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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失蹤兒童家庭的憂與盼

2018-02-27 18:54:26李琭璐
北京文學 2018年2期

引言

61幅畫、61個孩子、61 個家庭,61個悲傷的故事。

這是一張張極具沖擊力的畫面,馬賽克拼圖式的畫面:虎頭虎腦,粉紅臉蛋,眼睛瞇著甜甜地笑著。其中一幅畫旁,立著張小卡片:“徐劍鋒,1987年4月15日出生于浙江省三門縣亭旁鎮楊家村,于1991年6月5日在廣東省廣州市南方大廈百貨商場內失蹤。”小屏幕上,正播放著徐劍鋒母親尋子的紀錄片。

北京睎望藝術館,藝術展開幕,幾位觀眾陸續走了進來,或駐足,或凝視,或悄聲談論著什么,或默默地拭去眼角的淚水。從一樓正中間向左,最靠邊的畫,是展出作品中最早失蹤的孩子。這些作品主人公,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失蹤兒童。家長們也在畫展現場,穿白色T恤,上面印著自己孩子的照片、姓名、出生年份、丟失的時間以及聯系電話。

“您說,我的孩子還會回家嗎?”

話音剛落,有些媽媽已經淚流滿面,站在孩子的畫像前,講述著孩子丟失前的點滴故事。徐劍鋒的母親楊素慧站在兒子的畫像前,被女兒攙扶著。她懼怕看到兒子的照片,目光剛移到畫像,就躲開了。門外,一輛貼著失蹤兒童照片的“尋子車”吸引了眾多目光,“尋子車”的主人叫肖超華,他用1個月零1周的時間,在全國三十多個城市的街頭開展了“尋子防拐宣傳活動”,現在是“隨手公益尋子之家”組織的志愿者之一。“尋子車”因尋子而啟動——2007年2月14日,肖超華5歲的兒子肖曉松在廣東省惠州市大亞灣響水河丟失,10年間,他從未停下尋找兒子的腳步。

61幅畫的作者李月領,站在展廳的角落,默默地看著楊素慧和肖超華。為了還原孩子失蹤的場景,他用超過一年時間,走訪了近百個失蹤兒童家庭,拍下紀錄片,為失蹤的孩子作畫。“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南。家長的講述很細致,不論多少年,每個細節都如在眼前,孩子丟了,每個家庭的境遇卻又極其相似——找孩子,這是唯一的生活主線。”畫中,孩子的臉上被抹去細節,大片色彩斑塊,離得遠了,才能大致看出孩子的模樣。每幅畫后面,都有一個痛苦的家庭,一個比死別還痛苦的生離故事。

在很多作品里,李月領曾努力追求過繪畫的技巧和藝術,但這次,他更多地扮演著記錄者角色。中國社科院教授于建嶸,形容其“用畫筆和影像,記錄了這個時代最為揪心的一幕”。沒有什么比活生生拆散的骨肉親情更讓人揪心吧!更何況,不知生死,不知所終。對父母而言,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煎熬,痛苦如影隨形一輩子。

他給每幅畫,都配了段視頻。左邊是孩子漸行漸遠的無聲面容,右邊是父母時隔數年仍淚流滿面滿世界尋找的痛哭。孩子只在夢里,醒來還是一場空。有位母親說,媽媽不奢望你能回到身邊,只希望你能報聲平安。

李月領幾乎能叫出畫像中每個孩子的名字,講出他們的故事。他選擇的這61個孩子極具代表性,最近的丟失不到一年,最遠的已經失蹤20多年。甚至,最小的孩子剛滿月就被人販子偷走,最大的走失時已經十幾歲。失蹤孩子的家長找到李月領,能拿出的資料相當有限,兩三張模糊的照片或是幾個作業本。

這是時代之痛,這也是生活的真實況味。關于失蹤兒童的具體數據,有兩個版本。其一,僅2016年下半年,中國失蹤兒童累計286人,找回260人,找回占比90.91%;迄今依舊失蹤26人,占比9.09%。找回的260人中,包括:被拐賣18人,離家出走152人,迷路走失27人,不幸溺亡32人,不幸遇害20人,其他原因(如綁架、家庭矛盾)11人。根據人口普查統計,目前中國0~14歲兒童人數大約為2.2億,根據上述數據,每年真正找不回來的失蹤兒童百人左右,中國兒童年失蹤率大約千萬分之三。假設這些失蹤兒童都是被拐賣了,那么算上解救成功的被拐賣兒童人數,每年被拐賣兒童大約在百人左右,中國兒童被拐率大約百萬分之一,甚至更低。其二,據公開報道顯示,中國每年的失蹤兒童案件總數在20萬左右,能夠被找回來的只占到0.1%,目前仍然沒有放棄尋找的案件超過60萬件。

公安部曾發表聲明否認第二組數據,但始終未有聲明公布準確數字。公安部打拐辦的回應不可謂不迅速,“純屬謠傳”“嚴重失實”的說法,意味著每年被拐兒童應遠遠沒有20萬。問題是,公眾非但沒有因此感到寬慰,相反都在質疑打拐辦“為辟謠而辟謠”。盡管如此,從官方到民間,關注失蹤兒童的社會力量在不斷集聚,“天下無拐”,更多的人在為這個夢想而努力。

61個孩子中,有兩個已經找到。電話隔著千山萬水,父母興奮的聲音中帶著哭腔,說孩子活著,孩子找到了,“這是我做這件事的價值所在。”

社會關注、利好政策、決策落實,三個環節缺一不可。一份來自民盟中央在全國政協十二屆五次會議上的提案:建議加快推廣啟用公共場所防兒童走失系統,改變以往兒童走失后公眾參與度低的現狀,讓社會力量第一時間加入,盡快找到走失兒童。

一份資料表明,我國尋找失蹤兒童主要依靠警方和失蹤兒童家庭,公眾參與度較低,尚未形成“社會合力”。雖然我國已啟動了兒童失蹤預警平臺等專業救助平臺,但這種方式往往是在事件已經發生后的無奈之舉。一般而言,兒童走失后的幾個小時是搜救的黃金時間,如果能在發現兒童走失的第一時間作出快速反應,社會力量迅速介入,對避免兒童走失悲劇的發生至關重要。

采訪中,一位丟失孩子的母親發問:一個有載人飛船并讓它回到地球的國家,竟然沒有一個為失蹤兒童設立的信息搜集和服務中心?這一滿懷悲憤的質問,讓人語塞。

在兒童不斷失蹤被拐賣的同時,每年又有10萬嬰兒被親生父母遺棄甚至販賣。而想要孩子的家庭,不去福利院領養,為何要通過非法手段購買兒童?

在我國法律中,拐賣人口一直是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一般情況下,拐賣婦女、兒童的,處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者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死刑。表現良好還可減刑。罪犯刑滿釋放后重操舊業的比例相當高,在落網的罪犯中,大多都有前科。而作為買方,只要沒有虐待兒童,不阻礙救援,就不會被定罪。有不少人在網上呼吁販賣人口定死罪,但這重刑究竟能多大程度減少犯罪?是否會增加受害人的死亡幾率?endprint

當我們在新聞中看到,兒童被拐賣時遭殺害,被挖掉雙眼上街乞討,被打斷雙腿生生活埋時,我們除了祈福哀思,除了憤怒悲痛,還能做些什么?

這是郭剛堂第一次坐飛機,受邀錄制電視節目。從廣西到北京,當飛機離開地面的一剎那,地上的路慢慢看不到了,云層漸次出現,機翼兩側的云朵一會兒像山、一會兒像鳥,變幻多端。郭剛堂喃喃自語道:“如果地上的路,也這么好走,該有多好。”

郭剛堂,山東聊城人,曾是電影《失孤》中劉德華扮演角色“雷澤寬”的人物原型。

這是座北方小城,夜里下了一場雨,溫度適宜,空氣清新。晌午剛過,47歲的郭剛堂又趴在電腦桌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生怕錯過一條尋子信息。

困擾郭剛堂的問題,出現在1997年9月21日。那天,郭剛堂兩歲幼子郭振走失,為了尋找兒子,郭剛堂在十幾年中騎摩托車找遍全國除新疆、西藏外的所有省份,行程逾40萬公里。20年過去,兒子郭振至今仍不見蹤影。

郭振,今年24歲。1997年9月21日,2歲半的郭振在山東聊城開發區被拐。左腳小腳趾和腳面之間有燙傷的疤痕,兩只耳朵外側有明顯的尖尖。

1997年,郭剛堂兩歲的兒子郭振被人販子抱走。他立即發動親友拉網式搜索,從爺爺那一輩的人開始,全村壯勞力出發幫忙找孩子,有出門專門帶路的、有騎摩托車的、有騎自行車的,去了河北、山西、河南、江蘇,三兩個人一伙,“丟失當天,有200多位鄉親出發,后來增加到500多人。每人每天生活費20塊。”從陰歷八月十五到二十,一直找到了年底。年關,心里過意不去的郭剛堂讓大家伙兒都回鄉了,實在買不到票,就順路扒車回家。

難!真難!未到而立之年,卻經歷了徹骨之痛。孩子,回家吧!這樣的叨念究竟要到何時?橫下心找孩子的郭剛堂到電話局走后門裝了電話,怕漏掉線索,又咬咬牙,買了部BP機和翻蓋手機,“花費大概在3萬左右,幾乎搭上了大半積蓄。”

原本,郭剛堂的日子過得很不錯。他有兩輛拖拉機用來拉料,收入在村子里算中上等。郭振剛丟時,家里還有5萬多塊的存款。但短短一個月不到,他負債近20萬。原來的美好生活,被徹底推翻。

“本人郭剛堂,因兒子郭振走失,生活所需,截至XX年XX月XX日,尚欠XXX伍仟元整。經雙方協商約定為XX年XX月XX日前全部還清,特立此據。”這個接連幾天都沒合眼的漢子,在數張紙上重重地將這段話抄了一遍又一遍,墨水滲透了紙背。

但這30天,僅僅是之后10多年漫漫征途中極小的一部分。1997年底,一輛摩托車,一面印著郭振照片的旗子,未和妻子商量的郭剛堂決定以特殊方式,獨自踏上尋子之路,“騎摩托車尋子,除了因為進村莊走山路方便,還因為這樣最省錢,幾十塊錢能跑好幾百公里。”

2015年3月20日電影《失孤》上映當天,45歲的郭剛堂思忖再三,有些不情愿地與數百名觀眾一起進了影院。開場幾分鐘,打扮成農民模樣的劉德華出場,相同時間出現的,是片中最重要的道具——摩托車,以及車后座上,那面用彩布制成的旗子,沒有一絲風,太陽的暴曬下,這面旗子耷拉褶皺,湊上前仔細辨認,才看到一張孩子的照片和基本信息。

影片中的劉德華還未開口,郭剛堂就紅了眼圈。怕影響觀眾,他慌忙從座位上起身,繞到放映廳側面的電梯間,蹲在地上。雙手攬住身子,因為激動抽搐著,也因有些話說不出口,他甚至不敢哭出聲,只得咬住手指,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電影中特意設置了幾處故意逗笑觀眾的橋段,當全場集體忍不住笑出聲時,郭剛堂靠在影院門口的柱子上,失聲痛哭。可那時,行人們也只是好奇地看著這位略微失態的男人,停頓一下,而后匆匆走過。

誠如電影中外表相似的摩托車,插著印有兒子照片和信息的旗子,手提袋都斷了的黑色挎包里,被尋人啟事撐得鼓鼓囊囊,還有兩件換洗衣服。再有就是一掛妻子手做的、印著烙畫的葫蘆,那是一路的盤纏。

以山東聊城的家為起點,北到漠河,南到海南,十幾年里,除了新疆、西藏,郭剛堂騎著摩托,走遍了其余所有省份,走遍了每個可能有消息的方寸天地。

只有在路上,才能證明自己是位父親。

正午時分,太陽又鉆出來,火辣辣地烤著大地。這是郭剛堂的第一站——河北邯鄲。離家四天,他決定給愛人打個電話報平安,停穩摩托車,郭剛堂一個大跨步從車上下來,輕輕地將旗子扶正,徑直走到公用電話亭。

“文革,俺到了。家里拜托恁,俺早點兒把郭振找到,帶兒子回家。”

“大姐,給恁錢,謝謝啊。”

“不要了,你留著路上找孩子用。”看電話亭大姐60歲上下的年紀,不由分說將錢推了回去。

“以后你再來邯鄲,就找大姐,管飯,不要錢。”

臨沂蒙陰,天剛擦黑,加足馬力的摩托車甩著一尾青煙,突突突地駛向一段坡路,透過后視鏡,郭剛堂發現身后有輛拉石料的車追上了自己,剛超過一點就踩剎車,司機的眼睛緊盯著車上掛的尋子旗。還在坡上,司機從窗口扔給了郭剛堂100塊錢,等車再啟動時,郭剛堂把錢從窗戶縫又塞還給了他。

貴州,六盤水,摩托車的燈泡爆了,郭剛堂正借著路燈小心翼翼地摸黑開車,身后汽車悄悄地亮起了兩個大燈,走走停停,不催亦不超車。

“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前面不到20公里就是縣城,我幫你照亮,你繼續開。”開車人使勁地撓了撓頭,努力想打消郭剛堂的疑惑。

深圳,修車鋪小伙子阿峰。為了省錢,郭剛堂的摩托車每騎到5000公里才換一次機油,阿峰見狀,“你看車的鏈子,鏈輪全都磨損了,我幫你換成新的。”心急的郭剛堂次日就要出發到福州,途經蒲寧,但國道在修路,阿峰謊稱過去買配件,順便帶他過去。高速路上,細心的阿峰特意讓郭剛堂在內側騎車,而自己,在外側保護他的安全。

2011年深秋,有志愿者提供線索,山東蒙陰有個跟郭振年紀相仿的孩子是被拐去的,當地警方告訴郭剛堂,這孩子左腳上有一塊傷疤,“左腳上的傷疤正是郭振最明顯的特征。”endprint

好像離兒子更近了。這是十幾年后的苦盡甘來嗎?郭剛堂問自己。

出DNA比對結果的當天,郭剛堂在屋里踱著步,努力保持著臉上的平靜。可實際上,他的手因緊張變得汗津津的,盼著,盼著。原本說中午電話告知,一直到下午4點,電話鈴才響起。

“抱歉,不符合。”

張文革舒了口氣,起身與丈夫四目相望,眼淚就順著眼角的皺紋流了出來。許久,郭剛堂說了一句:“俺明天還是去趟吧。萬一DNA弄錯了咋辦?”

