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宗川
摘要:“民粹”(或“民粹主義”)是與“精英主義”相對的概念。諸多領域都已出現了民粹思維和實踐,但其概念較為模糊。美國的人民黨運動和俄國民粹派實踐是民粹話語的經典形象。評價視角上,民粹是以草根或平民價值為導向、是富含情緒化和批判性的思維和實踐。思想內核上,民粹一是主張以“大眾”為中心、奉行“人民至上”,二是以“精英”的視角構建的思想體系,三是一個矛盾體。
關鍵詞:民粹,精英主義,大眾,情緒化,民主,理性
中圖分類號:D;C04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8.01.013
Abstracts:“Populism”is a relative concept with“elitism”.Many social fields have emerged populist thinking and practice, but its concept is fuzzy. The Peoples Party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Russian populists practice is the classic image of populist discour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valuation, populism is a thinking and practice which is grassroots or populist civilian value oriented and is rich in emotional and critical. The core of populism as following: first, it advocates the “mass” as the center, and pursues the “people first”;second, its ideological system is construc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lite”;third, it is a paradox.
Keywords: populism, elitism, the masses, emotional, democracy, reason
“民粹”(或“民粹主義”)是與“精英主義”相對的概念。在歷史長河中,精英主義都長期主宰并引領著人類思想和社會實踐。而隨著社會民主化程度的不斷提升,諸多領域都催生出了更多民粹的思維和實踐,即“唯民眾論”,過度注重和強調普通民眾的意志和訴求。民粹思維和實踐既有積極價值亦有消極隱患,而其出現具有相當的歷史必然性,人們應當正視此現象,并采取措施對其加以有效“揚棄”。而正視的前提須是有效認知,即對“民粹”概念本身有基本了解。民粹是一個甚為復雜的社會現象,可謂一種政治思潮,也是一種社會運動,還是一種政治策略[1] 89-90。其所指向內容本身的復雜多樣性,決定了其概念內涵外延的紛繁多樣和模糊性。既有的關于民粹問題的研究著述基本都未能給予“民粹”非常確切的概念,本文在結合學術界既有認知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主要運用描述性手段和方法,盡可能準確揭示民粹的核心要素或突出特征,使人們對其有進一步清晰的認知。
一“民粹”話語的經典形象
當前,國內外學術界所探討的“民粹”話語的經典形象包括兩種歷史現象,或者稱為民粹話語的兩種解釋體系或兩種實踐背景[2]3。一種形象為美國的人民黨運動,一種形象為俄國民粹派實踐。
