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列克托爾斯基(Лекторский В.А.)
張百春 譯
(北京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哲學的歷史已經有兩千多年了。在很多國家,有很多人都在研究哲學,過去在研究,現在還在研究。按理說,他們應該知道,什么是哲學。然而,這卻依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這就是哲學的特點。如果一個人研究物理學,那么他不會經常提出這樣的問題,什么是物理學。一個研究數學的人,也不會問什么是數學。因為對他們而言,這都是顯而易見的。那些研究哲學的人,卻經常提出這樣的問題,即什么是哲學?過去如此,現在還是如此,將來必然還會如此。
“什么是哲學”的問題與這樣一些問題有關:哲學有什么用?為什么需要哲學?哲學需不需要發展?現在是否要延續一百、兩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哲學發展的線路?幾年前,在歐洲哲學界有一批哲學家提出一個觀點,而且非常流行。按照這個觀點,哲學很早就產生了,是在兩千年以前產生的,那是在科學產生之前。但是,現在不同了。科學一旦產生,便獲得非常迅速的發展。科學回答了人類所關注的幾乎所有問題。那么,今天的科學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哲學還有什么用?這是一個非常著名的觀點,其結論就是:哲學終結了。
“哲學終結了”,這個結論在歐洲哲學界曾經非常流行。支持的人認為,哲學產生的時候所提出的問題后來都被具體科學回答了,比如數學、物理學、邏輯學、生理學等。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要提出一個問題,哲學還有什么用?比如,以前哲學家們討論如何正確思考、正確討論問題。這個問題在今天已經由邏輯學來研究,比如數理邏輯、形式邏輯。以前哲學家們研究的主要問題是:什么是意識,什么是心理活動。今天,有專門的科學在研究這些問題,比如生理學和心理學。這些科學在以前是沒有的,但是,它們現在出現了。因此,所有這些曾經是哲學要探討的問題都離開了哲學,由專門科學來研究。
然而,還有另外一些問題,它們是各門具體科學都不研究的,只有哲學才研究這些問題。當今的各門具體科學之所以不研究它們,是因為對具體科學而言,這些問題是沒有意義的。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意義。比如,問一張桌子是什么顏色,這是個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我們可以回答它,具體地說出這張桌子是什么顏色。但是,如果問風是什么顏色的?這個問題就沒有意義,因為風沒有顏色。或者問,這張桌子的尺寸如何,長、寬和高是多少,這是個有意義的問題。但是,如果問我的心情的尺寸如何,這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有些哲學家就認為,以前哲學研究的一系列問題,其實都是些沒有意義的問題,無法對它們作出確定的回答,因為問題自身沒有意義。比如說什么是物質,似乎就是這樣的問題。因為存在著個別的東西、物品,它們是物質的,但是,物質自身是不存在的,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哲學終結”的觀點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西歐和美國都非常流行。但是,這一觀點在今天已經不太受歡迎。盡管如此,在哲學圈里還有些哲學家,他們堅持認為哲學終結了。比如,現在,在文化里出現一個新情況,即所謂的后哲學(постфилософия),或者哲學之后(после философии)。目前,堅持哲學終結的觀點的哲學家依然存在,但是數量不多。絕大多數研究哲學的人都認為,哲學是存在的,也是需要的。但是,什么是哲學?就這個問題存在很多不同的意見。
哲學應該干什么?關于這個問題有三種觀點。有一種觀點在英國和美國的一些哲學家中間非常流行,認為哲學就應該分析語言。哲學的對象不是世界,不是世界中的事件,也不是意識,而是語言,就是人們所使用的語言。盡管他們所理解的語言跟語言學家們所理解的語言不太一樣,但是,它們之間畢竟有相近之處。第二種觀點認為,哲學就應該分析意識。哲學家不是心理學家,他們不研究具體的意識事件和意識現象,但是,他們研究意識的深層結構。第三類觀點認為,哲學應該研究科學知識的基礎。每一門科學,每一個理論,都會有一些前提、基本觀念,這些就應該是哲學家研究的對象。
以上這些觀點各有不同。堅持不同觀點的人認為,只有自己研究的哲學才是哲學,另外的兩類研究都不是哲學。比如英美哲學家,他們大部分都是分析語言的哲學家,在他們看來,在歐洲,如德國、法國,哲學家們研究的是意識問題,而不是語言問題。因此,在分析哲學家看來,歐洲哲學家們研究的根本不是哲學應該研究的問題。研究意識問題的哲學家們則認為,那些研究語言問題的人不是在搞哲學,而是在研究類似語言學的問題,所以,拒絕承認他們的哲學家的權利。
什么東西可以歸于哲學,什么東西不能歸于哲學,這個問題依賴于如何理解哲學。在這里,應該看看哲學史,考察一下在哲學史上,什么東西被歸于真正的哲學,什么東西是偶然進入到哲學家視野的。
如果堅持對哲學的狹義理解,就會走向極端。剛才已經提到,從那些研究語言的哲學家的觀點看,與意識問題研究相關的歐洲哲學就不是哲學。根據研究語言問題或研究意識問題的哲學家們的立場,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羅斯哲學都不完全是哲學,因為它與宗教聯系太密切,是一種宗教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也是如此,因為它與意識形態相關,因此有人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完全是哲學。還有一些人聲明,哲學這個詞是在古希臘出現的,所有哲學的基本問題在當時都已經存在,都被希臘人提出來了。因此,其文化沒有受到希臘直接影響的地區,在涉及其中是否有哲學的問題時,就是有爭議的。比如說,從這個觀點看,阿拉伯的哲學、印度的哲學和中國的哲學,都不符合對哲學的這種狹義理解。因此,如果堅持這個觀點的話,最后會走向極端。比如在美國的個別大學里有一批哲學家,共同研究和探討一些問題。他們就認為,只有在自己的大學里研究的才是哲學,在其他大學里研究的都不是哲學。
