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科傳統的致意與對話
錢谷融(1919—2017)、唐沅(1934—2017)與王富仁(1941—2017)三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學者的不幸離世,使“告別”一再成為2017年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主題詞。而他們的遠去,以及與林庚、王瑤及劉柏青三位推進了這一學科發展的前輩學人有關的著作在同年的相繼問世,仿佛意在提醒當下學界注意: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傳統淵源有自。
無論陳平原編的《王瑤與現代中國學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靳叢林、張叢?與李明暉三人合編的《劉柏青教授紀念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還是潘酉堂(建國)整理的《林庚〈中國新文學史略〉》(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都在向前賢致意的同時,也著力與其展開了學術及精神層面的對話。由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傳統也就不僅出自歷史,而且活在當下。悉心清理與求索前人經驗,在“卻顧所來徑”中,往往可以收獲面向未來的方向感與生長點。這是學術研究的定律通則,對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來說,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在對201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做出述評之際,首先值得一提的便是這三部致意及對話學科傳統的著作。
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發揮了奠基作用的王瑤(1914—1989),在其身后已然成為這一學科的象征。《王瑤與現代中國學術》共42萬字,以在2014年為紀念王瑤誕辰百年而召開的“精神的魅力———王瑤與20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與隨筆為主體,兼及這一時段前后學界新出的王瑤研究成果與部分關于王瑤的新見歷史文獻而成。全書主要圍繞王瑤其人其學展開,但也以透視的方式灌注了對于現代中國學術史上的若干重大議題的追問與反思,堪稱一部以典型學人為個案的見微知著的“20世紀中國學術史論”。
陳平原為《王瑤與現代中國學術》確立的基調是“史著凸顯,隨筆淡出”。全書分為五輯,一、二兩輯均為論文。輯一主要討論王瑤其學,輯二側重論述王瑤其人。這兩輯超過了全書的泰半篇幅,是為全書的主體部分。在輯一中,解志熙綜論王瑤的文學史研究方法與風格,高恒文考察《中古文學史論》的著述體例與歷史意識,張麗華追蹤王瑤與“清華學風”的內在關聯,孫曉忠勾稽《中國新文學史稿》寫作的學術與政治,張夢陽總結王瑤的魯迅研究的文化追求,姜濤清理與提煉王瑤晚年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發展的相關論述,凡此皆屬用心之作,基本覆蓋了王瑤一生為學的主要方面與方向,不僅每篇均有條理、系統,而且彼此之間也形成參照、補充。在輯二中,孫玉石全面評價王瑤為人———“膽欲大而心欲小,知欲圓而行欲方”,姜濤辨析“一二·九”運動與王瑤學術起點的深層關系,謝泳輯錄王瑤1956年山西之行的舊事與佚文,錢理群將王瑤自1952年至“文革”結束期間的“檢討書”引入討論視野,陳平原展現王瑤晚年“學者”“師者”與“長者”三重身份的辯證,并且尤其關注“學術史視野中的王瑤先生”這一命題的生成,如是研究皆以“知人論世”為原則,均能由“學”及“人”,探究作為“歷史中人”的王瑤在具體情境中的進退得失,進而揭示一份20世紀中國歷史的經驗與教訓。
《王瑤與現代中國學術》輯三系隨筆,作者孫玉石、劉增杰、王得后、段寶林、錢理群、吳福輝、趙園、溫儒敏與陳平原依次為王瑤在“文革”之前與其后培養的弟子。輯四為“精神的魅力———王瑤與20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實錄與當年《南方人物周刊》發表的人物特稿———《從百年讀書人困窘看王瑤》(作者彭蘇)。輯五是由王瑤家人提供的兩份王瑤在“文革”期間寫作的“檢討書”以及王瑤的女兒王超冰據此完成的長篇論文《父親王瑤:“文革”期間的一個案例》。此文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紀念之作,而是完全將“父親王瑤”作為歷史人物加以考察,甚至不乏冷峻的逼視與拷問。這無疑恰與本書“史著凸顯,隨筆淡出”的論述策略與追求異曲同工。在陳平原看來,“這樣談論王瑤先生,符合他作為清醒的學者的立場”,也是史家應當具備的品格與責任。
與王瑤在學界的聲名卓著不同,生前長期供職于吉林大學的文學史家劉柏青(1924—2016)則少為人知。但如果歷數其知名弟子———孫歌、靳叢林、李冬木與趙京華等人,便可知這一在晚近30年間的魯迅研究界與中日比較文學/思想研究界中取向獨具的學術陣容實在不容小覷。而他們的研究特色,正由劉柏青所奠定。當然,這還只是劉柏青的學術貢獻之一。事實上,丸山癉、伊藤虎丸、北岡正子與吉田富夫等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權威學者都曾對其推崇備至,孫玉石也曾表示對其“素所尊敬”。其成就與聲名的巨大反差,以至有學者慨嘆,劉柏青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最被低估的泰斗級學者”。[1]
劉柏青的少為人知,與其十分低調的作風直接相關。其著作不多,尤其傳布不廣,自然也是一個原因。他的《魯迅與日本文學》(吉林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及《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簡史(1921—1934)》(時代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都是相關領域的重要著作。兩者在絕版多年之后,雖然曾與劉柏青的其他著作合為《劉柏青文學論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重新推出,但或許是書名不夠顯豁的緣故,并未引起學界關注。而2017年問世的《劉柏青教授紀念集》(以下簡稱《紀念集》)同樣存在這一問題。
《紀念集》盡管名為“紀念集”,但實為《劉柏青文學論集》之外的劉柏青著作結集。書中真正的紀念文章只占全書篇幅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均為劉柏青的學術著作與文學創作,分為“中國現代小說探索”“中日文學關系”“理論批評”與“隨想與雜記”四輯。其中,前兩輯乃劉柏青的當行本色,最具學術功力。收錄在第一輯中的8篇文章是他研究中國現代小說的成果的集中展示,而收錄在第二輯中的3篇文章與翻譯則是他在《魯迅與日本文學》及《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簡史(1921—1934)》以外對魯迅研究與中日文學關系研究的抉發。書中的不少文章都是根據手稿整理,系首次公開發表。是故,倘若真的以為此書只是一部志在追懷的“紀念集”,恐怕有些可惜。劉柏青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成果以及他對這一學科的貢獻———例如組織編譯《日本學者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選粹》(吉林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與“日本學者中國文學研究譯叢”(六輯,吉林教育出版社,1986—1993年版)———都值得在學科史的視野中重新加以認識與做出評價。endprint
作為學者的林庚(1910—2006)并非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名世,在羅根澤藏書與林庚遺物中發現的《中國新文學史略》講義可謂意外驚喜。這一講義寫作于1936年至1937年間,林庚時在國立北平師范大學講授“新文學史略”課程。課程始于“文學革命”,終于“京海之爭”,分為“前奏曲”“啟蒙運動”“新文學的獨立”與“文學與革命”四部,是林庚對其時發端僅二十年的“新文學”歷史的系統敘述。講義的發現人與整理者潘建國曾在2011年將其全文發表。[2]2017年,在發表本的基礎上經過再次校訂的《林庚〈中國新文學史略〉》以單行本的形式推出,使這一文本再度進入學界視線。關于講義的學術價值,孫玉石與吳曉東有詳細說明。在他們看來,《中國新文學史略》“是對剛剛逝去的文學階段進行‘現場總結的‘新文學之當代史,呈現了抗戰之前新文學的階段史的簡約而完整的發展圖景,堪稱是中國新文學二十年的一部反思錄”。[3]這一講義的發現不僅對林庚研究與中國現代詩學研究厥功甚偉,而且因其是為數不多的民國時期完成的“新文學史”著作,所以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書寫傳統以及“(中國現代)文學史學”同樣多有創發。
