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

偶讀顧頡剛先生的《筆記》,其中一則言及“標點之必要”,實在極有趣味,讓人發笑。
顧先生引一山東農民之《春帖子詞》,無標點“一氣”而下,是:“今年好劣運少不得打官司做酒做成醋又酸了喂豬喂成象老鼠都死了”。
那么要去讀,總是要點斷,卻是點在不同的地方,完全是善意惡意“兩讀法”了。善意讀之:“今年好,劣運少:不得打官司;做酒做成;醋又酸了;喂豬喂成象;老鼠都死了。”惡意讀之:“今年好劣運:少不得打官司;做酒做成醋,又酸了;喂豬喂成象老鼠,都死了。”
顧先生是民俗民謠的專家,他便又想到吳中地方俗傳有這么一句,也可以這么地“兩讀之”:“今年真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善讀當然是:“今年真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而惡讀卻是:“今年真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
中國古書全無標點,所以用句讀來點斷,就成為古來學子從小的“童子功”了。這個功夫可以說難有幾個人修得圓滿,保不準在哪里就露出馬腳,把古文功底“八寶樓臺缺一角”的那個地方暴露出來。
記得當年語堂先生提倡晚明小品文,對三袁推崇佩服之至,那當然就要組織人來動手選編他們的文選,不可免地就要用一用那個點斷的童子功了,卻不幸還是露出了不少破綻。
魯迅先生那時已經與語堂先生交惡,見到三袁選本里面句讀上的錯誤,當然是不會放過。狠狠地刺了一下,而且言下之意是說三袁文不見得這么難吧,如點其他深奧一點的文章,那就更不知道錯到哪里去了。
其實,平心而論,在古文的句讀上,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最好的態度還是原諒和理解。那里面的疑難可以說是百樣都有:有些辭句,實在是“兩可”,這樣點可通,那樣點亦可通,意思的高下,有時也是姑且論之而已,如一定要有標準答案,那只有起原作者于地下,讓他拿起筆來自己點。有些辭句卻可能是歷代傳寫本身有錯漏了,那當然是點不大斷,各家憑自己的推想聊補“歷史的斑駁痕跡”。還有,就是干脆點錯了,這或者就是各人閱讀時各人特有的“盲點”亦未可知,這個地方你沒有“盲點”,當然覺得出錯簡直不可思議,卻保不準在那個地方,所有人都沒有問題,卻獨獨你有了盲點,看不真切,那也是沒有辦法。所以,這種地方,大家總還是多理解一點就好了,看見有錯,笑笑也便罷了,因為笑的人也難保沒有被人笑的時候。
而頡剛先生這里舉出的例子,卻是別一路,是特意留出的兩套“活眼”,哪里是“標點之必要”,實在是“標點之無必要”,一標點便成“死眼”,哪里再逗得來“無標點的活眼”里的哈哈笑聲呢?
(張秋偉摘自《新民晚報》 圖/錦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