我們認為,哲學是統一的。在一定意義上,它始終是同一個東西。無論是在兩千年以前,還是在今天,那些原則上屬于哲學的問題是一樣的。因此,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里所探討的哲學問題,在一般的形式上是同樣一些問題。但是,對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不同的。這就是哲學里的永恒問題。與此同時,它們也是歷史性的問題。這些問題自身是一樣的,但是在不同時代、不同處境下,它們可以發生改變。
各個時代所談論的永恒哲學問題,如同它們在產生的時候一樣,都與一個重要的問題有關,就是嘗試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即人與世界的關系。這是哲學的核心問題。人是世界的一部分,與此同時,他與世界是對立的。這就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它以前存在,現在存在,以后也會存在下去。與兩千年之前相比,這個問題在今天變得更加尖銳了。只要從事哲學研究,就無法回避它。只要人存在,這個問題總會存在,人們總會談論它。就是說,問題是一個,但是,它每次都按照新的方式被提出來。
什么是世界?世界就是在我之外,與我相對的東西,我在其中,我可以改變世界,世界也以一定的方式改變我。回答“什么是世界”這個問題,就等于回答:什么是真正存在的東西?什么東西只是看上去是存在的?的確,有的東西是實際存在的,有的東西只是在感覺上存在,看上去存在,但實際上并不存在。因此,需要在它們之間作出區分。實際上,在哲學產生的一開始,哲學家們就在討論這個問題,至今仍然在討論。一個非常淺顯的例子是:我面前有個杯子,里面是水。我把一只小勺放進去,你會覺得勺子是彎的。但是,我知道,事實上勺子是直的。至于說你看到勺子是彎的,這只是個錯覺。我可以把勺子拿出來看看,就可以驗證,它是直的。
我們之所以要區分,什么是錯覺,什么是真實的,是因為在我們的生活里,在我們的行動中,應該依靠真實的東西,而不是依靠錯覺。否則,我們的行動就會遭到失敗。
在日常生活里,我們很容易區分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幻的。比如,我們把勺子從杯子里拿出來看看,就可以判斷,它到底是不是直的。但是,還有更為復雜的情況,這時,區分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假的,就不那么容易。比如,在16世紀,哥白尼等人提出并嘗試證明一個論斷——地球繞著太陽轉。從感覺上說,我們都認為,太陽在天空中運動。但事實上,并不是太陽在天空中運動,而是地球在繞著太陽運動。就是說,我們感覺是一個東西,事實上是另外一個東西。哥白尼及其追隨者們提出的論斷并不是那么顯而易見的,而是成問題的。而且,當時人們不接受“地球繞著太陽轉”這個論斷,認為這是哥白尼等人杜撰出來的。因為我們都能看見,太陽在天空中運動,怎么能懷疑我們看見的東西呢?怎么能夠杜撰出這樣一些違反常理的東西呢?因此,在這里,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錯覺,就不那么簡單了。
就在那個時代,伽利略借助于望遠鏡觀察行星。他發現木星有衛星,這些衛星環繞著木星轉。用肉眼看不見這些衛星,但是,伽利略借助于望遠鏡發現了它們。當他宣布自己的觀察結果時,有人提出質疑:望遠鏡所提供的圖景就一定是事實嗎?因為很有可能,望遠鏡會歪曲真實的情況。因此,圍繞這個問題產生一場很大的爭論。也是在這個時候,物理學里獲得一個結論,我們看到的顏色,比如紅色、藍色、綠色等等,這是光線對我們眼睛發生作用的結果,光線由一定的波構成,這些波是沒有顏色的,這里既沒有紅色,也沒有藍色和綠色。我們所看到帶有各種顏色的物體,這都是錯覺。什么是現實,什么是錯覺,區分它們的標準是什么?把一個東西與另外一個東西區別開的那個邏輯的、理性的標準是什么?哲學家們一直試圖在一般意義上解決這個問題,找到區分錯覺與現實的標準。其實,這個問題今天依然存在,比一千年以前更加尖銳。因此,這個問題沒有消失,也不可能消失,因為它是個永恒的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我能知道什么?問題不僅僅在于世界是怎么樣的,還在于人能不能認識這個世界,能不能獲得關于世界的正確知識,知道事實上存在的東西。這也是個古老的問題,在兩千多年前就在討論,后來一直討論,現在,它變得更加尖銳了。隨著今天科學的發展,尤其是研究認識過程的科學,比如認知科學,圍繞這個問題的討論也變得越來越尖銳。
那么,人到底能不能知道所有存在的東西?人的認識是否是有限的?怎么去判斷:我對某件事情是知道的,或者只是我覺得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今天是星期幾,幾月幾號,等等。這是不用懷疑的。我們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如果對某個物體施加一定的力,那么這個物體就會獲得一定的加速度。這都是我們的知識,對這樣的知識,我們是不懷疑的。
