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山
村里的老年人說異光要每隔一百年才會出現一次,每一次出現都會有不平常的事情發生,到底有哪些不平常的事情發生呢?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如今村里有位87歲的老人,但他說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異光。異光很久沒有再現過,因為村子這許多年里一直就沒有什么不太平常的事發生,異光當然就不來,或者說是異光不來,村子才會那樣沉寂,日子過得有些松松垮垮。
這個村子處在長江中下游地帶,臨近江邊,所以千百年來都叫它江村。村子里的人一部分以種田為生,江灘外圍有一大片農田,土壤十分肥沃;另一部分人靠打魚為生,間或也種一點兒田地。他們聽祖祖輩輩傳說下來的異光奇觀,都在盼著異光的降臨。“哪怕見一眼讓我去死也愿意。”有人這么說。“什么些玩意兒?我把我兒子的名字就取作異光。”傍晚時分,閑下來的人們在村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或者一邊走著一邊將衣襟解開在懷里捉虱子;或者走著走著踏上一塊被眾多腳板踩得溜圓的石頭,不小心絆了一個趔趄,站住腳罵上半天。
阿桂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有蚊子在他頭頂上響著鑼鼓。有蚊子作伴,阿桂的屋里除了他自己,才顯出還有另外的活物。關上門,月光從窗戶外灑下來,照了一地,輕柔得像女人的影子,也像女人的身體,有說不盡的嫵媚。阿桂這時候想的是阿芝。阿芝是長德的媳婦,她正仰躺在床沿上。月光下,阿芝豐滿的胸部盡情地袒露出來,跳躍著像兩只活兔子,長德正在她豐饒的身體里辛勤地耕耘著。犁是一把好犁,但種子未必是好種子。犁完一遍地,長德長舒了一口氣,犁鏵和身體一起軟下來了,倒向枕邊睡了過去。阿芝感到窗外又下了一場濃濃的露水,夜鳥和鳴蟲在露水里啼鳴,莊稼地正往窗戶里涌進一股濃濃的體香一般的氣息,像是在說:“熟了、熟了、熟了么?熟了!”阿芝從窗臺上抓起一把帶著清甜味的玉米粒,撿一顆放進嘴里嗑起來,見夜色在窗外盛開著,燦爛極了。阿桂光赤著上身,把一件藍粗布襯衫敞開領,披在肩上,踏著皎潔的月光,來村道上溜達。
村子東頭原來有一家合作社,現在廢棄了,幾年前被一家私人收購了,就著原來的老房子,開起了一家商店。店面不大,鑒于老板在買下房子之前曾是一名司機,開長途汽車跨過好幾個省,所以把商店取名為“南來北往商場”。老板姓田,生意做得不大,但說話口氣不小。當眾說全國各地新聞,古今中外故事,一個星期里不說重復的話。他有空就來坐在店門前的柳樹腳下,跟村里的閑散人談天說地。有時也把銷路不好,幾個月沒賣出去的枯蠶豆拿出來,招待從附近來聽他侃大山的聽眾。村里人這時都說他大方,他更樂意講他這些年南來北往的司機生涯所見到和聽來的種種奇聞軼事。往往幾個小時下來,說話的和聽話的人一樣高興。因此,南來北往商場門前就總有一些人來這里溜達,把這里當作了一個村里的活動中心。
六月十三上午,村東頭何大桿子十三歲的兒子和村西頭廖二狗十四歲的兒子在南來北往商場前打了一架。何大桿子的兒子何成今年上五年級,廖二狗的兒子廖華上六年級。本來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說來也很奇怪,這兩個平時很要好的孩子,說打就打起來了。為的是他們要坐商場前的那一張石凳子。柳樹下有一張石凳子,柳樹上總有蟬在鳴叫,他們都對蟬很好奇,都想坐到石凳子上仰頭看樹上的蟬在哪里,然后再去把蟬捕捉下來。凳子并不寬,夠一個大人坐。廖華剛坐上去何成就來了。何成一來就往廖華身邊湊,口中說:“讓我也坐一坐,讓我也坐一坐。”廖華就向旁邊讓了一些,讓何成坐了下來。兩個人并坐在那里,兩顆腦袋向上仰,用眼睛在葉叢里找了好半天也不見蟬的影子。何成就扭動身體,他剛開始是跟廖華鬧著玩的,廖華也向他那邊擠過來,兩人擠了一會兒,何成的胳膊被廖華碰的有些疼了,就一下發作起來,趁廖華不注意,何成雙手將廖華的肩膀一推,廖華被推出石凳三尺多遠,栽倒在地上。廖華從地上爬起來撲打何成,兩個孩子就扭在了一起,身體在地上來回翻滾。柳樹下有一個小水坑,一個星期前下大雨,這里的積水還沒有干,兩個人在地上滾動時,何成的身體正好壓在了水坑里,碗口大的水坑里的臟水就印在何成的襯衫后脊和衣袖上。何成大鬧起來,兩個孩子更加不依不饒地扭打,從附近走過的阿桂見了,將他們拉開,“你們兩個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呢?”