見到孩子的一刻,郭剛堂撲上去,想解開孩子左腳的鞋帶,卻被男孩一把推倒在地。摔得生疼,郭剛堂醒了。他悻悻地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目露仇恨的少年幸虧不是兒子。

臨走之前,郭剛堂拉著妻子給孩子的養母跪下,說謝謝她讓孩子還活著,不愁吃穿。

兒子走失的第二年,郭剛堂騎到河南,兜里只剩一毛五分錢,餓得心慌就找了一家面館,老板看著面善,郭剛堂小聲問:“您能不能……”語塞,眼淚上涌,郭剛堂扭到旁邊攥緊拳頭捶地。多年后回憶起那個場景,他難過得一下紅了眼圈。

在那之前,他是村子里最出息的后輩,上世紀90年代末,一天就能掙兩百多塊。他模樣不錯,自小人緣好,又有一副好嗓子,有次在歌舞團下鄉表演時湊熱鬧,連唱帶跳《冬天里的一把火》,甚至有歌廳老板想挖他過去唱歌。

在那之后,他的體面,連同他20多歲時可貴的自尊和志向,一起消失殆盡。兒子丟了,春節失去了意義。“大過年的,郭家一點兒紅色都沒有。”大年初二,串門的鄉親搓著手從郭剛堂家出來,“爐子都不生,凍死個人。”

某年冬天在東三省,零下30幾度,還沒騎行前,郭剛堂看著地圖上兩個鎮子間離得很近,給妻子報了平安,說兩小時就到,可那一夜,張文革都沒再接到他的電話。原來,雖然地圖上乍一看很近,但真騎起來,荒野里一處人煙都沒有。

“怕嗎?”“怕找不到郭振。”

風刮在臉上像刀割,手指上裂開口子,血就順著口子滲出來,鉆心地疼。半夜實在騎不動了,躲在一個小土堆后休息,陣陣困意襲來,郭剛堂知道一旦睡過去人也就沒了,他隔著厚褲子掐自己,再不濟,就在曠野里蹦著跳著取暖,睜著眼睛挺到天明。

“想過放棄嗎?”“只有一次。”

暴雨不由分說地突襲而至。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風和雨又好像聯合在一起,追趕著閃電,整個大地都好似籠罩在茫茫大雨之中。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往頭盔上抽。山路上,摩托車推不動,雨水灌到頭盔里順著頭皮滴答滴答往下淌。悲從中來的郭剛堂望著大別山,在心里罵,老天爺,命運待我如此,這雨難道就不能停?風就不能止?我無欲無求,只盼著逃過此劫,找到郭振。

老天爺沒聽到他的牢騷和渴求。北風呼號著將郭剛堂和摩托車齊刷刷拍在山路上,他護住頭,下意識地把旗子攬在懷里,所幸路一側有一排一尺多寬的水泥樁,不然掉下去就是懸崖。郭剛堂卡在水泥樁中間望著懸崖,突然意識到,其實跳下去把一切了結也挺好的,“割舍不了孩子,但感覺走投無路。”

懷里的旗子露出半截,在風雨里飄搖著,好像發出孩子般稚嫩的聲音。他幻聽了,那聲響像是郭振在說,“爸爸別難過,我一直在你身邊。”“兒子,你在哪兒?爸爸帶你回家。”

天涯海角,不管摩托車換過多少輛,不管身后的旗子換過多少面,這句話一直用最大的字體印在最醒目的位置。騎行的時候,郭剛堂喜歡聽身后旗子抖在風中的聲音,他覺得,兒子并未走遠。

郭剛堂說上幾句就不自覺地嘆息。乞討、流浪,為了省錢找寺廟、道觀借宿。刻意刁難的飯館老板、不知天高地厚的街頭混混、橋洞里追著占地盤的流浪漢,郭剛堂對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刁難、挑釁、嘲諷都視而不見,他怕因為沖突耽誤找孩子。明明笑不出來,也要硬擠出張笑臉,苦笑著求這一路上的人行個方便。

“唯一一次大沖突是在河北,我路邊吃飯時碰到幾個醉漢,原本挨了幾下打、幾句罵可以忍過去,但對方竟把旗子從摩托車上扯下來,在郭振的照片上狠狠地跺了幾腳。”推著摩托車走著走著,郭剛堂越想越不對勁兒,“侮辱我不要緊,怎么能欺負孩子?”他折回去和醉漢撕扯了起來,最后竟也讓他們落荒而逃。很多人勸過,不如重新開始。雖然后來又有了一個孩子,但郭剛堂無法騙過自己。

2016年7月,張寶艷在云南與200多名失蹤兒童家長見面,圖為張寶艷正安慰激動的尋子家長

鐵哥們兒付成曾勸郭剛堂,“也該顧顧家里。”但話音一落,郭剛堂的那張臉,從木然到失落,“怎么能讓我放棄找郭振?”他不解,就連妻子也不能完全釋然,但張文革沒阻攔過丈夫,她知道根本攔不住:“最初幾年,就是目送丈夫騎上摩托車出門,然后在安了電話的鄰居家等著電話線那頭報平安。”

“那些年皮肉上遭受的痛苦更像是贖罪。只有在路上,我才覺得自己像個父親。”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把自己劈成兩個。一個在路上繼續尋找大兒子,另一個則留在老家,陪伴父母妻兒。郭剛堂的內心無比糾結,一邊是尋找未果帶來的巨大失落,一邊是家庭中缺失丈夫、父親、兒子的巨大遺憾。

三年前臨近春節,16歲的二兒子郭偉跟老爸打了場籃球。個子不高的郭剛堂年輕時練就了投三分球的本事,可1米83的郭偉對籃球一點兒都不懂,郭剛堂一條條跟兒子念叨年輕時熟稔于心的技術要領。示范了幾個三分后,郭偉邊鼓掌邊感嘆,“爸,我都不知道您原來這么厲害。”這一句話讓郭剛堂內疚不已,他不僅會打籃球,游泳也不錯,如果能陪在兒子身邊,會給他一個完整、快樂的童年記憶。“可我居然陰差陽錯十幾年,缺席了兩個孩子的童年。”

“能放下嗎?”“短時間內真做不到。”有任何聽來的、看來的消息傳到耳朵里,一腳油門、一張車票又出去了。endprint

還記得19年前,郭偉出生時,郭剛堂第二次站在產房外,那一聲劃破寧靜的啼哭,逼迫他短暫地進入了現實生活。但不久,便又陷入尋找失子的執拗中。

對于第二個孩子,張文革幾乎搭上了自己的全部時間,除了養育,她更擅長教育郭偉,“孩子,別人欺負你,你不能還嘴,更不能還手,因為那樣可能更吃虧。”郭偉自小長得高,小學時比同齡的大多數孩子高一頭,但當年他常常被瘦小的女孩子欺負。

唯一一次挨媽媽的打,是自己十幾歲時有次去同學家沒告訴她,心急火燎地找到時,被巴掌扇得火辣辣地疼。這些細節,郭剛堂并不知曉,這是后來一次做節目,張文革流著淚講出的。

十幾年來,夫妻倆一直為郭振的下落殫精竭慮,有時難免會忽視對另一個兒子的關愛。一次,郭剛堂從外地回來,張文革和他去學校看住校的兒子。學校是市重點,大部分學生家庭非富即貴。正是午飯時間,孩子們正攀比著自己豐盛的午餐。

孩子們三個一群,兩個一伙,享用著美味佳肴。郭剛堂在人群中費力地找到郭偉時,他正拿著一個發黃的饅頭,盤里的青菜綠得扎眼,郭剛堂問自己,“我這么做,對嗎?郭偉應該和我們一起受委屈嗎?”他借口去洗手間,其實是躲到操場角落里捶胸頓足。幾年前,一幕幕場景浮在眼前,不停地刺激著郭剛堂的神經——

在江蘇連云港,問了一家旅店,太貴,4歲的郭偉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我們找便宜的地方去吧。”如今,郭偉也長大了:“爸,我和您一起找我哥。”2016年夏天,郭偉順利考入鄭州的一所大學,閑暇時,他兌現著當年給父親的諾言。

這些曾讓郭剛堂感動不已,卻又天經地義的記憶碎片,剎那間都成了玻璃碴,戳在心上:“丟孩子的是我,不是郭偉,他怎么能跟我們一起受罪。”

郭剛堂恨透了人販子。他甚至有點生氣地批評導演陳可辛的作品,“電影《親愛的》導向有問題,那絕不是真正被拐兒童父母的心理訴求,大眾怎么會同情養父母?誰會舍得把孩子賣掉?明知故犯就是犯罪,人販子就是罪犯,就該狠狠批判,法律理所當然該嚴判。”

他甚至將這一鏈條概括地歸結為:偷、販運、中介、買家、合法化。“讓我們恨之入骨的‘偷,不偷何來‘運,推動販賣環節的‘中介,沒有‘買賣,就沒有拐賣,管理部門不作為,對拐賣視而不見,變相將其‘合法化。”

雖然恨得牙根癢癢,但他心里也承認,這些買家,養大了很多“來路不明”的孩子,讓他們有家住、有飯吃、有衣穿,“也許其中有一個就有我家郭振,所以我跪了。”

這一跪,似乎是與騎行歲月的告別。

那之后,郭剛堂又去了浙江,騎行超過一萬五六千公里,仍是一場空,那是他最后一次長途騎行,以失望告終。

他不得不說再見了。

猶記得《失孤》結尾,劉德華騎著摩托車繼續上路,畫外音是禪師開導他的話:他來了,緣聚,他走了,緣散;你找他,緣起,你不找他,緣滅;找到是緣起,找不到是緣盡。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各有其因,各有其緣,多行善業,緣聚自會相見。

郭剛堂喜歡這個結尾,很多次借宿禪院的夜晚,同樣的話,他聽過很多遍。一位方丈曾說,父子是債,有討債有還債,無債不來;夫妻是緣,有聚緣有散緣,無緣不聚。這么多年,重新審視,郭剛堂慢慢理解了這種關系,子女帶來的這一生,終將由自己背負。也許,該換個活法了。

或者,是那一路上的超過100起車禍,10多起當場死亡,其中騎摩托車的6個,全部喪生,這讓郭剛堂不寒而栗。

他決定,換個方式找郭振。

回家后,郭剛堂病了大半年。那也是張文革十幾年中跟丈夫待得最久的一年,手牽手出門散步,用更多的時間陪孩子,就像尋常百姓家那樣。那段日子,家人給了郭剛堂更多曾經沒有在意的溫暖,但郭振仍在另一端扯著,這端安穩祥和時,郭振的模樣就會浮現出來,一直是兩歲時的樣子,走路還不穩,晃頭晃腦地找他抱。他可以做到不騎摩托車離家,卻放不下繼續尋找郭振。

這是電影中劉德華的特寫鏡頭:布滿皺紋和泥垢的臉,暗淡空洞幾近呆滯的眼,提到孩子隨時灑落的淚,開口就能訴說出自己十幾年經歷的艱難。

當影院內燈光熄滅,郭剛堂來不及收拾悲傷,匆匆走出影院的門,隨后,他被一波洶涌而來的媒體包圍住。那是他的機會,也是郭振的機會。郭剛堂說,在山東,曾有媒體提要求,希望他能再騎上摩托,展現一下當年騎行的鏡頭。“我不愿意,但都照做了。我是在演,但如果這樣的鏡頭能幫我找到郭振,我愿意天天演。”

郭振剛丟的那兩年,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小品火遍大江南北,當時郭剛堂還是農民,有著最樸素的愿望:“要是湊上兩三百萬,讓明星說一下孩子的信息,也許兒子就能回家了。”數年后,這個心愿,由自己年輕時的偶像劉德華實現了。讓郭剛堂既生氣又懊惱的是,電影宣傳方本來答應讓他協助電影宣傳,郭剛堂打算得很好,這樣可以跟全國觀眾說一下郭振的信息,但上映前三天,宣傳方告訴他不用去了,沒有理由。

采訪中郭剛堂再三請求,兒子的信息可不可以在文章中體現?雖然接受過的采訪不勝枚舉,他還是希望把信息再寫一遍:郭振,今年24歲。1997年9月21日,2歲半的郭振在山東聊城開發區被拐。孩子左腳小腳趾和腳面之間有燙傷的疤痕,兩只耳朵外側有明顯的尖尖。

郭剛堂愿意講在路上的故事,來自南京的志愿者多次給他加油卡,“大哥,你想用的時候就用,別省著。”主持人魯豫曾在春節前寄給郭偉一件羽絨服,孩子興奮地告訴郭剛堂:“爸爸,我也穿上帶氣兒的棉襖了。”除了家人,這些陌生人,給予郭剛堂莫大幫助,他開始力所能及地幫助和自己一樣遭遇的父母。2014年秋天,兩年奔波,天涯尋親協會成立,這釋放善意的過程給了郭剛堂很大慰藉。

郭剛堂最怕別人問他,“你幫過多少孩子找到家?”這沒法回答。“我也害怕,全國那么多丟孩子的家長,都來讓我幫忙找孩子,我有心無力。再有就是,那些養父養母們都恨死我了,覺得我破壞了他們的平靜。”20年里,在每個明天到來之前郭剛堂都對自己說,“也許明天,郭振就回來了”,但“明天”至今也沒來。endprint

幾年前,一位大姐告訴郭剛堂,她通過DNA比對成功,已找到兒子,“我拿著電話就哭了,我替那些團圓的家庭高興,也更希望,那個團圓的是我。”他坦言,自己并不偉大,而是出于無奈,缺乏在磨難后立即重新開始生活的勇氣,所以才有了那些年的經歷。