什么是知道?在什么情況下可以說我知道,在什么情況下說,我不知道?古代哲學家柏拉圖是哲學的創建者之一,他舉了一個例子。有這樣一個情況,一個旅行者走在路上,他要去某個城市。他走到一個地方,路分叉了。他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走,走哪一條路才能到達想要去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猶豫著。這時,有個人從林子里出現了。旅行者就問這個人:我應該走哪一條路才能到達我要去的那個城市。從林子里出來的那個人告訴他,你走左邊這條路,就可以到達你要去的地方。這個旅行者就走左邊這條路,結果真的到達了目的地。現在提一個問題:從林子里走出來的這個人知不知道左邊這條路是否真的能夠通向旅行者要去的城市?原來,這個從林子里出來的人并不知道左邊這條路能否通向旅行者要去的城市,他只不過是隨便指了一下,結果他真的對了,旅行者真的到達了要去的城市。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旅行者很可能走錯路,因為指路的人很可能犯錯誤。
通過這個例子,柏拉圖作出結論說,如果一個人知道什么,那么他總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你為什么這樣認為?比如,旅行者問這個從林子里出來的人,為什么這條路可以把我引向我要去的地方?如果這個從林子里出來的人說,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是這樣,實際上可能如此,也可能不如此。那么,這就表明,他并不知道。但是,旅行者沒有提出這個問題,他相信了從林子里出來的人。
在哲學上早就有這樣一個通行的意見,如果一個人知道什么,擁有一定的知識,那么他就應該能夠論證自己的知識,為自己的論斷提供依據,可以回答下面的問題:你為什么這樣認為?如果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么只能說,他相信,而不是知道。從林子里出來的那個人,他不知道左邊的那條路能否把旅行者引向目的地,他只是相信這樣。
知道是知識,相信不是知識,而是信仰。知識與信仰是不同的東西。我知道自己某個時刻在某個具體的地方,因為我總可以找到證據表明我在這個地方。如果有人斷定,他自己知道幾何學中的某個定理。如果要求讓他對這個定理進行證明,但他卻無法對其作出證明,那么只能說,他根本不知道,只是聽到,并且相信了這個定理而已。這是不同的東西。哪怕我們的論斷的確是真理,即它符合事實,那么,論斷的真理性也不能保證它就是知識。要使我們的論斷成為知識,成為我們自己的知識,我們應該能夠證明它,為它找到證據,即回答我們為什么知道。哲學家認為,我們的行為和行動應該以知識為基礎,而不能依靠推斷、信仰。因為知識是經過論證的,它一定符合事實。但是,信仰可能符合事實,也可能不符合事實。所以,哲學家認為,應該依靠符合事實的知識而行動。知識及其論證的問題,也討論了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至今依然還在討論。知識與信仰的關系問題也是如此,它在今天比在柏拉圖那里更加尖銳。柏拉圖曾經認為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
還有一個早就在探討的問題,現在也變得更加尖銳了,這就是意志自由問題。我們看一個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比如你走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一個東西,滑倒了,結果把一個路人給撞了。你向這個人道個歉,說不是故意的,你并不想撞他。他理解了,于是就原諒了你。另外一個情況,你走在路上,故意撞擊周圍的人。周圍的人會憤怒地指責你怎么能這樣呢?那么,這兩個情況的差別在哪里呢?在第一種情況下,事件的發生是由于外在力量對你的作用,這是外在的原因發揮了作用。在第二種情況下,是你自己故意這樣做的。所以,在第一種情況下,你對所發生的后果可以不負責,在第二種情況下,你是有責任的,因為你是故意這樣做的。這就是著名的自由意志問題。就是說,你是否是自由地做出行為的,這個行為是由外部原因決定的,還是按照你自己的意志發出的。如果是后一種情況,你就要對行為的結果負責。隨著認知科學里獲得的一系列事實和成果,意志自由問題重新被提出來,而且變得更加尖銳。
“什么是哲學?”對這個問題,我的理解是這樣的:哲學的基本問題都與人和世界的相互關系問題有關。世界的結構如何?哪些東西是實在的,哪些東西是虛幻的?人的結構如何?他的自由意志在哪里?他的意識在哪里?關于世界,他能夠擁有什么樣的知識?還有很多這樣的問題,我們在這里就不去羅列了。一般而言,就一般的形式而言,這些問題始終是一樣的,人們過去討論它們,現在依然在討論它們。這是我對什么是哲學這個問題的回答的第一個部分,還有另外一部分答案,下面再展開。
這里提到的這些問題,在哲學里從來沒有消失過,無論人身上發生了什么,無論科學里取得了什么樣的成就,無論技術如何發展,一切都在改變,在不同的文化里,在地球上的不同地方,哲學是按照不同的方式發展的,這與各地人們生活的傳統和特點有關。然而,哲學的所有基本問題都是一樣的,始終是一樣的。只要人存在,這些問題就存在。
經常有人懷疑哲學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他們的證據是:各門自然科學是按照這樣的途徑發展的,首先提出問題,然后解決它,繼續提出下一個問題,再解決前進。但是,哲學家們始終在討論和解決同樣一些問題,兩千年里沒有提出新問題,這太不嚴肅了。對這個指責,我的答復是:的確是這樣的,哲學家們在討論同樣的一些問題,因為它們是永恒的問題,它們涉及對人與世界關系的理解。只要人和世界存在,只要人面對世界,那么這些關系就存在。只有當人不再存在時,這些問題才能消失。只要這些關系存在,這些哲學問題就會產生。就自己的實質而言,人與世界的關系是悖論式的、矛盾的。無論誰來研究人與世界的關系,都無法回避這個悖論,哪怕是自然科學。自然科學家們最終也得走向哲學問題。
今天一些研究認知科學的人認為,可以通過信息處理的手段,研究人的大腦功能,最終可以解決原來哲學家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們得出令人驚訝的結論。人存在于世界之中,是世界的一個部分。人有大腦。作為人身體的一個部分的大腦也是世界的一個部分。但是,大腦通過從世界里獲得的信息,構造世界的圖景。我們對世界的知識,就是大腦構造的那個圖景。于是,大腦在世界里,但世界(以圖景的方式)又在大腦里。其中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甚至不是哲學家,而是進行哲學思考的科學家(當然不是以最好的方式進行哲學思考),他們斷定:世界就是我們大腦構造的。簡單地研究自然界,這是一碼事,但當問題涉及理解人及其與世界的關系時,就會出現這樣一些問題,沒有哲學,根本無法解決它們。
