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剛
海外學者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稱中國明清小說為“奇書文體”,認為這種“奇書文體”的時空布局是以中國文化特有的時間經驗和空間經驗為基礎構架布局,特別注意節令的時間處理,在節令中安排人物活動,表現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通過節令變化象征人生經驗起落的美學意義。確實,節令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積累而成的把握時間的方式,浸透著中國人豐富的生產經驗和生活智慧,延續、傳承著中華文明最穩定、最動情,也是最敏感的因子。在沒有近現代科學技術的“前現代”歷史中,冬去春來,花開花落,日出日落,月缺月圓,那時候白天是亮堂的,夜晚是漆黑的,天空是鳥兒撒歡的樂園,山野是秋風跳舞的場所……四季周而復始,歲時節令變化指導著農業種植,也實際安排著人們的生活節奏。進入現代文明以后,工業技術和后工業技術催生了多樣化發明創造,人們的生活空間和生活節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城市作為現代文明的集約地,在提供了太多方便的同時,也把人們捆綁在狹小的空間和局促的時間里。“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許多人開始幻想著“詩與遠方”,走上了尋覓的道路,而懷舊——在情感上回到農業文明的生活中,成為文學藝術家尋覓詩與遠方的主要方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許多散文作者突然回歸“傳統文化”,以歲時節令為線索,感懷童年生活時代的鄉村生活,追憶鄉土風情人物的純凈和淳樸,實現短暫“疏離”現代生活節奏、慰藉心靈的目的。《歲時帖》也是這樣一篇散文。
《歲時帖》是一篇關于時間經驗的敘述。作者從“清明”開始寫起,度過立夏、端午、中秋、冬至、臘八、祭灶、祭祖來到春節,筆墨記敘大半年的歲時年節。歲時年節,指向相對固定的日期(所指時間),是一年中普通的一天。同時,歲時年節又不僅僅是所指時間,而是包含著豐富的情感記憶和生命價值,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具有強大而深邃的能指功能。清明節的時間位置在陽歷四月五日前后,用陰歷來算正處于陽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時節,而踏青郊游與掃墓祭祖結合在一起,形成中華民族認祖歸宗的紐帶,所以清明又稱為踏青節、三月節、祭祖節,節氣和節日疊合在一起,固定的時間(陽歷四月五日)乘著情感的翅膀,飛躍千年,橫跨九域,凝聚炎黃子孫情的共同情感。中秋節的所指時間是陰歷八月十五,全球華人和漢字文化圈的民眾,在這個月圓之夜,賞天上明月,祈求世間團圓美滿,游子寄托思鄉之情,離人傾訴別離之傷,拜月賞桂,吃團圓月餅,飲桂花酒,賦詩作詞,行之彌遠。當陳烽選擇“歲時”作為敘事經絡的時候,并沒有陷入集體經驗的“宏大敘事”,而是選擇浙東鄉村生活著的人物,以及他們在歲時年節的活動。母親、父親、彩英阿婆、阿紅、阿毛娘、阿偉、村子里的叔叔嬸嬸兄弟姐妹,這些出現在歲時年節“時間”中的人物,既沐浴在中國歲時年節文化的氛圍中,也是中國鄉村文明的傳承鎖鏈上的一個一個小小的點。他們從長輩那里繼承了歲時年節儀式規范和情感經驗,在不知不覺中內化為自我生命價值的一部分,并在20世紀的浙東鄉村這個具體的時空域界中,在日常生活中,按部就班從容不迫地踐行著中華歲時年節文化積淀的深厚內涵。也許,正是因為有這些父親母親彩英阿婆等人的不息傳習,中國歲時文化的歷史底蘊和濃厚情感,才能一代一代地行走在鄉村的日常生活中。就此而言,這些鄉村的普通人,既是一個一個具體人物,也是身處于中華文明“深層結構”中歷史的傳承者。
