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言

莊周站在窗前一口接著一口明明滅滅地猛勁吸煙,不錯眼珠地瞧著街上的人流車流淌出一條斑駁陸離如殘秋的五彩線。迷迷蒙蒙的夜色籠罩著全城。星星鬼眨眼分外分明。這是莊周的一個習慣。習慣累積成自然,也可叫作一個毛病。此時,煙癮在搞亂的比例不大,敏感神經暫時錯位不聽使喚極有可能。恰在此時,莊周就是一只傻里傻氣的呆鵝,外形優雅,內里卻紅狐本色,疑忌重重,滿腹算盤,云山霧罩狂想一番。
時間還來得及,如果我現在就出去,一定能看到那個女人。如果我現在不出去,女人可能就溜了。不,不能說成是溜了,應該是悄悄地退避。退避是高雅女人的一種本能與姿態,溜掉的女人是臭女人的一種庸俗與落寞。女人干嘛要打這個電話?有兩種可能,絕對有兩種可能。有試探的意味,也可能真的是想謀求一面。女人愿意這么干,我更愿意這么干,我想,我要做個優秀的獵手??墒?,愿意這么干的女人大多偏執,偏執的女人多有虐待狂的心理危機,有心理危機的女人最好別招惹。問題的關鍵是,女人就是女人,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莊周有點猶豫不決?;彝煌坏臒熑σ粋€一個送出來,噴云吐霧。這在他接完電話的時候,還沒那個打算,待他猛吸了一口,把煙蒂在手指間轉了幾圈,在窗臺上用力地按下去,來回搓揉幾下碾死,轉過身扔到窗外。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又調撥了一次方向。
環顧了一下左右,莊周急匆匆地直奔那家不大不小的臨街中檔酒店。身后的出租車打出一股煙塵剛剛再次啟動。他只消用了十分鐘,也就十分鐘。酒店的一側門敞開著,隔著花花綠綠的水晶簾,門口有人影的晃動。
莊周這次提前找到了位置,安靜,關上門,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莊周品咂了一口茶水,把電話女人作為他的想象對象。他想象女人的樣子:大鼻子還是大臉盤,小眼睛還是小嘴巴,豐臀還是長腿。在他欲望的審美情趣里,他特別看重女人兩樣東西:那種直溜小巧端口弧度圓潤的鼻子,一定不錯,鼻口呈銳角三角形的女人,瞅上一眼,就開始大倒胃口,不想再看第二眼。還有啊,臀部要豐滿,摸一把彈性十足,但臀型弧線彎曲要大,上窄下寬,腿要直。莊周的世界里正五彩繽紛。
酒店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女人的眼睛搜檢著一切。有人向她迎過去,女人不動,略微躲閃了一下。女人中等偏上身材,銀灰色的風衣,紅色的絲絨帽裹緊了她的頭部,一條海藍色的圍巾搭在胸前。街燈的光亮紫紅紅地照進來,星星點點的小雨絲像銀針一樣閃爍。莊周用眼睛快速地斜覷了一下,盡管女人穿著寬大的風衣,但臀部的性感的曲線還是顯露了出來。
大廳不止一個空位。
要包間嗎?如果有一個包間會很不錯,你說呢?女人先說,下一家?我看還是下一家,下一家不會給你帶來深沉豐厚的危險。她看了他一眼。她的一抹微笑輕飄飄地掠過一絲傲慢與專注。
他們打了出租車去了幾家。這些酒店都是大包間,或者沒有包間。最后他們還是找到了一家。這家酒店溫暖如春,輕音樂縈繞不絕,莊周聽出來了,那里有一首叫做《欲望與泅渡》的曲子。他特別喜歡。
電話里,你說話像個女人,是個十足的女中音。既黏糊又清涼,這不矛盾。是你的聲音引起了我的興趣。不,是好奇,是想刨根問底,我倒要看看你是個女人,還是莊子的哪代玄孫,還是一個六十歲的顫顫巍巍的老朽。女人鼻翼翕動了一下,邊褪去風衣邊說,這一點不是動力,是鞭策,是驅趕,是發賤,是低眉順眼,是不能中止的空無所持。但可不是投懷送抱。女人把帽子摘下來,輕攏烏云,看了他一眼,真倒霉,真搞笑,男人與女人當街親嘴,我險些走進人家懷里,被人抱抱。我想我正走進罪惡之區,而將價值停滯于高遠縹緲的云端。
想驗證一下?莊周小呷一口水,笑出了聲,水杯蹾了一下。難度,我說難度,這個世界做什么都有難度,這個世界做什么好像又瘋了,做什么又都沒有了難度,你信?