這是我對“什么是哲學”這個問題的答案的一個方面,就是說,永恒的哲學問題始終存在,從未消失。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另外一個方面是這樣的。針對這些永恒的問題,可以在一定的范圍里考察它們。如同一個空間,可以在其中擺放圖片或照片。空間框架是不變的,但其中的內容是可以改變的,圖片或照片擺放的方式可以是不同的。這些永恒的哲學問題就是這樣,它們是不變的,但是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里,這些問題的內容是不同的。
我在這里談的是世界,可以按照不同的方式理解世界,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里,對世界的理解是不同的。隨著科學知識的發展,對世界的理解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比如,在古希臘哲學里,亞里士多德認為任何運動,任何物體都是由四種不同的原因決定的。世界就是這樣構造的,在其中有四種不同類型的原因在發揮作用。但是,在近代,隨著科學的發展,特別是基礎科學的發展,歐洲哲學里占主導地位的觀點是,這里只有一種原因,即作用因,其他類型的原因是不存在的。任何運動,任何物體,只要確定了這個原因,就可以搞清楚該物體的運動,進而知道它的狀況。而且,沒有原因的現象是不存在的。如果發生了某個現象,即使你不知道該現象發生的原因,也不意味著該現象是沒有原因的。你應該找到這個原因,只要你愿意尋找,肯定能找到這個原因。每個事件都有自己的原因。但是,在20世紀,在科學里流行另外一種觀念。在有些情況下,談論個別事件的原因是無意義的。可以談論一批事件的原因,這里涉及原因的可能性。就是說,有時候無法找到每個現象的原因,甚至談論這樣的原因都是無意義的。
世界里的同樣一些事情,可以按照不同的方式對它們進行考察,在不同歷史時代,哲學家們以不同的方式討論它們。當科學出現之后,哲學家們也在考慮科學的發展。比如,世界是如何建立的,問題是一個,但是每一次對它的研究方法是不同的,這依賴于我們關于世界知道什么,我們關于世界的觀念如何,我們關于世界結構的觀念如何。而且,在討論這個問題時,不能不考慮科學發展所取得的成果。
必然性和偶然性及其相互關系的問題也是如此。有一段時間,在哲學和科學里普遍認為,某現象如果是偶然的,那么這只是看上去如此,是錯覺。事實上,從來也沒有純粹的偶然性,任何現象必然都是由某種東西決定的。現代科學則認為,有一種類型的偶然性,它不可能僅僅歸結為必然性的范疇。
現在我們來討論什么是實在,什么是幻想。這也是個古老的哲學問題,前面已經提到過。隨著認知科學的發展,這個問題在今天重新獲得討論。這里出現很多新的現象,以前是根本沒有過的現象。以前人們依靠個人經驗、行動來解決這個問題,即什么是實在的,什么是虛幻的。如果有什么東西,讓我判斷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比如一個小勺放在水杯里,我覺得它彎曲了。要驗證我的判斷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只要我把小勺拿出來,就會發現我錯了。因此,我很容易就把真實與虛假區分開。但是,今天我們已經生活在另一個時代。什么東西在事實上存在,即什么是實在,關于這個問題,我們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現代信息和交往手段形成的。我們知道某個事件發生了,因為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了,在電視上看到了,或者是在網絡上了解到的。于是,我們就說,某個事件發生了。然而,這也為虛假報道、欺騙提供了可能,制造事實上并不存在的事件。比如,你在電視上看到,在某個城市里,有一些人走上街頭游行。你就會說,是的,我在電視上看到了,的確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某時、某地。但是,很可能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電視給個畫面后,就報道說,游行隊伍有上千人。然而,實際上很可能只有20多個人走在大街上,而不是上千人。但是,你無法檢驗,因為你受控于為你提供的信息,這樣,你個人無法把看到的東西與事實區分開。
這就是所謂的信息社會。的確,這里有巨大的新的可能性,借助于網絡媒體,影視媒體等手段,你可以獲得來自任何地方的信息,你可以了解很多東西,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對人類發展而言,這是很有好處的。但與此同時,這也為虛假報道和欺騙提供了巨大可能性,如果個別別有用心的人感覺到有這個需要的話。當然,通過這種方式(虛擬方式)學習開車、開飛機的人總是能夠把真和假的東西區別開,因為在屏幕上顯示的畫面與現實中的實際情況是不同的。但是,我們知道,技術在發展,可以發展到這樣的地步,那時候,很難再把兩者區別開,這在原則上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時,就會出現被人們當作實在發生的,但實際上并不存在的事情。