《歲時帖》是一篇關于民俗風情的敘述。在鄉村,農業生產與鄉村生活是隨著歲時節令變化的,陳峰記述了浙東鄉村與節令相關的生產和生活習俗,繪制浙東民俗風情畫卷。清明時節,全球炎黃子孫祭祖,各地因地制宜,產生了諸多富有地域特色的民俗活動。對江南鄉村而言,最重要的生產活動當然是采茶,抓緊時間采摘明前茶,城里愛喝茶的人士翹首期盼的啊,商家們早就制定了明前茶銷售計劃。清明節祭祖,遠在城里的叔叔回到家鄉,全家人忙碌而快樂著。做麻糍的習俗流傳已久,當季的艾葉與蒸熟的糯米混合在一起,還有松花粉撒在上面,綿軟如嬰兒皮膚,香氣滿滿。一家人帶上麻糍、塌豆腐、炒蛋、粉絲羮、油煎小黃魚,來到祖宗墳前一份給祭奠宗族,一份敬獻土地公公。立夏是進補的時節,吃茶葉蛋,還有拄蛋比賽;吃田螺,眼睛會大而明亮;吃山筍健腳勁,燜倭豆飯,吃烏米飯,年輕后生補充身體能量,健康成長。“五月白糖搵粽子”,端午節曬雄黃酒,插蘄艾,掛菖蒲。中秋佳節提前半個月做各種餡的蘇式月餅,燉煮鴨子芋艿,還有“桂花蒸”之夜。冬至時節曬太陽,晾被褥,磨糯米粉,各家忙忙碌碌準備冬儲。臘月時節“漿板睡進被窩里”,蒸年糕拉開迎接新年的序幕。這些關于風俗的記述,讓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特別是各種江南美食,勾人饞蟲,對于孩子更有吸引力。在作者平穩有致的敘述中,讓我們看到江南鄉村日常生活細節,也感受到作者一種難舍的眷戀。這種眷戀,是對即將逝去(或者已經逝去)生活的一種懷念,也許是一種舊夢重溫。踏入往昔夢境中,感受著童年時代的風趣、淳樸,一夢醒來,卻不免感傷,有點“追憶逝水年華”的味道。時間,過濾了曾經豐富多彩的日子,淘洗著人,也淘洗著事。當進入工業時代、商業時代、信息時代的時候,那種自給自足、樂在其中的鄉村生活場景,也就日漸稀少。許多并不遙遠的“過去”鮮活生動的民俗活動,已經進入了博物館、展覽館,有些成為旅游景區、人造“古鎮”的旅游表演節目,這些民俗事項已經不是“活”在日常生活中,而是被“保護”起來,像金絲雀被“圈養”了。當童年、少年時期親身參與的民俗活動進入博物館、展覽館的時候,是不是意味著“人”也即將進入屬于自己的“博物館”?這樣說來,民俗敘事何嘗不是一種時間敘事,也許是一種更為感傷的時間敘事。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愛·摩·福斯特這句話即便不是針對人類所有時間觀念而說的,也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人類對時間和生命的恐懼又無奈。由于時間的一維性,具有不可逆的特點,人類在漫長的進化發展過程中,不斷地通過實踐獲得自由,但始終無法跳出時間的限制。在生產力并不發達的農業社會,自然界時間法則還發揮著巨大的作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時間決定著人與自然之間的生命聯系,自然既是人類的敵人,也是人類的朋友,是人類的上帝。在人類一切關于生命的記憶中,融合自然大道的“天人合一”與超越自然限制的“人定勝天”長期并存,農業社會那種迂緩舒適、自由嫻雅的節奏和情懷,常常通過文藝作品傳達出來,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處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進入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之后,緬懷、追憶農業社會條件下的生命體驗,鉤沉鄉村生活的童年情感,借以實現生命價值的一種“復歸”,在懷舊的快樂和傷感中,短暫地梳理“當下”生活和生命狀態。于是,催生了《歲時帖》這一類文學作品,用懷舊的筆墨書寫童年時代鄉村生活的快樂,帶著傷感的情緒向那些鄉村的人和事告別,傳達時代風云變幻中個體或群體的情感記憶。
看來,人還是敵不過時間。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