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亮
摘 要:審查逮捕訴訟化存在諸多難題需要解決,且存在一定的風險。基于我國的司法現狀,檢察機關應堅持員額檢察官獨立決定的審查逮捕模式,適度司法化,實現控制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合理平衡。
關鍵詞:審查逮捕 司法審查 訴訟化
一直以來,檢察機關審查逮捕模式受到諸多質疑,包括逮捕行政化審批、司法屬性不明顯、信息來源單向、無法兼聽則明以及缺少司法救濟途徑等[1]。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前,不少學者提出刑訴法修改應將逮捕程序的訴訟化作為一項重要內容加以完善[2],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上述建議予以回應,賦予審查逮捕程序訴訟化的初步要素。2016年以來,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審查逮捕的訴訟化轉型,《“十三五”時期檢察工作發展規劃綱要》明確提出“圍繞審查逮捕向司法審查轉型,探索建立訴訟式機制”的改革目標,并在一些檢察院進行審查逮捕訴訟化改革試點工作。
對于審查逮捕訴訟化,筆者曾持贊成態度,并就如何構建訴訟式審查逮捕機制提出對策性建議。但多次思考后,認為存在諸多難題,對于檢察機關更是一種危險的嘗試。
一、審查逮捕訴訟化的難題
從形式上看,審查逮捕訴訟化增加了審查逮捕工作的公開性和透明度,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益,但認真審視,存在諸多難題:
(一)本身的難題——程序公開與偵查保密存在矛盾
審查逮捕處于偵查的初始階段,是偵查機關收集證據的關鍵時期。審查逮捕訴訟化要求公開審查,與偵查保密原則存在沖突。解決思路有兩種:
1.將案件范圍限定為在社會危險性條件方面有爭議的案件。由于僅公開審查證明犯罪嫌疑人社會危險性的相關證據,似不會與偵查保密原則產生沖突。但是:首先,司法實踐中很難區分與操作。許多情況下,證明社會危險性的證據與犯罪事實有關,涉及到偵查機關收集的關鍵性證據和偵查取證程度從而與偵查保密原則產生沖突;其次,訴訟化的程度及價值較小。有論者指出:“是否有逮捕必要存在很大分歧的案件、可能存在刑訊逼供的案件、罪與非罪爭議比較大的案件等等,更加有必要進行訴訟化審查,卻極少有檢察機關進行訴訟化審查的嘗試。”高檢院孫謙副檢察長認為應進一步擴大審查案件范圍:“對于某些罪與非罪存在重大爭議的案件,存在重大非法取證嫌疑的案件,在充分聽取偵查機關意見基礎上,可以就證據問題開展訴訟化審查。”故僅限于社會危險性的訴訟化審查價值較小。
2.將案件范圍拓展至在是否構成犯罪等方面存在爭議的案件。問題在于:第一,“要求偵查機關向辯方開示證據存在一定的法律障礙,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辯護律師在偵查階段不能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也不能查閱、摘抄、復制案卷證據材料,不能了解偵查取證具體情況。”第二,有學者認為:“庭審中一旦涉及罪證的調查,應將庭審還原至單方審查的結構。”[3]如不涉及罪證的調查,難以操作也會導致價值較小;如涉及罪證的調查,又不宜公開審查,故邏輯上的悖論難以解決。
(二)實施的難題——可操作性較差
“任何一種法律程序在設計上如果會帶來訴訟成本的增加和訴訟效率的降低,并且這種增加和降低已經超出了刑事司法制度的最大承受力” [4],就不可能具備任何現實的基礎。
1.辦案力量不足。表現為:一是案多人少矛盾突出,員額檢察官疲于辦案;二是辦案責任制規定得越來越嚴格,員額檢察官對每個案件都會反復斟酌,辦案效率降低,間接導致辦案力量不足;三是隨著檢察人員分類管理改革逐步到位,雖然增加了檢察輔助人員,但部分檢察輔助人員的歸屬感較差,流動性較大,對于檢察官的業務工作不能提供高質量的幫助。
