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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往事

2018-02-27 18:49:50尹群
歲月 2018年1期

尹群

幾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收到高小軍發來的一條短信。高小軍是我的同學,從小學到中學,初中他沒念幾天就被保送上了大學,這中間有過聯系,但后來便斷了,如今已經好些年沒有音信了。高小軍問我還記不記得他這個同學,我說當然記得。高小軍回頭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我說“當然記得”是真話。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這么多年了,很多小時的同學早已忘記了,有的見了面,記憶中的名字和眼前的形象對不上號;有的聽說名字之后,要在腦海當中搜尋一陣才能模模糊糊想起來。但高小軍不是。高小軍的名字,包括他小時候的模樣,我卻記得很牢固,立刻就能在眼前浮現。我對高小軍印象如此深刻,這其中一大半是緣于他有個當生產隊長的爺爺,大人們都叫他“高大干”,我們小孩子通常則叫“高小軍他爺”。一說“高小軍他爺”,人們都知道是高大干。高大干是我小時候我們紅旗五隊的生產隊長。那時候,我們紅旗五隊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省長是誰,不知道縣長是誰,甚至不知道公社革委會主任是誰,但是你要一說高大干,連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

高小軍最近給他爺新買了塊墓地,打算遷墳時給他爺立塊像樣的墓碑,讓我幫他寫段碑文。我推辭不掉,便讓高小軍將他爺的生平事跡詳盡地跟我講了講。現在,我就將高小軍講述的,加上我所知道的有關高大干的一些零碎的片段整理在下面。

高大干

打我記事起,高大干就是我們紅旗五隊的隊長。在這之前他已經當了多少年隊長,哪一年當的隊長,我并不知道。高小軍也不知道。訪問屯里幾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已經沒一個能說得清楚明白。像農村生產隊長這一級的“干部”,方志也無記載可查。我記得,一直到我考上師范離開家鄉,我們紅旗五隊的隊長都是高大干。高大干能當二十多年的隊長,說來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呢,高大干是個地道的莊稼把式,種地在行,把糧食當成自己的命根子,地上見到一棵麥穗一顆谷子甚至是一粒苞米粒兒,都要哈腰撿起來,夾在腋下,揣在兜里,送到場院去。高大干如此愛惜糧食,據他自己說是挨餓餓怕了。三年困難時期,人們沒糧吃(其實聽老人們講,我們這里本來農業是豐收的,糧食并不缺,但大部分被國家收走了),就吃野菜,野菜吃沒了就吃榆樹葉,吃榆樹皮,吃苞米瓤子,吃得渾身浮腫,腿上一摁一個坑,半天起不來。據我母親講,榆樹皮的吃法是這樣,用刀子把榆樹皮剝下來,然后曬干,曬干之后再用碾子碾成粉,用篩子篩一篩,拿榆樹皮粉煮稀飯或做饅頭,勉強可以充饑。母親說,榆樹皮粉做出來的饅頭,又苦又澀。苞米瓤子也是用碾子碾成粉狀,也用篩子篩一篩,拌上少許的糧食,母親說,苞米瓤子比榆樹皮更難吃。長時間吃這些東西,人吃得連屎都拉不出。這樣的日子才剛剛過去十多年嘛,誰能這么快就忘了呢?那樣吃糠咽菜的日子一生經歷過一次,便會刻骨銘心終生難忘。對糧食的珍惜熱愛,導致高大干對那些牛糞馬糞豬糞狗糞好像也有著特殊的感情,地上見到一泡牛糞也要用腳踢回來(這當然指的是冬天),一步一踢,一步一踢,一路踢到生產隊的糞堆上去。高大干有句口頭禪,叫“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冬閑的時候,他號召全隊的社員上甸子上去撿糞積肥。這是說高大干愛惜糧食。再一個呢是高大干的為人。高大干為人正直,處事公道,有韜略,有魄力。在我們紅旗五隊,四五十戶人家,幾百口人,高大干說話,從老到小,沒有不聽的。隊長隊長,一隊之長。隊長高大干實際上就是我們隊幾百口人的當家人,大掌柜。隊里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找高大干給拿主意。比如社員誰家脫坯蓋房子,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包括誰家的孩子當上了兵,社員們去幫忙,去賀喜,當然要預備飯菜,要請大伙喝酒,這些事高大干都張羅在前面。不但張羅著辦事,替你分憂解難,高大干還以生產隊的名義,格外給這戶辦事的人家多分幾斗糧食,秋天的時候多分幾百斤白菜,多分幾十斤粉條,多給十尺二十尺的布票,三斤五斤的棉花票,等等。社員們的家屬,也就是那些家庭婦女,那些嘀嘀咕咕背后好講究人的老娘們,私下里都稱贊高大干,說別看高大干表面上像個粗人,整天罵罵吵吵,實際上心比老娘們還細。喝酒的時候,高大干張羅得最歡,有他在場,氣氛格外熱烈。所以,家家辦事喝酒的時候,不能沒有高大干。那時社員家的房子都不寬綽,往往是兩間低矮的土平房,最多是三間,炕上炕下放上從各家各戶借來的桌子板凳,擺上也是從各家各戶借來的杯盤碗盞。客人們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人們都把說話的調子提得高高的,音量放得大大的,甚至趴到對方的耳朵上去說,否則誰也聽不見誰在說啥。廚房煙霧彌漫,熱氣騰騰,對面連鼻子眼睛都看不清。大狗小狗坐在門口,朝屋里眼巴巴地張望,沖進進出出的人們搖尾巴。

春天是農村脫坯蓋房子的時候,這是個青黃不接的季節,用我母親的話說,叫“苦春頭子”,就是“苦春”。平常吃飯多數時候啥菜也沒有,飯桌上常常是一盤芥菜條,一口飯,一口咸菜。小孩子不到飯時就餓了,當媽的便給他攥個小米飯飯團子,再給個芥菜疙瘩,孩子就一手拿著飯團子,一手拿著個芥菜疙瘩,樂顛顛地跑走了。辦事了,總得掂兌幾個菜吧,費了挺大勁,最后端到桌子上的是:白菜片炒干豆腐(白菜是頭年秋天儲存在窖里的),韭菜炒土豆絲,炒黃豆芽,炒綠豆芽什么的。冬天辦喜事的多,兒子娶媳婦姑娘出門子,大都選擇冬閑季節,菜呢也比春季豐富多了:像干豆腐絲白菜絲海帶絲拌的家常涼菜、海帶白菜熬凍豆腐、血腸白肉燴酸菜、小雞燉粉條子,一般是雞肉少粉條子多。此外像土豆片過油、油炸四喜丸子、油炸花生米、油炸小鯽魚等等,這就算挺不錯挺不錯的席了。大魚大肉可勁造的酒席,在我們農村幾乎罕見。支客人(主持人)宣布開飯之后,話音尚未落地,屋里便早已響起一片嘴巴咀嚼的聲音,那聲音,猶如蝗蟲吞食莊稼葉子,聽起來相當的有氣勢。小孩子多的桌上,眨眼之時,一掃而光。我們當地管這叫“摟席”。負責熱酒的社員,肩上搭條白毛巾,拎著個大水壺,里面是燙得滾熱的燒酒;負責上菜的社員,一只手手掌朝上托舉著一塊方盤,方盤上的菜盤碼得層層疊疊,紅頭漲臉的,嘴里連聲喊著“油著,油著——”,“借光,借光——”,往來穿梭于桌子之間。主人家把高大干讓到炕頭。在我們那里的鄉下,“炕頭”代表著一定的地位,比如睡覺,炕頭的位置永遠屬于家中男主人的。坐在炕上吃飯的時候,炕頭的位置就是正位,就是“上座”。把客人讓到炕頭上坐,這表示對其無比的尊重,也說明客人的尊貴。高大干端著酒碗,沖炕上地上的人們舉一舉,高聲說道:喜酒不醉人,大伙甩開腮幫子造,敞開肚皮喝啊,別喝肚皮外邊就行!我先打個樣!大伙就住了嘴看,看高大干喝酒。高大干毛烘烘的嘴唇含住碗邊,但見喉頭只滾了那么兩滾,半碗酒便下肚了,抹一下嘴巴,夾一大片白肉填進嘴里。厚厚的白肉送進嘴之前,粉粉的舌頭先伸出半截,把那一片白肉熱情地迎接進去。一面嚼一面又叫:王哼哼,王哼哼呢?王哼哼嘴里嚼著,語音含混不清地答應著,爹在這呢!將一口酒菜咽下去后,騰出嘴來,罵高大干,大伙瞅著了吧,看我兒子多孝順,喝酒都沒忘他爹!高大干也罵,今個兒咱倆較量較量,誰不喝了這一大碗,誰是八個爪的!大伙把酒菜笑噴出來。各桌在高大干的帶動下,掀起一個又一個喝酒新高潮。endprint

高大干酒量大,一般人喝不過他,常常把公社來的包隊干部們喝得兩三天起不來炕。致使很多包隊干部都不愿包我們紅旗五隊。高大干則不然,即使頭一天喝多了,睡一宿覺,酒勁過去了,第二天照樣起得那么早。