“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始終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核心議題。而在不同的時代及學術語境中帶入不同的問題意識對中國現代經典作家作品做出研究,也是這一學科不斷演進的表征與動力。林庚、王瑤與劉柏青正是由于在如是領域的突出成就而成為學術史上的坐標。其實,考察當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以經典重讀與文學史新編為線索同樣適宜。2017年學界推出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即圍繞兩者展開。
文學史書寫的可能性
如果說錢理群、溫儒敏與吳福輝三人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二次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因其直接觸及對大陸學界在“新時期”以降形成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的主流范式,即“《三十年》模式”的深刻反思,而在2016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中成為最是引人注目的所在的話,[4]那么2017年問世的同一領域的著作在相當程度上依舊延續并回應了由是開啟的關于“何為(中國現代)文學史”與“(中國現代)文學史何為”等話題的討論。其中最具代表性與里程碑意義的著作當屬王德威主編的皇皇千余頁的A NewLiteraryHistoryofModernChina(TheBelknapPressofHarvardUniversity Press,2017中文本題為《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以下簡稱《文學史》)。
當然,《文學史》與大陸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理論及實踐出自幾乎完全不同的學術脈絡。這是在對其展開討論時首先需要注意與理解的。但也唯其如此,一波在2016年至2017年間蔚為大觀的世界性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浪潮的到來才更是饒有意味。北美學界晚近興起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熱”在這一時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僅2016年一年,就有張英進主編的ACompaniontoModernChinese Literature(WileyBlackwell,2016)、羅鵬(CarlosRojas)與白安卓(AndreaBachner)主編的TheOxford Handbook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s(OxfordUniversityPress,2016)以及鄧騰克(KirkDenton)主編的The ColumbiaCompaniontoModernChinese Literature(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16)三部具有“(中國現代)文學史”性質的著作出版。這在向來并不十分看重“文學史”這一著述體例與學術形式的北美(中國現代文學)學界堪為一道“奇觀”。而《文學史》在這一序列中不僅是最新的一部,還是其間當仁不讓的總其大成之作。
《文學史》一方面向北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傳統致意,另一方面也力圖將自身定位于一種整合了大陸、臺灣、香港及海外華人社群在內的廣義的華語世界的“文學史”書寫譜系中。這一視野使得《文學史》既需要面對與承接不同華語地區的“文學史”書寫經驗與習慣,同時也對它們提出挑戰。而“(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的可能性也在這一過程中被不斷打開。
《文學史》作為哈佛大學出版社“新編文學史”系列的第四部,基本沿用了前三部,即鄧尼斯·霍利爾(DennisHollier)主編的ANewHistoryofFrenchLiterature(1989)、大衛·韋伯利(DavidE.Wellbery)主編的ANewHistoryofGermanLiterature(2004)以及沃倫·索勒斯(Warren Sollors)與格雷·馬可斯(GreilMarcus)主編的ANewLiteraryHistoryof America(2010)奠定的體例風格及敘述策略,由多人合作,以“編年體”的形式完成。《文學史》包納了143位作者的161篇文章,每篇僅2000到3000個單詞,話題的覆蓋時段從1635年至未來的2066年。按照王德威的說明:“全書采取編年順序,個別篇章則聚焦特定歷史時刻、事件、人物及命題,由此延伸、串聯出現代文學的復雜面貌。”[5]
《文學史》中凝結的王德威的理論思考集中在他寫作的長篇導論WorldingLiteraryChina(中文本題為《“世界中”的中國文學》)一文中。[6]《文學史》從晚明文人與傳教士對“文學”的重新闡發,一路展開到科幻小說中“火星照耀美國”的未來時刻,將長達400余年的中國歷史與這一時期的華語文學實踐全部統攝進入了“漫長的現代”(the“long”modernperiod)的“文學史”視野中,而且尤其強調“清末到當代種種跨國族、文化、政治和語言的交流網絡”。與此同時,“各篇文章對文類、題材、媒介的處理更是五花八門,從晚清畫報到當代網上游戲,從革命啟蒙到鴛鴦蝴蝶,從偉人講話到獄中書簡,從紅色經典到離散敘事,不一而足”。不僅如此,“未來”的因素及“虛構”的因素等通常認為與文學“史”的書寫典律及規范存在根本沖突的因素也成為《文學史》的有機組成部分。凡此皆不免引起爭議,而王德威在導論中則對此均做出了解釋。endprint
在王德威看來,對《文學史》中的諸種嘗試,“或有識者以此為眼花繚亂,徒增熱鬧而已”,但他“卻要強調熱鬧之下的門道”。其所謂“門道”,大略有三:第一,他認為“文學史”書寫“應該重新彰顯文學史內蘊的‘文學性”,而這是“‘文學史之所以異于其他學科歷史的特色”。他引入中國傳統的“文”的觀念與西方的“文學”意識進行參照,提出“文學就是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從一個地域到另一個地域,對‘文的形式、思想和態度流變所銘記與被銘記的藝術”。是故,“中國現代文學所體現的不只是(如西方典范所示)虛構與真實的文本辯證關系,更是人生經驗方方面面所形成的,一個由神思到史識、由抒情到言志不斷擴張的豐富軌跡”。由此,“文”與“史”的關系問題被他重新加以連鎖。在導論中,王德威先后引用了沈從文的“偉大的歷史必先是偉大的‘文學史”、黃宗羲的“史亡而后詩作”與錢鍾書的“史蘊詩心”之說,表示《文學史》“最關心的是如何將中國傳統‘文和‘史———或狹義的‘詩史———的對話關系重新呈現”。而這,正是其所謂“文學史”的“文學性”所在。第二,王德威的“文學觀”與“歷史觀”乃是彼此交織,相互證成。他體現在《文學史》中的“歷史觀”便是對“(中國)現代性”的態度。在他看來,任何關于“(中國)現代性”的討論,都應自覺包含如下問題:“在現代中國的語境里,現代性是如何表現的?現代性是一個外來的概念和經驗,因而僅僅是跨文化和翻譯交會的產物,還是本土因應內里和外來刺激而生的自我更新的能量?西方現代性的定義往往與‘原創‘時新‘反傳統‘突破這些概念掛鉤,但在中國語境里,這樣的定義可否因應‘奪胎換骨‘托古改制等固有觀念,而發展出不同的詮釋維度?最后,我們也必須思考中國現代經驗在何種程度上,促進或改變了全球現代性的傳播?”循此,《文學史》“并不把中國文學的現代化看作是一個根據既定的時間表、不斷前進發展的整體過程,而是將其視為一個具有多個切入點和突破點的坐標圖”。這一思路落實到《文學史》的寫作中,也就呈現為一幅又一幅“眾聲喧嘩”式的“文學史”圖景。王德威期待達到“書中的每一個時間點都可以看作是一個歷史的引爆點”的效果,能夠從中“見證‘過去所埋藏或遺忘的意義因為此時此刻的閱讀書寫,再一次彰顯‘始料/史料未及的時間縱深與物質性”。