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旺

明代中期,荒涼寂寞的陽山大石塢因為一位名士的隱居而變得名流云集,風雅無比,甚至名揚天下。這位名士,就是自號大石山人的顧元慶。
顧元慶(1487-1565),字大有,出生于埭川顧氏。該家族世居黃埭,為當地望族。顧元慶曾祖顧約曾在淮揚為官,后封朝議大夫。祖父顧瓊,例授七品散官。父顧巖,為人倜儻不群,后入贅陽山李氏,徙居通安里。陽山李氏家業豐厚,僅有一女,故其家財都歸于女婿顧巖。顧巖疏于治生,喜論古今,好集賓客方技宴樂,與當時吳中名士張寰、陸鼇等人交往頗多,有古俠士之風。
顧元慶是顧巖的第二個兒子,和其他六個兄弟汲汲于財產經營不同,顧元慶從小就愛好讀書,肆力于學問,師從吳中大儒都穆。有一年,正在朝廷任要職的東山人王鏊載酒到大石山游玩,顧元慶方年少,躲在竹林間窺探,被王鏊發現,叫他到跟前以文試之,喜其為文優美,并且相貌清朗不凡,就將自己的幼妹許配給他,這樣,年少的顧元慶就成了王鏊妹夫。當時王鏊正是為官通顯之時,吳中一帶的富家兒無不想高攀上這門親事,誰知王鏊將其幼妹許配給了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書生,當時人都很吃驚。不過王鏊和顧元慶的老師都穆是多年的老友,可能早已從都穆那里了解到了顧元慶的相關情況,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雖然成了聲名顯赫的王鏊妹夫,但顧元慶仍像以前一樣,為人處世未有任何改變,時人因此更加刮目相看。長大后,顧元慶依然好學不倦,史載“三墳之篇,九丘之策,無不覽觀,屬文綴辭,言必弘雅”,他撰述的著作從養生乃至諸史,燦然雜陳,可見其淵博。
和其父顧巖一樣,顧元慶也很好客,若有客人前來,經常親自灑掃堂舍,飲食器物,無不精心準備。顧元慶經常在所居大石山房內和前來拜訪的文人雅士們“稱說古今,亹亹不窮,間游戲翰墨,瀟灑夷曠,得作者遺意”。他又善于延譽后進,年輕的學者們都喜歡和他交往。如王稚登雖然比顧元慶小了近五十歲,但顧元慶卻將其視為忘年交,不但對前來拜謁的王稚登熱情接待,還多次回訪這個后生晚輩。正因為如此,顧元慶“雖窮居而隱然名重士林,縉紳先生多折節與交”,大石山房里常常高朋滿座。
在顧元慶的交游中,岳岱和王濟占有重要地位。當時岳岱隱居于陽山白龍塢,王濟隱居于陽山戈家塢,和顧元慶隱居的大石塢相距不遠。三人均博雅好古,于仕宦、治生等俗務了無措意,意氣相投,同時同隱陽山,結為泉石之盟,經常雅集唱和,往來頻繁。顧元慶在《夷白齋詩話》中對岳岱和王濟的詩歌有很高的評價,岳岱在《今雨瑤華》中對顧元慶和王濟也頗為推崇,雖不免相互恭維之嫌,但從中可見三人的深厚交情。顧元慶和岳岱是當時吳中隱士的突出代表,正如《明史》所載:“時吳中多隱士,其以文學著者,又有岳岱、顧元慶?!?/p>
顧元慶當年聲望頗高,以至于“四方之人,無不想望風采,往往從吳人客游者問起居?!碑敃r的蘇州知府溫景葵認為顧元慶“孝弟力田,黃發樂道,樸茂明信,清亮自然,韞櫝多藏,博物君子,鄉評月旦,允稱耆舊”,曾下公文給長洲縣,要求將其“辟至賓位,以稱陛下尚齒尊賢至意”。顧元慶不好拒絕,就“起大冠,危裾襞,積緩帶,駕下澤,乘欵段”,前往蘇州府學中,和府學的校官、祭酒、弟子、諸生們一起“幾杖酳爵,備三老之典”,場面浩大,莊嚴肅穆,“肅肅如也,雍雍如也”,引起了很大轟動。