我們紅旗五隊的人都知道,在我們屯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人是高大干。高大干起來之后,往往是天還沒亮,影影綽綽還看不清東西,他先到生產隊的院里轉悠一圈,屋里屋外,馬棚啦,牛圈啦,倉庫啦,好像是看一眼就放心了。幾十年如一日。秋天的時候,第一個先去的地方必定是場院,第二個是粉坊。場院里垛著一垛一垛山梁也似的糧食,社員們貪黑打場,披星戴月,石頭磙子吱吱呀呀響一宿。生產隊的粉坊是秋天土豆起了之后才開張的。我們紅旗五隊高大干當隊長的時候年年都開粉坊。給社員分點粉條只不過是個借口,更主要的是想給隊里掙點外快,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副業。有一句話叫“農業損失副業補”。但搞副業在那時是不允許的。所以別的生產隊都不敢開。只有高大干是老虎拉車——不聽那套。高大干有主意。高大干說,我開粉坊是為了給社員分,又不是賣,有啥不行?高大干對粉坊的事業特別關心,每天都要進粉坊看看。粉坊的院子里,一人多高的粉架子上晾著半濕不干的粉條。粉條搭在一根一根的橫桿上,雪白雪白地垂下來,像一排排的冰掛。高大干嘴里叼根晾干的粉條嚼著,想知道粉條干到了什么程度。看看天光放亮了,便去敲鐘,敲那口掛在生產隊房后一棵老榆樹下的破鐘。鐘聲一響,沒多久便聽見各家各戶的門吱吱呀呀響,社員們紛紛拿著農具下地了。我猜想,或許正是高大干這種苦干實干的精神,帶動了廣大社員群眾,社員們都把生產隊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愛護,所以我們紅旗五隊的糧食產量一年比一年增加,每年都能超額完成國家給的公糧任務。而有的生產隊,非但完不成“交公糧”任務,連社員的口糧都不夠分,還要吃國家的“返銷糧”。因為每年都能超額完成國家下達的“交公糧”任務,所以我們紅旗五隊年年都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單位,高大干也年年都是“農業學大寨”的勞動模范。生產隊得的獎狀和高大干個人得的獎狀,全貼在生產隊的墻上,舊的新的一大溜。日子一久,慢慢慢慢都落了銅錢厚的灰塵。

高大干沒念過書,用他自己的話說,叫斗大的字認不上一麻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上來,開會回來傳達會議精神,全憑腦袋記,腦子里記住多少,回來就傳達多少。那時候運動多,幾乎是一個接著一個,會呢也就開不完地開,天天開,天天開,像備耕生產啦,打井抗旱啦,農田基本建設啦,“農業學大寨”啦,“社教”啦,“學習小靳莊”啦,“批林批孔”啦,沒完沒了。無論社員白天干活有多累,晚上都要開會學習,傳達上邊的這個精神,那個精神。沒啥精神傳達了,念報紙上的社論。不積極參加的社員,不但要扣工分,弄不好還可能給你扣上一頂大“帽子”,說你態度啊立場什么的有問題。天天給社員開會的,并不是高大干,是上邊派下來蹲點包隊的干部。這“上邊”嘛,有時候是公社派下來的,有時候是縣里派下來的,不管是哪兒派下來的,都一樣,土地佬放屁——神氣。只要這些包隊干部一來,社員們就知道,“上邊”又要搞什么運動了。若是沒有這些人來,又沒有啥重大事情的話,高大干從來不鄭重其事地開會。平常有事情,往往是干活的時候,一邊干活一邊就跟大伙說了,用不著專門開會。用高大干的話說,那是脫了褲子放屁!這些包隊干部,不管是公社派下來的,還是縣里派下來的,用社員的話說,“上邊”派來兔子大個人,都可以指手畫腳。仿佛是,這些包隊干部,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一把尚方寶劍似的。包隊干部們多數不愿在生產隊住,生產隊也沒有專門給包隊干部住宿的地方,要住的話,只能是臨時安排在社員家。社員家條件不好,不舒適,不方便,所以晚上開完會,念完報紙,包隊干部寧可貪黑也要騎上自行車往家跑。

生產隊隊部的房子有四五間的樣子,寬綽倒是寬綽,就是不太干凈,由于屋里的爐子是燒石油(我記得大人們當時都管石油不叫石油,叫粘油)取暖,墻壁,窗戶,包括墻上貼的標語口號,都熏得黢黑。北面是一溜火炕,地上靠邊是十來個長條凳子,一張看不出木頭本色的大頭沉辦公桌放在地當間,無論是凳子還是桌子,都被人們的屁股磨得烏亮。辦公桌的上方吊著個二百瓦的電燈泡子,開會的時候,社員們就坐在炕上和凳子上,聽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包隊干部講話,念報紙。高大干雖然不喜歡開會,不喜歡聽包隊干部們念報紙,但每逢開會學習,他依然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像模像樣地組織社員。只要一開會,高大干的責任似乎就是給人家包隊干部組織好會場,人一到齊,高大干對著眾人吼兩嗓子,都給我好好聽,誰也不許睡覺,吼完就完事大吉了。社員在開會的時候,多數都抽煙,抽的又都是自家園田地種的旱煙,辣辣的。女社員們開會,往往擠做一堆,小聲嘁嘁嚓嚓。煙一起來,都拿頭巾捂著嘴,也擋不住嗆得直咳嗽。念報紙的楊排長,幾次被煙嗆得停頓下來,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讓大家把煙掐死。楊排長不敢說讓抽煙的上外邊去抽,只要他這么一說,社員們就一會出去一個,一會出去一個,都說犯癮啦,連不抽煙的也說犯癮了,也跟著上外面去,撒泡尿,放放風,半天半天不回來。而此時的高大干呢,躺在炕頭上,兩腳耷拉在炕沿下,早已是鼾聲如雷。不僅是鼾聲如雷,還咬牙,還放屁。別的社員當然不敢像高大干那樣躺在炕上,別的社員坐著就睡著了,頭歪靠在墻上。鼾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此起彼伏,像夏天的蛙鳴。包隊干部就讓跟前的社員扒拉扒拉。鼾聲停不了幾分鐘,復又響起。包隊干部無可奈何,只好把念報紙的聲音一再提高。到第三次把高大干扒拉醒,高大干反倒有些不耐煩了,說楊排長,幾點了?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白天有工夫睡覺,大伙明天還得戰天斗地呢!

楊排長

包隊干部老楊,是個轉業兵,喜歡穿身草綠軍裝,經過部隊這個革命大熔爐的鍛煉,思想積極進步,平常除了喜歡唱“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再就是喜歡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社員們都叫他“楊排長”。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不是有個英雄偵察排長楊子榮嗎,社員們對楊子榮崇拜有加。一開始老楊還謙虛,說咱可比不上楊子榮,人家是真正的英雄,咱算個屁?差遠啦!久而久之也習慣了,聽之任之。楊排長兜里習慣揣個紅色塑料皮的小筆記本子,上衣兜里插管锃亮的鋼筆,時常掏出來記點什么。開會的時候,楊排長就端著那個紅色塑料皮筆記本給大家傳達啥啥精神,要不就是念報紙,念社論。即使是給社員隨便講講話,楊排長也鄭重其事地端著那個紅色塑料皮筆記本,好像他講話的內容都寫在那個筆記本上的,講兩句往筆記本上掃一眼,講兩句往筆記本上掃一眼。一回有好事的社員,伸脖過去看,結果發現,楊排長一會看一眼,一會看一眼的那頁紙上,光溜溜的啥也沒有。楊排長除非不講話,只要一講話,基本上就是“階級斗爭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一抓就靈”,“以糧為綱,綱舉目張”,“林彪效法孔老二克己復禮”等等,社員背后說他是“沒屁硬擠,鍛煉身體”。endprint

楊排長這個人,階級斗爭觀念強,對待“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是一肚子的階級仇恨。其實在我們紅旗五隊,沒有“反革命”分子,沒有“壞分子”,更沒有“右派”分子,也就有那么幾戶地主和富農及其子女。所謂的“黑五類”,在我們隊里最多也只能找出這么兩類。楊排長來了之后,有一次在社員會上鄭重宣布,無論誰家,來了親戚朋友,要住下不走的話,必須提前向他打個報告,他批準了才能住,否則不能隨便亂住。你知道誰是“蘇修特務”?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有事外出則必須跟他請假。否則扣工分不說,還要開會批斗。

高大干對這個新來的楊排長,怎么說呢,心情不好的時候是不冷不熱,心情好的時候呢是客客氣氣。每逢開會,高大干都先讓楊排長講話。楊排長講話前,高大干先強調一番,說楊排長是公社派到咱們紅旗五隊的包隊干部,有文化,有水平,被窩子放屁——能文(聞)能武(捂)。政治覺悟高。高大干說楊排長“政治覺悟高”不說是“覺悟高”,而是“腳悟高”,把“覺悟”的“覺”發音成“腳”。并且很嚴肅地要求社員,都不許睡覺,把耳朵支棱起來,別他媽的像牛屁股的蒼蠅——瞎哄哄!大伙反倒嘻嘻哈哈。會一開上,第一個睡覺的人就是他。

高大干喜歡開玩笑,屯里無論年老年少的,包括年輕的婦女,他都開玩笑。與楊排長熟悉之后,跟楊排長也開玩笑。有一回,夜晚開完學習會,高大干問楊排長,明天社員還用不用下地了?把楊排長問得愣眉愣眼,為啥不下地?高大干說,你剛才開會不是說“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嗎,“一抓就靈”,那咱們社員還用下地干啥。咱們就成天開會,成天抓“階級斗爭”,莊稼不就自個噌噌往起長了嗎?還用得著咱起早貪黑伺候它?社員們憋著不敢大笑。楊排長瞪了一眼高大干,指著高大干的腦袋說:高大干,我看你這腦袋有問題!

