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傳統刑罰補償理論強調通過懲罰犯罪人的形式滿足被害人的復仇欲望,從而實現對被害人的補償。但是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中,刑罰的補償功能的覆蓋范圍可以擴展到刑事被告人,其理論基礎就在于無論是被害人還是被告人,其都有可能因為國家司法權的濫用而受到侵害。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國家以“被害人承諾”的方式對被告人的權利進行侵犯,其自然要對被告人進行一定的救濟。而這種救濟則正是刑罰補償功能的另一面。
關鍵詞 刑罰補償 刑事被告人 被害人承諾
作者簡介:宋哲,北京大學,碩士,研究方向:訴訟法學(刑訴方向)。
中圖分類號:D92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12.271
一、刑罰補償功能之反思
我國傳統刑法理論認為刑罰具有補償的功能,即對于被害人所遭受的來自犯罪行為的一種補償。這種補償一方面通過滿足被害人“復仇的愿望”的方式實現;另一方面就是通過要求被告人對被害人因犯罪行為所遭受的物質損失進行賠償的方式進行。總體而言這是一種以被害人為補償對象的刑罰功能理論。但是,我們今天需要反思的是,被害人由于受到了犯罪人的侵害,所以國家理應通過對犯罪人適用刑罰的方式來實現對被害人的救濟與補償,那么當被告人自愿選擇認罪認罰、自愿選擇放棄同國家公訴機關的對抗、自愿為國家節省大量訴訟資源的情況下,被告人是否應向被害人一樣獲得刑罰對他的補償呢?換句話說,刑罰的補償功能的適用對象是否應當拓展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被告人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這是否意味著刑罰補償理論在最新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中得到了新的發展?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我們又要追問:這種以被告人為視角的刑罰補償理論其正當性何在?事實上,對于那些自愿選擇認罪認罰的被告人來說,他們通過“忍受”國家對其訴訟權利“侵犯”的方式來尋求國家對他們在“量刑”上的補償。
因此,刑罰的適用所帶來的功能并不應當局限于補償被害人,還應當將這一補償范圍擴大到自愿選擇認罪認罰的被告人中來。因為畢竟無論是被害人還是被告人,其都有可能因為國家司法權的不當行使而受到侵害。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面臨的刑法難題
(一)“認罪認罰”和“量刑減讓”關系的理論難題
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案件,人民法院在做出判決時,除了案件存在法定的情形外,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由此,被告人認罪認罰只要滿足法定條件,那么檢察院在向法院提出量刑建議時都會提出較輕的處罰建議,而法院對這種從輕處罰的建議一般也都會予以接受。于是被告人認罪認罰不再是一項依附于刑法中的自首、坦白等規定的酌定量刑情節,而是搖身一變成為了法定的量刑情節。那么這一變化背后的理論基礎又是什么呢?
對此,有學者認為:對認罪、認罰還有積極退贓退賠的被追訴人予以從寬處理,在理論邏輯上主要有兩方面的根據:一是客觀上,行為人通過事后行為,修補犯罪后果,降低了社會危害性。二是主觀上,犯罪人事后的認罪、自愿接受處罰,或者積極退贓退賠的態度和行為,往往表明其已經認識到自己行為的不發性,說明其尚且存在法規意識,并有配合司法機關的意愿。這表明行為人已有悔罪表現,人身危險性不大、再犯罪的可能性較小,不再有通過嚴厲刑罰實現矯正效果之需要。 通過以上學者的論述,我們可以發現,部分學者認為之所以對那些選擇自愿認罪認罰、自愿退贓最賠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給予量刑上的減讓,原因就是他們的這些行為表明了他們犯罪后有悔改表現,主觀惡性有所降低、再犯罪的可能性減小,因此國家基于“特殊預防”的刑罰目的,理應給予他們一定的量刑減讓。
這種觀點從表面上看起來的確是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如果我們仔細思考一下便會發現,這種理論其實是很難站得住腳的。具體而言,根據我國刑法中的罪刑均衡原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自愿認罪認罰并不一定能夠獲得量刑上的減讓。因為犯罪人對自己罪行認否本身并不能改變其所實施的犯罪行為的性質及犯罪的輕重。也許有人會說:刑罰的輕重不僅要與犯罪人所犯的罪行相適應,更重要的是還要與犯罪人自身的人身危險性和對其改造的難易程度相適應。但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訴訟過程中自愿選擇認罪認罰、自愿放棄同公訴方的對抗的行為是一種包含著復雜心理的行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之所以愿意這么做,不排除其真的是良心發現、希望通過自己的真誠悔罪來實現對自己心靈上的救贖;但是也不能排除其僅僅就是出于訴訟策略上的考慮,企圖通過表面上的認罪來換取國家對其量刑上的“優惠”。而且經驗表明,后一種情形更接近大多數被告人的真實心理。因此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行為并不代表他們就一定真誠悔罪、更不代表他們人身危險性降低或者是再犯罪的可能性降低。這時如果我們還堅持用這種“刑罰的個別預防”的理論來論證對認罪認罰的被告人給予量刑減讓的正當性恐怕是沒有說服力的。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刑罰補償理論的適用難題
