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漳平
摘 要:不同時代的中原移民入閩,使得閩臺之間有著相似多元的族群文化。這種相似多元的族群文化是如何形成的,在歷史上,其相互間又是如何互動的,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然觀今日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均大都對此語焉不詳。通過對閩臺幾次移民的歷史考察和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閩越文化不是今天閩文化的底層文化,唐初移民是中原移民的初次開閩,客家移民主體底層人民較多,所以客家文化形成較慢。
關鍵詞:閩臺文化;族群文化;陳元光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1-0132-07
福建是一個具有多元文化的地區,生活著多種不同的族群,因而有著不同的多元的族群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是閩南文化、閩東文化和客家文化三種。臺灣開發過程中,這些不同族群的民眾都跨海參與臺灣的開發,因而閩臺之間有著相似多元的族群文化。那么這種多元的族群文化是如何形成的?在歷史上,其相互間又是如何互動的?是值得認真思考和研究的問題,
一、閩越文化不是今天閩文化的底層文化
今日閩文化的底層文化是什么?讀過眾多學者的研究成果,多認為閩越文化就是閩文化的底層文化。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應當先看看閩地的歷史。
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夏商之前,閩地的居民屬閩族。《山海經·海內南經》載:“閩在海中。”①《周禮·夏官》載:“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與其財用,九谷、六畜之數要,周知其利害。”②又《周禮·秋官·司寇》:“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③以上大概是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有關“閩”族的最早的記載。顯然,一直至周朝,福建地區確為“閩”族所居,且此時已與周王朝建立了隸屬關系。
戰國后期,越人入閩,閩地文化發生一次大的變異。越族原居住于浙江。其中的一支后來興盛起來,建立了越國。越國的領地,原本只在浙南一帶。據《國語·越語上》載:“勾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御兒,東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廣運百里。”④上述四處在今浙江的諸暨、崇德、鄞縣、龍游。可知其疆域并不甚大,且尚未及閩地。越滅吳,據有吳之地,于是向北發展,勾踐還將國都遷往山東的瑯琊。
戰國時期,越國雖不屬七強之一,但依然有較強的國力。戰國中期的公元前334年,越王無疆還曾率領大軍攻打齊國,準備再度稱霸中原。齊國知道越兵強悍,為避其鋒芒,便派人到越軍中說服了越王無疆,讓他轉而攻楚。楚國早有準備,當時的楚國國君是楚威王熊商,他得知越兵來襲的消息后,立即親率大軍迎敵,一戰大敗越軍,殺越王無疆。這次戰爭,是越國敗亡的起點。據《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載:“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⑤其后出的《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地傳》中也作相同的記載:“威王滅無疆,無疆子之侯,竊自立為君長。之侯子尊,時君長。尊子親,失眾。楚伐之,走南山。”⑥“南山”在何處?當在閩地。在楚國重兵壓境的情況下,越人越過浙閩邊界的群山南行以避兵,這是非常正常的。越人的南下入閩,是閩地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閩越”一名,也是此時方才有的,說明南下的越人與原住地的閩人已相互融合。
