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

任青春

老黃是大青山生產隊的一匹老馬，飼養員五爺養了一輩子的馬，老黃是五爺最喜歡的馬。有一天，五爺聽到門外有撞擊飼養棚的聲音，他打開門一看，是老黃回來了，只見老黃歪歪斜斜地進院，然后一頭栽倒在地。

老黃死在了生產隊的院里。

隊里的人都很震驚，因為老黃早在兩年前就被賣到了距離此地120華里遠的蓮花生產隊了。它是怎么自己找到家的？是它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才要葉落歸根嗎？

五爺的眼前浮現出大黃出生時的情景。那是15年前，當時大青山生產隊要拴一掛四掛馬的大馬車，到鄰隊去買馬，剛好有人介紹老虎崗生產隊賣馬，韓隊長帶上養了一輩子馬的五爺去了。本來要買三匹馬，前兩匹都挑好了，剩下這匹馬就有了分歧，韓隊長想要那匹白鼻梁子馬，價格高些，但骨架好，瞅著壯實；五爺卻堅持要買這匹又老又病的馬。當時這匹馬帶著駒子，價格還便宜。韓隊長之所以沒有堅持也是想到了這點。老黃出生的時候母馬難產，生下它就死了。圍觀的人嘁嘁喳喳地議論著，說這馬命硬，那匹老母馬就是被它克死的。車老板梁寶干脆說老黃是喪門星，脊梁骨高，中間沒有凹槽，人騎不了。五爺看看老黃的脊梁，的確是高。韓隊長說，母馬死了沒有奶，馬駒子養不活，要不扔掉算了。五爺不同意。買羊奶一點點把老黃喂起來，直到能吃草。

因為老黃的脊梁高，隊里有人就對它有偏見，它經常挨打，有一次梁寶把老黃拴到拴馬樁上沒死沒活地打，要不是五爺趕上給制止住，恐怕老黃不被打死也得被打瞎眼睛。老黃出生的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后一年，人都沒有吃的何況牲畜。飼養棚除了一點腐草以外什么都沒有，五爺把生產隊十幾匹大大小小的馬放到甸子上就全憑它們的造化了。老黃清楚，呆在赤黃的甸子上肯定會餓死，它就離開馬群，獨自往山里去。但山里的樹葉光禿禿的，葉子都被人們擼下來吃了，樹根下也是干黃的枯草。它不甘心，就在山前山后轉，后來它看到在山的一個背陰處有一塊小洼地，里面有一些泥水，長著矮矮的蘆葦，老黃趕緊吃葦梢。葦梢沒了，它就用嘴摳出葦根來吃。生產隊餓死了幾匹馬，老黃卻僥幸活下來了。有一天它又去吃蘆葦根，就見那匹叫做青頭的壯馬跟了過來，它蠻橫地晃動嘴巴把大黃打倒在地。大黃站起來退到一邊，看到青頭旁若無人地在那里吃蘆葦根。它攢足力氣，向青頭肚子上撞去。青頭順著坡子滾到山下……

青頭被摔死，變成了社員們餐桌上的一道菜。如果不是一個放豬的孩子路過這里看到了這一幕，也許永遠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老黃造成的。老黃被戴上了籠頭和嚼子，拴在樹上。韓隊長說，把這匹馬處死吧，難怪梁寶說這馬脊梁高犯克，這不，好好的一匹壯馬被它克死了。五爺攔擋著說，青頭已經死了，就算是把它弄死，咱也不能賣一個搭一個啊，留著將來上套吧。聽五爺這么說韓隊長也不好說什么了。

當年大青山有一掛大馬車，是五爺向韓隊長推薦老黃上套的，它就成為了里套馬。轅馬是大青，中套是老黑，外套是大醬，這四匹馬是公認最硬實的馬，放在一起拉套就是現在人說的強強聯合。那時真的是很威風，馬車是用紅松木新打的，車轅子油成了朱紅色。每匹馬的脖子上都拴著紅纓和鈴鐺，跑起來既響亮又威風。車老板是梁寶，喜歡用一桿三米多長的大鞭，對牲畜下手特別狠。

有一次，干了一天活，飲馬的時候，那個叫大醬的馬兇狠地來咬老黃，老黃知道它是欺生，就和它對咬起來，老黃雖然還沒有完全成年，但打架并不處下風。這時梁寶走過來，兇狠地抓住老黃的籠頭，把它綁在電線桿上，梁寶用大鞭在遠距離打它，梁寶的大鞭準頭是出了名的，又準又狠，第一鞭打在它的嘴丫子上，鮮血馬上染紅了它的嘴。車老板打馬最狠的就是這一手，一鞭子馬就無法吃草了。而后每一鞭都打在要害處，很快，老黃就皮開肉綻了，血染紅了它的臉。梁寶停下來，拎起一根棒子，狠狠地照著它的脊梁打，錐心的疼痛使老黃跪倒在地，它掙扎了一下，想爬起來，但沒起來。梁寶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喪門星！那天如果不是五爺及時趕到并解救了老黃，老黃很可能就會死在他鞭下。

后來梁寶翻車摔折了腿，再不能趕車了，四喜接替他當了車老板。

老黃是四喜的恩人，它救了他的命。那天，四喜趕車給供銷社進貨。當車上拉著一車貨從縣城往回返的時候，四喜的胃病犯了，下坡時他眼前一黑從車上栽下來，轅馬老黃拼命往后坐轅子，但車重坡陡停不住。老黃立即用嘴叼起四喜的腰帶，一直堅持到坡下，車停了才放下。

那以后，四喜對老黃就像對親兄弟一樣，給它飲水，喂它草料，幫它梳鬃毛……

老黃后來成為了大青山生產隊牲畜里的一把硬手，是大馬車套上的頂梁柱，力氣大，還肯出力，好多次車打誤都是它較一把勁拉出來的。多少年過去了，老黃拉車從來沒有倒過槽。

像其它老馬一樣，經過歲月的洗禮，老黃也衰老了，它拉不動套了。在五爺和四喜的雙重保護下，村里什么活也不給老黃派，白天它經常到田間地頭看人們干活，它干不了什么，樣子卻是很著急。晚上回來，別的馬吃干硬的草，老黃的牙磨平了，嚼不動，五爺就單獨給它用鍘刀鍘好柔軟的谷草，夜里還要單獨給它喂一點溫水泡開的豆餅。

大青山的人既不忍心殺老黃也不忍心看到老黃死去，后來韓隊長想出了一個辦法，用老黃加一匹二歲子馬和遙遠的蓮花生產隊換了一匹壯年馬，兩家各得其所。五爺雖然有些舍不得，但也不愿見到老黃慢慢地死去，只好答應了。

如今，老黃死了，生產隊不忍心看著它下湯鍋，就把它埋葬了，葬在了生產隊風水最好的崗地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