第三,《文學史》使用的“世界中”(Worlding)的理論模型與“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的概念范疇都關系到如何理解“中國現代文學”的“中國性”的問題。在學界晚近對“何為中國”與“從周邊看中國”等議題討論的基礎上,王德威提出“中國”意涵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應當被充分展開,即“中國”是“一個由生存經驗構成的歷史進程,一個文化和知識的傳承,一個政治實體,以及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而“中國”的如是層面在“(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中都需要加以回應。“世界中”的理論視野,既與時下流行的經由“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學科范式自我更新而生成的“世界文學”(WorldLiterature)論述不同,更無意制造“中國(敘述)”與“世界(敘述)”的二元對立,而是旨在對“文學史”這一知識工具與學術裝置本身進行反思。因為無論西方,還是中國,“文學史”的出現都與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興起直接相關,[7]并自始都在這一進程中發揮積極的參與作用。而提出“世界中”的書寫方式,乃是希望探求從既往的“文學史”形構邏輯中超越出來的另外一種可能性。至于將“華語語系文學”這一已然聚訟紛紜的概念范疇在轉化后加以調用的做法,值得關注的是,王德威強調《文學史》“定義的‘華語語系不限于中國大陸之外的華文文學,也不必與以國家定位的中國文學抵牾,而是可成為兩者之外的另一界面”。與史書美等人的“華語語系”論述更為凸顯批判性與對抗性的文化—政治訴求不同,[8]王德威試圖最大程度地彰顯其間包孕的開放性與建設性。[9]兩者的差異不應被貿然忽略。在王德威看來,“唯有在更包容的格局里看待現代華語語系文學的緣起和發展,才能以更廣闊的視野對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多所體會。”而這也正是《文學史》的學術目標。
王德威的三大“門道”分別致力對“文學”“現代”與“中國”三重觀念加以重新問題化,以釋放其內蘊的理論潛力與歷史可能性。這是一種在新的視野中檢視“(現代)中國”與“(現代)世界”的互動過程及共振效應的嘗試,也是一種面向西方(學界)敘述“中國(文學)經驗”的努力。當然,通過《文學史》完成的這一實踐最終自然落實為一種“文學史學”向度上的突破,即“與其說《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意在取代目前的文學史典范,不如說就是一次方法實驗,是對‘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的創造性思考”。
《文學史》的中譯工作目前正在進行,中文本將在英文本的基礎上做出一定程度的調整與提升。因此,更為全面地評價《文學史》還有待時日。同時,除去關注王德威的導論,相關評價還必須結合《文學史》中的具體內容展開。因為任何一部集體寫作的學術著作,都需要面對主編的意志同具體作者(也包括作者與作者)的理解之間的縫隙;而對一部具有高度理論追求的集體著作而言,在姿態與現實實現程度之間出現落差,通常也在所難免。《文學史》自然同樣如此。
在《文學史》以外,王德威在2017年還推出了一部重要的個人著作,即《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麥田出版,2017年版,以下簡稱《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該書系王德威的英文著作TheLyricalin EpicTime:ModernChineseIntellectuals andArtistsThrough1949Crisis(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15)的中文本。“抒情傳統”論述本屬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在將其接引到對現代中國的文學、藝術及歷史議題的討論,并發展出一套“(中國)抒情現代性”的論說方面,王德威可謂成就突出。此書便是他就此話題發表的最新成果。[10]endprint
《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及其完成———同時也再度打開的“(中國)抒情現代性”論述,在王德威個人的學術生涯中具有標志意義。它不僅與他此前已經完成的關于“(現代中國)歷史的怪獸性”的討論彼此呼應,[11]而且也與《文學史》的書寫相互生成。“抒情性”與“怪獸性”的交織通融,才是王德威的“歷史觀”與“文學觀”的全景。而《文學史》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部旨在直面“(歷史)怪獸性”的“有情的文學史”。鑒于其重要性與認識價值,《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值得另文專題討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此書并非只是對其英文本的翻譯,不但“各篇譯文均已大幅改寫,論述及注解資料亦有多處增訂”,[12]同時王德威對自己先前在“抒情傳統”框架中做出的若干論述,也都有或多或少的調整。也就是說,日后對其相關論說進行評價時,以此書為對象或許更加妥當。
同樣在2017年出版中文本的《夏志清論中國文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彰顯了在王德威背后的北美(中國文學)研究傳統。而對這一傳統中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部分的詳盡考察與體貼理解,則可以參見同年問世的季進與余夏云合著的《英語世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綜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一書。
作為現象、經驗與資源的經典作家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作品的經典性,可以從共時與歷時、介入與超越、典型與張力以及預流與追認等多個角度展開討論。具體到以對經典作家的研究透視201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而言,則可見所謂“經典性”更多意味著研究對象在研究過程中的現象化、經驗化與資源化。這一趨向首先便體現在2017年問世的魯迅研究著作中。
或許是因為2016年是魯迅誕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的緣故,由這一時間節點以及當年舉行的一系列紀念活動提供的強大的學術動力在2017年轉化成為老、中、青三代中國現代文學學者出版的若干部魯迅研究著作。而加之王富仁、代田智明(1951—2017)與馮鐵(Raoul DavidFindeisen,1958—2017)等重要的魯迅研究學者在同年不幸去世,更使得魯迅研究成為2017年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研究中最為值得關注的領域。
在2017年出版的魯迅研究著作中,錢理群的《魯迅與當代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是首屈一指的重要創獲。該書是他的第13部魯迅研究著作,也是其“魯迅研究著作系列”中迄今為止篇幅最巨的一部。該書共45萬字,分為“我們為什么需要魯迅”“魯迅與當代青年的相遇”與“重看歷史中的魯迅”三輯,收文36篇。錢理群在《后記》中表示,這些“基本上都寫在2002年退休以后”的文章,旨在“將魯迅思想與文學轉化為當代思想文化教育資源”,而“做溝通‘魯迅與‘當代中國的橋梁”,是他“自己主動擔起的歷史使命”。[13]
《魯迅與當代中國》記錄的是錢理群2002年之后“講魯迅”的“心路”與“足跡”。在錢理群看來,2002年以后他“提出了一些對魯迅的新認識,新概括”,具體而言便是“中國文化中的‘另一種存在,另一種可能性的魯迅”“‘具有原創性與民族精神源泉性的思想家、文學家的魯迅”“‘集中了20世紀中國經驗的魯迅”“‘真的知識階級的魯迅”“左翼魯迅”與“東亞魯迅”等。這些觀點當然都極具啟示意義,但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它們在各自成立之余,其實彼此也多有交叉。而將分屬不同層面的它們關聯在一起的,便是作為“20世紀中國經驗”的“魯迅”與“‘真的知識階級魯迅”。兩者的關系簡而言之,前者是基礎,后者是“旨歸”。也就是說,錢理群的魯迅論述正是由于具備了對于“20世紀中國經驗”的科學總結,才選擇了“真的知識階級”的價值立場與現實“站位”作為其核心意涵。