在秦末農民戰爭中,閩越族首領無諸和繇率領越族軍隊參與了反秦戰爭,歸屬鄱陽令吳芮指揮。在戰爭中,越軍英勇善戰,立下了戰功。因此,到西漢高帝五年(前201)時,復立無諸為閩越王,王閩中故地,都東冶。至孝惠三年(前192)時,“舉高帝時越功,曰閩君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繇為東海王,都東甌,世俗號為東甌王”。閩越國土地,北至浙南,西至贛東北,南抵粵東,據稱其甲卒不下數十萬,在諸侯國中稱強。西漢王室宗親諸侯與之交往者如吳王濞、江都王建、淮南王長等,均厚饋禮物,并約定“有急相助”。
元鼎五年(前112),南越反,東越王馀善屯兵揭陽,暗通南越,不遵朝廷命令。次年,馀善反,刻“武帝”璽自立為帝,并封其部下騶力為“吞漢將軍”,出兵攻占白沙(今江西南昌東北)、武林(今江西余干東北)、梅嶺(今福建武夷山市東南),殺漢朝三校尉。漢武帝命令分兵四路攻打東越:“橫海將軍韓說出句章(今浙江慈溪西南),浮海從東方往;樓船將軍楊仆出武林;中尉王溫舒出梅嶺;越侯為戈船、下瀨將軍,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前110),四路軍隊俱入東越。馀善為其部眾所殺,亂平。漢武帝以“東越狹,多阻,數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虛”⑦。
那么,究竟有多少閩越人未被遷走,史料無載。有的研究者估計有十萬、二十萬、四十萬之說等⑧。但這種估計是不可為據的。因為閩越國時期,全閩究竟有多少人,也說不清楚。但從唐之前閩中人口統計看,至西晉有8000多戶,此后從東晉到隋唐,歷經400年時間,人口一直未能增加,有時還僅5000余戶。至隋大業年間才有12400余戶,以每戶4—5人計算,也不過五六萬人,如果說遺留下來的閩越人還有幾十萬是不可能的。徐曉望主編的《福建通史·遠古至六朝卷》中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在《福建通史·遠古至六朝卷》中認為:“自漢武帝遷閩越人于江淮安置,閩中的文明水準大舉倒退。此后300年里,福建境內人口極為稀少,作為會稽郡的一個縣,它的歷史極為模糊。”“尤其讓人遺憾的是,雖然經歷了80年的考古搜索,閩越國之后的漢代遺址發現仍少得可憐。要之閩人大部北遷,雖有少部分人仍然留在閩中,但閩中人口稀少,所以,留下的遺跡也很少。”⑨
自漢之后,在今閩北地區確有被稱為“山越”的民眾,但閩越人和“山越”之間是什么關系,至今也不清楚。“他們是本地的閩越人后裔還是從安徽、浙江遷來的山越人,則有些疑點。現有的史料與考古資料都不足以說明這一時期閩中越人的族屬”,因為“從考古出土的文物來看,他們的文化傳統與閩越的聯系不明顯”。⑩這無疑是一種謹慎的治學態度。
雖然如此,這些年在閩文化、閩南文化的研究中多數人依然在重復著相同的觀點,即越文化是閩文化、閩南文化的底層文化,其次才順便也提及還有吳、楚文化。尤其在談到閩南文化的兩個重要的特點,即民間信仰的敬鬼神與海洋意識產生時,更是很自然地和越文化聯系起來。endprint
其一是關于民間信仰的敬鬼神問題。因為越人是相信鬼神的,所謂“楚人鬼而越人禨”B11,禨便是禨祥,都是講楚人和越人信巫、信鬼的事。《呂氏春秋·異寶》也說:“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禨。”B12既然越人原居閩地,那么這種習俗自然是從越族傳承而來的。
其二是閩南人海洋意識的產生與承傳問題。閩人或閩南人都是中原移民的后裔,中原地區并不習水,不近海,那么海洋意識的產生,又容易讓人聯想到越人,因為越人原就是習慣于水上生活的族群。這樣的聯想固然有其合理推論的邏輯鏈,然而卻也只能是終止于聯想而已。
其實文化的傳承,最主要是在于人,既然在西漢武帝之后已找不出有原閩越居民繼續在閩的確實依據,又如何認定今日之閩文化、閩南文化是傳承自閩越人呢?相反,科學的發展,尤其有關人類基因的DNA檢測,分子人類學的發展,卻告訴我們,今日之閩人中,并無越人的血源關系。
2007年,李輝教授在《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第29卷第2期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分子人類學所見歷史上閩越族群的消失》。李輝教授為復旦大學生命學院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教授、博士生導師。有關曹操后裔的DNA檢測便是由他們做出的。該論文指出:
分子人類學用DNA材料和計算生物學方法解答了很多人類學的問題。對于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地區最大的族群,侗傣族群和馬來族群,分子人類學研究發現他們有共同的起源——百越族群,所以可以定義為“澳泰族群”。閩越是這個族群歷史上重要的一支,曾經是福建的主體民族。作者并強調指出,在這些年來的研究中,“百越族群的遺傳結構已經基本厘清”。
他們通過分子人類學DNA材料和計算生物學方法,調查了范圍廣泛的東亞人群中Y染色體O型其下三個亞型(01、02、03)的分布情況,厘清了現代的百越人群(現稱為“澳泰族群”)在國外,主要分布于東南亞的侗泰族群與馬來族群;而在國內,則主要集中在上海和浙江地區。文章認為:
通過對現代福建和其他閩語人群的分子人類學研究,結果并沒有看到閩越的結構,閩語人群基本都是來源于北方的漢族移民。所以可以確定歷史上的閩越族在福建地區基本已經消失。
他們在對閩南族群所屬的莆田、泉州、漳州、詔安、潮州、汕頭等地人群作抽樣調查后發現:閩語的各個群體基本上都處于第1主成分的高端,這說明這些群體是漢族中較為純正的群體。特別是閩南的泉州群體,處于最頂端的位置上,幾乎與安陽群體重合,所以閩南人從河南東部起源的觀點是有較大可信度的。對于江西、福建一帶,文章認為:
是漢族成分比較純正的地區,特別是福建,很少受到外界影響。所以,在漢族之前,閩越族是福建的隔離群體,閩越之后,漢族成為福建特殊地形造成的隔離群體,這可能也是漢語各方言中閩語支發展速度最慢的原因之一。
以上這種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是比較令人信服的,它廓清了長期以來許多學者僅憑個人印象作出的一些并不準確的估計。
但是,有個問題是必須說明,并非所有閩南族群均與越文化無關。廣東的閩南族群,如潮汕地區、古雷半島,原為南越人居住區,歷史上不曾發生過如閩越人的大遷徙,因此其底層文化中自然有越文化的因素。海南的黎族和臺灣的高山族是原住民,據認為是百越族的后代,有學者認為臺灣的底層文化自然是越文化,也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凡事應從實際出發才不會出現張冠李戴的現象。
至于閩南文化的兩個重要的特點,即民間信仰的敬鬼神與海洋意識是如何形成的問題。主要是中原民眾陸續遷移入閩,在閩地開發的過程中,也同時帶來中原地區的許多民間信仰。尤其是這幾批中原移民,主要來自河南東南部的原東楚地區,歷史上曾深受“巫風”影響,因此也將此習俗帶入閩南。至于海洋意識問題,則其形成原因和過程就更加復雜了,我在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的《河洛文化與閩南文化綜論》一書第四章第五節《走向海洋文明》中作出了回答,有興趣的朋友不妨一看。
二、唐初中原移民入閩是首次大規模“開閩”
至中唐時期,閩文化應已形成,它既是今日閩文化的底層文化,也是閩南文化的根基。中原民眾入閩有記載的史料,當屬西晉的“八王之亂”后的所謂衣冠士族入閩的記載。但是,總體而言,自晉及隋,長達三百余年,閩地人口數量并未改變稀少的狀況。西晉太康三年(282),朝廷在閩地增設晉安郡,加上原有的建安郡,則共有二郡。可是,自此后直到南朝宋時,幾次有記載的閩中人口,卻不增反減。如《宋書·州郡志》載,當時建安郡“領縣七,戶三千四百二,口一萬七千六百八十六”。而晉安郡:“領縣五,戶二千八百四十三,口一萬九千八百三十八。”B13兩郡合計有5885戶,37524人。
隋代是閩地的相對發展期,雖然實行州縣合并,在閩僅保留了四個縣:建安、閩縣、南安、龍溪。但人口似有了較大增長,《隋書·地理志》載:當時全閩共有12420戶B14,雖然仍不算多,但比起百年前來,其戶數已增長了一倍多。至于人數,至多也就是五六萬人。以福建之大而只有區區之數萬居民,其荒涼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其一,唐初的中原移民入閩概況。閩地大開發的序幕是從唐代拉開的,而閩南文化的形成,也是和唐代移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其中最重要的事件,當數發生在唐代初年的“蠻獠嘯亂”而引發的中原移民入閩。鑒于對這一事件本身至今仍有諸多爭議以及此事之深遠影響,筆者將用較多的筆墨來細談陳元光對泉、潮地區的開發所作的重大貢獻這一問題。必須說明的是,此時所說的泉州,指的是今日的福州。