美國哲學家們目前討論這樣一個他們非常喜歡的例子,這是個想象出來的例子,但它與我們越來越多地陷入其中的那種生活還是有聯系的。試想一下,一個人去世了,他的大腦被取出來,然后把他的大腦放在一個專門特制的盒子里,接通各種電源。大腦里儲存了這個人一生中所積累的全部信息,比如關于他自己,關于周圍的人和事等等方面的信息。通過各種技術手段,對大腦神經末梢進行作用,于是這個人(大腦)會覺得,他還活著。當然,做這個實驗的人,是心術不正的學者。學者對這個人大腦的作用在其身上引起一種感覺,似乎他還活著,甚至還有活動,在他身上發生著一些事情,但是,實際上他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他所感覺到的東西,在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但是,他自己無法在這里作出區分。這是個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
在當今技術化的世界里,在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人可以發明這樣的技術,信息和交往手段,借助于它們可以制造新的現實(實在)。我們不僅僅生活在以前就生活在其中的那個世界里,我們還生活在自己制造的世界里。這個新世界與以前的世界不同,這是個完全新的世界。然而,哲學問題依然還是以前的那些,無論如何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尖銳了。
前面提到了知識的問題。柏拉圖就討論過知識與信仰的問題。知識是能夠獲得論證的。在這里,可以回答,你為什么這樣認為。在信仰領域里,無法回答“為什么”這個問題,因為只是你覺得如此,可能有一些依據,但是很不充分,很不嚴肅。知識必然是真理,你可以對其進行論證。信仰的對象有時候可能是真的,比如說,你信某個東西,很可能它的確是真的,但無法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即它是假的。這里缺乏確實性、可靠性,沒有把握。這一點是比較清楚的。但當涉及現代情況時,問題就比以前更加復雜和混亂了。如何論證你的論斷,即論證你知道點什么東西?你可以說,我看見了。如果有人懷疑,就讓他自己去看吧。或者,可以從我所看見的事情里做出結論,比如我看看窗外,看到屋頂上是潮濕的,于是我斷定,剛剛下過雨。我完全依靠自己的經驗和理性就可以作出這個判斷。如果一個學者打算建立自己的理論,比如關于世界是如何構造的理論,他依靠科學實驗,借助于這些實驗,他可以獲得一些事實。他對這些事實進行思考、概括,在此基礎上作出一些結論,比如關于這些事實之間的關系的論斷,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自己的理論。如果他從自己的同事那里獲得某個事實,那么他可以對同事的事實進行檢驗,這也很容易。因為他自己可以親自重新做實驗,檢驗同事所提供的事實。因此,在這里,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依靠自己的理性,依靠自己的感覺器官,對自己的知識進行驗證,把知識與信仰區別開。
現在我們看看現代科學,有時候也稱為大科學,這是由大批科學家來研究的,甚至成百上千的專家來做的。在他們之間存在著勞動分工,一些人專門做實驗,另外一些人從事理論工作。每個專家或每組專家發表自己的成果,比如在雜志上發表文章。其他專家可以利用這些文章,用于自己的研究。在這里,作為科學家,我無法親自驗證從其他專家那里獲得的材料和成果。因為假如我開始對所有這些成果進行驗證和檢驗的話,那么我就無法從事自己的工作,沒有時間了,時間都花費在驗證和檢驗別人的結論上去了。怎么辦呢?只好相信其他人所獲得的這些成果。如果另外這個人是個嚴肅的學者,我就應該相信他,因為我無法不斷地檢驗他的成果,只好把它們當作信仰的對象,因此我應該相信他。假如我不相信他的話,那么我就無法知道任何東西。在這里,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以前有一些偉大的哲學家在談到認識和科學時說,科學不承認任何權威,只承認理性和感覺器官的權威。但是,今天的科學家可以不依賴權威嗎?不可以。如果一個學者是權威學者,那么你就應該相信他,他必然會說真的東西,不會亂說。這就是現代科學活動的基礎。這個方針是正確的。否則的話,今天的科學研究是不可能的。
盡管這個方針是正確的,但有時候也可能不管用,或者不會導致所需要的結果。這個方針有時候甚至被濫用,用于不正當目的。幾年前,兩位獲得過諾貝爾獎的英國科學家打算開個玩笑。他倆合作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所寫的內容完全是無稽之談。他們把這篇文章投到英國一個流行的科普雜志,編輯讀完文章發現,這篇文章的內容是無稽之談,怎么能這樣寫文章呢?但是,編輯部的其他人說,作者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們不能在自己的文章里胡說八道,是我們不理解而已。結果,這篇文章發表了。后來,文章作者給編輯部去信承認,他們只想開個玩笑。
這是現代生活中的一個例子。在科學里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受人尊敬的科學家,甚至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也許是因為他病了,也許是其他原因,總之他可能會寫一些無稽之談。盡管他享有權威,如果他不斷地胡說八道,那么人們逐漸地就會明白過來,不再相信他。所以,在科學里有一些機制或規則,借助于它們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在哪些情況下可以相信哪些人,把哪些人當作權威,在哪些情況下不能這樣做。所以,如果有人濫用自己的權威,那么以后就不會有人再相信他,他就會喪失自己的權威。
但是,在我們生活的其他領域,相信誰,不相信誰,這個問題解決起來比較復雜。這是個哲學問題,也是個社會問題。在我們這個時代,相信某些人是必要的,如果你誰都不相信,那么就無法做任何事情。問題是相信的標準是什么,誰值得相信,誰不值得相信。在大眾傳媒領域里,可能會有很多虛假信息,那么,哪些信息可以相信,哪些信息不能相信,這個問題在這里變得極其復雜。