錢理群在《魯迅與當代中國》中提出,“魯迅對我們的意義”在于“他是另一種存在,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思維,因而也就是另一種可能性”,而這正是一種“20世紀中國經驗”,因為“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大講‘正統‘道統,同化力極強的文化結構與傳統來說”,“魯迅”的存在是十分不易卻又意義深遠的,“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幸虧有了魯迅,也許還有其他的另類,才形成某種張力,才留下了未被規范、收編的另一種發展可能性”。概而言之,魯迅的“世紀遺產”便是他的“無以歸類”的“思想與文學”。錢理群認為,魯迅之所以能夠如此,關鍵在于其思維方式。在他看來,“這種既肯定又否定,在認同與質疑的往返、旋進中將自己的思考逐漸推向深入,將自己的價值判斷充分地復雜化、相對化,可以說是魯迅獨有的思維方式”。
至于“真的知識階級”一說,最早出自魯迅1927年10月25日在上海國立勞動大學的演講《關于知識階級》。魯迅認為,“真的知識階級”是“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的,“因為他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同時“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苦痛的”。[14]如果借用日后通行的術語,魯迅對于“真的知識階級”的界定與左翼立場的“批判知識分子”的含義比較接近。在《魯迅與當代中國》的多篇文章中,錢理群都論述了“真的知識階級”這一概念。他在重申魯迅的主要觀點的同時,還補充道:“在這次演講中,魯迅還提出了‘思想運動變成實際的社會運動的問題。”在錢理群看來,“對‘真的知識階級的認定與追求,以及思想運動與實際的社會運動的結合,構成了魯迅最后10年的思想、文學與社會活動的一個基本貫穿線索”。魯迅的實踐既包括他自己獨有的參與“實際社會、思想、文化變革”的方式,即“寫雜感”;也指他對于其時外部世界新興的變革方式,即“實際的社會運動”的態度。錢理群從前者出發,經由闡釋包括雜文在內的“魯迅文學”的“性質”做出了重新定義“文學”的努力,而后者則直接啟發他發展了“魯迅左翼”這一概念。
《魯迅與當代中國》是將魯迅思想資源化與經驗化的重要成果。[15]同樣是在2017年,錢理群還出版了自己的第14部魯迅研究著作———《魯迅作品細讀》(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如果說《魯迅與當代中國》更多討論的是作為思想家的魯迅的話,《魯迅作品細讀》則側重開掘了文學家魯迅的魅力所在。全書分為“小說”“散文”“散文詩”與“雜文”五輯,收錄了錢理群對三十三篇魯迅作品的細讀文章。在該書中,錢理群分別結合不同類型的魯迅文本具體示范了其熔鑄文學感覺、思想史視野與生命體驗于一爐的閱讀方法,大有“金針度人”之意。endprint
無論提出了自己退休以來的新的“魯迅觀”的《魯迅與當代中國》,還是歷時20年完成的《魯迅作品細讀》,錢理群在2017年出版的兩部魯迅研究著作都帶有某種程度的總結意味。無獨有偶,同年還有其他數位資深學者也推出了自己具有總結性質的魯迅研究著作。其中頗具特色的是楊義的《重回魯迅》(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版)與張鐵榮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兩部。
楊義并非以魯迅研究名世,但據其自述,魯迅研究卻是他的學術生涯的“始發點”。[16]晚近,他重返魯迅研究領域,先后完成了《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魯迅作品精華(選評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與《重回魯迅》三部著作。除去首尾的訪談、演講各一,《重回魯迅》的主體部分由楊義近年寫作的4篇長文組成,即《魯迅給我們留下什么》《中國現代小說之父———魯迅》《如何推進魯迅研究》與《遙祭漢唐魄力———魯迅與漢石畫像》,分別論述了魯迅精神、魯迅小說、魯迅研究的學術傳統與藝術(思想)史視野中的魯迅四大主題。其中尤其能夠代表楊義的魯迅研究特點的是后兩文。
楊義研究魯迅特別強調魯迅與中國傳統的文學及文化經驗,即所謂“文化血脈”之間的內在關聯。在他看來,“以往的魯迅研究的顯著特點,是側重于思潮,尤其是外來思潮對魯迅的影響”,“即便談論魯迅與傳統文化的關系,也側重于思潮對這種關系的沖擊而產生的變異”,而這種建立在魯迅對(域外)“思潮”的沖擊—回應模式基礎上的魯迅研究,揭示出的只是“半魯迅”。楊義提出,“全魯迅”研究應當深入廣涉魯迅的“文化血脈”,而“魯迅的文化血脈,論其大宗,相當突出的是要從莊子、屈原、嵇康、吳敬梓,從魏晉文章、宋明野史、唐傳奇到明清小說,甚至要從紹興目連戲、《山海經》、金石學和漢代石畫像中去尋找,去把握”。他對魯迅與漢石畫像的研究,便是從這一思路中發展出來的個案。
與楊義不同,張鐵榮長期都在周氏兄弟研究的領域內工作,其對周作人文獻史料的整理與考訂已是學界公認的重要成果。《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由《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一書增訂而成,分為“南開視野”“比較研究”“宏觀散論”“魯學探微”“史料梳理”“文壇述往”與“讀書偶得”七輯。有別于楊義的長篇宏論,該書收錄的文章多短小精悍,是對若干具體問題的討論與說明。不過,這并不等于張鐵榮沒有自己的“魯迅觀”。在他看來,“魯迅研究是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基本功,從魯迅這里出發應該是一條正路”,“時間長了你將體會到一種理論的力量,產生一種思想的清朗和內心深處的感動,隱約中還會浮現出‘一覽眾山小的感覺”。[17]
在錢理群等資深學者的著作以外,2017年推出的魯迅研究著作還有更大一批出自中青年學者之手。其中最是可圈可點者有4部,即國家瑋的《啟蒙與自贖:魯迅〈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黃喬生的《字里行間讀魯迅》(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中井政喜的《魯迅探索》(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年版)與張釗貽的《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實意義探微》(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魯迅是現代中國最為重要的思想家之一,這一點已是毋庸置疑。但在魯迅研究中隨之而來的一個“難題”便是如何看待魯迅文學的思想性問題。如果只是將其作品中表現出的“思想”歸并成為某些思想史或哲學命題,顯然并不盡如人意。而將文本的形式與技藝等文學“本體”層面的要素與其思想的生成及展開勾連起來加以論述,又具有相當的學術難度,并且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往往還會面臨究竟是(客觀)“研究”還是(主觀)“解讀”的質疑。國家瑋的《啟蒙與自贖:魯迅〈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以下簡稱《啟蒙與自贖》)可謂在此背景下出現的一部迎難而上之作,蘊藉其中的學術作風與理想尤其值得肯定與表彰。
《啟蒙與自贖》提出的核心觀點并不十分新穎,即“魯迅創作中經常出現的那些在嚴苛的形式主義者看來結構松散的閑筆中蘊含著一種超越形式本身的歷史/文化重量”。[18]全書的精彩之處在于國家瑋從“第一人稱敘事”“反諷”與“抒情”三個角度切入對《吶喊》《彷徨》兩部小說集中的文本及魯迅的文言小說《懷舊》的釋讀,令人信服地完成了對這一觀點的論證。在國家瑋看來,“這三個在嚴苛意義上說從屬于小說修辭學范疇的概念在魯迅那里卻經常從修辭學‘越界而出,關涉著現代知識人在具體的時空語境下面對自身/社會/歷史/世界等多個層次復雜問題時心靈的探尋”。例如,從對“第一人稱敘事”的討論展開的對《祝福》《傷逝》與《孤獨者》等文本的分析中,他發現魯迅經常借助對這一視角的調用以“制造”一種自我的“分裂”,“來反思知識人面對啟蒙的復雜態度”;而對《阿Q正傳》《肥皂》《端午節》與《高老夫子》中的“反諷”藝術的探究,則讓他意識到魯迅遠非只是在技巧的層面上激活這一技藝,而是旨在“在歷史/文明層面對土俗世界興衰漲落節奏的呼應中完成對啟蒙理性的解構”;至于對《懷舊》《故鄉》《社戲》《祝福》與《傷逝》等魯迅作品中的“抒情與反抒情”問題的考察方式同樣如此,國家瑋認為其“背后關聯著魯迅以對恒常生活經驗/在場時間(的)關注抵抗啟蒙引入的未來幻境或回憶帶來的逃避情緒”。所有這些討論,盡管無法完全擺脫既有的魯迅研究與先在的思想史論述的“影響的焦慮”,但國家瑋卻有意將自己的論述建立在細讀魯迅文本這一“內部研究”的基礎上,似乎意在與時下流行的認為只有經由“外部研究”的方式才能達成對研究對象歷史化的效果的看法形成區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國家瑋對自己的研究思路的風險性具有高度自覺。他說:“我必須在展開具體討論之前說明有關魯迅小說中對于文明架構底層的思考與知識人啟蒙及自贖的諸多復雜課題并不是我以某種后設的歷史視點投射在魯迅身上的自說自話。”而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啟蒙與自贖》具有一種堅實與縝密的品格。全書的“余論”部分將這一研究置于(中日)魯迅研究的傳統中加以定位,可見國家瑋與前人及時賢對話的勇氣及魄力。endprint