電影里那個叫曾帥的孩子最終找到了家人,結局圓滿。但現實中,這樣的場景幾乎沒有。溫情,只是人們最愿意相信的部分。郭剛堂認識的一對夫婦,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孩子,怕影響他考大學,兩口子忍了將近兩年不認兒子。高考結束,兩人在考場外等他,應該是溫馨場面收尾?錯了。父母們見面,大打出手,并不知情的孩子幫著養父母打親爹媽,這才是現實。還有一位失子的大姐,她看郭剛堂天南地北地跑,對他說,“兄弟,你能不能幫我找孩子,我現在每年能掙一百來萬,等我退休了,我再跟你一起找。”這也是現實。還有的溫情要靠齷齪來支撐,有位大姐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找遍了全中國,“剛丟孩子時,有騙子說他知道孩子的下落,條件是與這位母親睡覺,這成了她一輩子的噩夢。”

這何嘗不是郭剛堂的噩夢。早幾年,他在荒無人煙的大山里騎摩托車,寂寞了就大聲喊幾嗓子,無處發泄時最愛唱齊秦的那首《北方的狼》。日子再難,活著的,總要過下去,因為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一場考試,只不過上天給了郭剛堂最難的一張試卷。

楊海軍也想有像郭剛堂一樣的父親,即便無果,卻一直沒放棄尋找。

黝黑面龐,一臉胡茬,破舊的帽子下是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尋家是楊海軍一生的愿望。在他關于家的記憶里,那是一間坐落在三面環山的農房,一口裝滿井水的石缸,鄰居曾被牛頂瞎了眼睛。還有,自己最愛吃的是辣椒蘸豆腐。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因為貪玩上了一輛車,下車后已是天黑,一男一女將他帶上火車“找媽媽”,下車便是安徽蚌埠。大約是知道這孩子養不住,幾個月內,他被輾轉送了三個人家。“挨打”,是楊海軍小時候的關鍵詞——每一次他都會跑,但被追回來后他都會遭遇一頓暴打。某個下雪天,他挨打后被綁在外面凍了一夜。那家人盛怒之下說:“找家就去四川找!”打他的人叫崔鶴海,是村里會計,“這輩子也忘不掉他”。

被驅逐的楊海軍成了流浪的孩子。白天靠在火車站撿酒瓶換饃吃,晚上就窩在公園的長凳上睡覺。長大后,他四處打工,當過幫廚,做過包裝工,給人放過牛,還在新疆摘過棉花,扒火車回川尋找記憶深處的“辣椒蘸豆腐”。

“家附近,有個帶‘陽字的城市。”12歲時,他扒火車到了四川綿陽,連找幾天,錢花光了,不得不回到安徽,而孩童時代關于家鄉和父母的一些模糊的記憶,也堅持帶在身邊的一幅草圖上。后來,他每次打工湊夠幾十元錢,就坐火車到廣東、福建、新疆、上海、南京、廈門、云南尋找線索,但很快都被他排除,“那里根本沒有辣椒蘸豆腐,吃穿更和我記憶中的不大一樣。”

每到一個地方,楊海軍就把口音改為了當地口音。這個三十多年前被拐賣的男孩,如今是個操著一口混雜各種方言的中年男人。因為一直沒有戶口本和身份證,他的人生似乎處處都是禁忌:他外出只能扒火車、不能坐飛機、找不到正式工作、更不可以登記結婚,甚至在受到人身傷害時,連報案的資格都沒有。數十年來,從法律意義上看,這個叫楊海軍的人并不存在。2008年,楊海軍帶著女朋友到四川江油定居,在鄉下租房,靠走鄉串村賣些二手衣服為生,月收入僅為1000多元,但他并未停止尋家的腳步。

2015年12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九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解決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的意見》。但時隔兩年,這個沒有戶口、沒有親戚、不知道自己生日和籍貫,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真實姓名的男人依然無處落腳,這份象征性的文件,并未改變這個暫且被稱為“楊海軍”的人的命運。

雞年春節,剛剛下過一場雨夾雪,天地變得一片潔白,小草和枯花敗葉都變得簡單安靜。四川江油城郊,幾只麻雀在小河邊的竹林里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著。望著成群結隊的鳥群,楊海軍有些感慨。竹林后面,就是他和女友租住的小屋。三層樓房,他的家占了整個第二層,“這些木頭、老舊的收音機、鐘表、從干洗店收來的舊衣服,以及假的銀圓、仿古錢幣,都是從四處搜羅來的。”如今,走街串巷的販賣,是楊海軍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幾年前,街坊送給他一條黃色的博美犬,“多半和主人走散了,也可能流浪了一陣子。”總之,小狗跟著他回了“家”,家里也不至于那么冷清。

你就叫“幺兒”吧,楊海軍摸摸小狗的頭,算是定下了名字。當地人一般把該稱呼給小兒子,以示親昵。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在這些最基本的個人信息里,楊海軍唯一確定的可能就是性別,按照他去養父母家的年齡推算,大概四十四五歲。

記憶中,楊海軍還有個哥哥或姐姐。母親改嫁后又生了妹妹,臘肉是家中常備菜。“一次,我媽從外面買東西回來,問她是哪里買的,她說的地名里帶個陽字。”至于是什么陽,楊海軍不記得了。綿陽?德陽?資陽?或者江陽?旌陽?簡陽、金陽?志愿者掰著手指啟發他,搖頭,還是搖頭。再或者,他的家在重慶、湖南,也說不準。不管怎樣,楊海軍認定四川就是自己的家,盲目地尋找著親人。

說他盲目,是因為他大多數時間全憑自己。1998年前后,楊海軍在安徽蚌埠流浪時遇到一位叫王小東的刑警,“要不是他,就沒有我的現在。”

那時,楊海軍剛剛從新疆回來,晚上跟同伴在旅館入住,前腳踏進門,后腳就有人高喊“抓小偷”,習慣流浪的楊海軍拔腿就跑。

“別動!把手舉起來!”楊海軍小跑著逃到了小區門口,剛長吁了口氣,被王小東一把摁住。

“反正是流浪兒,干脆送到勞教所吧。”被冤枉的楊海軍在勞教所不吃不喝,以絕食抗議。他面對聞訊趕來的王小東道出原委:“那700塊錢不是我偷的。”

1998年前后,在王小東的幫助下,楊海軍在派出所做起了廚師。青椒炒肉片、熘肝尖、西紅柿炒雞蛋,這是他四年廚師生涯中最拿手的菜。刑警隊不但發工資,王小東還自己掏腰包給他錢。那段時間,他交了女朋友。2002年,女兒出生了,望著女兒的笑臉,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一汪水,流走了。在未和家人團圓之前,或許,只有這個孩子能證明,她的爸爸叫楊海軍,曾在這個城市流浪。endprint

“日子就此好過了?”“更難了。”楊海軍苦笑。“唉,說起那天,我應該把女兒帶著的。我去廁所解了個手,她把孩子抱著跑了。找了好久沒找到,等我找到的時候,她跟別人已經結婚了。但我虧欠她的確實太多,因為我一無所有,就是兩手空空,什么都不能給她。所以她怪我也是應該的。”

2008年,在安徽阜陽一家飯店做廚師的楊海軍,認識了現在的女友賈節花。“他告訴我,自己還有個孩子。他既沒身份證,也沒戶口,我遭遇和他差不多,一起搭伙過日子嘛。”兩個人交往一段時間后,打算南下廣東收廢品賺錢,但沒有身份證的楊海軍,慌張之下,帶著賈節花上錯了火車。

“趕緊下車,沒票上什么車!”

列車長發現兩人的身份不明,喝聲把他們轟下了火車,一摸兜,楊海軍的臉變了色,囁嚅著問女友:“就兩塊五毛錢可咋活?”

將錯就錯,兩人聽從命運的安排,在四川江油落下腳來,一邊拾荒度日,一邊繼續尋親。在長達三十余年的尋親過程中,楊海軍見證了中國社會的急劇變化。“寶貝回家”的志愿者趙先生,三年前開始接手楊海軍的案例,“像楊海軍這樣的情況,比較少見,而最大的困難來自單向尋親。”

家鄉的名字帶“陽”字,人們常吃的辣椒蘸豆腐,被牛頂瞎眼睛的鄰居,“這些信息看起來都比較準確,但找的時候難度比較大,信息都很模糊,這可能就是他的家人沒有尋親。”

父母為何不尋找自己?楊海軍說,想過這個問題,但從來沒有埋怨過親人。

他常常這樣想:“也許在我走丟的時候,父母找了很久沒找到,以為我掉到河里被大水沖走了,而我的兄弟姐妹聽父母說我被大水沖走了,他們也是這種想法。我母親特別疼我,我不相信她不找我。”

但也許,這只是楊海軍的自我安慰。在那份《關于解決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的意見》文件的影響下,2016年,全國又有143.5萬無戶口人員登記上了戶口。有專家稱,這次改革,既立足當前解決好現有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又著眼長遠防止形成新的無戶口問題。《意見》出臺后,中央各政策主管部門按職責分工,對與《意見》精神不一致的政策措施進行集中清理,該修改的修改,該廢止的廢止,全力推進解決無戶口人員落戶問題。公安機關同步深入開展摸底調查,堅持發現一個解決一個,分類實施無戶口人員落戶政策,切實維護每個公民依法登記戶口的權益。而據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發現,全國有1300余萬人沒有戶口,通過一份名單發現,四川省仍未列其中,楊海軍亦不在解決“黑戶”范圍之內。“如果有一天江油市政府幫我落戶,他們也有很多考慮,比如如何確定我是四川人?落戶哪個市?哪個地方接收我?”

楊海軍在尋找父母的同時,也是在尋找自己。其實,戶口問題并不是他面臨的最大困難。戶口只是法律身份的認定,他最在乎的還是社會身份認同。

每逢春節,楊海軍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看到萬家燈火,看到團圓的飯桌,看到街邊高高掛起的紅燈籠。那燈,沒有一盞是為他點亮的;桌上,也沒有屬于他的一副碗筷。紅燈籠,亦照不亮他回家的路。而眼前,炭火燃起的光、剩菜剩飯的腐敗味道,耳畔響起的那首《我想有個家》,他不禁想:“哪怕在夢里喊一聲爸媽也好,要是再能吃上一口媽媽做的飯,再苦我都認。”

即便如此,楊海軍仍然是流浪兒圈中的傳奇人物——

“這飯你還能吃嗎?”

“楊哥,這飯是要的。”

“這錢你拿著,也不多。”說著,手上戴著手表、兜里揣著手機的楊海軍將600塊錢塞到了火車站流浪兒手中。

那是他最好的時光,僅收古錢幣,一天就能賺至少500塊。但回到家,陰郁一如往常,“沒有身份證,無法辦理機頂盒,連電視都不能看。”甚至無聊時,楊海軍跑到大街上,看到有些路邊打牌的家長,把孩子放在一旁不管不顧,“我都會上前提醒他們,看好你的孩子。”盡管好心,但這樣的提示總會遭來幾個白眼。

已為人父的楊海軍,不僅承擔著為自己找家的使命,更擔負著經營好當下生活的責任。女兒15歲了,既然向上找的希望渺茫,那就得向下寄托希望。

李靜芝很早就聽說過楊海軍的故事,特別是那段:“幾個月內,他被轉送了三個人家。每一次他都會跑,但被追回來后他都會遭遇一頓暴打。一個下雪天,他挨打后被綁在外面凍了一夜。”李靜芝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嘉嘉,你到底在哪兒?

通往寺院的大門微微虛掩著,厚重而高大,裸露著木紋的青筋。天色已近黃昏,慵懶的夕陽斜灑光輝,院中的一切愈發顯得幽遠寧靜。門正對的長廊擺著一張寬大的案幾,案幾盡頭站著一位身著粗布麻衣的短發女人,正神色嚴肅地雙手合十默念著。

大大小小的寺院,李靜芝去過不少。譬如西安大興善寺,她從城西出發,倒地鐵坐到小寨站下車,再徒步走200米,寺院安靜如初,窗明幾凈——從這樣的古色窗戶里向外打量,世界看著也會發光。

發光的時刻僅僅是一瞬。她慢慢俯下身,微閉雙眼,默默地念著什么,眼角在夕陽的映射下閃著晶瑩的光。

改變命運的消息來得毫無征兆。李靜芝現在還記得那是28年前的一天,在西安西大街金陵酒店里(現陜西省地方志館附近),李靜芝兩歲半的兒子毛寅找爸爸要水喝,兩分鐘倒水的工夫,孩子不見了,悄無聲息地失蹤。正在外地出差的她接到單位一張兩字電報:速回。當天,李靜芝從太原一路站回西安,“站了十幾個小時,在車上我一直忐忑不安,想著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千萬不能是我的孩子,發生所有的事情我都能接受,但不能是我的孩子。”等她回到家才發現,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孩子丟了。家人與親朋好友已經尋找了一整天,也沒有消息。李靜芝心存“幻想”:酒店厚重的門,兩歲多的孩子根本推不開,門外有七八個臺階,他不能走下去,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小名叫嘉嘉。或許是誰開玩笑,說不定兒子一會兒就回來了。

又想起出差那天。早秋,小雨淅瀝,早上愛人送他去幼兒園,嘉嘉一直抱著李靜芝的脖子不愿意離開。endprint

“嘉嘉要勇敢,像解放軍一樣,不哭。”李靜芝彎下腰,摸著兒子的頭說。

她還把孩子從車上抱回房間,給他戴了一頂解放軍的大檐帽,戴上后便停止了哭聲。

7點多鐘,兒子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出發了。李靜芝微笑目送著,孩子依偎在愛人身后,爺兒倆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很快,兩人的背影就看不見了。

但快樂是短暫的,隨后是漫長的苦痛。這一日,正是苦痛開始的時間節點:兒子毛寅丟了。

李靜芝已經想不起那天是如何回的家。家里的地上擺著孩子的鞋,床上放著孩子的衣服,但想到再也看不到孩子,聽不到他叫“媽媽”,李靜芝猛然回過神兒,夫妻倆對視了一眼,還沒等愛人開口,淚眼婆娑的媽媽就喊起來:“嘉嘉呢?怎么沒一起回來?”