那到不完全是,是順便看看你。什么難度?驗證一下你是女人還是男人有難度?女人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得好哎,這個世界瘋了。瘋了的世界在高速前進,男人戴上避孕套是想一遍遍更舒服的做愛,這叫欲望的無止境。因此,有人說男人是一群豬玀,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是一群爬來爬去餓了的虱蟣。
她脫掉銀灰色風衣的整個過程,都收在莊周的眼里。紫藍色的毛衣緊緊地裹著她的上身,臀部曲線寬滑,搭配上黑色的褲子,顯得她既大方又性感。
我請你,喝什么酒?
不,我請你。平日我不喝酒,與大多數女人一樣,遇酒就暈,但也見酒就饞。既然想見你,我還是要喝點酒。酒是初次見面的潤滑劑,也是鋒利的銳器,沒嚇著你吧?她扭回頭,朝向門口:服務員,上啤酒!快點!
女人是狐貍精附體?怎么通體毫無二致,卻大大方方,不會是滿腹魚腸劍滿嘴是嬌娘吧?我該怎樣與這樣一個女人溝通?是撤離嗎?我倒要讓她明白男人是什么滋味。莊周上下盤算。
她的脖子扭成一個淺痕,像平滑的一張白紙劃出一條線,顯得輕描淡寫。
她的聲音硬挺,里面有寬闊的一面,像平緩的水流中間夾著一股激水。
這不行,我請你。接連的“撲哧”聲,他啟開多瓶啤酒。
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有一種穿越之感。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仿佛看到了莊子,想到了他的狗屁哲學思想。我批評一下莊子沒問題吧,這個人總是講獨善其身,我感覺他有點自我,有點自私,有點另類,有點讓人找不到北。人處于社會,擁有社會屬性,要為社會做出貢獻,而莊子是不理世事,獨處他自己的天地,這就脫離了現實,而人是不可以脫離現實存在的一類動物。如果人人都避世,這還是社會了嗎?就像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個女人,也想知道你緣何叫莊周這個討人嫌的名字,就是不脫離現實。因此說,我沒有避世,那你就是莊子的謬種遺傳。哈哈!女人捂著嘴笑起來,轉而立馬安靜下來,冷冷地斜睨著莊周。
對唄,有許多人都把我當作莊子,可我從沒有“逍遙游”過,整天憋屈著混時間。莊周一口氣喝下一瓶啤酒,白色的泡沫瞬間在他的嘴巴消失。
感謝你讓我回到莊周時代!但與你在一起,我就像在一方動蕩喧囂的環境中,要尋找到一片寧靜的光輝。我不是夸你,在這種情形下,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想扔掉一切傳統的形式化,遺棄一切信仰的執迷,馳心于外物。哦,對了,我就是馳心于精神的自由,想尋求個人心靈的安寧。她抿嘴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也干了一杯啤酒。endprint
莊周接連又打開幾瓶啤酒,把幾個瓶蓋摞在一起,這是一個下意識動作,有點特別,有點旨外之意。
我看到你,就像在哪里見過,十分眼熟,請報上你的尊姓大名。莊周抽出一根煙,點著,“噗”地吐出一個煙圈,看了女人一眼:說與不說之間沒有任何障礙,隨心而已嘍。
五百年前見過?還是一千年前?沒準,許是我們還是夫妻。蓋因有限的我處于無窮的宇宙中,終究不能掩飾向你飄搖而去的悲哀,才讓我尋覓其存在的根由。根由是萬丈深淵,不可填平。鄙人姓霧里,雙名有風。女人挑了一下細細的黑眉毛,眼里含糊精美的笑漂移過去:五百年前?哦,一千年前?真是別開生面的奇葩,我反對人為物役。
喲,霧里有風,比我還穿越,這哪是五百年的事,都一萬五千年了。