當然,肯定與表彰國家瑋以一種貌似“傳統”實則“根本”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魯迅研究并不等于《啟蒙與自贖》沒有任何缺憾。其對魯迅小說的“抒情”面向及機制的研究目前過于限制在“嵌套結構”與“風景書寫”的維度上,尚未充分打開這一視角具有的理論潛力;而在將《吶喊》與《彷徨》的“思想與藝術”作為樣本從魯迅全部的“思想與藝術”中抽離出來之后,又應當如何放置回去,以期形成一種更為整體與全面的魯迅論述,或許也是國家瑋在未來的研究中必須做出回應的課題。
黃喬生的《字里行間讀魯迅》收錄了13篇魯迅研究的專題論文,反映了他在這一領域的多個分支論域中探索的收獲。他的方法同樣是“對文本的細致探究”式的,致力“對魯迅的生平資料進行一次整理,去除虛浮,彌補空洞,辨正錯誤”。[19]書中創見尤多的是《魯迅、周作人與韓愈———兼及韓愈在中國文化史上的評價問題》《20世紀70年代魯迅批孔反儒形象的塑造———以“批林批孔”運動中魯迅言論集為中心》《中國菜與性及與中國國民性之關系略識》《略參己見:魯迅文章中的“作”“譯”混雜現象———以〈《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為中心》與《“開麥拉”之前的魯迅———魯迅照片面面觀》五文。最后一文是其突出的魯迅研究成果,可與他的《魯迅像傳》(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對讀。
日本的魯迅研究自成一統。盡管這一傳統在近年已有式微之勢,但中井政喜的《魯迅探索》的中譯本(盧茂君、鄭民欽譯)的出版,還是讓人看到了薪火不絕的希望。該書主要討論了魯迅從晚清時期到“革命文學論爭”階段(1928—1929)的文學與思想活動,在對魯迅的思想演進線索的揭示與翻譯活動的價值重估方面,具有創造性的貢獻。關于前者,中井政喜集中考察了魯迅的“明”/“暗”觀念、“復仇觀”與“民眾觀”。他將魯迅的三種“復仇觀”,即“基于民族性層面上的復仇觀”“改革者的復仇觀”與“被出賣的獻身者的復仇觀”[20],作為理解魯迅思想世界的關鍵。中井政喜不但區分了魯迅的“復仇觀”的三種類型,也展示了三者的消長過程。在他看來,“復仇觀”的“變遷消長顯示著總是以某種形式展望中國變革的知識分子魯迅的認識、生活態度的深刻變化”。
在考察魯迅思想時,對其翻譯活動的重視是中井政喜區別于其他魯迅研究學者的重要特征。這正是《魯迅探索》的另一方面成就。在該書中,中井政喜使用很大篇幅研究了魯迅對《工人綏惠略夫》《苦悶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與《壁下譯叢》的翻譯。特別是對魯迅翻譯《工人綏惠略夫》的意圖與后果,他給予了前所未有的評價。中井政喜認為:“魯迅通過對這部小說故事的接納,可以將自己具有的作為受挫改革者對整個舊社會的復仇心(綏惠略夫那樣的憤激心情、‘陰暗)定位于辛亥革命的過程中予以認識”,“而且魯迅認識到空唱漂亮的理想(此處指的是高唱人道主義)實際上表示對現實的束手無策”。難能可貴的是,中井政喜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通過引入安德烈·比拉爾特(AndréVillaed)在《〈革命的故事〉序》中做出的判斷,即《工人綏惠略夫》的作者“阿爾志跋綏夫的‘無治的個人主義(Anarchistische Individualismus)存在兩面性(綏惠略夫的無政府厭世個性主義和賽寧式的虛無享樂個性主義)”,發現“‘無治的個人主義在魯迅身上也同樣表現為兩面性”,而“魯迅內心的這兩面是如何超克、變化的,這是研究20世紀20年代的魯迅十分重要的課題”。中井政喜的這一發現之所以意義非常,在于魯迅在1925年曾將自己的思想總結為“‘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此消彼長”。[21]是故,為“個人的無治主義”追本溯源也就成為魯迅研究中的一項重要課題。此類建樹在《魯迅探索》中還有不少。
澳籍華裔學者張釗貽的《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實意義探微》(以下簡稱《從〈非攻〉到〈墨攻〉》)也是一部魯迅研究力作。張釗貽以《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著稱于學界。《從〈非攻〉到〈墨攻〉》中的部分論題即由《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延伸而來。不過,書中更為精彩的或許是另外三篇長文,即《馮雪峰“神化”魯迅的努力、困境和貢獻》《從〈非攻〉到〈墨攻〉———談魯迅與張之亮的反戰及中日友好的前途》與《魯迅赴港講演經過與香港中文報章檢查制度》。三文不僅為魯迅研究提供了若干新的視角,而且也呈現了張釗貽的魯迅研究的其他側面。
當然,2017年也還有另外一些魯迅研究著作問世。在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研究中,魯迅研究的數量與質量始終十分突出,沒有對其他任何一位作家的研究能出其右。但重要的或許并非在2017年繼續保持的這一“盛況”本身,而是其間傳承與發展的視野、方法及可能性。魯迅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貯藏與保有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生命力與責任感。
除去魯迅研究,2017年的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研究在對丁玲、巴金與蕭紅的研究中同樣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突破。其中,丁玲研究憑借兩部專題論文集,即中國丁玲研究會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丁玲精神史:第十二次國際丁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以及秋山洋子、江上幸子、前山加奈子與田佐和子四人合著的《探索丁玲:日本女性研究者論集》(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的問世而推進最是顯著。“革命”與“性別”分別是這兩部著作的“關鍵詞”,同時無疑也是理解丁玲的兩條主線。而如果說因為理論視野的更新與問題意識的轉換,丁玲研究在近年“異軍突起”的話,那么對巴金與蕭紅的研究則在“新時期”以降一直處于一種均衡產出的狀態,這大概同巴金與蕭紅在這一時期分別被視為某種“知識分子”的標準類型與“現代文學”的理想形態有關。在2017年出版的巴金研究與蕭紅研究著作中,最為值得推介的兩部都是日本學者的作品:一是山口守的《黑暗之光:巴金的世紀守望》(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一是平石淑子的《蕭紅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兩者都是在史料搜集與辨析的基礎上完成的著作,前者對巴金思想中的安那其主義的尋蹤覓源,后者對蕭紅生平的全面考訂,皆屬創舉。endprint
在對單個作家進行研究的專著之外,陳子善的《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與李松睿的《文學的時代印痕:中國現代文學論集》(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版)兩部論文集也都在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研究方面異彩紛呈。前者多由對具體文獻的考辨引申點染,無論長篇短制,大都彈無虛發;后者則在文學思想、小說形式與翻譯實踐等方面展開論述,不但有較強的歷史感,而且體現出自覺的理論意識。陳著中的《魯迅的〈狂人日記〉與錢玄同日記》《魯迅書贈清水安三字幅考略》《郁達夫〈她是一個弱女子〉手稿本》與《〈京報副刊〉的誕生及其他》等文,李書中的《“是聰明,聰明,第三個聰明的”———論魯迅的翻譯語言》《地方性與解放區文學———以趙樹理為中心》《政治意識與小說形式———論卞之琳的〈山山水水〉》與《論沈從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文學思想》等文,都在相關研究中做出了切實推進,值得重視。