陳元光(658—711),字廷炬,或原籍河東,后居河南光州固始。父陳政為唐玉鈐衛翊府左郎將歸德將軍,奉唐高宗命令進戍綏安(今福建云霄),陳元光隨父戍閩,此后即從事泉、潮地區開發。唐總章二年(669),泉、潮間蠻獠嘯亂,唐高宗下詔命玉鈐衛翊府左郎將歸德將軍陳政為嶺南行軍總管事,“率府兵3600名,將士自副將許天正以下123員,從其號令,前往七閩百粵交界綏安縣地方,相視山源,開屯建堡,靖寇患于炎方,奠皇恩于絕域”。這道命令要求“莫辭病,病則朕醫;莫辭死,死則朕埋”。“斯誓斯言、爰及苗裔。”B15這可說是一道很嚴厲的命令。陳政父子入閩后對閩南的治理、開發,可以分為三個階段。endprint
第一階段,穩定局勢時期。這個時期以作戰為主。陳政率兵進伐時,寡不敵眾,退守于九龍山(今漳州北華安縣內),上奏朝廷請求加派援兵。朝廷命令陳政之兄陳敏、陳敷,領軍校及中原五十八姓民眾來援。但陳敏和陳敷病死于道中,其母魏氏足智多謀,代領其眾,繼續南下增援。援兵入閩后與陳政會齊,擊敗蠻獠主力,南進并屯兵于云霄。這是陳政入閩后扎下根的階段。677年,陳政病故,陳元光代領其眾,多次帶兵入潮州地區,經歷艱苦卓絕的戰斗,殲滅蠻獠主力,從而穩定了局勢。
第二階段,設置地方政權與恢復社會經濟階段。垂拱二年(686),陳元光上表請于泉、潮間增置一州,并委派地方官吏。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于是因地為名,在漳江旁建漳州,轄漳浦、懷恩二縣,并且朝廷令陳元光兼刺史之職,自別駕以下,得自辟置。可見唐王朝對陳政、陳元光父子是很信任的。建置漳州以后,陳元光“乃率眾辟地置屯,招來流亡,營農積粟,通商惠工,奏立行臺于四境,時巡邏焉”。從這時起,“北距泉興,南逾潮惠、西抵汀贛,東接諸島嶼,方數千里,無烽火之驚,號稱樂土”。可知建州之后,陳元光及其部下就著手大力恢復經濟工作,這是正常的。這一長期混亂的地區得到治理,老百姓自然十分感激陳元光,因而景云二年(711),當陳元光作戰陣亡時,“百姓哀號,相與制服哭之”。設置地方政權和恢復發展社會經濟,是陳元光開閩建漳后的主要活動,前后用了25年時間。
第三階段:鞏固與發展經濟時期。陳元光死后,他的部下和子孫繼續進行開發閩南的活動。陳元光的兒子陳珦、孫陳酆、曾孫陳謨,歷任漳州刺史。據記載,陳謨至元和十四年(819)卒,也就是說從公元669年陳政入閩至公元819年陳謨卒,在長達150年的時間里,陳家五代人及其從中原帶來的部下們,一直致力于閩南地區的開發,直到陳謨的兒子陳泳到外地做官為止。《舊唐書》記載,到天寶年間,漳州已有5346戶,17949人。更有意思的是陳泳最后的任職是在河南老家當光州司馬。
其實中原民眾幾次南遷,對閩地影響最大的應是陳元光的入閩。從入閩的規模和人數來看,晉代一次人數較少,且是無組織的分別進入,形不成氣候。而唐初陳政、陳元光入閩卻是有組織的,入閩者分先后兩批:第一批由陳政帶去的,有3600多人,這有文獻可考;第二批由陳政的兄長帶去的有軍隊及58姓民眾,雖具體人數不清楚,但數量必然會大于第一批,因為這次是聚族而行,兼帶家屬,人數自然較多,至少有萬人以上。
其二,唐初的開閩建漳,對于全閩及閩南地區影響巨大,出現以下幾個方面的重大變化:
第一,隨著安定局面的形成,又有數量眾多的中原移民入閩,可說是形成又一次移民高潮。以往的學者在研究中,往往只關注前兩批入閩者的人數,而較少注意其后續效應。其實唐代的兩次移民,就其絕對數而言,都不算多。唐初這一次僅萬人,而唐末“三王”入閩也不過有眾數萬。但是這兩次所造成的滾雪球似的后續效應卻十分驚人。開元二十年(732),全閩戶數已是唐初的九倍,由1萬余戶增至近11萬戶,而開發較晚的閩南,僅泉州即達五萬余戶,應當是唐初的十幾倍。這說明局勢穩定之后,又有大批中原移民入閩。而唐末“三王”入閩,不過有眾數萬,當時的全閩戶數至多15萬戶,但到宋初已達到45萬戶,這當然也有其后續效應的因素。
第二,由于人口急劇增加,導致閩地州縣建置也迅速增加。如閩南,建漳之后不久便有武榮州的設立(711年又改名為泉州)。隨之是汀州的設立,至此,閩南與閩西的三個州已全建成。
第三,此后的兩百年間,全閩保持相對穩定的局面,有利于社會的正常運轉和文化教育的建設。有了相當規模的人群,有了對河洛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共識,也就為閩文化在唐中期的形成及宋代的走向成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三、關于閩東文化之形成