如果以前哲學認為知識是一個東西,信仰是另外一個東西,那么,在今天就無法這樣清楚嚴格地把它們區分開了。在通常情況下,如果我相信什么,如果我的信仰不是極端瘋狂的和無意義的,那么它也是有一定依據的,這不是知識,但畢竟有一定的依據和基礎。比如,我相信,一周后,天氣會變好。你會問我為什么相信這一點。我回答說:我是從天氣預報里知道的。但是,天氣預報可能有誤差,可能是錯的。因此,我不能說,我準確地知道這個結果,我只是相信這個預報結果。我相信一周后是好天氣,但是我也有一定的依據,而不僅僅是相信。這就是所謂的理性的信仰,合理性的信仰。這樣的信仰不是知識,但有一定的依據和基礎。當然,也有瘋狂的、極端的信仰。比如有這樣的情況,一個人爬到窗臺上,說我現在揮動手臂就可以飛,于是就頭朝下飛下去了。這就是一種瘋狂的信仰。我相信一周后會有好天氣,這是理性的信仰,合理的信仰。我這樣相信,是因為畢竟知道點東西。然而,在今天,情況不同了。通常說我知道,因為我相信。比如,有一次我聽到一個哲學家的報告,題目是“我知道,因為我相信一個值得相信的人”。這又是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古老永恒的哲學問題在今天可能會變得非常現代,盡管不像幾百年前那樣討論,但問題本身沒有發生變化。因此,這既是古老的永恒問題,也是現代的新問題。
一方面,哲學似乎總是探討同樣的一些問題,但是,另外一方面,這些問題每次都會獲得具體化,獲得特殊的形式,這依賴于問題是在什么處境下討論的。
我們討論古老的哲學問題如何變為現實。前面我們討論了意志自由問題。這個問題也出現在新的形式里,新的背景下。在我自己的決定里,我是否是自由的,我是否可以自由地采取自己的決定?看上去,這是個非常顯而易見的事實。我是自由的,比如我決定舉手,于是我就舉手了。在這里,我們不去涉及更為復雜的情況。但是,這個問題已經討論了幾百年。有這樣的意見,認為人有意志自由,自己決定做什么,并為此負責。另外一些人反對這個意見,認為人的任何行為都由某種原因決定,如果不是外在的原因,那么也是內在的原因,比如在他的大腦里發生了什么事情,等等。在這里,我打算探討一個今天廣泛爭論的話題,這個爭論是由認知科學研究領域里所獲得的一些新成果導致的。
大約在三十年前,一批從事研究人的認識問題的各領域專家和學者決定聯合自己的力量,成立一個統一的學科,或者是一個運動,一個跨學科的運動,他們稱之為認知科學。這些專家來自心理學領域、認知語言學領域、神經科學領域(研究人的大腦神經過程的科學),還有人工智能領域。在今天,這是個強大的運動,已經存在了三十年,獲得了發展,出版成百上千種雜志,幾百種著作,經常舉辦學術會議和研討會,這個運動已經推廣到全世界。哲學家也參與到這個運動中來,因為這里出現了大量的哲學問題,我在這里指出最近一些年里非常積極地在談論的一個問題,即自由意志。
幾年前,有位科學家做了個實驗。比如說,我想舉手,我產生了這樣的一個愿望,于是我舉起手。我的愿望是個心理過程,它作用于物理過程。在大腦里發生一個過程,發出指令,手就舉起來了。我的意識決定我的身體,身體服從我的意識的指令。我決定舉手,手就舉起來了。我們都看到這個現象了。舉手的這個人也意識到這一點。做實驗的這個科學家似乎發現這樣一個事實,他把一個儀器與大腦連在一起,與負責舉手的那塊肌肉連在一起。這位科學家發現,在人產生舉手的愿望之前,即在有意識的愿望產生之前,在大腦里已經發生一個過程,它在準備這個舉手的愿望。就是說,人的意識遲于大腦里所發生的過程。當然,這個實驗還需要檢驗,因為實驗結果需要一定的檢驗。假如說,這個實驗是正確的,那么,就不存在任何自由意志了。我想舉手,這個愿望遲于另外一個機制,它已經開始了。只是后來我才意識到這個愿望,即有意識的愿望。就是說,不是我決定我的身體如何活動,而是身體,在身體內部發生的過程決定我應該去意識什么,愿望什么。
我舉這個例子,并不是說我同意這個實驗的結果和解釋。我認為,存在著意志的自由。這個實驗可以按照另外的方式來理解。我舉這個例子的目的是想要展示,由于現代科學領域里所獲得的新材料,這個古老的永恒的哲學問題現在又在討論。
在這里,我還想指出現代認識發展中的一個特點。科學早就產生和發展了,但是不久前,科學始終研究人之外的自然界,包括有生命的自然界和無生命的自然界,研究其中運動的物體,行星的運行,提出一些有關宇宙產生的假說,后來又研究生命,研究它是如何產生和發展的,研究各類物種的出現,建立了生物進化論,在這方面,科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隨著數學的發展,數學模型建立,從數學角度來解釋這些現象。但是,現在,最近幾十年,科學發展經歷一個新的階段,在哲學的發展中也出現了新的階段,出現這樣一些問題,它們以前沒有獲得這種新形式下的研究。如果以前科學只研究自然界,那么現代科學越來越多地關注人,開始研究人自身。這里說的是人的遺傳系統,大腦和神經系統的活動,心理活動等。于是,研究人的這些科學也面臨著關于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以前科學家們不討論這些哲學問題,但哲學家們始終都在討論它們。現在,它們已經成為專門科學領域的專家們研究和討論的對象了。
我說過,哲學家們一直在研究意識問題,什么是意識,以及世界與人的意識的關系,意識應該具有的特殊質的問題。我可以在世界上活動,面對這個世界,很有可能,我對它沒有意識,或者沒有關于它的徹底的、清楚的意識。意識是個非常復雜的現象。比如說,我每天去學校,走的是同一個路線,沿著同樣幾條街道。當我去學校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目的。但是,我對周圍的事物可能認識得非常不好,比如,周圍的樓房等,我每天從它們旁邊經過,但我幾乎沒有發現它們,它們似乎從我的意識里溜掉了。因此,意識是人的一種特殊的質。
有一個哲學家,他認為意識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把人與所有其他事物區別開來。他舉例說,前面有張桌子,我看到它。但是,這張桌子事實上很可能不存在。至于我看到了它,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也許是個什么神奇的東西或是魔法師對我產生作用的結果。就像剛才我們的例子中對人的大腦進行實驗的那個惡毒的科學家,他對那個大腦進行作用,于是在大腦里產生一些錯覺,出現了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或者我是在做夢,夢見我站在一張桌子前面,而事實上我是在睡覺,僅此而已。所以,你可以對這張桌子是否存在進行懷疑。但是,你不能懷疑,你現在正在懷疑。我可以意識到,我在懷疑。這就是笛卡爾的問題。在他之后,還有很多人探討過這個問題,有哲學家,有心理學家。