2.辦案期限較短。在犯罪嫌疑人被刑事拘留的情況下,無論案件重大疑難復雜程度,審查逮捕的辦案期限只有7日(實際只有5個工作日)。由于檢察官需要辦理先前受理的案件,不能立即審查公安機關新呈捕的案件;需要給檢察長留出審批時間,實際的辦案期限只有3、4天甚至更短的時間。在極短的期限內,檢察官需完成閱卷、摘卷、審查同步錄音錄像、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律師辯護意見、詢問被害人、證人等一系列工作,在碰到疑難案件時要查閱法律資料,和其他檢察官進行案件討論甚至召開檢察官聯席會議、經過檢委會決定等來厘清法律適用、是否決定逮捕等問題,工作強度與壓力可想而知。如果適用審查逮捕訴訟式模式,檢察官還需要協調偵查機關、看守所、律師、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需要安排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讓控、辯雙方同時參與,在精力和時間上都會有極大的消耗,而訴訟效率的大幅下降更會凸顯辦案期限較短的問題。
如果上述兩個問題不能有效解決而推行審查逮捕訴訟化,勢必給檢察官帶來“不能承受之重”,導致檢察官在訴訟式審查逮捕機制的適用上退避三舍,或者走過場。
(三)價值的難題——不能解決逮捕功能異化
傳統的審查逮捕方式存在“以捕代偵”、“以捕代罰”、“夠罪即捕” 等功能異化的問題。具體分析:第一,“以捕代偵”牽涉到檢警關系的處理,以及長期以來形成的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之間重配合輕監督的問題;“以捕代罰”關系到如何“將逮捕的懲罰性功能從民眾心理中剔除”、如何轉變部分檢察人員的執法理念問題,這兩個問題顯然非審查逮捕訴訟化所能解決。第二,“夠罪即捕”的原因在于社會危險性條件未受到重視,故審查逮捕訴訟化一定程度上可以解決“夠罪即捕”的問題。但如上所述,審查逮捕訴訟化如果限于對社會危險性的公開審查,價值甚小;擴大至對罪證的審查,邏輯上的悖論又難以解決。綜上,審查逮捕訴訟化難以解決逮捕功能異化問題。
二、檢察機關推行審查逮捕訴訟化的潛在風險
一些檢察院在試點過程中,發現審查逮捕訴訟化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異化為“法庭審判”。固然可以說相關檢察官對改革的認識不夠,但上述“錯覺”確實帶來一定的警醒與反思。
如果效果一般,自然不是一種成功的改革;如果效果明顯,則一個合理且順理成章的結論就是把檢察機關的批捕力量分離出來構建獨立的批捕法官體系,由法官進行審查逮捕訴訟化,一勞永逸地解決長期爭議的我國檢察機關行使審查逮捕權在法理上的正當性問題。隨著反貪、反瀆及職務犯罪預防部門的轉隸完成,檢察機關不再具有職務犯罪偵查權;如果進一步把批捕權分離,檢察機關的監督職能勢必受到進一步削弱,與法律監督的憲法定位越來越不相稱。
筆者的擔憂似有從部門利益考慮之嫌。但綜合考慮我國司法現狀:檢察機關行使逮捕職能具有歷史傳統及制度合理性,在長期的批捕實踐中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檢察官本身的客觀公正義務及司法責任制會制約檢察官的追訴傾向。“經過多年的努力,我國的審前羈押狀況有了根本性的改善,審前羈押率從2005年的90%降到2015年的60%左右” [5],故由檢察機關履行審查逮捕職能與我國國情相符合,不贊成設置獨立的批捕法官體系。
三、應堅持員額檢察官獨立決定的審查逮捕模式
鑒于審查逮捕訴訟化的上述弊端,筆者認為,檢察機關應堅持員額檢察官獨立決定的審查逮捕模式,適度司法化,實現“控制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合理平衡”。