民粹(populism)在西方學者的視野中,最初就來源于19世紀90年代的美國人民黨(Peoples Party)運動的理論與實踐,其詞根是英語的people,這決定了絕大部分歐美學者所認同的民粹的基本要素和本質特征[2]3。美國的人民黨運動是一場自下而上的社會運動,其主體為美國當時底層社會的廣大農民。當時美國社會長時間在政治上呈現保守主義的放任政策和大量腐敗、經濟上國家對諸多行業予以高度壟斷,致使社會矛盾激化,工人斗爭和各種改革運動風起云涌,下層民眾的斗爭日益激烈。突出表現為廣大農場主為擺脫壟斷資本在貨幣金融、鐵路運輸、市場價格、土地資源等方面對農業的控制,展開了一系列激烈斗爭。其實質根源在于美國政府所作所為與民間情緒和訴求之間產生了明顯沖突與矛盾,持改革傾向和反壟斷傾向的政治勢力對民主、共和兩大黨控制美國政治表示不滿,認為兩黨制并不合時宜,主張重組美國政黨體制。以農場主為主體并代表農民利益的人民黨在此背景下組建形成,迅速參與美國的政治競爭、表達政治訴求并榮獲佳績,使人民黨一度成為兩大黨之外能夠在全國政治中取得發言權的第三黨。但人民黨最終敗北于黨派斗爭,這股美國社會獨立的政治力量最終消散,如今僅成為歷史記憶[2]220-224。但受其影響,美國在20世紀中陸續見證了幾大典型民粹思潮和運動,包括以休伊·朗主導下的“共享財富”計劃、喬治·華萊士掀起的種族主義與民粹之風、羅斯·佩羅領銜的民粹政治運動[3]40-59。
中國學者所稱的民粹基本源于俄國民粹的概念框架。民粹在俄語中的詞根是narod,即人民的意思,與英語中的people、德語中的Volk所指代的內容是相同的[2]3。俄國民粹整體上是一場在“親民、愛民、崇尚信仰人民”的思想主張之下踐行“到人民中去”“到民間去”的政治運動,自這場運動開始,民粹(narodnichestvo)及民粹派(narodniki)的術語形成并被廣泛使用。民粹作為一種純思潮形成于19世紀50—60年代的俄國,并于60—70年代起在俄國發展成為社會運動(“民粹派”“到民間去”),后在80—90年代經歷了演化和低潮(“革命民粹”分化——“黑土平分社”與“民意黨”、“改革派民粹/自由民粹”形成、“民粹”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到20世紀初再度活躍、高漲(“社會革命黨”及其分裂——左派、中派、右派)。其理論創建和社會實踐的主要代表人物包括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巴枯寧、拉甫羅夫、特卡喬夫、索科羅夫、科洛連科、切爾諾夫、普列漢諾夫。俄國民粹在其長達近百年的歷史發展演變過程中,形成了一個相當龐雜、包括各種思想成分的理論體系。其共同思想與實踐特征包括:一是崇尚和信仰“人民”(主要指農民和貧困勞動者),并把“人民”理想化;二是把農村公社理想化,企圖通過保持農村公社,發展農民“固有”的社會主義精神;三是企圖通過俄國獨特的公社道路,繞過資本主義階段,“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四是對一般文化抱著鄙視態度,反對文化崇拜,傾向于以虛無主義的態度評價文化,以道德主義和極端功利主義的觀點對待科學和文化[4]3-5。俄國民粹具有一般的文化內涵和精神要素,但更多的或本質上是同俄國社會主義革命事業聯系在一起,實質上是一種較為激進的帶有“浪漫主義”和“空想主義”色彩的有關社會主義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實踐[4]24-25,40-42,257-263。endprint