當認知科學研究剛剛開始興起的時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研究,很多研究者提出一個任務,要理解認識過程是如何發生的,借助于科學手段理解,什么是意識。目前,什么是意識,這個問題是哲學和認知科學里最積極探討的問題之一。這也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如果以前認為,借助于認知科學,可以理解什么是意識,比如在20年前就是如此,那么現在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得出結論說,理解什么是意識,這是不可能的。關于意識,這是個事實,意識是存在的,沒有人否定這個事實。因為我們都在對事物進行意識,但是,意識是如何發生的,它為什么與認知機制有關系,這是無法理解的。
在這里,圍繞著什么是意識的問題,有兩個主要的立場。一個立場認為,意識就是幻想,就像自由意志是幻想一樣。事實上只有這樣一些過程,可以借助于電腦,通過人工智能模型對它們進行描述,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的東西了,比如意識之類。另外一些人認為,意識是存在的,這是特殊的事實,特殊的實在,用任何方法都無法理解這種實在,它只能自己意識自己。他們認為,為了理解人的意識是如何產生的,就需要假定,在自然界里存在著意識,或者存在著類似于意識的東西,而且,在人之前它就存在了。這種看法就是哲學里早就存在的“物活論(гилозоизм)”觀念,曾經是個非常流行的觀念,認為自然界是有靈魂的。那時,人們的確認為,萬物都是活的,后來這個觀念被拋棄了,被認為是古代的神話遺產,古代遺跡,甚至談論這樣的東西都是不體面的。然而,現在又開始討論這樣的問題了。
總之,哲學問題在數量上并沒有減少,而是在增加,它們越來越多。這些問題關涉到對宇宙、世界和自然界的理解問題。在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和數學里也有很多哲學問題。從20世紀初開始,這些哲學問題就獲得了積極的討論。上述科學領域里的專家們和哲學家們一起探討它們,比如數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對這些哲學問題也感興趣。
最近二三十年,哲學領域討論的最突出的問題都與人有關,即什么是人,什么是意識,什么是我,什么是意志自由,等等。這些問題不僅僅涉及專門知識領域里的專家,而且關系到很多人。因為我們是誰,我是誰,什么是意識,這些問題涉及每個人。與此相關的還有一個情況,現代科學、技術的研究,不僅僅在制定世界圖景,或者提供關于人的知識,而且還要提供一些具有實踐性質的建議。現在的科學關聯到一定的技術,技術要對現實進行改變,這里的現實包括人自身。比如研究大腦的科學,研究心理過程的科學,研究認識的科學,可以提供,而且的確在提供對人產生一定作用的方法,以便改變人,改變他的大腦、意識和心理,制造另外一個人,在他們看來,這是更加完善的人。
實際上,在現代科學和技術成就的基礎上,完全可以這樣做,關鍵是有沒有界限和限度。這些界限是由兩個情況來決定。一個情況是,我們能夠改變什么,什么東西是我們不能改變的。就是說,我們要改變的對象可以允許哪些改變,不允許哪些改變。第二個情況是,如果對象允許某種改變,那么這種改變是否需要,比如說從道德角度看是否需要。所以,有些時候改變是可以做到的,但卻是不需要的。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問題,這里不做展開,因為在下一章里我們會專門地詳細討論它。這個問題涉及人的本質問題,在人身上什么東西是可以改變的,什么東西是不能改變的,這里有個限度,即不能讓他不再是人,不能讓他變成另外某種東西。
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哲學總是在研究同樣的一些古老問題。與此同時,這些問題每一次都是按照新的方式提出和討論。它們構成一個一般的框架,類似于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可以擺放不同的圖片、圖形和內容。所以,哲學與任何其他一門學科都不相像。每門具體科學只研究屬于自己領域的狹小的一組問題,解決了一些問題后,又出現另外一些新問題。哲學則不斷地返回到同樣的問題上去,但每次都考慮到人類積累下來的經驗,包括在科學、文化和人自身等領域里積累下來的經驗。盡管人與世界的關系方面的問題始終是一樣的,但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人關于這個世界的觀念也會發生變化,科學在發展,知識在發展,人自身也在改變,他關于自己的觀念也會發生變化,所以,這些古老的問題始終存在,但是每次都按照新的方式產生。
在此,我還想指出一個主題,哲學始終都與之有關,今天也是如此。我說過,隨著科學認識的發展,隨著科學的發展,哲學里有很多觀念都發生了變化,比如關于世界的觀念,關于知識的觀念,關于人的觀念,等等。但是,科學在研究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與普通人居住于其中的那個世界是很遙遠的。比如數學,作為第一個數學學科的幾何學研究三角形、圓形、線、點等,但是,人并不生活在點、線和圓的世界里。原子物理學研究原子、電子、中子等基本粒子,但是人并不生活在基本粒子的世界里,他生活在包圍著他的那個普通的世界里。人生活在世界里,這里有樹木、巖石、空氣、水、房屋、其他人等,這才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而不是原子和電子的世界,后者離人是很遙遠的。