社員背后說,他們能從楊排長的臉上,觀察出“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是“一派大好”呢,還是“一派小好”,一看楊排長的臉色就知道了。楊排長的臉色如果是晴朗的,社員就說今天“國際國內形勢一派大好”。楊排長的臉色如果是陰沉的,社員就說今天“國際國內形勢一派小好”。隊里那幾戶成分不好的人家,自從楊排長來了之后,大氣不敢喘。楊排長心情不好的時候,往往好拿那幾戶成分不好的社員撒氣,動不動就把他們整到隊部,半宿半夜地給他們上政治課。散會了,社員都回家了,也不讓這幾戶社員回家,讓他們靠墻站著反省。到后來,社員開完會,即使楊排長沒說讓他們留下,那幾戶成分不好的社員也不敢隨便走,等著楊排長發話。

有個老王太太,老頭兒是地主成分,她自然是地主婆,老頭兒死了之后,剩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腿腳又不便,不能下地勞動,更當不上“無保戶”,日子過的,怎么說呢,用高大干的話說,那是馬尾兒穿豆腐——提不起來。(這里的“馬尾”的“尾”,讀“以”音,特指馬尾巴上的毛。)就這樣的人,別說是“亂說亂動”,連喘氣都喘不勻了,楊排長每次開會的時候,還非得派人把老王太太叫來。夜晚老王太太的眼睛看啥都模模糊糊,碰見牲口還趕緊打招呼呢。老王太太從家里走到隊部,跟頭把式的說不上得摔幾跤,歇幾歇。進到隊部,渾身上下是泥,頭發上,臉上,都是。鬼似的。高大干跟楊排長說,你看看,你看看,就這樣的人,走道都渾身直掉渣了,還能有啥章程“亂說亂動”。高大干又湊近老王太太,一手扶著她,問,你最近亂沒亂說,亂沒亂動啊?老王太太搖著頭,兩腿顫微微,咳嗽個不停,喉嚨里拉風匣,臉色青灰,眼睛又不好使,看不出哪個是包隊干部楊排長,只是瞎眼模糊地對著說話的聲音磕頭作揖的。高大干指著楊排長說,老王太太,菩薩擱這兒呢,要磕頭要作揖,你得沖著他。他要是發了慈悲,往后你老太太可就享福啦!高大干把老王太太扶到炕沿兒上,摁她坐下,忽而厲聲厲色地訓斥道,讓我說呀,像你們這樣嫌貧愛富的大小姐,是該受受教育。當初嫁個貧下中農,何苦現在遭這份罪?楊排長翻了高大干一眼。

高大干私下里對老王太太的照顧,完全可以用無微不至這個詞。當然不僅僅是對老王太太一個人這樣,對誰都是。用高大干自己的話說,叫“一碗水端平”。只要是他統治下的臣民,不管是貧下中農,還是地主富農,都一樣。你就拿老王太太來說吧,名義上掛著個地主婆的頭銜,實際上是無依無靠,又喪失勞動能力,你能看著她自生自滅凍死餓死?所以分糧食,分蔬菜,分柴火,分什么都跟社員一樣,并且讓社員給送到家里,囑咐社員幫老王太太把東西安置好。比如糧食,分門別類地倒進倉房大大小小的糧囤子里;大白菜碼放在院子里,等腌酸菜的時候,還要派人幫她把酸菜腌上;土豆下進外屋的土豆窖里;青蘿卜胡蘿卜挖坑埋在園子里;柴火不要卸了車就拉倒,要整整齊齊地垛在柴火欄子里,免得被牲畜們禍害,被風刮跑。有一回拉柴火的社員卸完車就趕車走了,高大干就有些疑惑,說你咋回來得這么快?活兒干完了?那社員忘了把柴火給垛到柴火欄子里,高大干罵他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趕,上去連踢了那社員兩腳。那社員笑嘻嘻的,一手捂著屁股,一路狂奔向王家。

這樣的事,不止一次被人反映到公社。一次會后,公社革委會主任把高大干留下,親自找高大干談話,問他階級立場站哪兒去了,讓他跟“地富反壞右”劃清界限。高大干裝傻充愣,說我又咋的了?公社革委會主任指著高大干的鼻子,我告訴你高大干,我看你這個隊長是當夠了吧?腳上的泡可是你自己走的,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高大干馬上換副笑臉,主任你不知道啊,我高大干苦大仇深,對待地主富農,我是滿腔仇恨哪。高大干猜是包隊干部楊排長向公社打的小報告。再往后,高大干當著楊排長的面,對待那些成分不好的社員,連說話都咬牙切齒的,像是對待仇人似的,有時候開會也講上幾句狠抓階級斗爭之類的話。并且忽悠說,從打楊排長來咱們紅旗五隊之后,在楊排長的教育下,不但我們廣大社員的思想“腳悟”(覺悟)有了很大提高,連我們紅旗五隊的牛馬驢騾的思想“腳悟”(覺悟)都有了很大提高,干活都不用你拿鞭子抽,積極主動,臟活累活搶著干,那是“吃苦在前,享樂在后”……社員哄堂大笑。楊排長往窗外看看,壓著嗓子吼:高大干,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endprint

大鳳子

在高大干二十多年的隊長生涯中,曾經無數次地被表彰獎勵,也無數次地被點名批評。最嚴重的是,公社曾經不止一次把高大干從生產隊長的崗位上擼下來,成為普通一兵。原因嘛挺多,其中一次就是因為有人向公社反映高大干有生活作風問題。那時候,領導干部生活作風問題,可不是一般的小問題。關于這一點,高小軍也不否認。高小軍說他爺確實犯過類似的錯誤。三十多年之后高小軍還為此專門拜訪過他爺當年的那位相好,如今已經六十幾歲的大鳳子。高小軍拜訪的目的,主要是想從大鳳子嘴里得到證實,就是在我們當地風傳多年的一個流言:大鳳子的兒子韓二全,到底是不是高大干的兒子。也就是說,令高小軍特別感興趣的是,韓二全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叔叔?

高小軍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尋訪到改嫁外地的大鳳子。這個當年跟高大干關系不一般的女人,當時的年齡尚不滿三十,風華正茂,且身材高大而健壯。丈夫韓喜和是個地主子弟,與老婆相比,韓喜和則顯得身單力薄,一張黃白凈子臉,幾根黃胡須,看外貌,用當時的標準衡量,絕不像個好人。而實際上韓喜和老實巴交,不喜言談,干活不惜力氣。常一個人躲在一邊抽悶煙。別看韓喜和身單力薄,卻非常能吃,他一個人頂兩個人的飯量。說起來多數人都不會相信。平常社員家脫坯蓋房子,如果兩家不是有啥矛盾,一般情況下,全村的男女勞力幾乎都去幫忙,男勞力脫坯或者壘墻,女勞力幫著做飯,大伙親眼見識過韓喜和吃飯,小飯碗口大的饅頭,別人吃五個的話,他能吃十個。不知道他把這十個饅頭吃哪兒去了。家家分的口糧本來就不足,人家能吃大半年的話,他家的糧食就只能吃小半年,下半年就揭不開鍋了,就得東借西討。高小軍說到這不往下說了。我問啥意思?高小軍說,我想考考你這作家的智商。我不懂。高小軍挖苦道,還作家呢。你們作家寫小說不是講究含蓄、留白嗎?不能全說出來,全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我依然困惑。高小軍說,告訴你吧,大鳳子家糧食不夠吃,你說怎么辦?我說那能怎么辦?借唄。沖誰借?我說東鄰西舍。我媽就這么借過。端著個飯盆,東家借盆米,西家借盆面。高小軍白了我一眼,家家都不夠吃,你沖誰家借去!我一拍腦袋,說對呀,家家都沒糧,那沖誰借呢?大鳳子就去找我爺。沒糧吃了就去找,沒糧吃了就得找,我爺把生產隊留的種子都借給她了。一來二去,大鳳子就跟我爺勾搭上了。我說這是大鳳子親口說的?高小軍說當然。她沒說是你爺強迫的?高小軍搖頭,大鳳子說,是她主動跟我爺好的。我看著高小軍。高小軍說真的,大鳳子說的。我說當初社員們還以為一定是你爺強迫大鳳子的呢。看來還真冤枉了你爺。這么說,還真是大鳳子這個階級敵人把你爺給腐蝕了。高小軍說他沒好意思把大鳳子跟他爺相好的細枝末節問得那么詳細。不過,依我爺的脾氣,也沒準。也可能是大鳳子不敢說實話吧。

小時候我親耳聽過屯里大人們私下議論過大鳳子。大人們私下講啥話,往往不在意我們小孩子,不把我們當回事。他們哪想到,在那幫屁事不懂的孩子當中,我卻是個成熟比較早,耳朵拿事的孩子,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幾十年之后我還會記著這事。或許是因為大鳳子的關系吧,連我們這幫小孩伢子,給屯里好看的女人排座次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把大鳳子排為第一把交椅。夜里做夢都夢見過大鳳子。那些年,生產隊一有個大事小情,需要安排飯,高小軍他爺都安排在大鳳子家做。別的誰家也不安排。為啥非得安排在大鳳子家做呢?高小軍他爺的理由是,大鳳子家干凈。誰有大鳳子干凈?可屯子數數,一家也沒有。整個紅旗五隊挑不出一個像大鳳子那么干凈的婦女。大鳳子挽起袖子和面,露出半截胳膊,手上和胳膊上都粘了面,手上的面能看清是面,胳膊上粘的面,和大鳳子的皮膚一樣顏色,分不清。也就是說,大鳳子長得白。人一白就顯得格外干凈。同樣的飯菜,大鳳子一做,誰吃了誰都說好吃。給生產隊來的客人做飯,不白做,生產隊既要給大鳳子記工分,又要給大鳳子家米面油鹽。一年當中,這樣的事不少,比如公社下來人檢查備耕生產啦,檢查農田水利建設啦,秋天檢查糧食顆粒歸倉啦,生產隊的牲口生病,找公社獸醫站的獸醫來給牲口看病啦;麥收之后,大隊的拖拉機輪到我們隊翻地啦,拖拉機成宿地在地里來回奔跑,轟鳴聲在夜晚的曠野上傳出很遠,辛辛苦苦的駕駛員半夜能不吃頓夜宵嗎……這種時候,高小軍他爺都會興沖沖地走進大鳳子家,讓大鳳子殺雞宰鵝,大鳳子家里時常飄出的香滋辣味,把全屯子人的口水都給饞出來了。屯里的人家,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點肉星星。