在社團流派研究方面,長期致力狂飆社研究的資深學者董大中在2017年推出了《狂飆社紀事》(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一書。該書收錄了他對狂飆社及其核心成員高長虹、高歌與高沐鴻的系列研究文章。此外,張廣海的《政治與文學的變奏: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組織史考論》(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7年版)與王麗麗的《七月派研究》(新華出版社,2017年版)也分別在“左聯”與“七月派”研究方面各有新見。前者修正了既往對“左聯”歷史敘述的若干訛誤,后者則對胡風以外的“七月派”成員做出了系統論述。
“新文學”的“對立面”研究與跨文化視野
2017年是“文學革命”興起百年。其實,從2015年紀念《青年雜志》(《新青年》)創刊百年開始,對百年“新文學”的回顧與檢視就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熱點”話題。不過在此輪(2015—2017)對“文學革命”及“新文化運動”的“再研究”中,“新文學”及“新文化”的價值立場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與批判,這在既往的“文學革命”及“新文化運動”研究中并不多見。
當然,在201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中,依舊還有相當數量的著作在重申“新文學”的歷史合理性與必然性。不過無須回避的是,此類論述的“新見”無多。相反,倒是關于“新文學”曾經的“對立面”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突破。曾經的“對立面”并不等于當下依舊與“新文學”處于對立狀態,甚至也不等于兩者在當年就真正“對立”。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引入“對立面”的視野,旨在以一種互相參照的方式重新打開可能被某種單一的歷史敘述所遮蔽與壓抑的歷史內面,形成更為透徹與通達的歷史見解。
研究“對立面”或者強調“對立面”研究的學術意義,并不意味著以“對立面”的價值立場為現實及歷史“站位”。作為個體的學者,固然可以選擇自己的取法與崇尚。但在百年之后,亦即時過境遷與世殊事異之際,對“新文學”的肇始與展開達成一種真正的“了解之同情”,無疑同樣也是學界的重要使命。將被遮蔽與壓抑的歷史內面釋放出來當然是一種學術上必要的“撥亂”之舉,但“撥亂”本身并不是“反正”,因為新的遮蔽與壓抑同樣可能在這一過程中發生。“對立面”研究應當通向的是一種更為復雜與縱深的歷史理解能力的形成。
李春陽的《白話文運動的危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是一部對“新文學”的歷史影響做出全面重新評價的著作。她開宗明義:“本書作者是漢語和漢字意義上的保守主義者。”[22]在她看來,“白話文運動最大的幻想在于,以為消滅了文言,就可以徹底擺脫過去的不良影響,把外國好的思想尤其是德賽二先生譯為白話,就可以得到文化上的更生了”,而建立在這一“幻想”基礎上的“白話文運動”由于同“民粹主義,全盤西化,權力至上,全能主義的語言政治,大規模的群眾運動”等“幾種強勢思潮”達成“合力”,在過去百年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工具”。她認為“工具主義的語言觀,乃是對語言的自大和對自身的誤解”。循此思路,她得出結論:“不宜對‘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的成績夸大過甚,那不過是一種倉促之間的應對之策”,“如若想以此一百年否定過去的三千年,有問題的肯定是這一百年,或說是看待這百年的眼光有了問題,而不會是那數千年”。
李春陽過于鮮明的個人立場,自然可能引起爭議。不過,《白話文運動的危機》的主要意義并不在于這一立場的宣示,而是系于她為論證自家立場所進行的努力。她提出“本書提倡修辭批評,致力揭示白話文運動的意識形態本質”。全書前三章,即《什么是白話文運動———對〈中國大百科全書〉“白話文運動”詞條的癥候辨析式閱讀》《白話文運動的內與外》與《白話文運動向何處去》便是依據時序對此做出的論述。而在后四章,即《漢語文脈的斷與序》《言文一致問題》《漢語歐化問題》與《修辭思維與寫作倫理》中以專題形式集中討論的四大問題,茲事體大,無論對“新文學”持有何種立場者都必須正視。其中,李春陽在《修辭思維與寫作倫理》一章中揭出的“在修辭立誠和方便法門之間”與“著述傳統與寫作倫理”的問題最是值得學界關注,構成了對“新文學”的歷史經驗的內在挑戰。
與李春陽打開的巨大的問題空間相比,她給出的解決方案,即以“漢語”本位取代“白話文”的價值立場,則不免有些簡單。在她看來,“白話文運動”的“初衷是提倡白話文,其結果卻損害了白話文”,所以“重新認識白話文的第一步,須先替文言真正平反”,進而便是“必須探索超出白話文運動所界定的那些語言資源,尤其是被白話文運動輕易否定的文言和舊白話,以及后來被普通話壓抑的方言土語”,因為“這些被語言政治所排斥的,多是當代大部分讀者所陌生的,而實際上它們亦是傳統漢語和漢文的正宗和主體,只有認識到這些資源的深廣,才能突破白話文運動的限制,獲得比較完備的漢語和白話的總體立場”。此說自是堂堂正正,在邏輯內部并無多少瑕疵可言,但卻無疑有將“漢語”從晚清以降的具體歷史情境中抽離出來而過于“烏托邦化”的嫌疑。而且李春陽的論述前提在于重建“個人的寫作倫理”,她認為“寫作是英雄的事業,沒有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志向和與之相稱的才華不宜從事”。這一判斷以及她對“白話文”的整體評價當然可成一說,但無論“白話文”,還是“新文學”,其之所以會在過去百年間發生與發展,顯然還有另外的前提與邏輯存乎其中,這些也是在全面評估其利弊得失時應當考慮與尊重的。endprint
2016年,木山英雄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的中譯本的出版,將學界晚近的現代中國舊體文學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而夏中義在2017年推出的《百年舊詩人文血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則與之形成呼應,深化了對這一議題的討論。夏中義此書分為內、外兩篇,內篇分別考察了吳昌碩、王國維、陳獨秀、陳寅恪、聶紺弩、王辛笛、葉元章與張大千八家的舊體詩詞寫作,外篇則集中討論了“當代舊詩與文學史正義”等話題。夏中義對現代中國的“學人(文人)活法”問題素有興趣,[23]且在探究這一問題時抱有很強的歷史使命感,而此書便可視為其求索的最新所得。王德威在為該書作序時指出,“《百年舊詩人文血脈》立論最令人矚目處在于夏中義教授認為,現代舊體詩引領詩人和他們的知音參透‘自由的真諦。這和以‘五四或‘1949為主軸的文學論述不啻背道而馳。一般認為新文學才是解放傳統束縛、安頓個人主體的不二法門,夏中義卻看出作為對立面的舊體詩詩人自有其義無反顧的韌性與堅持,并以此成就一己自為的天地”。[24]此說十分準確地概括了《百年舊詩人文血脈》的立意與主旨。
鄭振鐸在1935年為《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寫作導言時,曾歷數“新文學”在草創時期經歷的數場論爭,其中包括與林紓及“學衡派”諸君的爭鳴,還有對通俗文學的批評。[25]而對如是“對立面”的研究,如今均已取得十分出色的成果。在2017年問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中,吳仁華主編的《革新與守固:林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孫媛的《建構新文學的另一種思路:吳宓文學思想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與范伯群主編的《中國現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都是相關領域中頗具分量的“實績”。尤為可貴的是,這些著作既不以研究對象之是非為是非,也不是簡單地重申“新文學”的價值立場,而能以一種歷史的態度面對曾經的沖突與糾葛,從而真正為豐富現代中國的文學與歷史圖景做出拾遺與開拓。