“媽,我們肯定能找到。”李靜芝揉了揉脹得發酸的眼,帶著哭腔回答。

“好,我也跟著去。”媽媽說完,看著女兒,兩人點點頭,始終沒和愛人說話。

孩子丟失的前半年,李靜芝印了10萬份尋人啟事,在家人和朋友的幫助下,以西安市為中心散發到周邊縣區。她邊走邊貼,到有廣播站的地方就去廣播播放尋人啟事。見了胡同就鉆,見門就進,常常是嗓子喊啞了,腿走不動了。“我把西安市周邊的所有地區幾乎翻了個遍,一無所獲。”她感覺孩子可能被拐到外地,于是又在外省市的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啟事。

“最開始我們抱著特別大的希望,每次都感覺這個線索就是真的。但總是事與愿違。最煎熬的是期盼線索,會帶來希望,但又很害怕去落實,因為找到最后發覺都不是。在希望和失望中循環往復,心理難以承受。”

特別是兒子剛丟的時候,李靜芝在核實線索前都會買玩具、買好吃的或新衣服,希望這個孩子就是嘉嘉,然后把他接回來。

有時,李靜芝感覺兒子就在附近,希望最大的一次是在陜西商洛。那天她從西安趕到商洛已是晚上8點多,找到養母家——

“前幾天到你家的孩子是這個嗎?”

“是,就是。”

幾乎是每分鐘一百下的心跳,對方卻又說:“孩子早在兩天前被送回西安了。”

立刻啟程,回到西安已是第二天凌晨3點,由當警察的同學幫忙,并不難找到對方租住的地方。

李靜芝從懷里的口袋掏出照片,用力咬了咬嘴唇,問:“您家房客是不是抱著這樣一個孩子?”“是,但孩子被送走了。”

一家人開車去了安康,再從安康追到漢中,又輾轉找到四川,終于見到了孩子。結果,仍不是兒子。李靜芝從希望的頂點跌入絕望的深淵,開始精神恍惚,難以自控,耳邊出現嘉嘉的呼喚:“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躺在床上,有時會突然坐起來,下床就朝門口跑。

血壓只剩下40,李靜芝不得不住進醫院調養。“這次住院對我最大的改變就是,要把悲傷轉化成動力,只有這樣我才能堅持下去,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繼續找嘉嘉。”

與1米65身高不相稱的,是李靜芝柔弱的外表。

那是一段段希望與失望并存的旅途。破舊的大巴車行駛在公路上,金色的牧草、旋轉的風車、疾馳的駿馬在兩側不斷后退;輕快的音樂中,李靜芝在車里靜默、思考。

她拉家常般向坐在身邊的人敘述兒子的特征:小時候眼睛單眼皮,一笑是彎彎的,頭上兩個旋,偏左側的那個可能沒了,頭發有點自來卷,右耳朵與頭發的位置有個拇指蓋大小的胎記,會隨著頭皮長大,但不會消失。習慣動作是喜歡蹺著大拇指,特別是右手的。

李靜芝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流淚,只是皺著眉頭,“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哭一次,大病一場。”

對于丟失孩子的母親,再普通的夢想,甚至包括兒女親情,都未必能夠一一實現。李靜芝覺得,自己的生活并沒那么重要,但不能讓母親“在地下也不能瞑目”。

李靜芝的生命曾經充滿希望。更年輕一些的時候,她在夜校上課,偶然懷上了孩子。后來兒子長到一歲時,舞會上男同學請李靜芝跳舞,剛剛會喊媽媽的嘉嘉皺著眉,沖男同學揮起了小拳頭。講起這段往事時,李靜芝朝寫字臺上兒子的照片看了一眼,故事遠遠沒有結束。

所有關于兒子的物品都在透明柜子里,李靜芝低著頭看過去,玻璃上沾著些她的手紋和汗跡。她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變得越來越鎮定,我已經準備好去面對殘酷的命運。為了孩子,我會堅持著生存下去。”

寫下這段話的第三天,1989年臘月二十六,李靜芝輾轉收到一封來自河南珙縣的電報,字里行間描述的孩子與嘉嘉相似度極高,按捺不住的李靜芝和愛人連夜出發了。滴水成冰,那天是小城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大雪從清晨下到了暮色降臨,偶爾有幾個捂著耳朵的行人從車站跑過,路邊“春節好”的紅色條幅,不時在寒風里發出“嘩嘩”的聲音。

“你看,這是你的孩子嗎?”第二日,縣公安局民警帶著李靜芝夫婦實地辨認,兩人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繼而失望地搖搖頭。如同失去最后一根稻草,疲勞至極的李靜芝痛苦地扯著頭發。“回去吧。”大風愈刮愈猛,白雪皚皚的天地間,一對相互攙扶著的夫妻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轉眼臘月二十八,孩子仍沒下落,李靜芝提議不回家過年,兩人在路上買好足夠幾天吃的方便食品,回到旅店服務員卻讓他們抓緊收拾行李,因為春節放假,正月十五后才上班。

“臘月三十,我和孩子他爸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西安。那是嘉嘉被拐的第一個春節。”

到家了,幾乎同一時間,李靜芝和老母親紅了眼圈。“這一次不是他,也許下一次就是。” 大年初二,孩子奶奶家的團圓飯,老人在孩子的位置上特意留了副碗筷。

李靜芝開始意識到,從最初的被拐、尋找,自己正面對著“一件無比荊棘、難度極大的事情。”這個普通的媽媽沒有別的資源,她把所有的無奈,都寫在了微博里。

在廣為轉發的一條微博中,她寫道:過節了,節到了,我們的心也碎了。月圓了,月亮了,家難團圓心痛了。生離比死別更悲苦,不知孩兒何時把家還?

李靜芝的故事打動了很多人,一位網友評論說:“看了故事,我的心每一天都在揪著。太心疼你了,28年,是什么樣的煎熬啊!我也是媽媽,再堅持一下吧,骨肉團聚的日子定會到來。”endprint

二十八年間,每次出門,李靜芝都會帶著兒子以前的舊照,以及托人用電腦預測出嘉嘉當年可能模樣的照片。為尋子,李靜芝想盡辦法。在她52歲的時候,她甚至報名參加了一檔選秀節目,用這種特殊的形式尋子,呼喚兒子回家。在當天的參賽過程中,她拿出兒子的照片講述兒子走失的過程,淚水在她憔悴的臉上流淌,臺下的觀眾無不動容。

“我已經不必再記恨誰,也不想改變兒子生活的狀態,只是想知道兒子過得怎么樣。如果能夠,我寧愿死上十次,也不愿意經歷這漫長的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災難”。

李靜芝認為,憑借當時的堅持和努力,不可能找不到兒子,她一次次地做著計劃。最初打算用五年的時間把兒子找到,至少讓他能接受到小學教育。后來又做了十年的打算,至少讓孩子在上初中之前找到,那樣還可以作些彌補。

可二十年、二十八年過去了,在照片中長大的嘉嘉依然不知所終。但李靜芝還是在這場長跑中堅持了下來。“我不會淡化找兒子的想法,這對他是不公平的。”她帶著點倔強的表情微笑說。

有人不解,“找不到怎么辦?還不如再要一個。”

“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去爭取。”看了有些被拐孩子順利回家的消息之后,李靜芝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找兒子中特別欣慰的時候,就是見到“同盟軍”,聽他們講講后來的故事。但作為一個母親,不管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他們總會接受,只得接受。當他們真正放下、走出自我的時候,生活就會恢復從前的模樣。

這注定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相比之下,李靜芝開始記錄這樣一類父母的生活,則顯得暗淡而冰冷。

被拐20年,重見親人的邱世峰終于可以笑著回憶那些讓他刻骨銘心的童年

不過,在孩子丟失之后的日子里,大家的生活并沒有太多不同。父母們每天重復著相同又希望渺茫的生活:白天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在網站發布公告,晚上坐在桌前一邊泡論壇一邊打瞌睡,按時吞下一把花花綠綠的藥片,或者自己給自己打針。

他們的年齡普遍不大,但皮膚干癟,布滿一條一條的紋路。更多的時候,他們在路上,或母親一人,或父母同行,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天又一天的時光。

“我在這兒干嗎呢,不明擺著是等死嗎?”老張說。他由大自己兩歲的愛人攙扶著,對李靜芝傾訴。

“我這輩子怎么混成這個樣子了?”他聲音低沉地哭訴,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緩緩流淌下來。

十年前,當李靜芝和她的尋子家庭成員成立“陜西愛子聯合會”時,完全沒想到它會變成一個重大的、嚴肅的、要一輩子干到底的“事業”。這在當時聽來,并不算個正經事。大家的想法還很原始,想的是聯合起來一起找孩子。

那年,距離兒子丟失已經過去了十九年,線索越來越少。2007年4月,有一個找家的孩子通過網絡找到了李靜芝,兩人對了很多記號,包括他的記憶,但看了他的照片后,李靜芝確定不是兒子,卻偶然得知有個名叫“寶貝回家”的民間組織,登記后即可成為志愿者。當年12月,在“寶貝回家”與浙江衛視合作的一次萬人尋親大會上,李靜芝第一次目睹了上千人的尋親隊伍。亦是雨天,密密麻麻的家長冒雨舉著海報,“我又想起了我的嘉嘉,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下雨天,看到海報上的孩子,我的心很疼。”后來,李靜芝加入了“寶貝回家”,成為志愿者。

事實上,當你從沒經歷過骨肉分離時,你是不會關注這樣一個群體的。李靜芝也是。她開始關注每一張尋人啟事,電視臺的,或是廣播中聽到的,再分別與他們聯絡,然后可以一起出去找孩子。這份相互依偎的溫暖也永遠留在父母心中。

直到有一天,李靜芝無意間走進書店,看到一本繪本封面,上面寫著:“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必追。”讀了這段話,一直以來迷失在“沙漠”的她,眼前仿佛突然浮現出生機盎然的綠洲。

更為重要的是,她不再僅僅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之中,她甚至在短時間內幫其他父母找到了5個丟失的孩子。“第一個是從湖北襄樊的福利院找到的,叫蛋蛋,是西安西大街的一家丟的孩子,孩子臉上有一個明顯的胎記。”

難忘崔建東。九月深秋,無邊無際的稻田染成汪洋的金色。稻子低垂濃密,風起時,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天朗氣清,陽光正旺,天上的云,兩朵一群,三朵一隊。午后,小村口,陣陣鞭炮聲打破了這片寧靜。

“建東回家了!”幾位官員并排站在村委會旁,興奮地搓著手。一輛中型面包車停了下來,走下車的小伙子被大家伙兒簇擁著,他們笑著、叫著、跳著,似乎為這一刻的到來準備了許久。

這時,從遠處的山頭上飛奔下來一個女人,扎著灰白的頭發,揮著一件大紅色外衣。她,就是崔建東的母親,距離兒子被拐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建東小時候從貴州賣到了福建莆田,在一戶有養父、一對姐妹的家庭中長大,養父常年外出打工,家中全憑姐姐照料。受夠了同村小伙伴的欺侮,建東初中便輟學外出賺錢。到了結婚的年齡,養父問他,“你是喜歡我的大女兒,還是小女兒?”平日里受姐姐照顧有加,建東選擇了姐姐。

一日,善良的姐姐看到李靜芝在《半邊天》上做的節目,主動尋求幫助,希望愛人能夠早日找到家。憑借DNA數據庫多次比對,及建東小時候的記憶,李靜芝幫助他準確、迅速地鎖定了位置。

直到上飛機的那一刻,建東仍不敢相信。當他下了飛機,看到兩排香樟樹左右延伸,一邊盡頭是河上的一座欄桿被漆成紅色的石橋,另一邊則望不到盡頭。即便已到秋天,香樟樹的葉子依然綠油油的,蕩漾著溫柔的氣息。這是建東頗為熟悉的味道,他瞇起眼睛,笑了。endprint

他看到家鄉的那條有情致的小河,如今看來不過是一條淺淺的河流。沿岸生著些淡黃色的蘆葦。在下午的日光里,河水像是不流動的,只有幾只野鴨在里面撲騰,偶爾發出短促的叫聲。沿著村路的人家,還在自家房梁上掛起了大紅辣椒。起初,媽媽擁抱他時,建東聽著并不太懂的貴州話,似懂非懂的他含著淚水,但當父親小跑著迎來時,二十五年來尋家的委屈化作無聲的眼淚,傾注而出。

如今,出息的建東一直做木材生意,有了三個孩子,家庭美滿和睦。“后來每次再見到我,不笑不說話,那是從心里漾出來的高興,和回家之前判若兩人。”團圓,是尋子父母最卑微的愿望,帶著這份樸素的期冀,李靜芝又回到了原點。

在過去的幾年里,尋找占據了這位母親的大部分時間。回憶的過程充滿了讓她感念的故事。張運改來自陜西臨潼,小時候從陜西被拐賣到山東,為了早日回家,他兩次高考均報考了陜西的大學。2006年底,他看到了李靜芝在網上發布的尋人啟事,撥通了第一個電話。

“你是李靜芝阿姨嗎?你是丟過一個孩子嗎?”

“是。你是找家的孩子嗎?”