最有趣的是,當人們建立了這些理論的時候,他們明白,這些科學理論的對象與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但不同,而且是矛盾的。比如數學里有點,點沒有部分和尺寸,直線只有長度而沒有寬度。那么,我們在生活中能看到沒有尺寸的點和沒有寬度的線嗎?在我們的現實經驗里,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在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里,不可能有這樣的東西。物理學里有原子,但是在我們的經驗里,也沒有給定這樣的東西,這是看不見、聽不到、摸不到的東西。物理學里假定的這些東西似乎是在我們的經驗之外。17世紀,當古典科學產生的時候,它的一個公設就是,如果不對一個物體施加任何外力,那么,該物體或者靜止,或者永遠是作勻速直線運動。但是,你在生活中,看到過類似的現象了嗎?在日常經驗里,如果一個物體不受任何外力,那么它就會是靜止的。因此,我們知道,不對物體施加外力,它就會靜止,不可能運動,更不會永恒地勻速直線運動,在經驗里不可能有這樣的現象。
哲學的任務之一就是要在人生活于其中的普通世界與科學向我們所描繪的那個非一般的世界之間架起橋梁。兩個世界之間有一定的聯系,哲學家提供自己的解決方案。如果找不到這樣的橋梁,那么人就會分裂,成為病態的人,得精神分裂癥。哲學家們始終在解決這個問題。當今的哲學也在解決這樣的問題,即如何協調科學技術所制造的那個世界與至今人們生活于其中的那個普通的世界。因為科學和技術所制造的世界對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構成了威脅,這不但涉及對科學感興趣的人,而且也涉及到僅僅生活在普通世界里的人。因為這個新的世界,技術化的世界已經入侵到普通世界里。
所以我認為,現代哲學的任務之一就是為人類的生存創造條件,使人去掌握這個新世界,讓人們知道,應該如何對待這個由現代科學和技術所提供的新世界,應該接受什么,拒絕什么,什么東西是可以改變和需要改變的,什么東西是需要保留的,以便人依然是人。這是極其重要的問題,是人自己的命運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在今天的作用遠比以前所發揮的作用大。
現在,我們返回到哲學基本問題上來。根據我的理解,哲學解決的最主要問題是人和世界的關系問題。我們知道,恩格斯曾經說過,全部哲學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在這兩個論斷之間,并不存在矛盾。恩格斯提出的這個論點是很重要的。他把哲學的基本問題分成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關于意識和物質的關系問題,意識產生了物質還是物質產生了意識。第二個部分是意識能否認識外部世界。恩格斯認為,唯物主義者對這兩個問題都給出了確定的答案,即物質過程在先,它們是第一性的,然后產生了意識。問題的第二個部分是關于意識能否準確地認識外部世界。恩格斯的回答是肯定的。唯物主義者認為,意識可以認識外部世界,外部世界是可認識的。這就是恩格斯的觀點。但是,我們的觀點不但不是對恩格斯論點的否定,而且還是對它的擴展。恩格斯主要是在起源的意義上提出問題,什么從什么里產生,是意識產生于存在,產生于物質,還是物質產生于意識,再加上一個問題就是世界是不是可以被認識的。就哲學基本問題而言,恩格斯只區分出問題的這兩個方面。我對這個論點的重要補充就在于,意識不僅僅能夠認識外部世界,在這一點上,我同意恩格斯的觀點。意識也不僅僅產生于物質的歷史發展過程。除此之外,借助于意識,人可以作用于外部世界,并改變這個世界,這是個相反的過程,擁有意識的人可以改變外部世界,人不僅僅存在于這個世界里。
為了使得意識能夠從物質里產生,首先物質應該產生有生命的自然界,以便產生人,產生有大腦的人。沒有人,沒有大腦,當然就不可能有意識。意識就是這個發展過程的結果。與此同時,意識不是簡單地能夠從大腦自身中產生的,還需要人的活動,人在世界中的活動。人作用于外部世界,改變這個世界。如果不考慮人的活動,就無法理解意識的產生。人的活動需要有人的身體的參與,因此,這是個整體的人。不能把人的意識與人分開。只是考慮到意識與世界的關系,就顯得比較狹窄了。因此,我是在更寬泛的意義上理解問題。恩格斯的論點是正確的,但應該在更為寬泛的意義上去理解。
在蘇聯時期,有個非常著名的哲學家、心理學家,魯賓施坦(Рубинштейн С.Л.,1889—1960)。他有兩本書,一本書是五十年前出版的,書名是《存在與意識》(1957年),另外一本書很晚才出版,已經是在他去世之后了,大致是在1985年才完整地出版,書名是《人與世界》。在后一本書中他承認,在前一本書里他表述得不夠清楚,試圖把意識僅僅與存在進行對照。但是,為了理解意識是如何與存在相關的,還需要人,要通過人來理解,人是存在的部分,同時也是意識的載體。因此,必須討論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這也是哲學的基本問題。
意識問題的確很值得認真研究。在俄羅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里有一個專門研究意識的中心,經常舉辦研討會。我們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生理學家們,以及人工智能方面的專家們一起討論意識問題。這類問題目前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我認為,這是整個現代哲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
總之,哲學是非常古老的學科,它比其他任何一門學科都古老,但它也是一門經常更新的學科,因此,它同時也是一門年輕的學科,經常面臨新的問題,這些問題在這種新形式上以前未曾獲得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