高小軍面對已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的大鳳子,半天認不出。當年那個漿汁飽滿的大鳳子,如今則像一個風干的土豆,圓型的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褶皺。想不到大鳳子的記憶力還好,見到高小軍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般,一把抓住高小軍白皙的手:媽親哪,這不是小軍嗎!這要是走在道上,我上哪兒嘎敢認去。你說說!你瞅瞅這家什胖的。唉呀媽親哪,長破模樣啦!你忘了,小時候,你成天跟我屁股后,讓我給鉸小貓小狗的。還讓我給你鉸大獅子,鉸黑瞎子……我哪會鉸大獅子黑瞎子啊!我見都沒見過大獅子黑瞎子。不鉸就哭。不鉸就哭。你說說!大鳳子似乎對當年她跟高大干的事全然忘記了,像沒有那么回事。高小軍吸著煙,問了大鳳子這些年的境況,末了才轉到正題上來,高小軍原以為大鳳子會百般抵賴呢,沒想到高小軍一問,大鳳子立馬就點頭了,并且帶著嗔怪的口吻,說你沒看出來嗎,二全多像你們高家人!高小軍看著大鳳子。大鳳子的率直讓高小軍有些懷疑大鳳子的精神是不是出了問題。高小軍半晌才說,這么說,韓二全真的是姓高不姓韓?大鳳子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看你這孩子說的。我自個生的孩子,姓高姓韓我還能不知道。就是呀,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敢跟二全說過。小軍你可千萬千萬不能跟二全說。二全那個犟種要是知道了,只怕是連我這個親媽都不能認啦!你說說。作孽啊!高小軍再問,那三全呢?三全“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大鳳子直著眼看高小軍,高小軍說,我是說三全是姓韓還是姓高?大鳳子搖了搖頭,往后攏了下頭發,不緊不慢地說,三全不姓韓也不姓高,三全他姓楊!高小軍禁不住啊了一聲。

原來,楊排長來包隊的第一天午飯,高大干也像往常一樣,把他安排到大鳳子家吃。楊排長先問了大鳳子家的出身,一聽韓喜和是個地主子弟,楊排長說什么也不去,還怪高大干怎么往這樣的人家派飯。高大干說他家干凈,大鳳子做的飯菜像樣。沒事,上面來干部,我都安排她家吃飯,他們都愿意。啥事也沒出過嘛。楊排長還是猶猶豫豫。高大干說已經安排了,再上別人家,人家也沒準備呀。就這一頓,下頓我給你另找一戶人家吃飯。endprint

楊排長懷著十分戒備的心情走進了大鳳子家。大鳳子早把酒菜預備好了,八仙桌放在炕上,擺了四盤菜,韭菜炒雞蛋,干豆腐炒白菜片,醬燉豆腐,還有一個最好的菜,蘑菇燉小雞。這四個菜往桌上一擺,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白的白。大鳳子正在廚房烙油餅。燒酒壺在熱水里熱著,壺嘴兒冒著裊裊的熱氣,一進屋門,酒菜的濃香便撲面而來。高大干還表揚大鳳子說,這幾個菜整的,真硬。楊排長臉上本是烏云蔽日,腳一邁進門坎便頓時云開霧散。高大干還以為楊排長是見了大鳳子做的飯菜高興呢,撇撇嘴,心說這個楊排長啊,我還以為是不進葷腥的得道高僧呢,原來也跟我高大干一個雞巴味,見了酒肉就眉開眼笑啊!

大鳳子長得雖然人高馬大,但體態豐滿勻稱,粉團臉,一忙,更是粉中帶紅。大鳳子見了楊排長,略略顯出了一些忸怩之態,莫名其妙的,臉上似有一片紅霞一掠而過。眼睛不敢正視楊排長,只沖高大干說,餓了吧,快洗洗手,喝吧。高大干一面洗手一面說,楊排長,看著沒,酒都燙躥啦!這可是千里扛豬槽子——為(喂)的都是你啊!今天你可千萬不能客氣。熱情地把楊排長讓到炕上,坐在飯桌子的東面,高大干坐在西面。二人相對而坐。臨要動筷,楊排長還客氣地喊躲在廚房吃飯的韓喜和跟大鳳子上桌一塊吃,倆人都不進來。席間大鳳子進來往桌上添了兩回菜,大鳳子添菜的時候,楊排長盯了大鳳子兩眼。楊排長坐東面西。東為大,屬上座。高大干則坐西面東。大鳳子家是兩間平房,廚房在東屋,因為進屋的房門開在此間,所以我們當地通常把這間房子稱作外屋,西屋則稱作里屋,即臥室。所謂的臥室,不過是南面一鋪大炕,北面一口大柜,別無他物,一家人的鋪蓋都靠西墻垛在炕上。大鳳子端盤子添菜,一來一去,高大干的眼光可以一直追著大鳳子。而楊排長呢,眼睛若想追著大鳳子,只能回頭,楊排長忍不住回頭看了大鳳子兩回。豐乳肥臀的大鳳子,讓楊排長的目光流連忘返。那天,楊排長沒少喝。

第二天高大干給楊排長換了一戶吃飯的人家,高大干也沒有陪他,楊排長草草吃罷告辭。后來楊排長跟高大干抱怨,說這家人家忒埋汰,屋里有股啥味,打鼻子。高大干說,這戶社員家庭出身可好啦,全隊再沒有比他們家出身更好的了,舊社會是給地主扛大活的,雇農成分。

楊排長啥話也沒說。

韓喜和

關于大鳳子的丈夫韓喜和之死,發生在我考上學校離開家鄉的前兩年。對于此事,我親耳聽人們說過,至今仍有印象。韓喜和他爹叫韓大棉鞋,舊時是個地主,韓喜和算地主子弟。韓大棉鞋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住在我們屯后面的另一個屯子,過去叫韓家窩棚,后來叫北崗大隊,距我們紅旗五隊有十里之遠,其間隔著一片大堿溝,就是挺大的一片草甸子。那片草甸子,我們兒時一年四季經常去玩。先是春末,草長鶯飛,成群的鳥從南方飛來,我們拎著夾子,衣兜里鼓囊囊地揣著彈弓泥蛋去甸子上打鳥;然后是五月節,我們每個孩子的衣兜里都揣了兩個煮熟的紅皮雞蛋,成群結隊地上甸子上去采艾蒿,采黃花菜,采馬蘭花;暑假一到,我們天天跟著生產隊的豬倌,幫他趕著各家各戶集中起來的豬群上甸子,手里拎著用高粱秸稈扎的蟈蟈籠子去抓蟈蟈;麥子青黃的時候我們在甸子上燒生產隊的麥穗吃,入秋之后,我們在甸子上用曬干的蒿草燒生產隊的青苞米吃,燒黃豆吃,把一張張小嘴吃成黑色;八月節之后,我們又是三五成群地到甸子上去挖藥材,然后把曬干的藥材賣給供銷社;冬天的草甸子,白雪皚皚一望無際,我們拉著撿糞的爬犁在雪原上飛奔。其實撿糞是幌子,是怕家長罵我們貪玩,主要是為了領狗攆兔子,打野雞,打毛腿雞……這么說吧,反正那片遼闊的草甸子,算得上是我們小孩子的一塊樂土。不過有一樣,一兩個人是不太敢去的,年深日久,甸子上埋了數不清的墳包,這一個,那兩個,也有三五成群的,也有規模更大的,成片的墳包,挨挨擠擠,密密麻麻,像是什么人蒸出來的一鍋土饅頭。豬倌羊倌們張嘴就能說出那些成片的墳包是誰誰家的墳塋地。在這樣的墳塋地里,往往生長著幾棵歪脖子老榆樹,樹上有老鴰們的家,老鴰們在那里生兒育女。遠遠望去,只要看見有樹木的地方,下面多是一片墳塋。有的墳包,起先是一個兩個,漸漸越埋越多,雜七雜八,成了亂葬崗子,時間久了,連自家人也找不準先人的墳頭了。有的墳包由于多年沒人填土上墳,被牲畜們踐踏,被雨水沖刷,矮趴趴的,讓荒草野蒿覆蓋住了,稍不留意,人會踩到墳包上去。把墳包一腳踩露的時候都有。有的墳包,已經露出了赭紅的棺材。有的墳包上,居然有著黑森森的洞窟,水筲般粗細,有說是狐貍的,有說是狼的,我們小孩子見了,異常恐懼,這時候,如果有人突然喊一聲“狼來啦”,嚇得我們撒丫子就跑,屁滾尿流的。夜里偶爾會有狼溜進屯子,跳進豬圈叼走豬崽。那片草甸子,大人們都說方圓至少有十幾里吧。韓大棉鞋與他的大兒子在一起生活,就住在那片草甸子北邊的北崗大隊,我們屯子的人通常都把那兒叫做“堿溝北沿兒”。

有一天,韓喜和的大哥捎來口信,說他爹病了,病得不輕,叫韓喜和趕緊去看看。韓喜和就硬著頭皮去找楊排長請假,楊排長不準。楊排長皺著眉頭。韓喜和跟楊排長請假不準的事,韓喜和回家也沒跟大鳳子說。如果由大鳳子去跟楊排長說,事情可能就是另一種情況了。但不知為什么,韓喜和沒有跟大鳳子說這件事。韓喜和白天依然干活,晚上則貪黑走夜路去看他爹。當時是冬天,夜晚氣溫達到零下二三十度,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韓喜和徒步穿過那片白雪皚皚的草甸子,就得花一兩個鐘頭的時間。為什么呢?草甸子上積雪沒膝呀。韓喜和下半夜還要往回返,天亮還要跟其他社員一樣勞動學習。韓喜和在他爹韓大棉鞋病重的日子里,一直是這樣。直到有一天已經亮天也沒見韓喜和的影。大鳳子心里惦記,就上生產隊把這事跟高大干偷偷說了,高大干馬上打發社員上北崗去問,結果在草甸子的深處,發現了韓喜和,已經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