隔著一張桌子,距離太近了。在她伸手用筷子往嘴里送東西的時候,他看到她手背上豬肺一樣的一塊雀斑。街心閃過一個暗影,混沌,像口齒不清發出的話語。望著她的側影,他想,她到是完美。他的決定絕對是正確的。她抿了一小口啤酒,直直地看了他一眼。從這一瞥里,他明白了,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他的心跳在加快?,F在就只有他和她了。
可愛的夜晚。莊周說。
是的,很可愛。我知道莊子似乎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道行者,也絕非逃脫現實生命的烏托邦理想的人。你叫莊周,你不會不食人間煙火吧?女人正襟危坐,眼睛逼視得他心里發毛:我認為人若無知無欲,就能保持本性的淳樸生活,我還認為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庸俗地活著,而在于逍遙絕塵地神游。
每個女人的生活都很神秘,就這么簡單。他想。他可以這么對她說。他就將這么對她說。你來到這里干什么來了?想逃跑嗎?他會這樣問。每個男人的生活也都經營著神秘的園圃,她會如此回答。你叫莊周,莊周是個什么東西,逍遙絕塵嗎?她會這樣設想。他去一趟廁所撒泡尿,腹部有一種壓迫感。通常他說去撒尿轉身就走??刹?,他這個時候盡可能地推遲了上廁所的時間。
她在房間等他。
莊周回來時卻發現霧里有風不見了,驚慌在他心里驟然出現。那是對人失蹤后產生的疑惑與恐懼,是把東西鎖在抽屜里的焦慮。他轉了一個圈圈,走了出去。他又踅了回來。他掏出手機,找到她的號碼。他撥了過去,他站著,一邊看著走廊里零星出入的食客。房間里有一幅畫作,上面工整地寫著:走了,再來。走了,我還來嗎?
喂?……她拉著一個長聲在那頭說。
是我。
喂?……哪位?
是我。
請問你是哪位?
是我!是我!
你有事嗎?她問。
我有事嗎?他嘀咕了一句。
出什么事了?她問。
沒什么。
你說上廁所,都過去半個小時了。
我一直這樣。他說。
廁所可以讓你形而上的冥想,讓你產生對生命變幻人生無常的絕望感。莊周,那不是一塊凈土。
莊周聽到霧里有風正對著聽筒呼吸。他什么也沒說。他不知道說些什么。又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停下來,想象著她站在一個角落里,風衣裹緊她的身體。
你知道嗎?她說,我再也不能接受這種事了。
什么?
這種事。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
我再也不想有這種事了。她說。
莊周意識到兩人電話里說話就像某種詛咒,一個災難性的時刻,一切被扭曲成他再也不會忘記的句子。
你要離開我嗎?他問。
我不知道哎。她說。你蹲在廁所里不出來了,是吧?
沉默。他等待著。莊周聽到了周圍有人下樓的聲音,但不敢肯定聲音是來自手機聽筒里,還是他所在的飯店。他又一次想象她:她的臉,她的嘴,她的圓潤的鼻孔,她微翹的臀部,現在的一切都夠不著了。
莊周在椅子上坐下來,抽出一根煙。他要把它吸完再出去。一切都將一如從前,他站起來,抻了一下腰身,打了一個飽呃,有一股啤酒酸溜的味道。他感覺頭部疼痛,媽的。他罵了一句,又坐了下去。他要再吸一根煙離開。外面黑透了,三個小時過去了。早春最后的極夜在一絲冷風、一聲抱怨中行進時,來的便是一種黑暗。一天中的這個時候,男人把女人抱上床,打開一個話題,或者隨便翻翻舊的往事。他很想身處飯店窗外那些高樓中明亮而又模糊的房間里,很想做一些平常、碎碎的事情。就如他在飯店看到的一個女服務員,這個女孩在一個房間里用拖布來回擦著地板。他當時坐在門口,看著女服務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拾掇食客留下的臟東西,輕輕地走動,扭動著身子。那房間好像正在飄落雪花,讓他心生暖意。