此外,學界探討的民粹所指向的形象往往也包括拉美式的民粹(庇隆主義)政治、歐洲新民粹運動、中國臺灣地區民粹政治、非洲民粹解放道路、中國帶民粹氣息的革命與改革實踐等政治思潮和社會運動[2]237-276。由此可知,民粹在經典形象或核心內容上指向的是歷史與現實中的一些政治思潮和社會運動,系對與政治密切相關的社會現象的概括與描述,屬于極富政治色彩的詞語。因此,民粹在經典形象上應屬于政治學、歷史學領域的概念,大體指這樣一種社會現象,即個人或組織在依靠、信仰、崇拜“人民”這一思想觀念下,以“人民”為“名”,宣傳、發動、組織特定的人群和團體開展具有政治訴求或利益傾向的社會活動。
二“民粹”概念的多維認知
經典形象主要從歷史源起、中心景象方面幫助人們認知民粹概念,揭示了民粹大致的外部輪廓。而民粹在歷史發展演變和不同國度與地區的實踐中卻給人留下甚為豐富的審視視角或維度,從多維視角的感知中,我們能對民粹概念有更細致、更全面的認知。
(一)研究領域的認知
民粹這一概念在形成之初及其日后發展始終都與多種政治思潮和政治運動緊密相連,可謂伴隨著政治思潮和運動產生和發展,所以,民粹在最初意義以及核心意涵上可謂專屬于政治學領域的概念,即使至今其政治指向仍占主導地位。但事實上,民粹這一概念早已不再局限于政治學研究視野,已經滲透到多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而成為多種研究視角或學科背景下的概念。歷史學[5]、社會學[6]、文學[7]、心理學[8]、新聞傳播學[9]、法學[10]等學術領域都已呈現民粹的身影,幾乎表明民粹已走下政治“神壇”而成為大眾化、通俗性的話語。同時,民粹一詞甚至走出學術研究領域而成為一個通俗的概念,政治家、知識分子、新聞記者乃至普通民眾都在不時談論有關民粹的話題。似乎“民粹成了一個萬能的術語,它無所不包,可以用來指涉各種不同的現象”[1]88。
(二)評價視角的認知
在多數人的眼中,民粹更多是負面的、消極的。在早期,人們對民粹的否定、批判態度往往源于階級觀念和政治斗爭,其評價帶有很強的情緒性和功利性,因而也就有失客觀和理性。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人們對民粹的評價日趨客觀和理性,即使是批判,也是更為學理式的而非動輒“上綱上線”式的。以下幾方面可謂當前人們對民粹較有共識性的整體評價。
1.民粹是以草根或平民價值為導向的思維和實踐
無論是關于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還是關于一般社會現象和實踐,民粹始終高舉“人民”旗幟,自稱為“人民的主義”。此“人民”并非純粹抽象、空洞意義上的人群,而有具體所指,比如農民階層、城市貧民、工人階級等生活于社會底層的人群。民粹者試圖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集中代表并表達作為社會主體的廣大底層民眾的利益和需求,以實現政治民主、社會正義、經濟平等等理想狀態。在傳統意義上,民粹中的“人民”是有別于乃至對立于掌權者、上層政治精英、經濟財閥、知識分子等“精英”的,平民或草根階層才是民粹的社會基礎和力量源泉,平民崇拜成為民粹的顯著標簽。由此,平民或草根價值和理性是民粹者思維和實踐的主要標準[2]46-47。
2.民粹是情緒化的思維和實踐
基于民粹濃厚的群眾性色彩,其思維和實踐也由此呈現明顯的情緒化、非理性特征,突出表現在:
(1)主張政治的簡單化。民粹大力提倡以易于理解的方式和常識性的方案進行政治制度的構建,主張直接民主,反對繁文縟節式的代議制以及復雜的官僚政治。認為人民的要求和意志均是直接的,政治本身也應該是直接和簡單的,任何復雜化或者技術化的政治設計都有違人民的意志,宣揚坦誠、樸實、明晰的政治體制和風格[2]57-58。部分民粹者甚至宣揚政治的虛無主義以及無政府主義[4]120-125,集中體現了民粹對普通民眾的崇拜以及對現行制度的不信任感。