根據我國傳統的刑罰補償理論,刑罰在適用過程中補償的對象是刑事案件的被害人。這種補償主要是通過滿足被害人“復仇”的心理愿望和賠償被害人因為犯罪行為而遭受的損失的方式進行。但是事實真的如此嗎?或許在一些輕微刑事案件中,前面提到過的情形的確存在。因為這些案件往往是因民間糾紛引起,涉案雙方通常都具有密切的鄰里關系或親友關系,彼此之間并不存在某種根本對立的矛盾。因此案件發生后雙方當事人比較容易原諒對方,被犯罪所破壞的社會關系也較為容易恢復。在這樣的案件中對被告人量刑上的減讓通常也是充分反映被害人意志的一種表現,因此刑罰對被害人的補償功能得到了較為完整的體現。但是,在那些重罪案件中,情況則完全不一樣了。在這些案件中,被告人與被害人往往存在著激烈的對抗,被害人一方往往試圖尋求對被告人最重的量刑。被害人一方因為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了身體、精神和財產上的巨大損害,此時的被害人寧愿忍受出庭帶來的不愉快的經歷,以使犯罪人受到應有的懲罰,也不愿看到被告人僅僅因為認罪就獲得較輕的刑事處罰。因此,被害人往往可能不希望給予被告人以量刑減讓,而寧愿審判照常進行,這樣的希望卻被忽視了。如此的結果對那些希望看到一個真正的犯罪人被定罪的被害人的實際和潛在的利益是一種損害。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被害人并不是都希望被告人憑借認罪就能獲得量刑從輕的(至少在重罪案件中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難用刑罰的補償功能理論來解釋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因為自愿認罪而引起量刑從輕這種做法的正當性。
三、以刑事被告人為視角的刑罰補償理論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發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遭遇到了以上兩項刑法上的難題。在此,筆者結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面臨的刑法難題以及對刑罰補償功能的理論反思旨在提出一種新的觀點:刑罰的補償功能不僅適用于被害人,而且還適用于選擇自愿認罪認罰的被告人。
在筆者看來,之所以要對那些自愿選擇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給予他們量刑上的優惠,根本原因就在于一方面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選擇認罪認罰也就是選擇了放棄國家賦予他們的一系列訴訟權利,那么國家為了救濟他們在訴訟權利上遭受到的損害轉而通過“量刑減讓”的方式給予他們一定的“補償”。另一方面,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在相當程度上減輕了國家司法機關的工作壓力,為國家節省了大量的訴訟資源,因此國家對這部分的被告人以量刑減讓的方式來回報他們。具體而言,首先,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行為實質上是其對國家賦予其的一系列法定權利的放棄。在實體權利方面,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一旦認罪也就意味著其自動放棄了無罪辯護的機會;而在程序上,由于其放棄了無罪辯護轉而選擇同公訴機關進行合作,因此法庭審理程序大大簡化,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喪失了獲得正式審判的權利、喪失了獲得與對方證人對質的權利、喪失了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等等。因此,在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因為自愿貶損自己的實體權利和訴訟權利的前提下,國家通過量刑從輕的方式給予他們一定的補償是具有正當性的。其次,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自愿認罪的行為為國家節省了大量的訴訟資源。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由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選擇放棄同國家司法機關進行對抗,因此國家公訴機關的指控壓力大大減小,其可以將更多的資源放在那些被告人不認罪或者是那些疑難復雜的案件中。而國家審判機關同樣會從這一過程中獲利。比如說由于被告人認罪,那么法庭審理環節就得到極大的簡化、案件處理的速度就會大大加快,法院結案周期縮短、訴訟資源得到極大的節約 。因此,國家實際上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最大受益者。那么國家理應對自愿選擇認罪認罰的被告人給予一定的補償,而這種補償就是“量刑減讓”。
四、結語
盡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對訴訟各方都有著明顯的“訴訟收益”,但是這一制度自身的正當性基礎卻是值得我們仔細探尋的。畢竟,不管是訴訟資源的節約還是被告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都并不意味著其和被告人的從輕量刑必然要發生某種聯系。更何況被告人自愿選擇認罪認罰就意味著其人身危險性降低這一觀點本身就值得推敲。因此,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正當性,我們或許可以從刑罰補償功能的角度進行解讀。在刑事訴訟活動中,無論是被告人還是被害人,其都有可能因為國家司法權的不當行使而受到侵害。對于被害人而言,國家沒有真正保護好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造成被害人因犯罪行為而受到侵害,國家本就應當對此承擔責任。而國家司法機關通過對犯罪人適用刑罰的方式,則可以在相當程度上來補償被害人。這正是傳統刑罰補償理論的觀點。而另一方面,國家司法權在用作的過程中,極有可能侵犯到被告人的權利,有時這種侵權是以作為的方式進行(比如刑訊逼供、非法取證行為等),而有時這種侵權行為又是以不作為的方式進行(比如故意不履行保障被告人法定訴訟權利的義務)。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則是國家以“被害人承諾”的方式來合法的侵犯被告人的訴訟權利。既然是這樣,被告人理應獲得國家的補償。因此,刑罰補償功能的真正含義其實應該被解讀為國家為自己的“不法行為”買單。正是從這一角度,筆者認為既然國家權力的行使既有可能危及到被害人的權利,也有可能危及到被告人的權利,那國家就應當對雙方進行平等的補償。因此,刑罰的補償功能絕不應當僅僅局限于保障刑事被害人,更應當將這一保護范圍擴大到刑事被告人身上來。這樣才能真正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價值理念。
注釋:
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法學研究.2016(4).
牟軍.有罪答辯與量刑減讓.當代法學.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