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月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鐘嶸《詩品》的“興”,歷來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和探討。《詩品》序中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1]這里把“興”放在首位,足以見出鐘嶸對“興”的重視。除此之外,鐘嶸對“興”的解釋“文已盡而意有余”也和傳統儒家詩教觀中的“興”迥然不同,本文就此作以探析。
“興”字的本義是“起”,甲骨文中的寫法是 ,繁體字是“興”。《說文解字》釋義為“興,起也,從舁從同。”[2]指的是共同合力完成一件事情,后來特指文學中詩歌的發生產生。
“興”最早作為和《詩經》有關的含義被提出,首次出現在《周禮·春官·大師》之中,“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3]這里主要提出關于詩的六種含義,并沒有對“興”進行深入具體的闡述。春秋時期孔子也有關于“興”的著名論斷,《論語》中孔子論及“興”主要有七處。《論語·泰伯》中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4]孔子認為《詩經》對于個人的修身養性起著至關重要的啟發作用,他從文學作品的影響這一角度來解釋“興”的。與之類似的還有《論語·陽貨》篇中的“詩可以興”。除此之外,“興”在《論語》中還有兩種用法,一是起床的意思,如“從者病,莫能興”(《論語·衛靈公》);另一個即是興起,如“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論語·子路》)。《毛詩序》提到的“詩有六義,”[5]排列順序與《周禮》相同,但也僅是提及“興”,并未作闡釋。真正對“興”進行具體解釋的是漢代的鄭玄,他在《周禮注》中說:“興,見今之美,嫌于媚淡,取善類以喻勸之”[6],強調的是“興”具有一種引發的作用,以及“興”所具有的比喻效果,可以看出,鄭玄看到了“興”的社會影響以及諷喻的效果。另外,鄭眾在《周禮注疏》中說“興者,托事于物也。”他窺見了“興”與“物”之間的關聯,注重的是“興”作為一種表達手法的使用法則,同時也將“興”與文學創作糅合為一體。
而魏晉南北朝時期鐘嶸《詩品》中的“興”觀,與以往有了很大不同。首先,在排列次序上,鐘嶸沒有按《周禮》及《毛詩序》中的“風、賦、比、興、雅、頌”順序,而是將“興”放在首位,改成了“興比賦”,這一做法史無先例,極大提高了“興”的理論地位。尤為可貴的是,鐘嶸認為,“文已盡而意有余”為“興”,和以往在創作者的角度進行審視不同,鐘嶸是站在文學接受的審美角度來闡釋“興”的含義的,他跳開了以往將“興”視為一種創作手法的局限,獨辟蹊徑的從文學接受這個層面對“興”做出了更為透徹的新穎解釋。除此之外,鐘嶸在《詩品》中提及“興”字,共有八處,其中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勃爾復興”,“亦文章之中興也”“故稱中興第一”(郭璞),這一類主要指的是社會政治的再度繁盛;第二類:“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這里“比”、“興”連用,指一種創作方法;第三類,“嶸謂若人興多才高”(謝靈運),“其體華艷,興托不奇”(張華),“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陶淵明)“然興屬間長”(謝莊),這一類“興”均與“文已盡而意有余”的含義相關。鐘嶸尤為重視“興”的第三類含義,并且這種“興”與他的“滋味說”密切相關。學者袁濟喜曾指出:“作為‘興’的溝通橋梁,一是甲物使乙物起情,二是甲物與乙物有內在擬人化的譬喻。……使二者產生聯系的是原先心境的幾點。而心境的觸發形式卻是無功利的自然感興的過程。”[7]
前文已敘,鐘嶸《詩品》中的“興”觀和以往與很大的不同。在文學逐漸走向獨立、文藝理論逐漸成熟的魏晉時期,不僅僅鐘嶸曾經提及“興”,同時期的諸多文學理論家,也曾對“興”進行過探討。
