公司“以企業形式言,這些公司都采取資本主義的組織方式;以作物經營言,棉花差不多是地帶的唯一作物;以食料供給言,這是一塊臨近產米區的地方,絕不至有食料匱乏之憂;以所占土地言,各公司總數幾當全國棉田面積的十分之四;且經過三十多年的經營,吸收移墾人民達十萬以上。”[27]在這些公司的推動下,蘇北沿海的大片荒灘得到了開墾,據統計,截止1924年,蘇北原有荒灘被開墾土地已達796141畝。[28]蘇北沿海逐漸成為我國最為重要的原棉產區之一,時至今日,蘇北沿海仍有大量的棉田存在。
在上文中已經提到,在蘇北創立鹽墾公司的初衷是為了給棉紡企業提供原料,這一時期蘇北沿海的的各個鹽墾公司,雖然不完全是張氏家族親自創建,但他們往往都與大生集團有著緊密的經濟聯系。一些企業由于經營不善,完全依靠大生集團的資金支持,成為大生集團經濟上的附庸累贅。一戰后,帝國主義資本卷土重來,對中國的經濟侵略變本加厲,特別是日本的棉紡織企業,大量擠占大生紗廠銷售市場,使得大生紗廠的銷售量與產量逐年下降,再加上國內政局動蕩不安,各軍閥連年混戰,自然災害又頻發,在1922年形成了棉貴紗賤的情況,因此這一年大生紗廠出現了巨額虧空的狀況,大生集團在這之后走上了下坡路。作為大生系統附庸的各個鹽墾公司隨著大生的衰敗逐漸走向了破產,轟轟烈烈蘇北的鹽墾事業走到了盡頭。
雖然蘇北沿海依附于棉紡織業的鹽墾運動最后都趨于失敗,但是蘇北沿海因此而得到了有效的開發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探求鹽墾的根源,除了當地的自然、人文條件外,棉紡織業的一時繁榮是其發展的重要原因,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近代民族棉紡織業的發展是近代蘇北沿海得到有效合理的開發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