(2)主張卡里斯馬型政治。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觀點,政治統治權威分為傳統型、法理型、卡里斯馬型(個人權威型)三類[11]241。按此分類,民粹的政治主張及實踐接近于卡里斯馬型。民粹對群眾運動有著濃烈的偏好,希望借助某些熱情來推動非政治化的大眾融入政治事務,以此推動精英主導下的政治去拯救國家或實現民族復興。因此,充分醞釀和激發大眾的政治熱情是民粹重要的關切內容和行動指向。而卡里斯馬型統治的前提在于被統治者即大眾對少數精英或個別領袖所具有品質的無條件接受,這無疑需要某種情感的支持。因為卡里斯馬型政治的適用本質上是由被統治者對特定領導人個人品格的認可來決定的,只要領導者聲稱要為被統治者謀幸福、安康或希望,而被統治者在情感上熱情擁戴領導者,個人魅力型權威便可出現和維持。而民粹的平民拯救與謀幸福的主張以及豐富的群眾宣傳動員實踐,無疑讓更多底層民眾認識到自身的各種局限與不足,并對能為其提供庇護以及帶領其走上更加幸福道路的超凡領導者予以無限渴望與崇拜,從而引發濃厚的群眾性的政治熱情。最終,民粹在讓卡里斯馬型權威政治成為理論可能的同時,更讓卡里斯馬型權威政治在特定時空背景中得以真實上演。
(3)奉行道德至上主義。所謂道德至上主義,是指以各種美好而純粹的信念、理想、道德或情感(如沒有剝削、財富共有、平均分配、絕對平等)作為社會制度與精神文化的最高評價標準。民粹者往往形成近乎想象乃至烏托邦式的觀念與形象。如政治制度上由農村公社的小農經濟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而跳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同時實行直接民主乃至主張無政府主義;經濟上實現絕對的平均分配、反對市場;極端崇拜普通民眾而對遠離普通民眾生活的科學文化及其代表者的知識分子持排斥、否定態度,也即持文化虛無主義以及極端的功利主義。總之,民粹奉行道德主義而非科學真理的思維方式[12]166,讓科學真理和文化價值服從于他們的道德—政治價值”[4]273,凸顯了情緒化、非理性特征。
3.民粹是批判性的思維和實踐
民粹具有濃厚的批判性和反叛色彩。經典形象意義上的民粹或對(俄國)農奴制度、官僚貴族、封建專制或對(美國)代議制民主、政治腐敗、高壓或壟斷的經濟社會政策的抵制與斗爭,體現了對現行政治體制、制度以及權力精英主導下社會政策的反叛和否定;精神文化層面的民粹呈現出的反智和文化虛無主義,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對傳統精英文化主導下普通民眾“失聲”“被忽略”現狀與事實的不滿;當代新民粹(多個學科領域內展現的民粹)不斷顯現,幾乎均源于對政治民主程度不夠、社會貧富差距懸殊、弱勢群體利益難以受保障、民眾安全感下滑等現狀的失望、不滿與批判??梢哉J為,民粹本質上是一種批判主義。而且,“就批判性而言,民粹是徹底而廣泛的,它的刀鋒不僅指向政治、經濟機制,還指向代表精英價值的學術和媒體中的輿論制造”[2]83-84。endprint
(三)存在與否的認知
基于民粹概念本身的不確切性,就給人一種“它可以指一切東西,又同時似乎什么都沒指”之感[13]45。由此讓人產生民粹究竟為何物,乃至民粹是否確切存在的疑問。一個較為凸顯的事實是,民粹一詞大量出現在相關學術著述中、經常縈繞在人們的耳邊,但同時很多人對此卻甚感陌生、不太清楚其究竟何義,民粹似乎成為“熟悉的陌生詞”。對此,至少有兩點需要明確:一是“民粹”這一概念本身的存在是確定無疑的,這從存在諸多以此為題的研究著述這一事實中便可予以證明。盡管民粹的概念還不夠明晰,但經過多年的研究探討,民粹一詞所欲揭示的現象或表達的內容至少已經讓人們能夠大致、初步地理解,并且對此已形成了一些共識,尤其是就學術研究和知識分子而言??