高大干

高大干喜歡二人轉。尤其喜歡老的二人轉,像舊時東北老藝人楊傻子小浪張劉世德馬文秀馬老倭瓜他們唱的《紅月娥做夢》、《王二姐思夫》、《楊八姐游春》、《馬前潑水》、《小寡婦上墳》、《羅成算卦》等,高大干一聽上就聽不夠,如醉如癡。那真是“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但后來這些傳統劇目不知怎么都變成“毒草”了,既不讓藝人們演,也不讓民間百姓唱。唱什么呢,當然是唱“樣板戲”了。電影,廣播,劇團,各種各樣的宣傳隊,等等吧,全都是,清一色,演的是“樣板戲”,唱的是“樣板戲”。社員走在田野上,嘴里唱的是“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高大干不喜歡“樣板戲”,咿咿呀呀的。覺得“樣板戲”沒二人轉好聽。二人轉“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嗨嗨”,不僅唱腔豐富多樣,里面男歡女愛的故事,聽起來也叫人浮想聯翩神魂顛倒。高大干年輕的時候就把《紅月娥做夢》啦,《王二姐思夫》啦,《楊八姐游春》啦,看過一遍又一遍,有些經典的唱段完全爛熟于心,平常高大干時不時就會不自覺地哼上兩句:“我要你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四兩云。五兩火苗六兩氣,七兩碳煙八兩琴音……”endprint

隊里有個叫王文山的老社員,外號王哼哼,過去在草臺班子呆過,后來不讓唱老戲了就回來跟社員一樣下地干活,農活干得稀松二五眼,但因為會唱那些老戲,高大干對他是另眼相待,總給他安排些輕巧一點的活兒讓他干,工分照別的社員一分不少。干活休息的間隙,正好又沒有包隊干部在場,高大干就把王哼哼喊過來,讓他唱上一段。王哼哼不唱。王哼哼不是不想唱,王哼哼是唱二人轉的出身,一天不唱,嗓子眼癢。王哼哼是不敢。高大干看看左右,拉上王哼哼,說走,尿泡尿去。鉆進苞米地里,后面跟著十來個社員,都說去尿泡尿。社員們也喜歡聽二人轉。有時候,社員干活沒勁頭的時候,高大干就會鼓動一下,說快點干哪,到地頭讓王哼哼給咱們唱段《紅月娥做夢》。“做夢”高大干不說是“做夢”,說“揍夢”,“做”說成“揍”。社員就興奮得孩子似的。秋天上草原打羊草,高大干特意把王哼哼帶上,讓他給打草的社員做飯,打半個月羊草,王哼哼要唱上半個月,高大干覺得那半個月過的,跟他媽神仙似的。可惜的是,二人轉有丑角和旦角,王哼哼本屬丑角,現在是丑角旦角全由他一個人來,不但王哼哼受不了,大伙聽著也多少差那么一點。不過癮。這要是再有個會唱二人轉的女的就好了。

王哼哼原來的搭檔在另一個地方住,有一年冬閑,高大干實在是犯了戲癮,讓王哼哼去把他那個女搭檔找來。王哼哼猶猶豫豫。高大干說不能讓人家白唱,回去咱隊上給她拿點年“嚼裹”(好吃的)。王哼哼依然猶猶豫豫的,一是怕人家不來,更主要的是怕被公社知道。高大干說有我在,你怕啥。王哼哼把女搭檔真的找了來,白天不唱,就說是王哼哼的表妹,來串門子的。夜里王哼哼家人擠得滿滿當當,高大干事先有令,聽可是聽,嘴一定得有把門的。誰說出去,我扣他半年的工分!又命人把窗戶門擋嚴,一唱唱半宿,一唱唱半宿。一連唱了好幾宿。進不來屋的,站在窗外聽,凍得直跺腳也不回家。

“我要你火燒龍須三兩六,天鵝絨的毛手巾;四棱雞蛋要八個,三摟粗的牛毛要九根;雪花曬干要二斗,冰流子燒炭要五斤;我要你萬年龜尾麒麟肉,我要你蛟龍肝花鳳凰心;我要你蒼蠅心來蚊子膽,兔子犄角蛤蟆鱗……我要你天那么大的菱花鏡,地那么大的洗臉盆;泰山大的一塊玉,黃河長的一錠金;一步一棵搖錢樹,兩步兩個聚寶盆;搖錢樹上拴金馬,聚寶盆里站金人……”

人家唱戲的在地當間扭著唱,高大干坐在炕上閉著眼睛跟著哼。

正唱在興頭上,外面有人咚咚地擂窗戶框,是公社的人來了。

楊排長

高小軍說,三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在縣城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拜訪了當年的那個包隊干部楊排長。楊家供佛,香氣濃郁。此時的楊排長已是年逾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鑠,尤其是記憶力相當的好,嘴皮子依然那么利索。說起當年的往事,楊排長如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滔滔不絕。

楊排長感嘆道,說起你爺高大干哪,那是一本大書,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在當時所有的公社干部里,沒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我在你爺那個生產隊,也就是紅旗五隊包隊,前后幾次加一塊兒,總共包了三年零八個月,我們倆在一塊摸爬滾打,怎么說呢,既像一對戰友,又像一對冤家。按理說,我是公社派下去的包隊干部,大政方針得由我掌握,具體工作由你爺這個生產隊長來抓。好比一掛馬車,我是駕轅的,你爺是拉套的。但你爺的缺點是,只拉車,不看路。說你爺是“革命的老黃牛”一點不錯,但你爺這頭老黃牛缺乏政治頭腦,腦子里沒有階級斗爭觀念,說到底就是階級覺悟低。雖然你爺年齡比我大十多歲,是我的兄長,但在這方面,我可是沒少幫助教育過他。我不能看著他犯錯誤啊,你說是不?小軍你說,那個年代,舉國上下都大講特講階級斗爭,大講“農業學大寨”,大講“以糧為綱”,上面講什么,下面就得跟著講什么,就得干什么。上面是風,下面是草,風往哪面刮,草就得往哪面倒。草還能硬過風去?你不按上面說的整,就是跟上面唱對臺戲。誰敢跟上面唱對臺戲?不是我給你爺扣帽子,我告訴你,也就是我,換一個人,把你爺的情況往上一反映,你爺呀,那就是反革命啊,“蹲封眼”都夠啦!楊排長說的“蹲封眼”是老百姓話,就是蹲監獄。你就說吧,第一個,我說你爺腦子里沒有階級斗爭觀念是有根據的。你爺不但不跟那些“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劃清界限,還處處包庇他們。那個地主婆老王太太,富農劉陪綁,你爺背地里沒少護著他們。高小軍點頭說這個我聽說過。楊排長說,你看,連你都聽說過,我不是瞎說吧。第二個呢,生活作風不檢點,亂搞男女關系。此時高小軍忍不住插嘴,臉上帶著壞笑:那,向公社反映我爺生活作風有問題的一定是你了?楊排長忙搖頭:這事兒當時很多人都以為是我反映的,你爺更是。其實真不是我。哪個廟里都有冤死鬼啊!我知道,你爺那個生產隊,沒有你爺不行。有人猜是韓喜和。依我看也不是。韓喜和一杠子壓不出個屁,他連公社的大門朝哪面開都不知道。這個反映你爺有生活作風問題的人,依我看,肯定不是你們紅旗五隊的,他不了解詳細情況。

高小軍沉吟一下,忽然問道:你知道韓三全嗎?楊排長愣了一愣,哪個韓三全?就是韓喜和家的三小子。楊排長搖一搖頭。高小軍說真的不知道?楊排長說真的不知道。至今不知道?楊排長說至今不知道。我只知道韓喜和家有個韓大全、韓二全,不知道還有個韓三全哪。高小軍說,你在我們那包隊的時候,他剛一兩歲,還在大鳳子懷里吃奶呢。楊排長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小軍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注視著楊排長。楊排長用一只肥厚的手掌抹了兩把腦門子上的汗。高小軍說你應該找找這個人。楊排長說你這孩子,我找他干啥。高小軍說,大鳳子如今生活得不好,我前兩天剛剛拜見過她。也是代表我爺。我爺好幾回給我托夢,說他一直惦記著大鳳子,不知道在咱們這面過得咋樣。楊排長又用另一只也是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腦門子上的汗。高小軍再一次現出壞笑:楊叔你不夠意思,跟我爺搶一個女人。楊排長說,你這孩子,瞎說啥呢。高小軍說,這可是大鳳子親口告訴我的。大鳳子還說,當年,你說要把我爺跟她的事反映給公社,大鳳子嚇壞了……楊叔,你可真有兩下子。楊排長這回沒再說高小軍是瞎說,亮晶晶的汗珠子從油光光的腦門上往下滾落。endprint