現在這么想還不晚。腳步聲輕輕地走動,霧里有風站在他的面前。他沒有注意到她的手上。房間里很安靜,他只聽得見他和她幾乎臉對臉發出的模糊的聲音。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左手還夾著一根香煙,很是怪異。
兩人又坐了下來。
打烊了。打烊就是一個過程結束了。
對,人家要打烊了。莊周說道。
我們該走了。霧里有風說。
我們是該走了。莊周瞥了一眼霧里有風。
不過,我想來一個穿越,你不是說我們可能五百年前是夫妻嗎,那么你可以抱我一下,我有點冷。有點冷就是有一種失落感。失落的女人容易哭泣,還容易惹出麻煩。麻煩就是前生的孽緣,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朵清奇之花。霧里有風抿了一下風衣的前襟。
莊周慢慢站起來。
這事不能怪我,你蹲廁所像給別人開一次大會,自己享受暢快,讓聽會人傻熬苦等。
“對不起,是我錯了。”莊周伸出胳膊搭在霧里有風的肩上,突然一下子把霧里有風擁進懷里。霧里有風閉上眼睛,陶醉地讓莊周像魚一樣戳吻。莊周把手搭在霧里有風的臀上,使勁地揉捏著,下體很快燥熱起來。endprint
莊周醒來時發現自己光溜溜地躺在霧里有風的床上,忽地一下坐起來,打量著霧里有風的房間。
黃暈的燈光撲朔迷離。有一個影子在光暈里輕輕地晃動。她的呼吸纖巧清凈。
睡醒了,是吧?別擔心,在你沒坦白一些重要事情之前,我不會性侵你,你也碰不了我。霧里有風穿著粉色的睡裙,輕攏頭發,從另外一個房間走過來。別擔心,但我今天與你發生的事情將成為永恒。但世界上有“永恒”嗎?而沒有永恒,又何等空虛。沒有永恒,價值何在?沒有永恒,何所寄托?聽我的告誡,你不可懵懵懂懂,以隨便為瀟灑,以任性為自由。你獲得了永恒的活力,散發著光輝,使自己活得多姿多彩,自得其樂。不要理解為這是一次冒險的泅渡。我沒有色誘你,是你畏懼孤寂,我則曲高和寡,這叫合二為一。
我這個人不把人往歪處想。
可你就沒想想我是誰嗎?
你是誰?莊周身子動了一下,立馬警覺起來,抓過衣服蓋在身上,這真是個問題,我以前真沒見過你。你不會綁架我吧?
別用這樣的想法攻擊我。但不可否認,這個夜晚,我是真正的獵人,你是丑陋的禽獸。你與我抖摟不清。我敢說我變了樣兒。她感嘆道:歲月真是不饒人,有一個階段,全國各大報刊都登載了我的消息。當然還有我的照片,但報紙上的那些照片從來不像我本人。這也難怪。
霧里有風沉默了一會兒,眼光流瀉一絲刺硬的輕蔑。午夜的時光像一枚枚花瓣在靜靜地飄落,埋沒進涌動的春潮里,窗外的細雨沙沙聲像一群雞鵝整齊劃一走動的腳步。兩人的頭像一半埋在燈光里,活像史前野獸的脊骨。
你是一名新聞工作者,又是一名作家,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又很狗屁的事。我本人就沒有這方面的才華。我倒喜歡回憶錄,如果誰認為我值得一寫的話,我倒不在乎誰把我重新裝扮一下。
新聞工作者和作家現在可不時髦。
沒人說它時髦。你可能孤芳自賞,活在富足的想象里獨自臭美。
我?莊周哆嗦了一下。
在某些方面,世間沒有幾個人有我這樣的經歷。我是詩意的人生哲學留下的最后一抹泛黃的花邊。
霧里有風上上下下打量了莊周好久。她想,我在像陽光、綠樹、碧空展示自己,我看著他,就像菱形的窗玻璃在切碎外面的夜色。這是她的世界,而不是他的,她意識到,她正在把逐漸飄離了世界重新歸檔到記憶的系統中。
你當然不知道我是誰。對嗎?
說老實話,你的話好像繞口令。我有點發冷,有點深不見底。我不會遇見鬼魂了吧?你不是霧里有風?
霧里有風低下頭,搖晃了一下,好像在仔細斟酌一次抉擇,把雙手放在腦后重新攏了一下頭發,瞧瞧門口,然后抬起頭很冷漠地轉向莊周。
我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六胞胎假新聞事件的主人李麗梅。
哦?