梢?,無論從語詞的真實運用還是從意涵的理解上,均可認為民粹一詞是真實存在的。二是民粹概念本身確實較為模糊,難覓精確的界定,這同樣可在相關學術著述中得以查證。相關的學術著述幾乎均對民粹僅進行描述而不做精確概括。如此局面的形成,根本上源于民粹所欲揭示現象本身的復雜性讓人難以用簡單幾句話將其全貌精確呈現給世人?;蛟S民粹一詞注定無法形成精確的概念,但只要其所揭示的現象真實存在并且運用這一概念能讓人對此產生共識性認知,概念精確與否已無關緊要,至關重要的是如何有效描述民粹的內核。
三“民粹”思想的核心內涵
學者普遍認為,法律概念的“中心”往往是明確的,而“邊緣”卻相當模糊,因此產生法律解釋的必要性。事實上,不僅法律概念如此,任何一種概念均具有此屬性,即一種概念的核心所指往往較為明確,但其涵蓋的整體范圍或確切外延卻不甚明晰。因此,準確揭示某一概念的核心內涵,往往是使該概念被有效認知、理解的最易于把握和實現的方式或途徑。民粹作為一股思潮及其伴隨的一系列社會實踐或運動,有力的思想主張是民粹的鮮明特征,也可認為民粹本質上就是一種思想體系。因此,揭示出這一思想體系的核心觀點便可使民粹的概念“中心”得以明確,相應地,民粹的概念便可有效成型。
(一)主張以“大眾”為中心,奉行“人民至上”
“人民”一詞具有高度的政治性,但在指代對象上與“大眾”“公眾”“群眾”等凸顯社會學意味的詞語是近義的。就民粹而言,“人民”一詞實質上是一個抽象同質的整體概念,即從抽象空洞意義上而非從個別具體“人”的角度指稱“人民”,因此,民粹實質上是一種整體主義[2]32-33。盡管如此,民粹所指稱或宣揚的“人民”卻共同擁有以下特征[2]38-39:一是“團結的人民”,即屬一體化、一致性而且與政黨和各政治派別相異的人群;二是“我們的人民”,即排除權貴階層或國外移民等“異己”的人群;三是“平凡的人民”,即不同于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權貴等“不平凡”人士的人群。而民粹凸顯的思想主張便是以“大眾”為中心、“人民至上”?!懊翊狻敝按狻庇小凹兇狻焙汀熬狻眱煞N意涵,前者有“完全”“徹底”“絕對”之義,后者有“精英”“精華”“佼佼者”之義。與此相對應,形成了“以民為粹”和“民之精粹”兩種互有差別但關系緊密的意涵。“以民為粹”指部分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視人民為絕對的真理,應毫無保留地崇尚人民的力量、智慧與品格,大眾是精英的力量源泉,大眾是不容忽視、不容污蔑的,也是至高無上的,精英應服務大眾、為大眾謀幸福,喜大眾之喜、厭大眾之厭,總之奉行絕對的“人民崇拜”?!懊裰狻毕祵Α懊翊狻钡牧硪环N解釋,即同樣堅持人民主體、人民利益的至上性,但同時認為人民存在消極落后、愚昧保守的一面,因此,需要知識和社會精英去帶領、開化,而有此情懷和意識的精英便自視為人民的精粹,自身有責任在歷史和社會發展中起著相應的絕對和主導作用[2]41-45。可見,盡管“民粹”存在兩種解釋,不同解釋會產生明顯的觀念和實踐差異,但以大眾為中心、以人民為主體和人民利益至上的思想無疑是共同的,這也成為民粹最顯著的標簽。
(二)是以“精英”的視角構建的思想體系