福建在盛唐時期已正式作為一個行政區域出現,其后便未有太大的改變。但如同許多省份一樣,雖然同是一個省,但省內卻又會因方言、風俗習慣和族群的差異而形成不同的文化認同,往往而有東西南北之差異。如江蘇有蘇南、蘇北之差別,安徽有皖南、皖北之不同,而福建則因方言和風俗習慣的差別而自然形成閩南、閩東、閩北、客家之分。廣東同樣有廣府、潮汕、客家幾大文化區。相對而言,有的省雖有文化與風俗的差別,但不同區域之間,語言還可相互溝通,但如閩南、閩東、客家,倘無普通話作為溝通工具,則彼此間便無法溝通,因而這種差異性顯然更大。
閩南與閩東的差異,應當是從唐末開始的。唐代之前,自從漢武帝徙閩越人于江淮間后,閩地人口稀少。其后雖有中原移民陸續南下,但總體而言多數是聚居于閩北、閩東地區。因此,如果說從福建的開發來講,閩北是率先開發的。當然,北方移民中也有一些人來到閩南,史籍記載和民間傳說是相一致的。因此,從沿海地區來講,閩南的開發晚于閩東、閩北,而閩南中漳州又晚于泉州。泉州地處晉江流域,南安的建縣、建豐州、建郡,都要早于漳州數百年。然而有些時候,歷史的偶然又往往改變傳統的進程。唐代初年的“嘯亂”,引發陳政、陳元光父子帶領中原近萬名府兵和民眾來到閩南進行開發,開閩建漳。這次的大規模入閩,從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各方面全面提升了閩地尤其是閩南的地位,從目前所掌握的證據表明,作為閩南開發的主力軍,雖然將軍事管制的重點放在漳、潮一帶,以控嶺表,提防蠻獠殘部死灰復燃,但其兵力部署,北至福州,南至潮惠、西及虔撫,東臨島嶼,這一范圍,恰恰與閩南文化的核心區相一致。這難道是偶然的嗎?語言學家也都一致認為,“閩南語和閩東語分化應該是在唐代,閩南語的文讀主要來自七世紀唐音,而閩東語的文讀主要來自十世紀唐音”。也就是說,今日我們所講的閩南話,是唐初中原移民進入閩南后,與原在閩地流行的閩南白讀音相互混融而最終形成的。而閩東方言,則是到唐末“三王”入閩時所帶來的10世紀中原語音,覆蓋了原閩東的語音,經混融而形成的。著名語言學家黃典誠、李如龍先生等也均持此觀點。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至少在唐代中后期,閩文化區已然形成。endprint
我們從眾多族譜資料看到,唐初的“開閩建漳”,影響整個閩地,甚至包括今日的粵東北。因而形成了而后的閩南文化的核心區。以初唐入閩將士為核心,唐代先進的中原文化,得以迅速得到傳播與積淀,經過盛唐、中唐時期的融合與發展,使得閩文化在唐代中后期得以形成,舍此,其他時期都不具備形成的條件。仙游楓亭有陳政、陳元光故居,有威惠廟,有陳政墓(墓碑存于蔡襄紀念館);有關資料載,許天正曾兼任泉州團練使,這是泉州(今福州)的重要軍事官員。因此,將唐初中原移民進入閩的作用和影響局限于漳州一地,顯然與歷史事實不合。
相比之下,唐末及五代時期的“三王”入閩,盡管是先立根閩南而后再北上福州,但就其整個經營的狀況而言,王氏集團將主要精力集中于閩東,以福州為中心開展其政治運作,并最終控制福州,號令全閩。這一做法是正確的,否則他們就不可能最終在閩地成為獨霸一方的割據勢力。不僅“三王”集團的核心力量集中于福州,甚至連下層的光州、壽州入閩的骨干力量也被抽調到福州,正如《福建通史》中所說:
王延鈞時期,將原籍光、壽二州的將領士卒調集福州,組成了拱宸都和控鶴都,二都長期駐扎福州,相互通婚來往,逐漸形成利益一致的集團。由于他們人數眾多,構成王氏軍隊骨干,并控制了福州城市,因而在政治上也產生了強大影響。早期是閩國的統治者利用他們,后來,他們自己漸成氣候,成為影響閩國政局的重要力量。B16
當然,我們并不否認唐末的“三王”入閩也對閩南地區的社會產生過重要的影響與作用。這一點,在泉州表現尤其明顯。“三王”入閩后,在閩北地區經營的重點是福州與建州,而在閩南地區經營的重點則是泉州。因為泉州是“三王”入閩后取得的第一個立腳點,而后經數年經營又成為北上福州的根據地,王潮便是從泉州刺史起家的,其后又是王審邽父子的相繼數十年的經營,根基不可謂不厚。和唐初陳氏父子入閩相比,陳氏“開閩建漳”,并以嶺南行軍總管的身份兼任漳州首任刺史,他的立足是在漳州,要為唐王朝達到“以控嶺表”的目的。其作戰的主戰場主要是在潮州,要打擊和消滅動亂的主因。當時的泉州雖也是他的軍事管轄區和活動范圍,但他并未兼任地方的職務,當時的泉州直屬福州管轄。