莊周不知道該怎么表示雷鳴電擊似的驚嘆。因為說老實話,那起滑稽可笑的新聞事件始作俑者正是莊周,他包裝策劃了自以為可炫耀的得意之作。
莊周納悶自己為什么沒認出李麗梅來,他思索了幾種可能性??此A麗的氣派,絕不可能成為打工一族。不過,她可能是個心理咨詢師或者一個公司的藝術總監。當然,人世間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她也可能成為一個土豪老板的全職太太。但是,她看上去與一個土里土氣的農婦絕對相距甚遠。
這就是你因為自己是個土豪一族,才會這樣。她抱怨道,真是的,足足有好幾個星期我是這座城市議論的焦點人物。再仔細瞧瞧我,想必你在報紙上見到過我的照片吧。
她轉身走進房間,從一個影集里取出幾張剪報。那些剪報平平整整,她取出兩張。一條標題是《一女人懷上六胞胎》,還有一條是《女人制造六胞胎假新聞想出名》。
我想起來了,李麗梅那段時間的確是這座城市的焦點人物,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你不會把這些稱之為好報道吧。
狗屁。我沒想那些,他們隨意炒作算了,包括你。她撇了一下嘴,為了這樁事,我還真認識了不少人。我不怪別人,我怪我的前夫。本來是他的主意,丑聞發生后,把我暴打了一頓,我被逐出家門??上Ш镁安婚L,他在一次車禍中一命嗚呼了。
后來呢?莊周一頭霧水,你沒有邪惡的吐槽味。
別瞧不起我,你的話帶有豬糞味。我帶著我三歲的兒子去了南方一座發達的大城市。我接受了專業的乞討訓練,當上乞丐了。霧里有風斜睨了一眼莊周。
莊周半張著嘴,渾身哆嗦了一下,一時陷入沉思,但他很快發現霧里有風表情多變的臉展現出盈盈喜色。
別用那種吃著螃蟹要噎死的眼神看著我。我理解你的意思,是我這副裝扮讓你感到納悶,讓你百思不解。你不明白,做乞丐有什么不好。這都是現在這個浮躁的人心造成的后果。你可能認為一個不算丑陋還很青春的女人至于做乞丐嗎?你太天真。我要努力掙錢,供我兒子讀大學念市場營銷專業,如果將來沒有工作,我要讓他當一個比我還出色的乞丐。你是不是覺得同一個乞丐談起來很沒趣?別剛愎自用,別自恃清高,你再能耐,你也成了俘虜。不對,你今天來,不是計較我的身份,是想從我的肉身中獲取一次快感。豬玀的男人都這么想,那你就是豬玀。看看你的臉相,你也不會想到我的身份。
人們對乞丐都很反感,但我相信并沒有反感你,你哪是個乞丐?
算你會說話。不過,我沒有刻意對你撒謊。我懂得SWOT分析學,優勢、劣勢、機會和威脅。我的優勢是我不令人反感。我做過精確計算,那座城市每天人流幾十萬,沒錢人多,有錢人更多。理論上講,我若是每天向每人要一塊錢,我每月能掙二十萬。但是,并不是每人都會給我,而且每天也討不了這么多人。所以,我得分析,哪些是目標客戶,哪些是潛在客戶。
那你怎樣定位你的目標客戶呢?莊周眼睛一亮。
就像你這樣的家伙,有經濟基礎,出手有時摳搜。另外,還有那些情侶也屬于我的目標客戶,他們為了在異性面前不丟面子會大方施舍。其次,我把獨自一人的漂亮女孩看作潛在客戶,因為她們害怕糾纏,害怕帶來麻煩,所以多數會花錢免災。這兩類人群,年齡都控制在二十到三十歲。年齡太小,沒有什么經濟基礎;年齡太大,可能財政大權掌握在老婆手中。這類人,根本沒戲,恨不得反過來找我要錢。endprint
你每天能討到多少錢?