行了,咱爺倆嘮點別的吧。高小軍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楊排長說,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就說說你爺的那些爛眼子事。我向你保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可信的,絕無半句摻假。整個一個紅旗五隊,你爺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你爺起來的時候,天還影影綽綽看不清東西。你爺就趁著影影綽綽看不清東西的時候,從場院往出背小麥,背谷子,背糜子,背苞米,背黃豆,背紅蕓豆,場院里打下啥他就背啥。你爺呀,那真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哪。你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好不好?我說了,我跟你講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但你爺沒有把這些糧食背回自個家。高小軍長出一口氣,說嚇我一腦瓜頭發。我說我爺不會干這種偷雞摸狗自私自利的事嘛。楊排長說,你爺是沒有把糧食背回自己家,他是背到別人家去了。誰家?你說呢?大鳳子家。高小軍說,我小時候就聽人說過。一點也不新鮮了。說點我沒聽說過的。高小軍又說,再說了,這事你肯定也是聽別人說的,你親眼看見了?楊排長說你不信拉倒。富農劉陪綁家缺吃的,兩個半大小子正長身體的時候,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兩口子不敢像別的社員那樣偷生產隊的青苞米,你猜你爺怎么的,你爺半夜敲人家窗戶,踹人家門,讓人家兩口子去偷苞米。劉陪綁膽小不敢去,嚇得腿直哆嗦,被你爺踢了兩腳,硬逼著人家去偷。你說,有你爺這樣的生產隊長嗎?高小軍撓著腦袋,這事我還真是頭回聽說。你說我爺咋能想出這樣的高招呢,用這樣的辦法來解決社員的饑餓問題,高!高家莊,實在是高!高小軍豎起大拇指。楊排長用鼻子笑了一聲:你聽說過生產隊長看見偷生產隊糧食的小偷不但不抓,反而幫人家把裝糧的口袋給人家扛到肩上的嗎?高小軍連連點頭聽說過聽說過,你說的肯定又是我爺。除了你爺,誰能干出這樣的事來!高小軍說,不用問,我爺肯定又是在幫一個“黑五類”了。楊排長說,這回你猜錯了,不是“黑五類”,是軍屬呂二黑媳婦。高小軍吃驚地問道,啥?軍屬呂二黑媳婦?呂二黑媳婦一只眼睛有玻璃花,一只手是個“六指兒”,我爺不會看上她吧?再說,她也算不上是軍屬了。呂二黑當兵之后不就來信不要她了嗎?楊排長說,你爺不是看上了她,是可憐她!我就煩他這一點,怎么就一丁點兒事非觀念都沒有呢!高小軍嘆一聲,我爺這個人哪,沒啥優點,就是心眼好使。你說可咋整!楊排長樂了,你爺心眼好使?可別提你爺心眼好使啦!有一回,社員干活歇氣兒的時候,我領著社員學習,有個社員躺到樹陰下睡著了,被茂密的雜草遮蓋著,誰都沒理會。你爺去撒尿,尿了那個睡覺的社員一臉,那社員還以為是下雨了呢。你說,你爺是真沒看見那個草窠里睡覺的社員呢,還是看見了故意把他給尿醒的?高小軍樂不可支,說應該是沒看見吧。楊排長說,我看見你爺樂得連褲腰帶都系不上了,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關于偷生產隊青苞米一事,我少年時也曾是偷青苞米隊伍中的一員小將,不妨再贅述兩句。是這樣,秋天青苞米剛灌漿,手一掐苞米粒直冒白漿呢,有的社員家就迫不及待地偷生產隊的苞米了。家里吃的不足嘛,成天喝稀的,大人孩子早就盼著秋天的到來。他們把這樣嫩嫩的青苞米掰回家,先是把嫩嫩的青苞米碴成糊狀,稠稠的,乳白色,然后用苞米糊在鍋幫上貼出一圈淡黃的餅子,或者蒸出一簾子淡黃的發糕,怎么吃都香。那是賊香賊香。等苞米上得成實一些了,社員們的吃法又變了,這回是把偷回來的苞米用大鍋烀著吃,或者扔在灶坑里燒著吃。在苞米剛剛成熟的那段時間,家家跟過年了一樣,人人都是溝滿壕平,連走路都有了精神。高大干家也不是不吃。但高大干家吃的青苞米不是高大干自己家的人偷的,不知道是哪個社員偷的,也許是大伙吧,每個社員偷的時候,都給高大干家捎帶上十穗八穗,夜里悄悄放在高大干家的窗臺上。幾乎每天早晨起來,窗臺上都有這樣一堆沁人心脾的綠色苞米穗子。

高大干對社員偷苞米這個問題,是睜一眼閉一眼。原因嘛,其實跟交公糧有關。在交公糧這個問題上,高大干跟楊排長的意見完全相左。楊排長堅決主張積極完成國家給的公糧任務,支援國家建設,寧可咱們自己少吃點。高大干呢,跟楊排長吵,說社員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頭來糧食卻不夠吃,你讓他們餓著肚子干活?“又讓馬兒不吃草,又讓馬兒跑得好”,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高大干雖然不識字,但記憶力好,有些俏皮話聽過一遍就能記住。高大干主張少報糧食產量,這樣就可以少交些公糧,社員就可以多分點口糧。楊排長說,你高大干要是那樣干的話,我就上公社匯報你。糧食不夠吃的時候,高大干又主張向國家伸手要“返銷糧”,楊排長也是堅決反對。國家基本建設本來就缺乏資金,我們怎么好意思向國家伸手呢?我們應該為國家建設多做貢獻才是。沒辦法,高大干就想出了這么個招數,背地里放縱社員偷糧食。這事當然瞞不過明察秋毫的楊排長。問題是,地主富農怎么也能讓他們去偷啊?楊排長夜里親自去抓,有一回竟抓到了富農劉陪綁家的兩個半大小子,楊排長毫不客氣地組織廣大社員開批斗會,不但批斗那兩個小孩,連同劉陪綁兩口子也一塊批斗,還給那兩個小孩脖子上掛了苞米穗子游街。兩個孩子手里各拎一面銅鑼,走幾步咣咣敲兩下,走幾步咣咣敲兩下,然后說“我叫劉大孩,(另一個說我叫劉二孩),我倆偷生產隊苞米了,我倆錯了,大家不要向我倆學習……”人們聽見銅鑼響,紛紛走出家門圍觀。高大干聞訊趕來阻止,說教育教育算了,游啥街呀,一個小孩子!楊排長說,小孩子怎么了?一個富農家的小孩子居然敢偷隊里的糧食,背后肯定是大人支使的。我告訴你高大干,別忘了過去他們是怎么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過去我們窮人挨餓受凍的時候,他們可憐過你嗎?“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高小軍笑了,說楊叔你的記憶力可真是好,好極啦!我很想聽聽,今天的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有無改變。楊排長看看高小軍,啥問題?高小軍說,關于當年的糧食問題。到底是我爺做的對呢,還是楊叔你做的對。楊排長撓著腦袋,舔了舔嘴角的白沫子,這個問題嘛……高小軍不錯眼珠地盯著楊排長的嘴。楊排長嘴里喔喔了半天,才說,首先,我覺得我沒錯。我是按上級要求做的。你爺嘛,也沒錯。你爺是從實際出發,社員辛苦一年,打下那么多糧食,結果卻要餓著肚子勞動,這不公平,也不現實。楊排長嘆息一聲,將頭向后仰靠在沙發背上,閉目無語。靜默了好一會兒,楊排長閉著眼睛說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退休之后,就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了,基本上是在家閉門思過。楊排長微微嘆息一聲,現出頹廢的衰老狀態,臉上忽地浮現出一層老年斑,就好像,那些難看的黑褐色斑塊是剛剛才生出來的。楊排長往起挺了挺身板,對高小軍說,要是你爺還活著的話,我真想跟他喝個一醉方休啊!眼圈紅了。endprint

高小軍走時對送出門來的楊排長說,楊叔如果有一天想找韓三全的話,聯系我。

高小軍

現在該說說高小軍了。初中的時候,老師看他爺高大干的面子,讓高小軍當班干部。干部嘛,干什么都得表現積極一點,思想境界要比別人高,行動上要給別人做出表率。那時流行一句話,叫“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好像是雷鋒,還是誰說的。學生們做好人好事,當無名英雄蔚然成風。譬如,利用放晚學之后的時間,上供銷社買瓶寫毛筆字的墨汁,買墨汁的時候還鬼鬼祟祟的,害怕被別的同學發現,然后自己一個人偷偷把班級的黑板刷得油黑發亮,第二天同學們上課的時候,心思都不在上課上,而是交頭接耳地打聽是誰做的好人好事,把班級的黑板刷得這么黑這么亮。那個把黑板刷得又黑又亮的學生,則裝作心無旁騖的樣子聽課;再譬如,某一天早晨起來,猛然看見外面下了大雪,想做好事的學生連飯也顧不上吃,搶先來到學校,在別的同學到來之前,一個人把班級門前的積雪打掃干凈。諸如修理班級的門窗啦,假期幫助孤寡老人擦玻璃挑水掃院子啦,不勝枚舉。在十幾歲的高小軍頭腦里,整天想著的不是學習,而是想著學雷鋒,做好事,當英雄。高小軍自己有個小木箱,外面掛一把小銅鎖,里面鎖著的是一摞一摞的“小人書”:《王杰》、《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劉英俊》、《雞毛信》、《劉胡蘭》、《董存瑞》等等,應有盡有,盡是表現英雄人物的。應該說,在那個特別崇尚英雄創造英雄的時代,這些“小人書”對一個少年的成長,比課堂上教科書的影響還要大。

高小軍初中還沒有念完,就被“推薦選拔”上了大學,當時叫“工農兵大學生”,也叫“工農兵學員”。所謂“推薦選拔工農兵大學生”,就是從工廠、部隊、農村推薦選拔那些出身好、根紅苗正的青年人上大學。而事實上,那些真正根紅苗正的老百姓家孩子是上不了大學的,能夠被“推薦選拔”的,全是那些有頭有臉的干部子弟。

高小軍能被推薦選拔上大學,當然是他爺高大干的力量。高大干聽說公社來了推薦選拔“工農兵大學生”的指標,就一個,高大干當天晚上便直接去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家里,公社革委會主任搖頭,就一個指標,現在光公社干部子弟就有好幾個報名的。再說,你孫子初中還沒畢業呢。高大干說,那還有初中都沒念就上大學的呢。我孫子管咋還念幾天呢。公社干部咋的,推薦選拔“工農兵大學生”,上級也沒規定非得從公社干部子弟里推薦選拔吧?哪兒規定的,拿給我看看。我孫子根不紅,苗不正嗎?公社革委會主任趕緊說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說那些公社干部……高大干說那些公社干部還有機會,我一天比一天老了,說不定哪天就蹬腿了。不行,這次說啥也得輪到我孫子了。高大干說,跟你們那些整天吃閑飯的公社干部比,我高大干比不比他們貢獻大?公社革委會主任說那是那是,你高大干在“農業學大寨”這方面的貢獻,遠的不說,起碼在咱們紅旗公社無人能比。不過話又說回來,公社干部怎么能說整天吃閑飯呢?你這個高大干哪,就你這張破車嘴,沒有個把門的。公社革委會主任語氣一下子變得硬氣起來,你知道有多少人反映你的問題,到我這兒都給你壓下了。高大干脖子一梗,我身正不怕影斜,腳正不怕鞋歪!我們紅旗五隊“以糧為綱”,年年多打糧食,多交公糧,為國家多做貢獻,誰能跟我比?縣里來參觀,你為啥不往別的地方領,讓他們參觀別的生產隊去呀?不還得是我高大干給主任你裝門面嗎?公社革委會主任說那是那是。高大干說,這次我孫子上不了大學,我這個隊長也不干了!最終,經過“群眾推薦”,公社革委會批準,高小軍順利上了大學。