不到一分鐘的通話斷了,再撥回去,已關機。兩周后,運改要求在QQ上與李靜芝視頻,看五官并不像兒子,但又不想打擊他,便約了見面。

西安市東大街,中國銀行門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靜芝一下就看到了運改:他是一個很酷的年輕人,深陷的眼睛,目光通透,突出的光亮的前額,頭發剃得很短,幾乎能夠看到青色的頭皮。

“那年我4歲,媽媽給了我和哥哥幾毛錢理發。哥哥在店里打游戲,我在門口等。后來我吃了戴工地帽子的叔叔遞給我的一個蘋果,后來就不記得了。”在養父母家,一旦鬧著想回家,必定招來一頓打,以至于鄰居都看不下去了,跑來支招,“孩子啊你服個軟,服個軟就不挨打了。”

“李阿姨你知道嗎?我那會兒腿都是青的。他們不允許我在別人面前講自己的事。說一次,打我一次,可棍棒無法抹掉我的記憶。怕忘了這段歷史,每晚睡覺前我都要回憶一遍。”

在說到挨打時,李靜芝扭過身,頭低著,把兩只胳膊撐在桌面上,捂著臉,嚶嚶地啜泣著。其實,在運改剛上初中時,就給省公安廳寫過信,信中詳細寫了自己的現狀,可遲遲沒有回音。

2007年夏天,通過這些片段記憶,李靜芝幫助他在陜西其他丟失孩子的父母當中做過幾次辨認,卻沒成功。

“阿姨,我不找家了。”

“孩子,你既然知道自己是陜西的,說明一只腳跨進家門了。阿姨一定幫你找到家。”

李靜芝開始翻閱二十年前的尋人啟事。偶然找到陜西臨潼百貨公司張新民,啟事里寫道:兒子張鵬,年齡4歲半,1985年被拐,右手大拇指有燙傷。

張運改記得,小時候吃過石榴,恰恰臨潼地區盛產石榴;他的右手曾被熨斗燙傷過,哥哥的名字里帶有鵬字。李靜芝一邊笑,一邊紅著眼圈,她四處托人打聽百貨公司,又找公安局了解臨潼地區叫張新民的所有居民,“但臨潼地區有50多個叫張新民的,不可能幫我逐一查。”

2008年2月,陜西電視臺邀請李靜芝做節目。聽說記者的辦公室有一位是臨潼人,“原來,這位記者的姑姑和張新民在同一家單位,張新民的兒子確實被拐很多年,老張也走了。”

仿佛被戳中了最脆弱的部分,李靜芝的臉色瞬間變了。“關鍵時刻我卻聯系不上這孩子,電話、QQ都找不到。”無奈之下,李靜芝找到運改的同學,卻一無所獲。直到6月,他的手機才重新啟用,“孩子你再別關手機,阿姨幫你找到家了。”

回家的路在運改眼前鋪陳開來。“你看這是你兒子嗎?”李靜芝把運改拉到一個女人跟前。

還未等女人開口,運改自顧自地問:“咱們家房子中間是不是有一棵樹?”

“有有有。”

“路口是不是有一個釘鞋的伯伯,是個瘸子?”

“是是是。”

快走到家時,因為多次搬家,運改覺得有些陌生,便把哥哥叫了出去,回來后附到李靜芝耳邊說:“阿姨,不用做DNA了,這就是我家。”

哥哥也篤定地回應:“這就是俺弟弟,這就是俺弟弟。不用做DNA。”

回過神的媽媽這才嗚咽著確認,這真是兒子張鵬。“媽,我還要回去工作。”臨行前,媽媽悄悄塞給他100塊錢,這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張鵬的臉上汗水混著淚水一齊淌下來,把錢推了回去,“拿著吧。”李靜芝拍拍他的肩膀。

“阿姨,這就是我家了。”張鵬的嘴角掛著微笑。“我剛才問我哥,那天是不是你打游戲,把我帶出的家門,他點頭確認了。”找到家的生活改變了張鵬的命運,他找到了一份在公安局做網絡的工作。而此前,張鵬居無定所,2007年除夕夜,他甚至獨自坐在河南開封的大相國寺邊問自己:“我還能回家嗎?”

每每聽到這兒,李靜芝都“挺難受”,這些五味雜陳的與找家相關的數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都不及張鵬那句“媽媽的面做得最好吃”讓人寬慰。

怎么能不想兒子?這是毛寅被搶的第二十八年。這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女人,催生了一位母親最偉大的本能。尋家孩子的淚水,每一下都擊中李靜芝的心。

在李靜芝的QQ空間里,寫滿了她對兒子的思念,更多的則是一些尋親者給她的留言:

阿姨,我是從西安被拐賣到安徽的孩子,幫幫我。一片楓葉

李阿姨,您還好吧?北方天氣冷,您要多注意身體! 您的孩子:來兵

幾十年如一日,不辭辛苦尋兒回,姐你辛苦了!我們都在支持你!

李媽媽你要照顧好自己啊,還有我們呢。媽媽你從來就不孤單,還有我在默默地想念你。茂鐘祺

二十余年里,一切似乎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但李靜芝不得不直視強大而令人無奈的力量:衰老和死亡。兩年前,95歲的母親離世,“我甚至無法面對今后的生活。”李靜芝在母親走后說。但很快,不間斷的尋親孩子找到她,請求幫助。

她被很多人親切地稱為“打拐媽媽”,她說:“或許,我做的這些事,只為了阻止拐賣再次發生。”endprint

在一次節目現場,那一切也被記錄下來。那首《天使的翅膀》的音樂奏起時,從舞臺上走出九位20來歲的小伙子,個個都喊著“媽媽”出場:“媽媽,我是來兵!”“媽媽,我是……” 原來,這些都是李靜芝在尋子過程中幫助過的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她的幫助下找到了失散的家人,這些孩子親切地喊李靜芝“李媽媽”。一位小伙子,在節目錄制前十天剛剛在李靜芝的幫助下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孩子們唱給“李媽媽”聽的是改編過的《天使的翅膀》,“你是我歸途的希望,是你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你已成為我們永遠的母親。”

這是最動聽的聲音,也是最動人的時刻。親歷了多次闔家團聚,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回到了身邊,她耐心輸導,引導他們做志愿者,讓愛傳遞。盡管二十八年的尋找仍無結果,但李靜芝相信正義、相信愛。

搬離自己的家鄉,李靜芝從未想過。所以,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帶著眷戀和不舍。她終將離三秦而去,任由沉浮。不過,為了兒子,這一切都變得更加有意義。就像夢里,她清晰地看到嘉嘉朝自己調皮地扮了一個鬼臉,“砰”的一聲關上門。

“這個一直在路上的女人實在是太倒霉了。” 用律師張志偉的話來形容,“差不多每刮一陣風,都會刮到她家。”

他用34個字的簡潔語言,就講完了這個倒霉的故事:“二十八年前,李靜芝的兒子丟了,雖然找孩子的初心未改,但上天卻開了個玩笑。”

短短的一句話,卻是眾多被拐兒童家庭的真實寫照。

可只有當你從北京出發,坐上大巴或火車,走鐵路、高速路、柏油路、搓板路,換五六次車,再走幾段灰塵能淹沒整個小腿肚的山路,最后坐在那些面露哀色、目光空洞的被拐兒童家長家里時,那一句話的溫度才算剛剛升上來。

再多一點兒耐心,等張志偉翻開案卷,這個眾多倒霉家庭的故事才開始清晰起來。

“完全通過我自己力量找回來的,有50個孩子左右。”每次成功解救被拐兒童,張志偉卻高興不起來。

兩三歲的孩子“像商品一樣被租來租去”,而被抓獲的人販子,卻未受到任何刑事處罰。

八年前,公安部“打拐”專項行動還未開展,公眾的“打拐”意識淡薄,數以萬計的破碎家庭得不到有效關注和救助,人販子在“證據不足、無罪釋放”的庇護下猖獗作案。

張志偉痛心地看著丟失孩子的家長,暗下決心,幫助孩子回家。他從提供法律援助到進行心理疏導,從參與解救被拐幼兒到推動法治進程。2009年兩會期間,他直接找到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提建議,通過他們的力量將打拐聲音傳播得更遠。陸續地,一些意見以內參的形式遞上去,“第二年就有了打拐相關司法解釋。”這包括在追究刑事責任時,戶籍民警、醫護人員都要位列其中。

最大的問題莫過于立案制度。影片《親愛的》取材于彭高峰2008年至2011年的三年尋子事件,他的兒子3歲時被人在家附近強行抱走。影片中,演員黃渤在兒子失蹤后去報案,警方告知需要失蹤24小時后方能立案,這句臺詞引起網友熱議。早在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下發《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意見》,其中規定,接到兒童失蹤或者已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的婦女失蹤報案的,公安機關應立即以刑事案件立案,迅速開展偵查工作。不屬于自己管轄的,應及時移送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處理。“即失蹤一律照刑事案件來處理,對家長來說是一個重大突破,這表明國家將動用大力量尋找失蹤兒童,并且將追究當事人責任。”

這在電影《親愛的》導演陳可辛看來有些驚訝,這似乎逾越了某些規定,但人性化的做法,保證了將在黃金4小時內有最大的幾率找回孩子。如果大于這個時間,買賣跨省交易似乎便利得多。

“但老實講,小孩子跑到隔壁二嬸家吃飯,沒打電話,你又去報警,那公安怎么辦?”

張志偉沒想到,這個問題居然是在央視錄節目時,一位警察黑著臉提出的。

“那我們每天不用做別的了,找孩子就好了,這是浪費警力。”

“雖然你的工作重心有偏向,但作為納稅人來說,更愿意你把錢花在刀刃上。”張志偉有些氣憤地回應。

放著命案不破,為什么要破拐賣兒童的案子?站在警察的角度,這似乎是個問題。線索少得可憐,拐賣往往是瞬間之事。即便拿出監控錄像反復看,先要確定畫面中的人是誰,再從違法犯罪這些嫌疑人里找,最后再從監獄的犯人中辨認,一次竟指認出是犯人家的鄰居。

怎樣能讓警察第一時間幫我們找孩子?有人問。

“多為警察解決困難,呼吁國家給警察配編制,解決必要的經費問題。”張志偉意識到,警察就好似是一條紐帶,維系且平衡著這鏈條上的絲縷關系。

十四年前,張志偉還是蘭州一名刑事審判法官。

當時,他負責審理一起殺人案:兩個剛滿18歲的男青年準備在蘭州火車站偷竊,因乘客同時被其他“同行”盯上,雙方發生沖突。二人拿出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出手捅了對方,最后“同行”因失血過多死亡。

庭前會見,張志偉與兩名嫌疑人細聊后得知,二人從小都是孤兒,常年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之后混跡在蘭州火車站附近,撿拾、偷竊。當時張志偉不過26歲,作為城里長大的孩子,他第一次得知,社會上竟還有這樣的群體。

像是突然間被一股無形力量推入了“打拐”的大門。張志偉形容。

“悲劇發生的原因是不是因為他們缺少關愛和幫助?”張志偉思考著。2008年,張志偉辭去法官工作,留京成為一名律師。當時,有零星幾位“家庭尋親”的志愿者找他尋求法律援助。

“當時社會對于拐賣認知不夠,信息不暢通。突然有成千上萬的被拐家庭找我,血淋淋的現實讓我震驚。”他開始加入打拐志愿者大軍,并在“寶貝回家志愿者協會”受聘為法律顧問,無償提供法律援助。

與其說是法律援助,不如說是心理咨詢師。

郭剛堂說,自己尋子遇到問題或者情緒低落時,都會咨詢張志偉。“他勸我說,孩子會一直找下去,但家里還有父母妻子孩子需要照顧,要我邊工作邊找孩子,這樣能更有力地一直走下去。”endprint

“這是罪犯導致的,與個人無關。根據經驗,孩子被拐后肯定活著,只是在一個你們不知道的地方,可孩子會長大,會懂事找你們,你們不想給他留一個完整的家嗎?”遇到絕望的妻子抱怨,孩子被拐都因丈夫沒看管好,堅持要離婚,他總會這樣勸說。碰到被拐兒童,張志偉也會囑咐他們去采血,及時將DNA信息入庫。若干年前,張志偉曾在上海電視臺做節目,有現場觀眾居然說,應該感謝那些把孩子養大的養父母。但真實情況是,這些被拐兒童絕大部分生活得并不如意,叛逆自卑,境遇極差。

“大部分孩子選擇不找親生父母,并不是養父母有多好,但養育之恩更大,比生育之恩還大。”南方地區,譬如福建的打拐力度略低于其他省份,“一位女警察為了給丈夫生兒子,沖動地辭去公職。不少基層民警對打拐也有抵觸,這是傳統想法在作祟。”

談及最初的故事,張志偉道出了自己接觸的第一例“打拐”。

那是2009年春天,有志愿者發現,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衣著單薄破衫、從頭到腳臟兮兮的,分別在北京的玉淵潭、王府井兩地,拉著不成調的二胡乞討,邊哭邊鬧,疑似被成人控制。

打拐志愿者們積極行動,將孩子的照片發到網上,尋找其家人,并第一時間與警方取得聯系,商量解救乞討男童的對策。

按照計劃,“志愿者迅速上前抱走乞討的孩子。這時,突然沖出來一男一女,大喊‘別抱走我的孩子!”張志偉回憶,事先在外圍的警察出動,男子逃跑,女子被控制。

事后得知,這個孩子被二人租借來進行乞討,女子自稱“與家長雙方存在自愿的租賃行為”。

最終,男孩通過民政部門被送回河南老家。但警方無法從法律上找到懲處這種行為的依據,這名婦女也因證據不足,未受到刑事處罰。

“孩子像商品一樣被轉租,成為人販子的牟利工具,而他們卻受不到應有的懲罰。”這讓張志偉憤慨極了,法制的不健全、公眾的參與度不高,給“打拐”工作帶來重重困難,甚至是阻礙。

他意識到,“宏觀層面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只有從制度方面不斷完善,打拐才具有普遍與長遠的意義。”

從八年前堅持向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提交建議,到如今仍然奔走在推動打拐法治進程第一線的資深律師,張志偉不敢懈怠——呼吁中央重視失蹤兒童問題,建議加大對拐賣兒童犯罪和組織兒童乞討犯罪的打擊和處罰力度,建立失蹤兒童及家長DNA數據庫,追究買方刑事責任等等。現在看來,這些建議大多得到了公安部等部門的采納。如今,在網絡打拐、全民打拐時代,各種網站與公益組織都在行動,逾10萬名志愿者加入進來——

海邊,潮退了。沙灘上留下了許多被困在沙窩中的小魚。一位老人看見了,雙手捧起一條小魚,走向海水,將它放回大海,又去幫助另一條小魚。一位年輕人看見了,對老人說:“別干了,沙灘上那么多小魚,你救助得過來嗎?”老人認真地說:“對于這么多小魚來說,我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對于我正在救助的這一條小魚來說,我的力量是巨大的。”年輕人聽了,默默沉思了一會兒,便同老人一起干起來。

曾經,張志偉也遇到過不小的坎坷。沒和媒體打過交道,僅認識的一兩位記者都認為愛莫能助,宣傳口徑被封鎖,他經常被朋友質疑:這么做值嗎?你圖什么?他一時答不出。但當自己看到一張張團圓的笑臉,驟然響起的求助電話時,問題似乎迎刃而解。

張志偉保持著24小時開機的習慣。“張律師,您的電話是一位找孩子家長給我的。我兒子丟了,找遍了所有地方。您說怎么樣才能讓公安盡快立案?還需要收集哪些證據?孩子要是找到了,官司我們應該不應該打?該怎么打?”