在對“對立面”的研究不斷取得推進以外,“跨文化”的理論與歷史視野在討論“新文學”的來龍去脈時至為關鍵,也已經成為當下學界的共識。所謂“跨文化”研究,并非只是傳統的“比較文學”研究思路的翻版,它既不滿足于為現代作家作品尋找其實際或可能取徑的域外資源,也不止步于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相近的文學現象之間做出類比,而是以不同文明間的對話與互動作為展開研究的背景與支點,強調以一種超越民族—國家的視野反觀與重構現代中國文學的進程與經驗。
斯洛伐克的資深中國現代文學學者馬立安·高利克(MariánGálik)在中國現代文學的“跨文化”研究領域建樹頗豐。他的《中西文學關系的里程碑(1898—1979)》(MilestonesInSinoWesternLiteraryConfrontation(1898—1979),伍曉明、張文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早已是中文學界熟知的經典。《從歌德、尼采到里爾克:中德跨文化交流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是他的最新中文著作,也是他就中德跨文化研究的成果結集。全書分為“論歌德與中國”“論尼采與中國”以及“論里爾克與中國及其他”三個部分,收錄了高利克的17篇論文。這批論文的寫作時間從20世紀60年代到2000年以后不等,前后跨越了半個世紀。高利克寫作的自序《我的中德跨文化交流研究之歷程》與此書主編劉燕寫作的附錄《他者的饋贈:馬立安·高利克的比較文學研究之路》都對高利克的學術生涯進行了大致梳理。由他傳承與象征的東歐漢學,尤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傳統,如今在國際漢學格局中已經十分邊緣,但其間積淀形成的不同于北美、西歐與日本的漢學研究的視野、方法與經驗,無疑值得中文學界兼顧。
與《從歌德、尼采到里爾克》一樣,鄺可怡的《黑暗的明燈:中國現代派與歐洲左翼文藝》(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7年版,以下簡稱《黑暗的明燈》)與彭小妍的《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20世紀30年代上海、東京及巴黎的浪蕩子、漫游者與譯者》(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以下簡稱《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同樣是在現代中國(文學)與現代西歐(文學)的“跨文化”視野中展開的考察與論述,只不過兩者的視線雙雙從中德文學關系轉向了中法文學關系。
《黑暗的明燈》開篇提出了兩個在現代中國的左翼文學研究中始終被討論,但卻一直未能得到圓滿答復的問題,即“現代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作為20世紀兩種最具影響力的思潮,如何跨域地域、語言和文化的界限在不同國度相遇”與“20世紀中國嚴峻的政治和文學環境又怎樣成就兩種思潮‘相遇的獨特形式”。該書便是以個案的形式對此做出的回應。鄺可怡提出“本書聚焦在1927年中國大革命失敗至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期間各個歷史的關鍵時刻,試圖在世界文藝思潮的宏大版圖之下重構中國現代派與歐洲左翼文藝之間的關系脈絡,揭示中國現代性發展的混雜性(hybridity)和異質性(heterogeneity)特點”。[26]針對以往的中國現代左翼文學研究特別強調蘇俄資源的影響并以“左聯”為核心線索,她著力凸顯了西歐資源的向度并開掘了若干“左聯”以外的考察對象。是故,《黑暗的明燈》也就與既有的中國現代左翼文學研究構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對話關系。
《黑暗的明燈》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中國現代派、法語左翼、蘇俄文學”集中論述了“法語左翼”在中國左翼文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中介”作用。鄺可怡以戴望舒等人為例,不但說明了中國左翼文學對蘇俄資源的調用有時取徑“法語左翼”,而且還揭示了這一渠道的存在發揮了“為當時由‘左聯主導的中國文壇注入各種有別于蘇共官方意識形態的異質聲音”的歷史作用。第二部分“歐亞戰爭語境下的中國現代派”跟隨戴望舒等人順時間之流而下,考察了他們在翻譯與評論中完成的對戰后法國的現代主義與左翼思潮的解讀,從而呈現了他們與同一時期的法國知識分子之間的“深刻的思想對話”。第三部分“先鋒性與現代性”主要討論了中國現代派的兩大書寫傳統,即“普羅文學”(左聯作家)與“都市風景”(新感覺派)之間的復雜關系,認為他們的(文學)文本中“均透露了中國現代派作家對自身所處位置的定位以及思考角度”。全書使用了大量的法文文獻與在以往研究中沒有得到充分重視的中文文獻,所以得出的結論不僅頗為新穎,而且十分扎實。[27]endprint
《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與《黑暗的明燈》涉及的歷史時段相仿,但彭小妍在書中勾陳的卻是同一時期發生在中國、日本與法國之間的“跨文化現代性”(transculturalmodernity)的另一面向。其討論對象是鄺可怡也考察過的新感覺派作家。對“跨文化現代性”這一概念,彭小妍在使用時具有高度的理論自覺。她提出“現代性僅可能發生于‘跨文化場域(thetransculturalsite)中———所謂跨文化,并非僅跨越語際及國界,還包括種種二元對立的瓦解,例如過去/現在、精英/通俗、國家/區域、男性/女性、文學/非文學、圈內/圈外”。也就是說,“跨文化現代性的概念,既挑戰語言界限,也挑戰學科分際”。[28]在該書中,她通過具體考察由新感覺派及其(文學)文本關聯起來的穿梭于中、日、法三國之間的“浪蕩子”(thedandy)、“漫游者”(theflaneur)與“文化翻譯者”(thecultural translator)的文學及文化實踐,完成了對不同文明之間關系的一種歷史可能性,即“相互依存”的論述。
高利克、鄺可怡與彭小妍的著作不約而同關注的都是現代中國(文學)與現代西歐(文學)之間的跨文化關聯。宋炳輝的《弱勢民族文學在現代中國:以東歐文學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則另辟蹊徑,系統考察了以東歐文學為主體的“弱勢民族文學”在中文世界的翻譯與流播狀況及其對現代中國文學與歷史進程發揮的建構作用。
在“跨文化”的視野中,遠非僅有不同文明之間“互緣共構”的和諧圖景。相反,文明沖突以及與之交疊在一起的民族—國家沖突也應當成為“跨文化”研究的題中之意。具體到現代中國的文學與歷史場域而言,發生在1932年至1945年間的偽滿洲國的文學與政治實踐便是此種研究的重要對象。劉曉麗與葉祝弟兩人合作主編的《創傷:東亞殖民主義與文學》(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版)收錄了國內與海外學界就此議題做出討論的29篇論文,提出了“東亞殖民主義作為方法”的研究思路,構成了對現代中國的文學與歷史進行“跨文化”研究的又一面向。當然,劉曉麗等人近年在“偽滿洲國與東亞殖民主義”研究領域取得的成就并不限于這部專題論文集。由她主編的34卷的“偽滿時期文學資料與研究”叢書(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更是集眾人之力,積數年之功而成。劉曉麗及其團隊的這一貢獻不僅真正填補了學術空白,而且其拓荒、深耕與細描的功夫也十分值得敬重。
將2017年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大略分為“學科傳統的致意與對話”“文學史書寫的可能性”“作為現象、經驗與資源的經典作家”及“‘新文學的‘對立面研究與跨文化視野”四類的做法,在方便“條分縷析”與“察勢觀風”的同時,自是難免疏漏。例如,同樣在2017年問世的鄭毓瑜的《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麥田出版,2017年版)與季劍青的《重寫舊京:民國北京書寫中的歷史與記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就都堪為力作。只是因其無法整合進入四大主題,所以在評述時只好暫付闕如。
在某種程度上,經典重讀與文學史新編始終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一條主線,非獨某一年份使然。不過,借助201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集中在這兩個維度上展開,或許可以追問的是:“經典”與“文學史”問題何以成為不同時期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脈象?又何以能夠為這一學科的不斷演進持續提供動力?