西漢時期,人們對“興”的解釋大多是從“六義”的角度出發,自漢代末年至魏晉時期,人們一方面繼承傳統的“比興”觀,另一方面也試圖將“比”與“興”進行剝離。晉代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舉出:“賦者,敷陳之稱也;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8]他將“賦”、“比”和“興”分別進行闡發。通過分析他對“比”和“興”的理解,可以發現,他結合了傳統的“六義”說,并且捋出了“興”所具有的情感體驗的審美因素。這對魏晉文論家產生了很大的啟發。南朝的文論家劉勰的《文心雕龍》也體會到“興”所具有的情感興發特點,“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9]不同于兩漢經學對從“美刺”的角度解讀“興”,劉勰對“興”的認識深入到文學創作層面。“情往似贈,興來如答”,他特別強調“興”是無功利的發自內心的生成機制,是文學創作必不可少的因素。劉勰對文學理論非常大的貢獻在于,他將“興”與“情景”相聯系,突出了“興”的偶發性和自然性。
與魏晉時期這些文論家的觀點相比較,鐘嶸的“興”觀尤為大膽創新。首先,和摯虞不同的是,鐘嶸一反傳統兩漢經學“六義”說中對“興”的解釋,獨創性地將“興”放在首位,大大突出了“興”的地位。鐘嶸超越摯虞,不僅看到了“興”所具有的情感色彩,更深入一層地洞悉到“興”的“文”與“意”之間的關聯,而摯虞只關注到了“情”與“文”的關系。
劉勰《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可以說是魏晉時期文學理論著作的雙璧。對于“興”,兩部論著都有進行論述和闡釋。對比二者的不同,更有益于增進對“興”的理解。首先,劉勰論“興”,是立足于“主情論”的基礎之上進行闡發的,認為自然景物對人有感發作用。同時,他還提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蓄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托諷。”可以窺見,鐘嶸認為“興”是一種包含諷刺意味的文學創作方法,他也指出“比”同樣具有情感因素。與之不同的是,鐘嶸論“興”,從他的“滋味說”出發,他不僅看到了自然界的景物對人有興發感觸的作用,還強調社會中的悲劇體驗對內心的激蕩作用。前者如“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后者如“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塞客衣單,孀閨淚盡”等。其次,劉勰的《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對文章綱領、文體源流、創作過程、批評鑒賞等各個方面進行了闡釋,全書論及59種文體,涵蓋的內容非常龐雜。而鐘嶸的《詩品》是一部專門品評詩歌的批評專著,所論及的范圍主要是五言詩。相對于《文心雕龍》的駁雜,文學和非文學難解難分的狀況,《詩品》可以被說是一部純文學理論作品,對“興”的理解也更為純粹。
鐘嶸對“興”的闡釋,影響了后世的許多文人。初唐陳子昂的“興寄”說,更側重個人的情感與寄托,繼承了鐘嶸《詩品》中“興”的美學觀。唐代殷璠的在《河岳英靈集》中提到“神來、氣來、情來”[10],充分體現出盛唐時代的精神風貌,“神來”,指的是文學作品所具有的矯健昂揚的精神;“氣來”,則牽涉到文學作品的遒勁風骨;最后一個“情來”,豐沛的情感是文學作品的靈魂,濃墨重彩的為盛唐劃上了醒目的標志。殷璠繼承了鐘嶸關于“興”的闡釋,從崇尚盛唐佳作的角度,提出了“興象”說。后來的皎然,也偏向于鐘嶸論“興”的旨趣,提出“夫詩工創心,以情為地,以興為經……”。他將“興”與“情”提到同等重要的地位,明顯與鐘嶸論“興”重視情感審美體驗是一路。隨后又有白居易、朱熹等文論家,對“興”作樂新的發揮,對“風雅”、“美刺”等儒家的政教傳統進行了再次復興。
鐘嶸對“興”的闡釋,的確做出了開創新的貢獻,對于中國古代文論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但是,不得不說鐘嶸的“興”觀也有其局限之處。與西方文論對某概念精細雕琢,動輒成篇的論述相比,中國的評點類的文學批評著作,顯然有些點到為止,并且在邏輯上欠缺了一些,更多的是從個人的體悟出發,用經驗去詮釋某一概念。鐘嶸的“興”觀,也失于篇幅太短,所以導致論者的思想猶如曇花一現,難以捕捉。從艾布拉姆斯的《鏡與燈》中所論及的文學四要素來看,文學由作家、作品、讀者和世界四個要素組成,[11]鐘嶸的“興”觀僅僅只涉及到作品與讀者、作品與作者兩個方面,對于其他的環節則沒有涉及。當然,由于時代的不同,我們不可使用現在的評判方式去苛責古人。毋庸置疑的是,鐘嶸為后代的讀者解讀“興”,大膽的開辟出一條新的路徑,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并且對后代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