雖然同屬閩南,后代漳州人認同陳元光,而泉州人則多認同“三王”,這一現象,是有道理的,正是歷史的積淀所至。“三王”晚于陳氏兩百多年才入閩,又實實在在地在泉州經營了數十年之久,當時在泉州所造成的影響自然要大于此前僅在軍事方面有管轄權的陳元光。雖然如此,泉州之所以會成為閩南文化的重要區域,泉州人之所以成為閩南人,而不是閩東人,卻完全是由于二陳的入閩平亂,穩定了地方的局勢,促使大批中原人陸續南下加入了福建及閩南的開發,才會形成幾十年時間內,閩南人口中,以泉州為主的地區人口上升至十幾倍的超常狀態。“三王”入閩時,主力還是集中在閩東,留在今泉州地區人數有限,無法改變原有的文化生態,因此依然成為閩南文化的重要區域。
四、關于客家文化
顧名思義,“客家”,那就是從外地遷移進來的人。客家人說他們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閩南人也說他們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既然都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那應當都是“客”。然而,閩南人把“客家”稱為“客”,而客家人稱閩南人為“福佬”,閩南人自稱為“河洛郎”(河洛人)。這幾個稱呼中,“福佬”即是與“客”相對的,“福佬”,如果沒有理解錯的話那就是“福建佬”,當然也就是指原福建人一種稱呼,而“河洛郎”(河洛人)即是說,我來自中原地區的河洛,是從京城那邊來的。這種稱呼的不同,應當有其不同的社會背景。由此可見,客家的形成,應當和閩南人有先后的區分。
客家的稱呼,使人首先想起的是歷史上曾經有的“客戶”。唐代在統計居民戶口時,是區分客主戶的,唐人柳芳在《食貨論》中說:“人逃役者多浮寄于閭里,縣收其名,謂之客戶。”B17可知“客戶”原指的是因受不了沉重的賦稅徭役而不得不出逃的民眾。關于客家這一族群的形成期,雖有不同的說法,早的追溯至西晉的“八王之亂”,晚的則認為至明清時期才形成。經過多次討論,目前比較得到公認的有兩說:“一是南宋說,此說論者認為,唐末兩批中原移民入閩,到達閩贛結合部的福建寧化石壁,因移民數量超過當地民眾,形成人口的優勢,再加上封閉式的地理、經濟文化,客家先民以其優勢的力量,在此既穩定而又雜處,相互摻合,相互影響的環境里,經過數百年的孕育,產生了一種新的形態——客家特征,便宣告客家民系的成立。當然,在北宋,客家民系的各種特征不是很豐滿、完全的,但到了南宋,公認的客家民系已形成了。”B18第二種看法認為客家形成于元末明初,其依據是此時客家人已有了生活的共同地域,客家的大本營已在粵東、粵北形成,客家方言已形成,客家族群的價值取向、風俗習慣乃至民間信仰等趨于一致,從而客家人把自己與非客家人加以區別。B19這兩種看法均有其一定的依據,但比較可靠的應為后者。
客家族群的形成應當是有一個比較長的過程,是北方的中原移民在多次遷徙過程中自然融合而成,當然,這一族群形成過程中,也融合了當地原住民(如原山越及早期居住于該地的其他民眾),否則便難以解釋目前閩、粵、贛交界的大片地域民眾均自稱為客家。
從上述閩南族群與客家族群形成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歸納出他們之間的相同點:
一他們都是以北方移民為主體(尤其以中原移民為主體)南遷后形成的族群,因而如果溯其淵源,確實本為一家。
二正因為他們原遷徙地的相近,使得他們到新居住地以后,都較多地保存了原古代中原地區的語言(包括語音和詞匯)、風俗習慣與文化認同。
三不管閩南族群還是客家族群,他們在形成的過程中,均融入了原居住民的成分,例如客家融入山越畬民等少數民族,而閩南族群則融入了少量善于在水中生活的百越、疍民等的成分。
下面,我們比較一下閩南族群與客家族群的相異之處:
閩南族群與客家族群形成的時間長短不同。如前所述閩南族群是在唐代200年左右時間基本形成的。而客家族群則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至少應在500年以上(從唐末算起到明初)。這是因為初唐中原移民進入閩南,是秉承著唐王朝的旨令,有著堅強的政治后盾,而且在長達一百多年時間內,以陳氏家族為核心的中原移民一直是閩南區域的政治上的統治者,中原文化的這種強勢進入,使它具有很大的影響力。而87姓中原民眾在短時間內聚族南下,又聚居于同一個區域,很自然地保存了他們在原居住地的各種文化因素——民眾的價值觀念、生活習俗、語言等等。代表當時先進文化的閩南移民,更憑借其政治力量,在這一地域大力推行教化,很快便融合與同化了原住民,從而在較短時間內形成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閩南族群文化。不僅閩南文化如此,閩東文化形成也類似,唐末王潮、王審知率眾南下入閩,在五代時期建立閩國,從而形成今日的閩東文化。endprint