上了三年大學的高小軍畢業的時候,本來根據“社來社去”的分配原則,他應該回到我們紅旗公社,當一名普通的公社干部,但高小軍在大學的時候處了個對象,對象的父親是省城一家國營工廠的廠長,這樣畢業的時候,高小軍借了他對象的光,留在了省城。高小軍他爺本來一百個想叫孫子回公社,當個公社干部,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現在看是不可能了,但他堅決反對高小軍進工廠。念了一回大學,到頭來當個破工人,有啥出息?高大干愿意讓孫子當干部。后來高小軍對象的父親就把高小軍安排進了政府機關,當了一名機關干部。高小軍躊躇滿志,一心想干出點成就,弄個一官半職,也不辜負他爺高大干的殷切期望。可好景不長,“文革”結束不久,清理“三種人”(指“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拉幫結伙的人及打砸搶分子),高小軍的岳父因為文革初期當過造反派,打過人,被老干部們舉報,撤職罷官不算,還判了刑。高小軍當干部的夢想也由此破滅。

大鳳子

大鳳子手巧。大鳳子能用做家務活的剪子,隨便一塊紙,或者一個香煙盒,就能鉸出一朵花啊一只鳥啊什么的。大鳳子家的墻壁上,窗戶上,常年貼著她自己鉸的這些小玩意,猴年鉸猴,雞年鉸雞,鼠年鉸鼠,龍年鉸龍,十二生肖,應有盡有。大鳳子的這些剪紙,多是用大紅紙鉸:干枝梅啊,花喜鵲啊,喜鵲落在梅花上啦;大鯉魚啊,胖娃娃啊,胖娃娃懷抱大鯉魚啦;小毛驢啊,老太太啊,老太太騎頭小毛驢啊;趾高氣揚的大公雞啦;長胡子的小山羊啦;趴在炕上睡懶覺的小花貓啦;卷著尾巴的小花狗啦;蝴蝶,孔雀,梅花鹿,豬馬牛羊,什么都有。上她家吃飯的那些包隊干部們,一邊吃飯,一邊忍不住夸獎大鳳子的手真巧。每到年根兒,大鳳子家就熱鬧了,女人們拿了供銷社買來的大紅紙,五彩紙,求大鳳子給她們鉸東西。女人喜歡花鳥,小孩子們喜歡動物。喜歡什么大鳳子就給他們鉸什么。之后歡歡喜喜拿回家去,趕緊貼上,貼在窗戶上,貼在墻上,貼在門上。后來還有讓大鳳子給鉸“掛錢”的,鉸大肥豬的,“掛錢”呢過年就貼在門楣上,有招財進寶的意思,跟我們舊時或者現在家家貼“財神爺”的意思差不多,但看著可比“財神爺”好看,含蓄,有詩意;大肥豬呢就貼到豬圈的門上,意思是肥豬滿圈吧;趾高氣揚的大公雞呢就貼在雞架的門上,意思當然是金雞滿架了。這么一貼,給新年,給日子,平添了幾分熱鬧和喜慶。

那些還沒找婆家的大閨女們,有事沒事都愿上大鳳子家玩。都說是來跟大鳳子學剪紙,其實大鳳子心里明鏡似的。大鳳子常常三下兩下就鉸出個人物來,悄悄遞給她們看:相沒相中這個?相中了,嫂子給你當媒人。那些大閨女,心里相中誰了,嘴上并不好意思說出來。而且先還百般不看,大鳳子就將那小人送到她眼皮底下,大閨女飛快地瞥一眼,暗暗搖一搖頭。大鳳子就再剪一個小人,再讓人家看。大閨女這回沒搖頭,卻把臉捂上了。大鳳子鉸的人物,還真能讓你認出個大概來。endprint

常常是這樣,大鳳子一面手里鉸著東西,嘴里一面哼著調子,那調子,一聽就聽出是“二人轉”的曲調,像“紅柳子”啦、“鋦大缸”啦、“胡胡腔”啦、“小翻車”啦……“二人轉”九腔十八調,大鳳子差不多都能哼哼上來:

“想二哥想得我肝腸斷,小臉瘦的一個蠟渣黃。兩天吃不上一碗飯,一天喝不上半碗湯。一碗飯,半碗湯,餓得前腔貼后腔……”大閨女們聽了捂著嘴樂。

“二哥你走了一天我畫一道,走了兩天我畫一雙。南墻北墻全畫滿,我一直畫到大街上……”

從打韓喜和死后,大鳳子家墻上的剪紙再沒換過新的,紅紙也罷,五彩紙也罷,全都褪了顏色,差不多快變成了白紙。紙也不鉸了,曲也不哼了,拿東忘西的,做出的飯菜,不是忘擱油了,就是忘擱鹽了。有幾回吃飯,高大干沒好氣地說大鳳子:你丟魂了?!

大鳳子改嫁那天,隊里跟大鳳子要好的姑娘媳婦們,圍著大鳳子,扯著大鳳子的衣襟,把眼珠兒哭紅了。然后姑娘媳婦們,包括幾個管大鳳子叫嫂子的小伙子,坐著隊里的馬車,把大鳳子送走了。

楊排長

楊排長對高小軍說,你不是想聽我跟你爺斗爭最激烈的故事嗎,其實也激烈不到啥程度,只不過,有一回,我跟你爺鬧了個半紅臉。楊排長說,你爺他們那個紅旗五隊,差不多年年糧食產量都比別的生產隊高。說句公道話,這主要應當歸功于你爺。要說在種地打糧抓農業生產這方面,你爺是個行家里手,絕對有兩下子。你爺對上面的指示大都不太感冒,唯有對“以糧為綱”這句話,用你爺的話說,那是百分之百地貫徹執行,說這才是正道。社員也都聽話,換了別人當隊長,硬是支使不動,叫不動號。你爺一上來,讓咋干咋干,干勁全來了,有多大勁使多大勁,一個個服服帖帖,沒一個調皮搗蛋的。你爺的脾氣你可能不知道,急眼時那是說打就撈。因為年年糧食打得多一點,年年完成上級交給的公糧任務完成得出色,所以你爺年年都被公社甚至縣里評上勞模,往回捧獎狀,戴大紅花。有一年公社開表彰會還讓你爺上臺發言,給全公社的生產隊長們介紹經驗。我要說的正是這件事。

其實,說句心里話,你爺不愿得什么獎狀,戴什么紅花,也不愿上臺發言。紅旗五隊之所以年年超額完成公糧任務,都是我嘚瑟的。所以開會回來,你爺把得的獎狀、戴的紅花,沒好氣地全塞到我懷里,說都是我得的,讓我戴。

表彰大會在公社禮堂召開,相當隆重,全公社的勞模,全公社的三級干部,都參加,有二百多號人。主席臺上方掛著橫幅,墻上貼著標語,廣播喇叭里唱著革命歌曲。你爺沒文化不識字,不會念稿子,上臺發言全憑自個說。想起啥說啥。事先我教給他應該怎么講,先講啥后講啥,別老講什么“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那個年代,得突出政治。“以糧為綱”也得突出政治。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我叫他講,我們紅旗五隊之所以糧食產量一年一個新臺階,上了“綱要”(糧食畝產達到四百斤謂之“上綱要”、五百斤謂之“過黃河”、八百斤謂之“跨長江”),主要是政治掛帥,狠抓階級斗爭的結果。我挺佩服你爺,他倒是不怯場,光腚攆狼——膽大不害臊。上了臺,面對那么多干部,像給社員開會似的,講得很隨便,放得開。大喇叭嗓子,震得麥克風嗡嗡響。你爺上來先客套客套,說,‘我這個人,是耗子尾巴長癤子——沒多大膿(能)水。然后就大講特講廣大社員苦干實干,貪黑起早,“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利用冬閑季節,發動廣大社員掀起撿糞積肥大會戰,一個冬天,各家各戶交到生產隊的糞肥就有幾十萬斤,終于奪得了糧食大豐收。臺下坐著的生產隊長和勞模們聽得認真,還給你爺鼓掌,臺上的公社干部們卻聽得直搖頭。我在臺下急得腦瓜冒汗。你爺還說,我們紅旗五隊這兩年糧食增產增收不假,但是離“上綱要”還差不少。一旁的公社革委會主任插話問你爺,說老高,你們隊今年畝產到底是多少?你說個實數。我坐在第一排,給你爺偷偷伸出四根手指,意思是四百斤,四百斤就達到“上綱要”的指標了。你爺居高臨下,明明看見我伸的四根手指頭了,愣裝沒看見,告訴公社革委會主任說,我們隊今年糧食畝產嘛,沒多少,三百多斤兒。公社革委會主任又追問,三百多斤,多多少?你爺想了想,說也就三百掛零吧。公社革委會主任指著你爺笑一笑,搖搖頭。