顧元慶對大石山一帶著意尤多,其所居大石山房,又名顧家青山,在大石山左麓。嘉靖十八年(1539)秋,顧元慶曾和岳岱一起,從云泉庵出發,北到雞籠山、甑山,東到百墡嶺、礶山、澄照,南到耙石嶺,西至凈明寺,并登箭闕,憩文殊寺,終于岳岱的修綠山房。此行花了十多天時間,對上述名勝古跡進行了詳細考察,兩人各詠詩十五首,成《陽山新錄》一卷,刊刻以傳,留下了珍貴的歷史文獻。顧元慶還在大石塢中營造了玉麈澗、青松宅、毛竹磴、楊梅岡、拜石軒、宜晚屏、款云亭、招隱橋八景,并為詩詠之,為文記之。嘉靖四十年(1561),王稚登入山拜訪,年逾古稀的顧元慶還親自陪同,向其介紹塢中八景,并將自己所撰的《大石八記》交其作序。
對大石山一帶的文化發展來說,顧元慶還起到了重要的啟蒙和帶動作用。顧元慶隱居的大石山周圍基本都是農民,世代以農業為生。當地人見顧元慶常談詩書,開始時頗以為怪,私下里常予以取笑。顧元慶就和他們談農事中的稼穡之術,并經常給予周濟,慢慢周圍的農人們就和他親近起來。大石山一帶以前罕有文人學士及高官顯宦造訪,顧元慶前來隱居后,“凡有大人長者或諸侯游士,樓船鐃歌,怒馬屏泥,麻沸填咽,里中皆驚,及走視之,無不造顧先生家?!碑數氐霓r人們羨以為榮,也開始慢慢讓子弟讀書,“書聲殷殷起隴間矣”。
在大石山房中,顧元慶珍藏著十件最喜歡的器物,被他稱為“十友”,即端友(石屏)、陶友(古陶器)、談友(玉麈)、夢友(湘竹榻)、狎友(鷺瓢)、直友(鐵如意)、節友(紫簫)、老友(方竹杖)、清友(玉磬)、默友(銀潢硯)。據其記載,從年少到白頭,這十件器物他一直帶在身邊,“須臾不可脫離”,可見他對這十件器物的珍視。嘉靖十八年(1539)秋天,顧元慶按照原樣畫了這十件器物的圖譜,依次撰寫了說明和贊語,成《大石山房十友譜》一卷,刊刻以傳。據其記載,其中的節友(紫簫)為光福鄧尉所產,上有九個竹節,吹奏有奇特之聲,故稱為節友,并贊曰:“有山鄧尉,九節之竹。葛水蒼龍,淇園紫玉。堅貞之操,鸞鳳之聲。滄江明月,攜爾同行?!泵鞔泻笃?,吳中文人頗愛收藏和鑒賞,注重文房清玩等器物的藝術特色和文化內涵,崇尚古樸典雅、自然含蓄的審美趣味,與同道好友共賞秘藏,吟詩作跋,成為其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顧元慶的《大石山房十友譜》為我們研究當時吳中文人風尚提供了鮮活的案例。
在中國書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摩崖石刻《瘞鶴銘》的流傳中,顧元慶作出了重大貢獻?!动廁Q銘》被譽為“大字之祖”,其影響雖然不在《蘭亭序》之下,但因為處于鎮江焦山臨江的偏僻之處,“山僧憚于摹搨,紿云崩裂墮江”,所以世上流傳的拓本很少,即使鎮江當地經常往來焦山的文人墨客,也都信僧言為真。顧元慶的老師、著名學者都穆家中所藏碑刻之豐甲于東南,“嘗錄其文,悉加品題,題為《金薤琳瑯》,凡數十卷”,但也以不得《瘞鶴銘》為恨。正德十二年(1517)冬,顧元慶為此特意“放舟京口,冒雪渡江”,終于在山石之下尋找到《瘞鶴銘》原石,親拓以歸?!坝墒谴算憦蛡魅碎g,而僧亦不能隱矣?!鳖櫾獞c并輯古今以來關于《瘞鶴銘》的相關文獻,撰成《瘞鶴銘考》一書,世人得以借此了解《瘞鶴銘》的前因后果。