注釋
[1]張業松語。孫玉石與張業松的評價均轉引自靳叢林.緬懷恩師劉柏青先生[A].劉柏青教授紀念集[C].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7:389,392.
[2]林庚著,潘建國整理.新文學略說[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1).
[3]孫玉石,吳曉東.元氣淋漓的“新文學之當代史”———讀林庚《新文學史略》[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1).
[4]關于《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二次修訂本)》的相關情況與學術史價值,參見李浴洋.在持重中創新: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品格與使命———2016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述評[J].中國圖書評論.2017(1);張屏瑾.重建史觀的選擇與努力———2016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述評[J].文藝報.2017年3月20日;尹輝,劉啟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二次修訂本”述評[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4).更為專門的討論,參見李浴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道路、方法與精神———錢理群教授、溫儒敏教授、吳福輝研究員訪談錄[J].文藝研究,2017(10).
[5]DavidDerweiWang,Worlding LiteraryChina,ANewLiteraryHistoryof ModernChina(TheBelknapPressofHarvardUniversityPress,2017),1.該文中文本題為《“世界中”的中國文學》,由王曉偉中譯、王德威改訂,其節選本已刊《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本文使用的是全譯本。以下引用該文處,不再另外說明。
[6]《“世界中”的中國文學》節選本發表后,大陸學界已有一些初步討論,參見《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海外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專題中的陳思和、丁帆、陳曉明與季進四人的文章。
[7]參見RenéWellek,TheRiseof EnglishLiteraryHistory(McGrawHillBook Company,1966);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8]參見史書美.視覺與認同:跨太平洋華語語系表述·呈現[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3.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7.
[9]王德威的“華語語系文學”論述,參見王德威.華語語系的人文視野:新加坡經驗[M].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2014;華夷風起:華語語系文學三論[M].高雄:中山大學文學院,2015.endprint
[10]王德威在《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之前出版的現代中國“抒情傳統”研究著作,計有《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現代“抒情傳統”四論》(臺灣大學出版社中心,2011年版)與《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與陳國球合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
[11]參見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全新增訂版)[M].臺北:麥田出版,2011.
[12]王德威.致謝[A].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C].臺北:麥田出版,2017:5.
[13]錢理群.后記[A].魯迅與當代中國[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527。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14]魯迅.關于知識階級[A].魯迅全集(第8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26,227.
[15]關于《魯迅與當代中國》的具體討論,可以參見《文藝爭鳴》2017年第10期“《魯迅與當代中國》評論專輯”中的錢理群、姚丹、賀桂梅、吳曉東、姜濤、程凱與李浴洋七人的文章。
[16]楊義.重回魯迅———在澳門大學“魯迅與百年新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A].重回魯迅[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214。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17]張鐵榮.序言.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3.
[18]國家瑋.引論.啟蒙與自贖:魯迅《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1。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19]黃喬生.自序.字里行間讀魯迅[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2,4.
[20]中井政喜.前言.魯迅探索[M].盧茂君,鄭民欽譯.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2。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21]魯迅.《魯迅景宋通信集》二四(1925年5月30日).魯迅景宋通信集:《兩地書》的原信[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69.
[22]李春陽.緒論.白話文運動的危機[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3。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23]參見夏中義.清華薪火的百年明滅:謁王瑤書.九謁先哲書[M].北京: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164—212.
[24]王德威.“詩”雖舊制,其命維新:夏中義教授《百年舊詩人文血脈》序[A].夏中義.百年舊詩人文血脈[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7.
[25]參見鄭振鐸.導言.趙家璧主編,鄭振鐸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M].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1—22.
[26]鄺可怡.序.黑暗的明燈:中國現代派與歐洲左翼文藝[M].香港:商務印書(香港)有限公司,2017:4。以下引用該書處,不再另外說明。
[27]鄺可怡編校的《戰火下的詩情:抗日戰爭時期戴望舒在港的文學翻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4年版)可以看作其寫作《黑暗的明燈》的準備工作,同樣值得關注。
[28]彭小妍.序.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20世紀30年代上海、東京及巴黎的浪蕩子、漫游者與譯者[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