這樣的電話,有時是凌晨兩三點鐘響起。驚醒接聽,再回答半小時問題,他就輾轉難眠,坐起來,一直到天明。

“我也僅僅是回答問題而已,當了傾聽者,并不辛苦。而這些家庭,根本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們一分一秒都睡不著。”

但張志偉也漸漸發現了問題,有些家長看到在他的幫助下被拐兒童順利回家,竟出現了“排隊領孩子”的怪象。“他們遲早會回來”,家長持有信心,但結果是失望的。

“假若我國也能采用‘安珀警報的做法,被拐兒童的數字也許會直線下降。”張志偉提到的安珀警報,全名Americans Missing Broadcast Emergency Response (美國兒童綁架被拐緊急報警系統),縮寫Amber,起源于一個叫Amber的孩子悲傷的故事。1996年,這個9歲的孩子,在家附近騎自行車時被人搶走。她的鄰居聽到一聲尖叫,追出來時已經看到安珀被人從自行車拽下來拖入汽車里帶走。鄰居馬上報警,警方出動了大量警力,幾天后卻在附近不遠處的排水溝里找到了安珀的尸體。

二十年過去了,警方至少排查了8000個嫌疑人,至今卻還沒有找到真正的兇手。直到今天,警方依然每年收到十多個嫌疑人的舉報,仍然在積極地調查案件。孩子的母親曾摸著她的照片說:“就算過了二十年,我也絕不會放棄。總有一天罪犯會被抓到。”

二十年不放棄,對于每一個母親,可能都會是相同的堅持。這對堅強的父母,在自己的悲痛欲絕中,想到的還是怎樣能幫助建立有效的機制,預防這樣的悲劇在別的家庭身上發生。他們成立了反兒童性侵的公益組織,四處收集簽名,呼吁對保護兒童更為嚴格的立法。終于,在家鄉得州,開始了第一個安珀警報——當地廣播在類似情況發生時,暫停節目,播放緊急通知。

越來越多地方的廣播臺電視臺加入其中,開始廣播安珀警報。最終,只有敵人入侵才能拉動的國家警報系統也接受了安珀警報作為其中一員。這個發自地方性的組織,終于發展成了全國性的龐大的網絡,并最終立法。如今,加拿大、墨西哥、澳大利亞、歐盟,以及馬來西亞都開始實行相似的安珀警報。從此,這些地方的孩子又多了一層保障。至少在這個城市的人們會被提醒,剛剛有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突然之間被推向了恐怖的深淵。剛剛有個原本幸福的家庭,一夜之間支離破碎。有相關新聞介紹,2013年開始,安珀警報加入了無線警報系統(Wireless Emergency Alerts(WEA) program),通信商直接將相關信息推送到用戶的手機上,提醒人們注意。2015年,Facebook開始推送信息給發生安珀警報的附近居民。Bing在搜索器中加入安珀警報。Google也把安珀警報加進了Waze地圖App中。如今,手機推送、電視廣播滾動直播、Facebook/Twitter各種社交網站直播,已經交織了360度的信息網絡。endprint

不僅是線上,線下也不例外。貫穿全國的交通系統都會實時顯示附近安珀警報的信息。截至2015年8月1號,安珀警報已經成功解救了830個孩子,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警報對犯罪分子的警示作用不容小覷。被解救的830個孩子中,95%的孩子活著回來,3.5%被找到的時候已死亡, 1.2%沒有找到。但這3.5%的死亡率,卻還是讓項目的負責人耿耿于懷。

四川的張瓊華被拐20年,是志愿者幫助他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

“安珀警報很成功,但其實要做的仍有很多。哪怕有1個孩子死亡,也讓人無法承受。” 每一個孩子,對家庭來說,都是全部。

“為了讓更多的孩子回家”,這是張志偉的愿景。長期從事打拐工作,讓張志偉認識到,“‘打拐不僅需要政府的支持、公益組織的參與,以及社會明星的推動,同樣也需要讓公眾認識到,拐賣兒童犯罪問題的嚴峻,從而增強公民的‘防拐意識。”

他笑瞇瞇地講起2011年發生在南京的一件事。一對老夫婦帶著孫子去探親,孩子在路上哭鬧不止,市民懷疑這可能是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一路上這對老夫婦遭到兩次舉報,兩次被公安機關帶往派出所審查。這件事在不少人看來,像個笑話,但張志偉覺得很欣慰,“這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大家都在關注拐賣兒童犯罪,公眾反拐意識大大增強。”

作為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張志偉的業務范圍更多涉及經濟領域案件,但他每天要花大量的精力與時間從事“打拐”志愿者工作。他笑言:“打拐豐富我的人生。打拐工作的進展,案子結束帶來的成就感,是商業案件無法比擬的。在幫助別人的同時參與推動立法進程,這是律師的價值所在。律師也不光是掙錢的事兒。”

“鐵肩擔道義”是張志偉為自己博客起的名字,他勉勵自己要敢于匡扶正義。在從事打拐的數年間,其中的艱辛不為人知,他放棄很多收入,也承受更多社會壓力,甚至受到人身威脅,“但社會也給了我很多榮譽,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打拐事業需要有個人擔當,更需要民間力量與政府部門形成良性互動。”

2008年3月,彭高峰3歲半的兒子在家門口玩耍時失蹤,他四處發照片尋找兒子,甚至上訪,“一味上訪不是辦法,矛盾不斷激化,對找孩子于事無補。”結識彭高峰后,張志偉一邊安慰和勸說,并和志愿者們一起幫他找孩子,同時聯系公安部打拐辦反映案情,最終促成彭高峰參加公安部的座談會,公安部立即責令當地警方盡快破案。2011年春節,彭高峰被拐賣的兒子在江蘇省邳州市八義鎮被警方成功解救。

在張志偉眼中,以律師這個中立身份參與到打拐工作中正合適,既能深入民間了解情況,代表老百姓向上反映疾苦,也能幫政府化解社會矛盾,還能對志愿者進行培訓,提醒他們不要逾越自己身份,如何依法打拐。

每當張志偉看著自己的孩子在大院里無憂無慮地玩耍時,慶幸可以擁有一個安全環境的同時,也堅信自己能夠把安寧的環境帶給其他人。他笑著反問我,一個正常的社會,孩子難道不應該在家門口玩耍嗎?“尋親多年無果的情況為絕大多數,一家找到了孩子,還有千千萬萬的家庭在哭泣。”每個看似渺小的舉動匯集起來,會產生巨大的力量。張志偉的存在,給這些遭受苦難的家庭,一絲溫暖和希望。

“張律師,下次和陌生家長見面時,多加小心。”張寶艷曾經這樣囑咐張志偉。幾年前,張寶艷赴約去見一位聲稱丟了孩子的陌生家長,途經一條巷道,風很大,她走路出了滿身的汗,風一吹,整個身體一會兒就透心地涼。20多分鐘后,她來到約定地點,卻發現根本沒有人。失望至極,她沖著那條路喊了幾嗓子,“這份工作太壓抑,我總得發泄發泄。”

七年前,中央電視臺。在《法治的力量2009——年度十大法治人物評選暨揭曉晚會》上,張寶艷當選年度十大法治人物。

舞臺上,她身穿100元錢買的大紅外套,很不習慣,這是3個編導最后陪她買的,之前7件暗色的都不行。

舞臺下,愛人秦艷友和幾個到央視的尋子家長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其中一位上海媽媽十年尋子花了200萬元,還有個家長多年奔波沒有找到孩子,但尋親路上幫別人找到6個孩子。

秦艷友和他們都在臺下哭——能找到孩子的家長還是少數。

“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寶貝回家,路有多長?茫茫暗夜,你們用父母之愛,把燈火點亮。三千個日夜奔忙,一千個家庭團聚。你們連綴起星星點點的愛,織起一張網。網住希望,網住善良。”2016年春天,還是那個舞臺,張寶艷、秦艷友夫婦一起站在了“感動中國2015年度人物”的舞臺,這段頒獎詞見證了兩人和眾多志愿者背后的付出。

2015年,一篇題為《約2002年出生2015年9月從廣東省澄海市走失的淮青豹尋親》的帖子,出現在公益尋親網站——“寶貝回家尋子網”上。

帖子一經發布,“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們根據各種有效線索,迅速確定了這名走失三個多月的流浪兒童的家鄉所在地。帖子發出后不到二十天,淮青豹在社會各界的幫助下平安回到了家中。

這是“寶貝回家尋子網”微信公眾號發布的一個真實案例。開辦十年來,“寶貝回家尋子網”已經幫助超過1500名像淮青豹一樣與家庭失散的人成功尋親。

在這些成功尋親的案例背后,是一對普通夫婦默默地堅守和無私付出。

1992年,他們的兒子4歲時,曾和姥姥在商場走散,一家人“找了兩個小時,都急蒙了”。那一次,張寶艷覺得“兒子要是丟了,我就活不了了”。這件事,成為夫妻倆創辦網站的最初動機。她看過一篇報告文學,講述人販子如何販賣虐待孩子。此后,她一直在關注那些被拐賣的孩子。

2002年,張寶艷辭去銀行的中層干部工作,到一家典當行當經理。后來和丈夫秦艷友創作劇本《路有多長》,寫被拐兒童經歷和遺失孩子家庭不幸的故事,劇本設想的主人公就是通過網絡尋子。劇本有了贊助,但一直沒被批準開拍。兩人在這中間發現,現實中尋親網站大多收費,且沒有專門針對孩子的網站。endprint

秦艷友是通化師范學院網絡中心主任,在學生們的幫助下,2006年8月,“寶貝回家”網站創建。2007年4月末,“太陽城尋子聯盟”開通。“從開發網站就不用花錢,自己有人力,日常管理維護剛開始就是兩口子在家里做,有時干到后半夜兩三點鐘。”開始時,“陽光”秦艷友負責技術,“天使”張寶艷負責內容。主要欄目是“寶貝尋家”和“家尋寶貝”,但網站建起來,只是個空架子,沒有內容。“我倆就到處在網上、報紙上找信息,看誰家丟孩子了,就打電話,說我們是免費公益的。大家都不信,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都以為是騙子呢。后來,我們發現流浪乞討的孩子還有很多,也可能是被拐賣的。”于是,張寶艷又在街頭尋找,小心翼翼地打探、拍照,把資料上傳到網站上。

網站運行之初,各種花銷成本高,張寶艷、秦艷友把家里的積蓄全都用在了網站上。此外,他們還經常加班熬夜,守在電腦前等待隨時可能傳來的尋親消息。為此,張寶艷的身體也經受了很大考驗。“我將來有意成立一個救助被拐兒童的基金會,并且想做全國規模的基金會,做大了,就成立一個收養被拐兒童的機構。”

每天,張寶艷夫婦不僅要面對網站上不斷增長的尋親帖子,還要緊盯著250多個QQ群、討論組滾動更新的消息,接聽、回復隨時打來的電話和發來的信息。

讓人欣慰的是,張寶艷夫婦并不是自己在戰斗。從第一位志愿者加入“寶貝回家”,到如今遍布全國各地的20萬名志愿者,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幫人尋親的隊伍。

遼源的汪軍“今年差不多30歲”,當年沒有身份證,謀生特別艱辛。在汪軍記憶里,“爸爸是在煤礦上班,媽媽是家庭婦女”。由于父母總吵架,母親就回到四川家鄉,汪軍1994年在通化五道江離家出走,當時還不到10歲。

汪軍發在網上找父母的信息,被網友“松原小梅”注意到,她是“寶貝回家尋子網”的志愿者,日夜在網上忙于幫助那些被拐賣、走失的孩子和父母團圓。汪軍的事情被通報到吉林省公安廳和通化市公安局,僅用一天,就確認了汪軍在通化的親屬。后來,汪軍在通化見到了自己被收養的弟弟妹妹,而他的父親已死于礦難,媽媽早已改嫁到南方。對于汪軍,這是個悲傷的故事。志愿者“松原小梅”猶豫兩天,才給汪軍打電話告訴他找到父母下落了。

“松原小梅”成為“寶貝回家”的志愿者,還要追溯到2008年“5·12”大地震那一天。她在網上搜索四川的各種消息,看到很多鏈接“寶貝回家”網站的帖子,都是家長尋找丟失孩子的。“當時感覺他們從事的工作太偉大了,就在網站注冊了志愿者。”

七年以來,她已通過這個網絡平臺,為全國各地的幾個孩子找到了父母。“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當丟失的孩子通過我們的努力被找到、看到父母和孩子團聚的那一刻。每個成功案例,都是很多志愿者一起努力的結果。”

武漢志愿者“雅科夫”第一次發帖提出“寶貝回家,請幫助這些小蝌蚪找到他們的媽媽”,這個帖子上有很多殘疾兒童在街頭乞討賣藝的照片,打動了很多志愿者。于是,網站重新注冊成為“寶貝回家尋子網”。網絡上曾經有人販子冒充進來,騙家長錢財,后來“抓到了3個”,另有其他各種干擾和攻擊,致使家長們和志愿者不能上網;也曾因觸動有些人的經濟利益被質疑過。

2007年6月24日,“寶貝回家尋子網”上線不到兩個月,第一個成功案例在呼和浩特發生。內蒙古警察職業學院的“寶貝回家”志愿者郭俊,在公園發現一老一小在乞討,老人說男孩是他的孫子,但神情慌張。找到警方查明,男孩是甘肅民勤縣人,十幾天前被乞丐老人拐騙出來乞討的,內蒙古警方將被拐男孩送回甘肅。

“寶貝回家尋子網”在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傳到全國幾十個分群,第一次成功讓全國各地的志愿者一片沸騰。這個群體,積極活躍的志愿者至少在一半以上,也有許多“傳奇人物”。

從辦公益網站,到申辦“寶貝回家志愿者協會”,發展到現在的全國超過20萬名志愿者,積極活躍的志愿者至少在50%以上。

在志愿者群體里,最傳奇的是廣東“仔仔”。他當過兵,練過武。2007年,他曾在網上搜到一條被拐兒童的線索后,孤身前往漳州,協助當地警方解救出孩子,那是他參與解救出的第41名被拐兒童。

更多的志愿者并非“俠客”,而是普通公民。“目前志愿者里年輕人比較多,很多是年輕的父母,他們能夠換位思考,有愛心。”寶貝回家志愿者的最快尋親速度紀錄是:1小時找到被拐賣兒童的家人,由 “松原小梅”和“蘇州一刀”共同參與創造——

被拐走的孩子叫李辰,5歲。一日清晨,父母在長沙擺攤做生意時,李辰在家里被人從床上抱走。“他們帶著孩子到一家小旅館,老板娘看兩個男人帶著昏睡的孩子,就很警覺。”張寶艷還原解救經過,他們無法提供身份證,就借口出去打電話,把孩子托付給老板娘。老板娘把孩子抱到另一個房間藏起來,對方返回發現孩子不見了,老板娘稱“沒看見”。兩人匆匆走后,老板娘迅速報警,民警把孩子送到長沙市福利院,又把孩子的照片信息發布到網絡。

“松原小梅”和“蘇州一刀”排查手頭的失蹤兒童照片,發現兩個失蹤小孩照片幾乎一樣。就這樣,次日凌晨,接觸不到一個小時,李辰就被家長確認。

李靜芝曾含著眼淚問“松原小梅”,“什么時候能輪到我的兒子?”