(一)獨立決定——實現了審理者裁判、裁判者負責
傳統的審查逮捕實行三級審批辦案模式,“審而不定、定而不審”,違背司法規律,而在案件出現問題時又難以追責。隨著檢察官員額制改革的完成,員額檢察官根據檢察官權力清單配置的辦案職權,在審查逮捕時依法獨立辦案,獨立做出審查逮捕決定,實現了案件的“一級審批制”,從而讓審查逮捕權按照“誰辦理、誰決定”的模式運行,足以保證司法的親歷性、判斷性和獨立性。同時,根據辦案責任制,檢察官在行使逮捕決定權的同時,承擔相應的辦案責任,對辦理的案件終身負責,實現了裁判者負責。
(二)適度司法化——平衡了公平與效率
刑事訴訟法賦予審查逮捕程序訴訟化模式的初步要素,表現為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制度;增加了救濟程序,即捕后羈押必要性審查制度。如果不追求審查逮捕訴訟化要求的控辯雙方同時參與及直接言詞原則,檢察官可以靈活安排時間到看守所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甚至更簡單地通過電話溝通的方式向偵查機關、辯護律師核實;實在有疑問時,也可以讓偵查人員、犯罪嫌疑人及律師同時到場,但目的并非進行辯論,而是為了提高辦案效率[6]。通過適度司法化,效率不會大幅下降,還能實現“兼聽則明”的效果,實現公平與效率的平衡。
(三)模式選擇——從符合我國國情的角度出發
在審前羈押的司法審查程序上,“英美法等國設立控辯雙方參加的庭審程序,德、日和我國臺灣地區設立法官書面審查和直接訊問犯罪嫌疑人的程序。”[7]“英美的司法審查一般通過聽證的方式進行,被告人辯護人、警察等都要同時出席,提出意見并進行辯論。但德國和意大利的司法審查則采取法官訊問的方式進行,日本至今仍保留了法官進行‘羈押質問的制度,這種訊問或質問都不具備開庭的形式而是由法官單方面地向被告人提出問題。盡管辯護律師越來越多地參與進來,但這種訊問或質問仍然不具備基本的訴訟形態。”[8]可以看出,英美法等國審前羈押的司法審查程序接近于我國檢察機關推行的審查逮捕訴訟化改革,而德、日、意大利、我國臺灣地區的做法則更像筆者提出的員額檢察官獨立決定的審查逮捕模式。
兩種模式如何選擇?就要看與我國國情是否相適應,相適應就是好的,不相適應就會出現各種問題。綜合分析,后一種模式更適合我國大陸的司法現狀,應成為最優選擇。
總之,檢察機關堅持員額檢察官獨立決定的審查逮捕模式,嚴格執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司法化程序,兼顧公平與效率,滿足人民群眾對審查逮捕工作的期待。
注釋:
[1]參見孫謙:《司法改革背景下逮捕的若干問題研究》,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3期。
[2]萬春、熊秋紅、劉廣三等:《檢察機關審查逮捕質量與訴訟化改革》,載《人民檢察》2011年第13期。
[3]萬毅:《偵查監督實務熱點二題》,載《偵查監督指南》2017年第4輯。
[4]陳瑞華:《刑事訴訟的中國模式》,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頁。
[5]趙學武:《中國近現代逮捕制度的沿革》,載《偵查監督指南》2018年第1輯。
[6]“訴訟效率原則要求在刑事司法程序中以較少資源的投入獲得盡可能大的收益。”參見張志杰:《非羈押訴訟的價值和進路》,載《偵查監督指南》2017年第4輯。
[7]但偉:《論未決羈押與監所檢察改革——兼論羈押必要性審查機制的建立》,載柏恩敬、殷馳、林蔚然、白德勝編譯:《審前羈押制度演變的比較研究(漢英對照)》,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103頁。
[8]陳瑞華:《審前羈押的法律控制——比較法角度的分析》,載《政法論壇》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