顧元慶對茶史也頗有研究,他從小喜歡喝茶,年輕時結識了精于茶事的陽羨吳心遠和琴川過養拙,傳其收焙烹點法。后來又研讀了唐宋間的相關茶書,頗有心得。當時常熟人錢椿年有《茶譜》之作,其法與吳心遠和過養拙相合,“但收采古今篇什太繁,甚失譜意”,于是閑暇時對此書詳加刪校,于嘉靖二十年(1541)編成《茶譜》一卷,內容分茶略、茶品、藝茶、采茶、藏茶、制茶諸法、煎茶四要、點茶三要、茶效九則,最后為“王友石竹爐并分封六事”,有圖八幅,即苦節君像(茶爐)、苦節君行?。ù筚A器)、建城(茶籠)、云屯(貯水之器)、烏府(炭籃)、水曹(洗盆)、器局(茶具貯器)、品司(茶食貯器),圖后均附有說明性文字及銘贊。顧元慶的《茶譜》刊行后,流傳甚廣,翻刻不斷,至今仍有十余種版本傳世,成為中國茶文化史上的名著之一。
在中國文化史上,顧元慶的最大貢獻在于其小說的刊刻。顧元慶藏書萬卷,擇其善本,以“夷白齋”和“大石山房”之名先后刊行了《陽山顧氏文房小說》40種58卷、《顧氏文房叢刻》(一作《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一作《梓吳》)40種43卷,并編選了《廣四十家小說》40種47卷,這些稀見小說的刊刻和編選,為后世小說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正因為如此,清代著名藏書家黃丕烈尊稱顧元慶為吳中藏書前輩,并認為顧元慶“非特善藏而又善刻,其標題《顧氏文房小說》者,皆取古書刊行,知急所先務矣”。近代著名藏書家葉德輝甚至認為,在明代的叢刻書中,“以顧元慶《四十家文房小說》為最精”,可見評價之高。
顧元慶生性曠達,在其生前,就在大石山麓建造生壙,其地“茂松清泉,包帶荒野”,風景優美,顧元慶云:“人生行樂耳,即有不諱,吾將葬焉”,經常在此地和前來拜訪的文人雅士們“琴酒游其中”,并囑常熟人瞿景淳為其作生壙銘,絲毫不以生死為諱。
嘉靖四十四年(1565),顧元慶病逝,享年七十九歲。在其逝世前,就多次告誡子孫,不要厚葬,只要“棺僅庇骸,槨可容棺”即可,并且蓋棺掩土的時候,也不要去選擇什么黃道吉日,他那些平生珍愛的“朱畫玉匣,黃腸秘器”其實都是“身之贅疣”,也不用陪葬,最好能像西漢人楊王孫一樣裸葬,越快“速朽”越好,其曠達豪放確實是至死不渝。
顧元慶有子五人,分別名誥、諫、議、謖、騫,均能各事耕讀,不愧名家之子,尤其是四子顧謖,字從振,傳顧元慶丹青之術,在當時的蘇州畫壇上頗有影響。但顧元慶后,其家族就慢慢衰落,王稚登后來又去大石山祭奠故人,但見“里門日圮,墓木風悲,俎豆全虛,祠堂未建”,感慨之余,作《建造顧征君祠堂疏》,呼吁建造顧元慶祠堂,但后來也不了了之。道光年間,滸墅關人凌壽祺前往大石山尋訪顧元慶遺跡,結果一無所獲,作詩紀云:“黃埭名人跡,青山隱士家。一生耽嘯詠,八景閉煙霞。劚筍春刪竹,疏泉夜煮茶。已荒夷白跡,傳硯記相夸?!彪m然盛極一時的大石山房最終掩埋于歷史的風煙中,但大石塢依然如昔日一樣郁郁蔥蔥,顧元慶的風雅往事,也永遠活在泛黃的書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