每當這時,剛剛還高興得笑出聲的“松原小梅”立刻恢復了嚴肅。“這是一份對心理素質考驗非常高的職業,找到孩子的一瞬間很高興,但回家的僅僅是小部分。”

張寶艷覺得目前最困難的還是志愿者參與太少,“幫助一個孩子找家,需要很多志愿者參與,網上搜集對比信息工作量很大。盡管如此,我們還在八年前幫助幾位外國人收養的中國孩子回家。”

2000年夏天,美國國際收養協會社會協調員茱莉亞在中國做義工,第二年領養了洛陽市福利院男孩“家成”,帶回美國后起名“克瑞斯汀”。孩子17歲那年,茱莉亞意識到,尋找他的親生父母是解決男孩精神困惑的最好途徑。

她找到了“寶貝回家”網站,依據孩子對父母名字的記憶等,志愿者反復搜索分析,最后目標鎖定在寧夏隆德縣醫院一對醫生夫婦身上。后來確認,他們就是“克瑞斯汀”的親生父母。看到這個報道,一對瑞士夫婦也通過“寶貝回家”志愿者和武漢媒體的幫助,找到了中國養女“琴伢”的親人。endprint

最難的還是春節。過年回家,即便經歷春運大戰,即便相聚的時刻很短暫,依然是中國人最珍視的人生時刻之一。然而,一年又一年,尋子家庭卻在此刻經歷著不一樣的歡喜或悲傷。

每年除夕,張寶艷都是掛在聊天軟件上度過的。她有153個工作群,100個討論組。采訪那天她剛登錄,一下子涌出300多條新信息。

“咱們是過年,家長是過關。什么春節、元宵節、中秋節,或者孩子生日、孩子丟的那天,對于這些家長來說真的都是特別難過的一天。很多家長在春節那天都不關家門,希望奇跡出現——也許孩子突然推門進來了。”

春節為孩子留的門,是尋子家庭空落落的心。

“每逢春節,家長群里的聊天記錄,我和寶艷都不敢看,看了難受。有時候不一定哪天哪個家長就上來了,說今天是我孩子生日,我不知道他過得怎么樣,他有沒有蛋糕吃?”電影里的重聚場面無數次在夫妻二人頭腦中閃現:孩子失而復得,母親已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大哭;畫面中,一位還沒找到孩子的父親,看著別人的團聚,笑了。

現實中,這些哭聲,張寶艷聽過一次又一次。“雖然找到超過1500個孩子,但我心里并沒有太大的成就感,你看看我們的網站,還有將近4萬個家庭沒有團圓。有時候,我們找到了一個孩子,高興地把好消息發到群里,會有其他家長說‘我們的孩子為什么還沒有找到,喜悅瞬間就被沖淡了。”

張寶艷夫婦深知,僅靠幾個人打拐很難長久,也缺乏廣泛的公眾信任感。2009年3月,張寶艷突然接到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的電話,“我看到你們做了寶貝回家網站,為被拐兒童做了大量工作,也取得很大成績,我們公安部門是否可以幫幫你們?你是否方便來北京,我們談談?我還有個小請求,能否讓我進你們的打拐QQ群,聽聽家長們的想法,但你要保密。”張寶艷被陳士渠一番話打動了,從那天起,“寶貝回家”的家長群里多了一位名叫“志愿者007”的特殊尋親者。

在這之后,公安打拐部門與“寶貝回家”建立起合作打拐機制和“綠色打拐通道”,“每年都會召開兩三次座談會,聽取志愿者們對打拐工作的意見建議,對于具備操作性的、一些合理的部分,會及時采納反饋。”陳士渠作為牽頭人,安排公安部門相關人員對志愿者提供專業培訓。為了密切配合打拐,公安部下發文件通知,要求各地“打拐辦”確定至少1名民警加入“寶貝回家”QQ群,加強與網友交流,及時收集本地案件線索。

“你看,點開‘公安部工作群,聯系人中是來自各地 的300多名打拐警察。”張寶艷笑稱,由于公安部的重視,“寶貝回家”的尋子信息已經和警方共享。張寶艷在北京參加座談時,聽到公安部打拐干部稱:“領導說了,這次打拐成功與否,要看在‘寶貝回家網站上登記的孩子找到多少。”

這讓張寶艷夫婦無比自豪。她提出的“建立打拐DNA數據庫的建議”,被公安部采納。全國DNA數據庫為偵破案件、幫被拐兒童準確找到親人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持。

這是一組令人驚嘆的數字,從2012年開始,“寶貝回家”大約每兩天找到一個被拐孩子。2015年,一年找回405個孩子;2016年,更是共計找回410個。

“寶貝回家”做公益沒有停歇,隨時隨地接受求助。尋子路上,張寶艷在與時間搶跑,與生命賽跑。她多次奔赴解救孩子第一現場,那場面,或感人至深、或歷經驚險、或撕心裂肺、或無奈而終。面對QQ群、微信群家長發出的哭臉表情,她心急如焚,“咱們要抓緊時間,有的被拐兒童父母不在了,有的連尋家的孩子都等不及了。”

1982年,7歲的羅長美隨母親探父途中走失。二十年后,寶貝回家志愿者根據她記憶中家人的姓名、被拐路線,通過分析和幾經走訪,找到她的家人。“孩子走丟那年,父親遭受打擊病故,母親因此患上精神病。”認親現場,看到面前風塵仆仆歸來的女兒,母親激動地拉著女兒的手,跑到山上丈夫的墳前大呼:“美美回來了!”那之后,羅長美喚醒了一直“沉睡”的母親。

二娃是張寶艷和志愿者心中永遠的遺憾。一年前,罹患肺癌的二娃離世,他終其一生沒能再見到日思夜想的父母。1982年出生、6歲被拐,二娃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尋親旅程。生病期間,“寶貝回家”志愿者們日日守護在他身旁,給予他勝似親人般的關懷,并幫他料理了后事。當天,張寶艷在微信朋友圈中寫道:“二娃,你是寶貝回家的孩子,我們永遠是你的親人。”

如今,張寶艷夫婦終于可以驕傲地告訴公眾:“‘寶貝回家網站的信息統計是一張全國打拐形勢晴雨表,過去找到孩子的速度遠沒有登記丟失的速度快,2014年以來,情況得以逆轉,找到孩子的速度反超登記丟失的速度。”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打拐,僅靠公安部和網站的力量遠遠不夠,每個人心中都該有這樣一根弦:關愛別人,都如關愛家人一樣,兒童拐賣、家庭離散的慘劇或許會大大減少。“雖然我的孩子已平安長大,但是我們還有下一代,他們需要一個平安環境。”張寶艷夫婦今天所做,既為“小我”,也為“大我”。

萬孝東緊緊抱住顫抖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

“回家就好。”兒子萬雙健是張志偉和張寶艷帶回家的,萬孝東特意刮了胡子,額頭上多年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些。但喜悅并沒有持續多久,盡管兒子已回家,開口叫了“爸媽”,可每個人的心里都沒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女兒萬艷還不知所終。

這天清晨,深圳下圍村一間不到20平米的出租屋里,萬孝東夫婦和兒子萬雙健正在吃早飯。看似普普通通的一頓早餐,他們卻等了二十年。

1993年,23歲的萬孝東像許多追夢人一樣,在深圳經濟特區成立的第13個年頭,他從湖南老家來到這里開始淘金之路。兩年后,萬孝東的妻子帶著女兒萬艷和雙胞胎兒子萬雙龍和萬雙健也來到深圳,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然而,世事難料,僅30天,萬家就經歷了一場浩大劫難。

這天午飯過后,萬孝東睡了一覺起來,發現5歲女兒萬艷和3歲小兒子萬雙健不見了。開始,萬孝東以為孩子們可能在鄰居家玩耍或是迷路。那天,萬孝東和妻子把出租屋附近找遍了,該問的人也都問了,依然沒有孩子的下落,夫婦倆始終不敢想象孩子被拐賣的可能。下午六點,萬孝東選擇了報警。endprint

那夜,萬家的燈一直亮著,萬孝東盼著白天能夠早點到來,這樣他就可以出門繼續尋找。

開始,萬孝東把尋人啟事貼遍了深圳的大街小巷,不分白天黑夜地找,遇到出租屋就找,甚至在深圳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尋人啟事,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孩子是真的被賣了。”萬孝東在筆記本上痛苦地寫道:“憶衡陽,衡陽有我爹和娘,春夏秋冬難相見,能不憶衡陽。憶深圳,深圳是塊傷心地,妻失嬌兒我失女,能不憶深圳。”

一雙子女被拐當日,姐姐帶著弟弟在出租屋門口玩耍。人販子恰好這時路過,看沒有大人陪伴,就領著兩個孩子離開了。隨后,姐弟倆在人販子家待了整整4個月。最后,萬雙健被人販子以家庭經濟困難,無法撫養為由,以一萬三千元的價格,賣給了距離深圳100多公里河源市的一個姓羅的人家,自從這次分開,萬雙健就再也沒見過姐姐萬艷。

羅姓這家,共有五個女兒。為了延續香火,才動了買孩子的念頭。當時,羅家并不知道這個小男孩是被拐來的。進了羅家,萬雙健的名字也變成了羅小定。

改叫羅小定的萬雙健在羅家是獨苗,一家人都寵著他,可當他上學后,鄰居、同學總是喊他“萬三”。萬雙健后來知道了,“萬三”是一萬三千塊錢的意思。“聽到別人喊我這個稱呼,我很憤怒,想打人。” 而當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萬家恰巧也是排行老三,萬家老三,萬孝東認為這是天意。

“你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這是羅家給萬雙健的解釋,尚未成年的他,潛意識里對親生父母充滿了恨。他不知道,親生父親萬孝東始終就在100多公里外,正苦苦尋找著他和姐姐萬艷。

兒子被拐后,萬孝東一方面承受著巨大的悲痛與自責;另一方面,由于身在家鄉湖南衡陽的爺爺奶奶年邁體弱,擔心他們受不了這個打擊,以至于夫妻二人幾年不敢回家過年。直到爺爺奶奶從別人口中得知真相,二老幾度昏厥,雙雙病倒,每天晚上在家門口大路上喊著孫兒的名字。幾年后,爺爺因病離世,年事已高的奶奶時時念叨,盼著在有生之年能見上孫兒孫女一面,不然死不瞑目。

曾在河源打過工的萬孝東,和兒子所住的地方不遠,可是兩個人卻始終沒有見過面。時間一天天過去,萬孝東尋找孩子的方式也從貼尋人啟事,轉變到了利用互聯網,除了發布尋找兒女的信息之外,還會經常把自己的感受發布在網絡上。在萬孝東的QQ空間里,一首改編的《滿江紅·念兒嬌》寫出了他尋找兒女的辛酸。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首詩打動了“寶貝回家”的志愿者,萬雙健和哥哥萬雙龍是雙胞胎,張寶艷和志愿者求助公安部門,希望利用雙胞胎長相相似的特點,通過技術手段,在人臉識別系統庫尋找萬雙健。后來,警方在人臉識別系統庫中鎖定了一個酷似萬雙龍的人,于是找到了河源的羅小定。

“忽聞健兒好音訊,喜極而泣蹦三丈。徹夜難眠淚汪汪,相認容易相見難。姐弟被拐二十載,弟有著落姐無音。”某日凌晨兩點多鐘,徹夜無眠的萬孝東在QQ空間里寫下這首詩。這時,尚無法與親生父親直接溝通的萬雙鍵,也通過父親的QQ空間了解了親生父母二十年來尋找他和姐姐的痛苦歷程。

經過DNA比對,羅小定被證實就是萬孝東失蹤的小兒子萬雙健。但要一下接受這個事實,對于萬雙健來說,并不容易。在微信上,羅小定突然稱呼萬孝東“哥”,這讓萬孝東感到十分酸楚。“我不恨別人,就恨人販子,這對我精神上的傷害,一輩子也彌補不了。”

2015年夏天,在深圳鹽田區海山派出所,兒子萬雙健和家人終于見面,這一刻的相見,他們用了整整二十年,“網上與兒傳思念,網下暗思女兒情。可憐女兒今何在,但愿兒女成雙還,家祭不忘告乃翁。”

經過警方的偵查,當初拐賣萬雙健姐弟的犯罪嫌疑人,河源東源縣居民陳碧群也浮出水面,警方在深圳一家家政公司將其抓獲。

但是,同時被拐的姐姐萬艷現在仍然沒有下落。5歲被拐的她,今年已經27歲。萬孝東說,他會和雙龍、雙健繼續尋找萬艷。盡管萬艷可能已經嫁人,甚至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更讓人揪心的是,家住海山派出所附近的多位居民曾反映,從1995年到2000年期間,在萬孝東孩子走失的沙井頭菜市場附近,共有7個孩子走丟。

居民古女士說,自己的孩子于1998年5月走丟,地點也是在萬雙健走失的菜市場附近,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孩子下落。