何成回到家里,迎面碰到他娘劉大草。劉大草一見兒子的衣服弄得這么臟,二話不說,操起掃把柄就打。何成挨了娘的打不敢跟他爹說,晚上草草地吃了一碗油鹽飯,就上床睡了。上床睡覺前他把一把生了銹的匕首藏在懷里。
第二天下午,阿桂在高粱地里抱著赤條條的阿芝,在往生命的最深處沖鋒陷陣時,村里這時沸騰了起來。一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何成將廖華刺了一刀,沒有刺到要害處,何成帶著匕首跑出去了。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南來北往商場門前聚了一些人。商場老板又在人堆當中談天說地,他講完一段在山東拉棗子的故事,說得讓人覺得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大家眼前似的。聯系當下,老板說:“怕真是有異光要出現哩!眼底下真是出怪事,十三四歲的小娃娃也敢動刀子殺人,世道是變了。”
村里的人商量著,何成再回到村子里一定要把他堵住,不讓他狗日的回來。“他娘劉大草要是護兒子呢?連劉大草一起趕出村?”阿芝的丈夫長德說。大伙一致贊成,“嗯,一起趕出村!”
何成躲到外面沒有吃的,也沒有地方住。四天后,一臉饑餓顏色地回到村里。剛到南來北往商場前,就被村里的人堵住了。廖二狗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是一記耳光。只見何成身體向旁邊一歪,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來。何成的娘劉大草,果然撥開了人群,狂奔過去,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何成,嘶號起來:“你要再打我的兒子,我就死在你面前!”說著霍地從懷里抽出一把刀口處磨得雪亮的菜刀來,將刀口對著自己的脖頸處。圍觀的人開始騷動起來,“這個女人是瘋了,這樣喪心病狂的兒子也要。”村里幾個大膽的走過來,向他們母子下驅逐令,限他們兩天之內離開江村,走得越遠越好,他們可以一路乞討著活下去。
莊稼成熟的季節,阿桂將他家地里收起的玉米棒棒掛到大門門頭處。今年雨水勻,玉米棒棒雄壯得像男人的陰莖。一個夜里院子里蕭蕭地落下了一層樹葉,又一天夜里阿芝如一片白色樹葉落在了阿桂家的院子里。阿桂將阿芝抱在懷里,窗外的一輪明月這時候銀輝逐減。阿芝的呻吟,柔和、圓潤而綿長,被它陶醉的不僅僅是阿桂,還有整個月下的夜晚。阿芝離開時,月色還好。阿芝伏在阿桂的耳邊說,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阿桂說,是真的嗎?阿芝說,鬼才騙你呢!阿桂說,你能肯定孩子是我的?阿芝對著阿桂的右肩頭咬了一口,你這個沒良心的。阿桂知道阿芝嫁給長德五年了,肚子里一直沒動靜。只跟自己這么幾回下來就懷上了,孩子一定是自己的。阿桂想起老人們說得異光,他突然想親眼見一見異光,他今天太高興了,他太想見一見異光了。endprint
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異光到底還是出現了。如今的江村,已經是高樓大廈林立,村街上都鋪上了水泥路,泥土也難見到了。阿桂娶了一個來江村打工的四川女人。孩子都大學畢業,在省城里安家了。阿芝也做奶奶六年了。世事像烙烙餅一樣來回翻動著。
異光來的那個早晨村子里一片平靜,沒有人會想到在這個時候會有那么一束光亮從天而降,入水變藍,藍盡而收,像一道流星劃破了天際,然后歸于沉寂。
阿桂騎上老牌舊自行車到菜市場去買菜,出村口,在南來北往廣場上見到一輛陌生的白色奔馳向村子里開過來。車頭在阿桂的眼前變大,變大,又變大。阿桂從沒見過這輛車,他還在納悶,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從車里走出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大爺,請問一下,你們村里以前是不是有一個叫何大桿子的?”阿桂連連點頭,問青年,你是他什么人?他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大爺,我是他孫子,我叫何進,就是在咱們村里犯了事跑出去的何成的兒子。”“你是何成兒子?哎呀,你爸現在身體怎樣?”“我爸已經是董事長了,就是腿關節有些毛病,變天下雨腿就疼得抬不起來。”阿桂將何大桿子家老宅的地址指給何進。他看著年輕人把車開過去了。就在車駛向村口時,異光這時降臨了。一道白色的光柱,自天空垂直落下來,一邊落,一邊變身,從長方形變成圓柱形,圓柱在收縮,越收越細,最后細得像一根棍棒,一下子插向地面。地面是一口池塘,光柱立在池塘塘岸上,一會兒緩緩向旁邊移動,移到池塘中間的水面上,從水面直刺池水中,水面平靜不見波瀾。整條光柱沒進水里,將水下照亮了,閃著一團藍熒熒的光。藍光在水里保持了約5分鐘,水面的藍光完全消失了。阿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呼叫起來:“異光、異光,異光出現了!”
阿桂拿出手機,想把剛才見到的那一幕打電話告訴家人,可是手機這一刻失靈了,任他怎么撥號,就是打不出一個電話,微信也發不出去一條。
阿桂騎上自行車越過廣場,在菜市場的門前見到阿芝手牽著她的小孫子在路上走。阿桂猛地將自行車停下來,他把自行車往旁邊一立,蹲在阿芝六歲半的小孫子面前,欣賞著孩子稚氣的臉。他從孩子眉毛和下巴上讀出了自己的影子,他什么也沒有說,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遞給孩子。孩子說“謝謝爺爺!”仿佛跟阿桂特別親似的。阿桂望著阿芝牽著自己的后代人,走遠了。走到前方不遠的紅綠燈處,那個地方正在挖下水道,坑的一側堆了不少泥土。孩子向奶奶伸出雙手,要求抱著。奶奶用一只手夾起孩子,向一旁踅去。阿桂這時想起自己忘了將剛才看到了異光的事情告訴阿芝。阿芝夾起孩子的那一刻,阿桂見到她的懷里仿佛正夾著一道彩虹。
責任編輯 張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