周一到周五生意差點,二百塊錢左右,周六、周日能討到六百多。
這么多?莊周咳嗽了一聲。
我們都是人。和你一樣,我也是每天工作八個小時,上午十一點到晚上八點,周末正常上班。我每次乞討一次的時間大概為五秒鐘,扣除來回走動和搜索目標的時間,大概一分鐘乞討一次得到一塊錢,八個小時就是四百八十塊錢,再乘以成功幾率的百分之七十,得到將近三百塊錢。有人說做乞丐是靠運氣吃飯,我不認為是那樣。給你舉個例子,大商場門口,一個帥氣的男生,一個漂亮的女孩,你選哪一個。
我不知道。
應該去男生那里。身邊就是美女,他不好意思不給。但要去了女的那邊,她大可假裝害怕遠遠地躲開。再給你舉個例子,在一個超市門口,一個年輕女孩,拿著一個購物袋,剛買完東西;還有一對青年男女,吃著冰激凌;第三個是衣著考究的年輕男子,拿著筆記本包。我看一個人只需三秒鐘,我毫不猶豫地走到女孩面前乞討。女孩掏出兩塊錢給我。我告訴你原因,那對情侶在吃東西,不方便掏錢;那個男的是高級白領,身上可能沒零錢;女孩剛買東西回來,身上肯定有零錢。
有道理。莊周動了一下身子,品咂了一下。
你有沒有興趣收我做徒弟。莊周嘻嘻地笑了起來。
“不過,別擔心。我從南方那座城市回來了,是我母親要死要活兒的把我拽了回來。我的牽掛使我放棄了我的這項工作。
還在乞討?
此言差矣。我三年前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做市場策劃總監,前年升為營銷副總經理,月薪九千。有時逛街,碰到以前的同行,也會給一塊錢,看看他們道謝地走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莊周坐在哪里,雙手搭在膝上,又開始了他的想象時刻:他想象著是什么時候來到霧里有風家里,為什么來到霧里有風的家里?模糊中他好像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好像自己還喝了一杯水。
莊周下意識地尋找自己的手機。
手機在這里,一個號碼給你打了兩次,是不是你老婆找你回家?霧里有風捏著莊周手機一角搖晃了一下,似笑非笑。
是老婆打的手機,不過我都安排好了。
你對老婆撒謊了。不過,撒謊的男人能被女人吃掉。霧里有風笑出了聲。
霧里有風知道莊周是個有家庭的人,有一個女兒。
不過,我不忌諱這些東西,但我忌諱另外一個東西。我已經告訴你來時請對我尊敬一點,別讓我難受。別以謊言斗力,你要正大光明,別以陰謀想在我面前取勝,否則你將以被拋棄而告終,你會輸得很慘,還可能像遇見鬼魂一樣纏繞不絕。霧里有風的臉若潑上冷水,把手機摔進莊周的懷里。
莊周心里似乎明白霧里有風說的“難受”指的是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
這還用說,你不是最喜歡茉莉花嗎?我灑了帶有茉莉花味道的香水。
是嗎?你坐在那里看電視哎,我一會兒就來。霧里有風進了洗手間。
你把洗手間的拉門打開,我夠不著。莊周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的紀錄頻道,十幾分鐘后,霧里有風叫他。
莊周站起身,緊走幾步,把拉門打開,他發現霧里有風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掐著腰笑瞇瞇地看著他。
床上,傳來細小的咿呀聲音,霧里有風發出痛快的呻吟聲,轉而叫喚起來。
幾分鐘后,霧里有風暢然地癱軟在床上。
看看,那里面全是你的虱蟣,或者叫作你的種子。你叫莊周,應該保持內心中的清寧安泰。同乎無欲,是為素樸。我承認,我就是那道對人本性回歸自然的阻擋的柵欄,但這怨我嗎?我不憑借他人幫助自食其力。我知道,我的行為與世人有隔閡,但我可以保身,可以養親,也可以盡年。我是一只意中鳥,茫茫然彷徨于塵世之外,逍遙在無所事事之中。霧里有風的眼角多了一滴淚痕,一個翻身坐起來,拽下避孕套,拎著套口,向著燈光一側晃了晃,轉過身來背對著燈光又晃了晃,放在眼前,反復地看了數次。
你沒騙我,你沒讓我難受。滿了時這個東西能裝五毫升,今天它裝了四毫升,夠格。霧里有風拎著避孕套口又照著燈光上下左右看了一圈。
這是男人的一群糧食,也是男人的一群虱蟣。男人的美感讓這群虱蟣消耗殆盡。事情既已發生,全然理解為這“美感”是超脫自己的園圃,但這不會有茉莉花的香味。
莊周傻了般看著霧里有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