客家人雖然也是南遷的中原移民,但多系戰亂或災荒年代從北方來到客居地,他們不具有政治上的號召力與影響力。其遷居時間或先或后,難以在短時間內形成規模效應,兼之許多人地位較低,離開故鄉后不得不到新客居地為人耕作或傭工,原是一批弱勢群體,這應當也是客家族群遲遲未能形成的原因。
和福建地區一樣,臺灣也是主要由移民構成的社會。閩南移民占臺灣漢人的總數百分之八十,客家人占百分之十五,主要都是福建的移民。但臺灣還有原住民,所以講臺灣文化時,不能忘記原住民和原住民文化。當然,由于原住民人數少,影響有限。
注釋
①周明初校注:《山海經》,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26頁。
②劉沅著,譚繼和,祁和暉箋解:《十三經恒解》箋解本卷八,《周官恒解》,巴蜀書社,2016年,第166頁。
③崔高維校點:《周禮》,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4頁。
④左丘明撰,韋昭注:《國語》,“中國史學要籍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18頁。
⑤司馬遷撰,李翰文主編:《全注全譯史記全本》2,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843頁。
⑥佚名:《越絕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37頁。
⑦以上均為司馬遷著《史記》下,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77—779頁。
⑧如陳景盛:《福建人口論考》,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4、80頁。
⑨徐曉望主編:《福建通史·遠古至六朝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0頁。
⑩徐曉望主編:《福建通史》第一卷《緒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頁。
B11張湛注:《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30頁。
B12劉生良評注:《呂氏春秋》,“諸子現代版叢書”,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36頁。
B13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99年,第722頁。
B14魏征:《隋書·地理志》,中華書局,1997年,第113頁。
B15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云霄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組:《云霄文史資料》第5輯,1984年,第238—239頁。
B16徐曉望主編:《福建通史》第二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9頁。
B17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2部第3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4295頁。
B18劉善群:《關于客家民系形成的中心地域探討》,《石壁之光》,廈門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18頁。
B19馮秀珍:《客家文化大觀》上冊,經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第62頁。
責任編輯:王 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