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跟男人也會一見鐘情,我與黃勇便是。
大約一年前,摯友李舟多次說起黃勇,對他贊不絕口推崇備至,不吝詞匯描述其人品的淳厚詩品的高潔,除了名字和我比較接近之外,黃勇并未給我留下多少印象。究其原因,緣于我對寫古體詩的人有些莫名的偏見,總覺得囿于格律和詩韻的局限,長期寫舊體詩的人難免思想僵化,文字老套,為人稍顯古板,和我這種思維方式極不著調的人應該不屬同類。
去年冬天,一個淫雨紛飛寒風凜冽的下午,我和黃勇第一次見面,我在他任教的威寧民族中學門口等他,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從大門里大步流星走來,體型微胖,臉上架了副眼鏡依然毫無書卷氣息,與我想象里的舊體詩人大相徑庭。他周圍人流滾滾,誰也沒引起我的注意,這人卻瞬間點亮我黯淡的目光,他必須叫黃勇,只有黃勇這兩個字配得上他。我朝他喊:黃勇?他回:羅勇。我們幾乎同時叫出對方的名字。世間有一種人,人跟名字般配到絲絲入扣,人和名這兩種原本沒有本質聯系的東西,匯集到他們身上,立刻心氣相通血脈相連,成為身體的組成部分,剝離開來,兩者的存在都毫無意義。黃勇是這種人,我也是,要不然他不會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認出我來。
聊天從我們一字之差的名字開始,所謂一見如故,大概指人與人交往時不用刻意去尋摸話題,話題就源源不斷涌來的自然狀態。我是極不會聊天的人,經常讓人冷場,落下清高孤傲難以交往的惡名。和黃勇聊天并不這樣,胸腔里的話變成饑餓的狗,一個勁往外撲,擋也擋不住。說不清道不明的熟稔彌合了我們之間初次相見該有的距離和陌生,仿佛多年不見的故交,突然在人群里撞見,從天而降的激動欣喜化作千言萬語,水一樣汩汩流淌,無止無休。
那天晚上,我們在露天的寒風里喝酒,頭上結了冰,心里熱烈得不行,執手相看笑臉,絲毫沒有感到四周洶涌的寒潮。為人師表的黃勇,博學但十分謙虛,沉穩卻不沉悶,動靜之間揮灑出讓人無端信任他的天然安全感,渾身的豪邁西裝革履難以掩蓋。他的書卷氣,不露于外表,在他的骨子里,直立著支棱著,一舉手一投足,便恣意汪洋。李舟所言不虛,黃勇意外地逃離了我對古體詩人的狹隘偏見,我打心眼里喜歡上了這個小我近十歲的男人。
我們約定,待到黃勇家殺年豬的時候,一起去他的老家吃殺豬飯,但因為種種不可抗拒的原因沒有成行。黃勇的愧疚溢于言表,如同欠了我們的債一般,無數次在電話里QQ上惴惴地表達他深深的歉意。其實那不是他造成的,誠實守信的人大抵如此,總會把失敗的原因無故歸咎給自己。
之后我們各自忙碌,再未謀面,偶爾閑暇時在QQ空間里關注一下彼此的動態,點個贊留個言。生活平靜如水,日子云淡風輕,每每想起黃勇來,忍不住會心一笑。上周末,黃勇突然給我打電話,說要去他老家轉轉。他還放不下上次的約定,這次再不成行,會成為他的心病的,就欣然應允。
我們一行六人陪他回老家。
黃勇興奮得像個懷揣糖果的孩子,滿臉掩飾不住的喜悅。我們這類農村走出來的人,回老家的心情別人無法理解。讓我特別羨慕的是,黃勇雙親健在,老家還是家的樣子,而我的老家早已物是人非,房屋易主,土地歸公,親人背井離鄉四處漂泊。老家沒有“家”,是不是就淪為“故鄉”了?叫作故鄉的老家,像充滿蒼涼的無奈夢境,它是虛無縹緲的它,我是孤獨無助的我,僅存一絲云煙似的念想,剪不斷,理還亂。黃勇還可以真切地回到老家,在童年的記憶里奔走,吃飯睡覺,讀書寫字,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團聚。這場景于我,只能到夢里去實現了。
黃勇老家房前屋后綠意盎然,屋頂炊煙繚繞,院子里雞鳴狗叫,高高大大的男子漢,站在院子里喊爸叫媽,蒼老慈祥的笑臉從門里迎出來,滿院子人間煙火的味,濃濃親情的味,這幸福,幾人能有?!
陪黃勇穿行在他老家的土地上,聽他滔滔不絕地回憶,如數家珍的講解,悵然若失的感慨——所有飄蕩在外的游子對老家的情結幾乎如出一轍:悲喜相融,愛恨交織。他言辭里的欣喜和感傷,我感同身受,游子的愛恨在老家的強大變遷中顯得那么卑微渺小。青春年少時一心想逃離的山山水水,被歲月的手一點一滴鐫刻進我們的生命,如今,不是老家離不開我們,是我們離不開老家了,我們深愛的老家,還像從前一樣愛我們嗎?
有一瞬間,我恍惚覺得,站在我面前憂傷地看著蒼茫大地的黃勇就是我自己,我茫然地注視著我的“自己”,不知所措,那是一個對老家愛恨交集的我,找不到皈依的我,沒有來路沒有歸途的我,空虛的我,寂寞的我,根無所系心無所依,獨自活在虛妄之中,不明所以地荒廢著一天又一天的時光。我趕緊喊一聲黃勇,他答應一聲,我忙胡亂對他說,對面的山,叫牛頭山是對的,太像一頭埋頭耕地的牛了。
一個人,怎能沒有老家呢?走在黃勇老家泥濘的山路上,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我的老家已經不可能再有“家”了,我和我的靈魂一直行走在看不見盡頭的人生長路上,無家可歸,沒法停歇,我聽見我生命的喘息,我看見我靈魂的倦怠,我多想找個溫暖的地方歇一歇,喘口氣,像黃勇一樣,有老家可以回,有爸媽可以呼喊,有親人可以團聚。我失望地惆悵起來。這天下午,惆悵從始至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如同黃勇家屋頂的裊裊炊煙,若有若無,若即若離。我無法給朋友們解釋這難言的惆悵,只好只字不提,跟他們聊天,喝酒,吃飯,高聲喧笑。
晚上8點多鐘,冒著淅淅瀝瀝的雨離開黃勇家,高速路上,我把車開得飛快,音響里汪峰的聲嘶力竭震耳欲聾,這飛馳不是逃離,更不是抵達,而是無數次茫然行走中的又一次重蹈覆轍。我不知道我要去往哪里,停泊何處。就這么漫無目的地一路飛馳著吧,讓眼見的一切呼嘯而過吧。人生有許多情緒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它的存在僅僅是一種無聲的證明,就像此刻的我,茫然的哀傷證明我有多么眷戀生我養我的故鄉,而在時代變遷中漸行漸遠的故鄉,絲毫不會眷戀我了。
一行人在高速路出站口告別,迷亂的細雨仿佛急于回家的人,爭先恐后撲進車燈的光亮里。黃勇意猶未盡地和我們一一道別。他背過身去的剎那間,我忽然涌起離別的慌亂,我的“自己”要離開我了,我將面臨熱鬧消散之后更加盛大的孤獨。我停住跨進車門的腳步,大喊一聲:黃勇!他笑盈盈地應聲回頭,揮揮手說:大勇哥,再見!
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其實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就想這樣大喊他一聲,仿佛喊住了我飄蕩在浮華塵世里的靈魂,他飽含期許的應答讓我心生溫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