會后在公社食堂招待勞模吃飯,酒菜很豐盛,公社還特意為勞模們殺了口豬,氣氛十分熱烈。席間公社領導挨桌給勞模們敬酒。輪到你爺這,公社革委會主任對你爺說,老高啊,你這個高大干的名字真是名副其實啊。干得好,干得好。只是,你介紹的經驗嘛,有點墻上貼狗皮……公社革委會主任抿了半口,你爺一口干了。你爺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啥。楊排長事先教給我的話,一緊張,全給忘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瞅瞅我,我趕緊笑。公社革委會主任說,小楊同志嘛,部隊回來的,思想覺悟高,有文化,有水平,這方面,你高大干可得向小楊同志多學習。楊排長說,領導一表揚,我有點激動,對公社革委會主任說,高隊長是老黃牛型的干部,只拉車,不看路。沒想到我這句話把你爺給惹翻兒了,你爺罵我是放屁,狗戴嚼子——胡嘞!不看路,能拉車嗎?你爺大嗓門,全禮堂的人都聽見了,都朝我們這桌張望,一旁的幾個公社領導比我還尷尬,都看著公社革委會主任。公社革委會主任拉下臉:高大干,你叫喚什么?你叫喚什么?我看,小楊同志說你是頭老黃牛那是抬舉你。給你安個尾巴,你就是頭驢!我看以后你別叫“高大干”了,叫“高叫驢”得了!眾人笑。高大干也笑。公社革委會主任又罵,對你這樣的犟驢,就得懲罰你,不然,你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沖旁邊一揮手,拿酒來!聽說你高叫驢的酒量大,今天咱倆比試比試。公社革委會主任據說從來就沒有喝醉過,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酒量。你爺不知深淺,說,比就比,誰怕誰!結果從來沒喝醉過的你爺,那天喝醉了。最后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用他的綠吉普把你爺送回的家。

楊排長說,從那以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我跟你爺不和。其實,別看我們倆不和,有點小矛盾,但這種矛盾畢竟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吵歸吵,一點也不耽誤我們倆喝酒。每逢喝酒,你爺這老家伙都往死灌我,在喝酒這方面,我哪是你爺的對手。我知道他這是用這種方式整我。很多時候,我只有舉手投降。但在原則問題上,我跟你爺依然是針鋒相對,絕不讓步。說句心里話,小軍,我當時真的是怕你爺犯錯誤啊!你就說開粉坊吧,我不讓你爺開,那是違背政策的事。結果咋樣?真打我說的來了。那已經是我走之后的事了,我聽說,那年年跟前,你爺領兩個社員,半夜往外地拉一車粉條,被蹲守的公社“打辦”(全稱是“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人當場抓住,證據確鑿,你爺再也無法狡辯,最后給你爺定的是“投機倒把”的罪名。這下,連公社革委會主任也保不了他了。唉,他這個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墻不回頭。我知道這件事后,還給公社革委會主任打過電話,替你爺求情,但公社革委會主任說,不知是他媽哪個孫子把這事捅到縣里去的。他也沒辦法。公社革委會主任氣得在電話里大罵你爺,說你爺是個死爹哭罵的活犟種,這個高叫驢,活該!我早就告訴過他,腳上的泡是自個走的。怨不著別人!你爺的政治生命就這么結束了。楊排長一攤手,一副惋惜的樣子。endprint

楊排長后來一路往上升,沒幾年就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后來又調到縣里,當了縣水利局局長。大搞農田水利建設的時候,為了給生產隊打井的事,已經不是隊長的高大干,還特意跑到縣里找過楊排長,沒想到楊排長還真是不計前嫌,沒幾天就派來了縣里的打井隊,免費給生產隊打了好幾眼機井。

高小軍說,關于你幫我爺打機井的事,我爺在人多的場合沒少表揚你,還說要給你送面錦旗呢。

高小軍

高小軍再后來就棄政經商,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而高小軍他爺高大干到死都以為他孫子在外面當大官呢。高小軍在異地他鄉打拼多年,舉目無親舉步維艱,恰逢此時,他遇上了一個東北老鄉,喝過幾次酒后,倆人便開始合伙做起了生意。結果我不說你也猜得出,高小軍被那個東北老鄉給騙了。多年后的某一天,高小軍在一家酒店竟然與那個老鄉邂逅了,高小軍怒發沖冠,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手中的啤酒瓶子,將那個老鄉的腦袋差點開瓢。為此高小軍在監獄里度過了兩年的大好時光。

這次高小軍回鄉省親,是在他爺高大干去世多年之后。高小軍對自己出生的老屯格外親切,屯里屯外轉悠來轉悠去,卻發現很多地方已經改變了模樣。小時候他幾乎整天跟在他爺高大干的屁股后,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生產隊,連晚上社員開會他也跟著,大人們在燈下開會學習,小孩子們則在生產隊的院子里,馬圈里,草料棚子里,膠皮車下面藏貓貓,常常是會開完的時候,他爺從炕上把熟睡的高小軍背起來回家。現在生產隊的四合院早已經不存在了,生產隊原來的房子先是處理給了社員,再后來因為年久被拆掉翻蓋了,連一點痕跡都看不見了。

我抽空回到鄉下陪了高小軍兩天。這么些年,雖然我離開老屯的時間沒有高小軍早,現在生活的縣城離老屯也比高小軍近多了,可以說想回去的話,也就是個把小時的工夫,但這些年回老屯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對老屯也是越來越陌生。對于老屯的許多事物,包括老屯的面貌,兒時的人和事,都只能在記憶里去搜尋了。高小軍說他特別想念兒時念書的小學校,也準備為孩子們做點貢獻,我告訴他,咱們小時念書的那個紅旗小學已經不存在了,合并到另一個村去了。高小軍說為什么?我告訴他,現在孩子少,整個一所小學,各個年級加起來,學生還不到二十個,而老師卻有十多個。高小軍還是上原來的小學看了看,校園還在,不過已經變成了一家養豬場,昔日沸騰的校園里書聲朗朗,如今卻是豬叫狗咬。不過令高小軍感到欣慰的是,屯里的居住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屯當中的街道也不是原來的土路了,變成了混凝土路面,屯東頭還修建了一塊休閑廣場,除了一付籃球架子之外,還有幾樣健身設備。高小軍問我這是啥時候整的,我搖頭,具體我也說不上。但肯定是最近幾年吧。在離開家鄉的日子里,高小軍說他曾經無數次在夢里回到了故鄉,在夢里他依然是跟在爺爺高大干的屁股后,在生產隊的院子里玩耍。夢見小學時的老師和同學,夢見公社中學那個前后兩趟平房,四下是榆樹墻子的校園,夢見演節目的公社禮堂,夢見跟爺爺吃飯的公社食堂。

高小軍記得,公社在中學的后面,隔一條馬路,也就是說,一個在道南,一個在道北。公社機關是個緊湊的四合院,一排正房是公社干部們的辦公室,東廂房是公社禮堂,房子是起脊的,本是紅磚烏瓦,墻面被粉刷成黃色,墻垛上寫著標語口號;西廂房是公社食堂,整天大煙小氣的。大門的兩側,一面一溜平房,干啥用的說不上。大門是鐵的,安在兩個磚垛子上,鐵門的下半部分是用鐵板焊的,結實,上半部分用鋼筋焊成幾何圖形,透過幾何圖形,可以看得見院內的一切。鐵門打開,可以進出車輛,經常看見一輛綠色吉普車出入,便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座駕。大門一側的磚垛上掛著一塊木牌,寫的是“紅旗公社革命委員會”。大門的上方,是五個毛體大字“人民公社好”,每個字都是用鐵板鉸成的,刷過紅漆,由于天長日久風吹雨淋,油漆剝落,露出斑駁的鐵銹。高小軍對公社食堂印象深刻,小時他爺曾經領著他在食堂吃過飯,一張張圓形桌子上,滿桌子的飯菜,煎炒烹炸咕嘟燉,令高小軍眼花繚亂,垂涎三尺。雞鴨魚肉,血腸酸菜,熘肉段,炸丸子,高小軍伸長了胳膊也夠不著,高大干便不住地往他碗里夾,夾了一碗。但他爺有時夾的,并不合高小軍的意,高小軍干脆站起來,自己夾。衣裳袖子拂翻了菜碗,菜湯淌了別人一褲子。主食也不是簡單的一樣兩樣,而是饅頭、花卷、包子、烙餅,糖三角,各式各樣,高小軍啥都想吃,吃不過來。有一回,高小軍不知啥時候偷著揣兜里兩個肉包子,回家掏出來,他爺看見了,不但沒罵他,還笑著夸他孫子有心眼,說爺咋沒想起來呢。以后再有機會在公社食堂吃飯,高小軍他爺都不忘給高小軍揣點好吃的回來。高小軍對我說,我呀,小時候硬是讓我爺把我給慣壞啦!這好吃懶做的毛病一直也沒改過來。公社食堂的對面是公社禮堂,高大寬敞,能容納幾百人,公社開大會,或者演文藝節目,都在這里。上了中學之后,高小軍也有機會跟同學們排著隊去那個禮堂開過會,演過節目,慶“七一”、慶“十一”什么的。后來公社不叫公社了,改稱鄉,紅旗公社改稱紅旗鄉。但在很多中老年人的嘴里,他們依然把鄉叫做公社,把村叫做大隊,習慣了,公社那段時光早已融進了他們的生命里。

剛一回到老屯,高小軍就想找兒時要好的同學聚一聚,喝點酒,敘敘舊,可是他提了好幾個名字,回答說早就搬走了,天南地北的,說不上在哪里。最后只聯系上了三五個,電話里,他們有的說在外地,有的沒在外地,但也忙,說有時間來找他喝酒……高小軍說,他興奮地等待著,甚至連飯店都安排好了。可他的等待落空了。高小軍沒有等到人來,也沒有等到約他過去喝酒敘舊的電話。高小軍說那幾天,他的失落感很強烈。有一天在街上碰見了李明,李明開著一輛機動三輪車,聽說他家養牛,最近又開了棋牌室。看見高小軍,他停下來,寒暄了幾句后就匆匆地走了。李明是高小軍少年時代最要好的同學,高小軍的那些珍貴的小人書,別人借看是很難的,只有李明可以。李明因為一只眼睛不好,婚姻不順利,老大不小了還沒有娶上媳婦,現在孩子剛上高中。那天臨走,他說最近要上鄰縣的集上去賣牛,已經趕了兩個集了都沒賣成。等忙完了會找高小軍喝酒,但高小軍一直沒有等到他來。

高小軍回到南方之后給我發過短信,談到這次回鄉的感受,感慨良多。說在外多年,公社時代的那些人,那些事,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里。如今他回到了讓他夢牽魂繞的故鄉,他又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問為什么,高小軍答曰說不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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