鄰居陳先生的孩子在2000年9月丟失,當時只有2歲。他說:“天天晚上躲在家里哭,路上看到那些殘疾乞討的孩子,最擔心自己的孩子也被人販子弄殘廢了。”

丟失的7個孩子在二十年間找回了一個,也是在河源東源縣找到的,萬雙健是第二個。“每個丟失孩子的父母都是難以度日。”古女士本來想搬離這個地方,但孩子的爸爸說,孩子在這里丟的,也要在這里找回。

萬雙健回家,為人臉識別系統為找回失蹤兒童提供了成功案例。在對待防止兒童走失的熱點問題上,新技術不斷被應用:DNA比對、智能手表、GPS定位、指紋識別、人臉識別、失蹤兒童信息發布平臺等技術和應用紛紛投入。

2017年全國兩會期間,百度董事長李彥宏提議,利用人臉識別技術輔助公安部門尋找失蹤兒童。提出人臉識別技術一方面能夠提升圖像偵查效率,盡早鎖定失蹤兒童和涉案人員;另一方面能夠實現海量人臉數據的跨年齡比對,幫助偵破兒童被拐案。他結合政策、技術、治安、交通設計了更加周密的方案——首先是建模,建立適用于搜尋走失兒童的人臉識別模型,訓練機器看懂監控錄像、學會跨年齡人臉比對;其次在國務院的統籌下,打通公安、民政、民間機構等各類數據源,讓走失兒童的人臉數據庫充分完善,方便對比;最后,將人臉識別技術與治安、交通監控系統相結合。這樣一旦有兒童走失,公安部門就能迅速調用相關區域的監控圖像,爭取在案發的黃金24小時內就找到孩子。

這樣的方法是否有效,有待考究。據公開資料顯示,百度人臉識別算法已達到99.7%準確率,并與民政部門進行相關工作的預置試點。但同時不能否認的是,大多數兒童在被拐賣時年齡小,面部發育還未固定,隨著年齡的增長,樣貌上的變化難以估摸。此前有相關消息稱,給小孩子錄指紋可以預防走失,可通過指紋識別來進行失蹤兒童尋找及比對。但據公安部刑偵局打拐辦副主任孟慶甜介紹,嬰孩和兒童的手指很小,且處于成長期,很不穩定,因此識別出來的概率并不算大,通過DNA比對仍然是目前最為有效的比對方式。endprint

在萬孝東看來,震懾人販子,還是要依靠法律手段,“國際公認三大罪行——販毒、走私軍火、拐賣人口。如果量刑太輕,犯罪成本低,恐怕難以起到震懾懲戒作用。”他還想問問養父母的動機,是真的為了傳宗接代,還是賺錢的手段?值得一提的是,萬雙健在養父母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畢業后當了消防兵,身心健康,“他身上有我們萬家的血脈和傳統,也是福氣。”

“今天,被拐三十年的吳春超在‘寶貝回家志愿者的幫助下回家了!”“今天,又一個走失二十七年的湖南老人在‘寶貝回家與民政的幫助下回家……”越來越多的寶貝回家,讓被拐兒童家長看到了希望:“我相信我的孩子一定會回家,也許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悲莫悲兮生別離。這是一次最悲傷的采訪。

這是在我寫作中,一篇為數不多的,沒有化名出現的報告文學。找家的孩子,尋親的父母,一連串的名字、電話、地址,“記者同志,請你把這個細節記下來,寫在文章里,也許我孩子看到后,就能回來找我們。”

山西劉靜軍、黑龍江楊立華、陜西馮茜、深圳孫卓……匆匆幾年,茫茫人海,他們耗盡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拼盡全身力氣,卻常感孤寂無援,希望渺茫。尋子之路猶如黑暗隧道,觸不到盡頭。

數十年來,李月領一直在畫孩子,但那次,他畫得痛苦而壓抑。畫布剛剛鋪好,畫筆剛剛落下,眼淚竟控制不住地流出來。這次,他畫的是一群“見不到的孩子”。“連孩子父母也見不到,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過去。”

這群“見不到的孩子”,空留下幾張泛黃的或是黑白的照片,有的連照片都來不及留下。

“某年某月某天,孩子突然消失了。過去很多年,窮盡一切辦法尋找孩子。他們只要碰到一個人,就會拿出隨身帶的尋子照片,反復詢問是否見過,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開始痛哭不止。”經歷過苦難和貧窮的李月領,也覺得一度窒息。家長是矛盾的,一方面難以抑制內心的悲痛,一方面又寄希望于李月領。面對鏡頭,父母好像看到孩子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的孩子能找到嗎?”“這時,我總是無語,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告訴他們,多一個人看到畫,就多一分希望。”李月領給展覽取名為《孩子》,選在6月1日兒童節那天開幕,挑出了最有代表性的61幅畫。

在自家床上被偷走的、公園門口失蹤的、上幼兒園路上丟的、莫名其妙找不到的……不同的故事,相同的痛苦。李月領前后共拍攝了上百個家庭,發現視頻最后的那句話,總是驚人的相似——“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也想見到自己的孩子。”在夢里,孩子笑盈盈地看著父母。現實中,這樣的夢境讓家長認為孩子永遠都在,會笑、會跳、會馬上回家。

家鄉有條藍綠色的小河、小時候常常看到火車呼嘯而過、養父母帶著出門時聽到報了“太原站”、小時候吃過“辣椒蘸豆腐”……面對這些被拐賣時的記憶碎片,志愿者會認真地循跡而上,像偵探一樣,將一個個小細節照亮被拐兒童回家的路。

根據影評人方聿南在《從“失孤”看打拐為何難》一文中的觀點來看,相比其他形式的犯罪,拐賣大多沒有犯罪現場,線索比較少,很容易形成積案。從不少案例可以發現,人口流動性強、人際關系疏遠的大城市,往往是拐賣兒童案件的多發地。而對孩子有需求的,通常是偏遠的山區。孩子一經被拐,會在短時間內迅速轉移到外省,地理上的跨度為公安機關辦案增加了難度。

根據警方數據,絕大多數丟失兒童的年齡在10歲以下,其中3~6歲的達到總數的7成。因為孩子年紀小,容易被控制,記憶比較模糊,也利于在新家庭重新培養感情,是買賣雙方都樂于成交的對象。時下通信發達,打拐形勢吃緊,人販子也在升級作案手段,過去是先把孩子拐到手,再尋找買主,這期間很容易暴露。現在則是先找到買家,再根據其要求物色孩子,一旦得手,交易很快就能完成,更加高效隱蔽。

多年來,龐大的買方市場一直存在。中國貧富差距日益加大,加上部分偏遠地區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嚴重,拐騙兒童、偷竊嬰兒的案例非但沒有得到遏制,還有愈演愈烈之勢。買孩子的家庭,很多是沒有男孩,或是不能生育的。在部分農村地區,人們認為,有兒子的家庭才能不受欺負,傳承下去。村民出于家族興旺、地方保護等考慮,往往出現全村人都知道某戶人家買了孩子,可沒人舉報,并且聯合起來阻礙警方查案的尷尬局面。

這些村民法律意識單薄,思想落后,根本不覺得花錢買孩子是犯法的。有的地方曾經出現孩子被解救后,買家認為自己是替代撫養了孩子,堂而皇之向親生父母索要補償費的情況。買家如此,連很多人販子也覺得這是正當行業,有的人販子還荒唐地認為自己是在為人幫忙。如今,在網上有各種幫拐賣孩子洗白身份的中介,鉆了有關部門對出生證明管理的漏洞,經過他們的處理,拐來的孩子就可以順理成章去公安部門上戶口。

情大于法,法不責眾,絕不能成為拐賣“合理化”的托詞。盡管當下社會,拐賣兒童現象頻繁出現,而法律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做到“有一說一”。

人這種動物,最大的優點是適應性強,最大的缺點也是適應性強。斯德哥爾摩癥候群,也發生在這群被拐的孩子身上,他們的養父母來勸,“沒辦法的事,既然親生父母拋棄了你,我們養你。讓誰養不是養呢?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那找家吧,村里另一個被拐的孩子說,跑不出去的,“我們和養父母在一起十年,你要考慮他們的感受。”于是,這些孩子慢慢地接受了鄉鄰的閑言碎語、養父母安排的婚事、一切粗重的農活。但,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機會找家。

“我偷偷地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誰知道郵遞員轉身就把信交給了養父母。”幾包香煙,比眼淚和渴盼更值錢。本以為找到村委會主任,問題即可迎刃而解,但被主任勸回,隨后派了幾個小痞子來家里收錢,無非是要些封口費罷了。有一次真的試圖逃跑,跑到了山的另一面,迎面來了輛長途車,拿不出車費,機會溜走了。“我不相信這一切就這樣完了,繼續尋親。”這份特殊的感情里混雜了欲望、恨、無助,還有一點愛。“我找到村口的小賣部老板,問他借錢,她說你拿什么換?我又跑了。”這次來到了鎮上,剛上駛往城里的大巴,不巧又見到了熟悉的拖拉機,“他們派人來抓我。司機本可以絕塵而去的,但他還是開了門,我又沒跑成。”再后來,這個被拐賣的孩子瘋狂地在網上發帖、留言、求助網友、參加各種尋親大會,一次次碰壁,最后居然奇跡般地找到了家。endprint

親生母親已不在人世,留下父親和哥哥,養父母那邊的4個姐姐發起攻勢:“既然找到親生父母,那就忘掉我們吧,反正也沒血緣關系。”那個時刻他想到了什么?如果不找家,也許他一輩子就綁在那個村里?也許為人父后,真的像鄉親說的那樣,適應生活?

“人是感性動物,確實沒法完全按照道德標準來衡量。”同樣為了心安,他開始雙城生活,闔家歡樂的春節對他而言甚是糾結,“在哪邊過年都會受到指責。”他勸慰自己:找到家總是要有點犧牲的,從這點看,我又為何在意別人的目光?雖然生活依然疲于奔命,但屬于他的那片天,亮了。

接觸過數個案例,結局依然絕望。尋家孩子的眼睛中透著迷惘,似乎在問:我還能回家嗎?甚至,我們無法直視那樣的目光,社會的惡與黑暗、人性的復雜、不計其數且難以啟齒的悲慘故事......然而,我們依然需要試圖鼓起勇氣直面現實,為了無數失蹤兒童,也為了我們自己。

二胎放開,可被拐賣兒童的數量依然有增無減,這是源于買方無法保證再生育男孩,“買賣總比再生要保險。”

“但,養父母值得同情嗎?”

“花錢買孩子,僅為了擴大家族勢力,或家里沒壯勞力,買一個當男丁。誰會認為值得同情?只要是花錢買的,盡管出于收養目的,仍應界定為人口買賣。”張志偉從法律層面給了答案。但對于被拐賣的孩子來說,這是無解的。張寶艷曾試問兒子:“假如你是我們買來的,親生父母來找你,你會跟他們回家嗎?”“走什么走?找什么找?各過各的。”這讓張寶艷大為驚訝,“人是情感動物,有時的確無法拿道德上的標準來衡量,被拐賣的孩子和養父母做不到割裂,更何況基本找孩子的家庭都很窮,放棄一種很優越的生活,對孩子也不公平。”

某種程度上,拐賣兒童現象也與收養息息相關。在國外,限制相對較少。一個家庭可收養多名兒童,而在中國,最多收養一個。“外國家庭并不會挑剔孩子有殘疾,也不是因為家里沒孩子才收養,是出于愛。”常有家長拜托張寶艷幫忙介紹收養孩子,但她卻無能為力。“國內收養門檻較高,可收養的孩子很少,我們打拐也找不到渠道,收養要排號。”

現代心理學認為,孩子的認知能力要到6歲后才逐漸發展成型,對人和事能有清晰的記憶和定位,3歲之前的記憶更多是一種感覺和氛圍。如果被拐時年紀太小,就會像《親愛的》里小田鵬一樣,把養母認為母親,把解救當成了被拐,不愿與親生父母相認。在很多解救孩子的現場,買方真的把孩子當作親骨肉,抱著哭成一團,在孩子的衣兜里縫上住址、聯系方式等信息,希望孩子將來回去找他們。

沒人知道,文章開頭徐劍鋒的母親,已因病抱憾離世,她曾拒絕接受任何治療,只怕孩子認不出,去世前還曾做了最后一次DNA比對。沒人知道,劉靜軍的父親劉利勤,每年都會給兒子準備一件新衣服、一份壓歲錢,盡管兒子至今杳無音信。沒人知道,今年20歲的馮茜,已被拐十年,妹妹馮宇軒每年都會給哥哥寫封信,以表全家惦念之情。沒人知道,算命先生曾向孫海洋建議,讓其圍著自己轉圈跑,再下跪,起身再跑,“找兒子的路上沒有尊嚴可言”,他卻依然相信美好與正義,“兒子一定會回家,我也要幫助其他孩子回家”。沒人知道,李靜芝95歲的母親去世時,唯一的遺憾是沒看到孫子回家,好似掉入萬丈深淵的李靜芝開始信教,參加教會活動,相信神的同在……

彼時,李月領忙著籌備一個新的作品,他打算用這些孩子的笑臉,拼出一張更大的笑臉。他把計劃告訴自己的孩子時,孩子認真地告訴他:“爸爸,你放心,我肯定不亂跑。”那一刻,李月領的心里五味雜陳。那天展覽結束時,有投資商想高價收購這批油畫,被李月領拒絕。他說,這61位孩子的畫像,永遠都不賣。

愿每一個離家的孩子都被溫柔相待。愿每一個尋子父母都能早日夢圓。

作者簡介:

李琭璐,女,1987年12月生于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3歲開始發表文章,作品散見于報刊。有報告文學《醫患之間》《與死神爭奪生命》《光榮與夢想》《我們來自八〇后》等,已發表報告文學、詩歌、人物專訪、評論等各類作品70余萬字,有報告文學作品收入年度選集。曾在本刊發表報告文學《一個中學生的學習札記》《落寞夕陽——中國農村留守老人現狀采訪記》《中國高考狀元的悲喜人生》《如果青春可以重來——中國超常教育三十五年反思錄》。現為農民日報社記者。

責任編輯 師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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