民粹盡管以“大眾”為中心、奉行“人民至上”,但這一觀念卻出自“精英”,是“精英”自我覺醒、設計乃至標榜的產物?!熬ⅰ笔窍鄬τ谄胀ㄉ鐣姸缘?,通常指那些所掌握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資源超出社會平均水平而更具社會優勢或具有更多社會主導權和話語權的人[2]40。從民粹概念產生的背景看,民粹的建構和解釋主體并非其高揚的“普通大眾”而系與“普通大眾”對應的社會精英。正是在一批社會精英意識到需向人民靠攏、以人民為歸宿并以人民為力量源泉時,民粹思想方才形成?!懊翊狻币辉~最早出現在俄國19世紀60年代中期的文獻中,在此之前,“虛無主義”曾是對它的稱呼[4]3。而民粹思想則在19世紀初之后陸續興起的“十二黨人運動”“秘密小組”“斯拉夫派和西歐派”等社會運動中便已開始醞釀。而這些運動的領銜者幾乎均為少數受到西方先進思想特別是啟蒙思想的影響而致力于實現民族自新和社會變革的貴族青年,他們無疑屬于當時社會的精英。但在良知的拷問與理性的指引下,這批被視為沙皇專制統治階級的“逆臣貳子”開始“懺悔”,“反思”既有社會制度的罪惡以及普通民眾的種種不幸。他們出于對俄國人民及其命運深切而真摯的同情而積極進行社會變革的探索與實踐,以期為俄國人民謀得社會正義與幸福[4]18-36,266-270。可見,民粹在起源上便是由社會精英倡導、發起的,“民粹是概念上的‘底層的主義和實際上的‘精英的主義”[2]143。同時,從上述“民粹”的兩種解釋內涵上也可以得知,“精英主義是民粹隱藏著的邏輯”[14]113。因為,“以民為粹”盡管強調對人民的絕對崇拜和信仰,但這無疑是精英的自我要求,其前提和隱含邏輯必須是精英的高度自覺,所以精英的自我認知、高度自覺意識的存在無疑是奉行“以民為粹”的前提。而“以民為粹”的解釋路徑更是甚為直接而旗幟鮮明地體現了“精英”意識,是精英自視精英、自我界定、反思或標榜的產物??梢姡翊庳灤┲⒁庾R,是在“精英”視角下建構而成的①。
(三)民粹是一個矛盾體endprint
稱民粹是一個矛盾體,是因為民粹的一些主張與其隱含的邏輯和實踐不一致,同時其一些觀點讓人深感困惑、難以理解,突出表現在兩方面:
一方面,民粹缺乏始終的明確的核心價值,使人在認知上倍感困惑。盡管民粹始終高揚“人民”旗幟,奉行人民至上,這看似民粹的核心價值,但人民至上的觀點事實上是甚為空洞和抽象的,缺乏足夠的可操作性和可驗證性。它不像一些現代思想體系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女權主義、社會主義對平等、自由、社會公正等相對更具體、更明確的價值有一貫的堅持,這使得民粹在思想上呈現出“空心化”傾向[2]22。核心價值的模糊不定致使“民粹很容易成為一種依附于其他意識形態之上的形容詞,比如民粹依附于自由主義而形成社會自由主義,民粹與女權主義結合而形成激進女權主義等” [2]22。另一方面,民粹的一些主張和理念與其隱含的邏輯和實踐之間存有矛盾。其一,民粹在反體制的同時又依附于體制本身。民粹在政治立場上是不反政治而反體制的思想。政治學意義上的民粹實質上是在國家政治內整體解釋精英—大眾關系的理論,民粹整體上是認同政治的。整體上“他們不是不要政治,而只是不要精英的政治” [2]85。但民粹卻具有顯著的反體制性,即反對以代議制為代表的傳統政治體制。民粹者自稱是“人民的而非體制的”,他們以人民的名義發動一些反抗現存權力結構的運動[2]75,“其基本立場和現行體制是相對立和相反的”[12]167。而“民粹最初只是一種由危機意識觸發的原始的政治直覺與反應,它要維護自身和贏得與代議政治的斗爭,又必須利用自己深惡痛絕的代議制和政黨政治”[2]22,其具體實踐也大都依附于現行體制之下。其二,民粹表面上反對精英統治,但實質上又極易成為精英階層掌控權力的工具。民粹是由社會或權力精英進行命名、宣揚和主導的實踐,盡管主張人民至上、崇尚人民、反對精英統治,但現實中,卻表現為由精英階層宣傳、動員、組織廣大人民群眾參與相應政治進程和社會運動,儼然可以被視為精英階層整體上對平民大眾進行控制和操縱的工具和“口實”。其三,民粹與民主有著相生相克的關系。它孕育著民主的思想和實踐,有利于大眾民主思想的培育和民主政治參與;但同時它又潛藏著多數人暴政的危機,很容易假借“人民”的旗號行違背人民意志乃至對人民不利之事,或步入以多數人的名義剝奪少數人權利的極端。
綜上所述,可將“民粹”概念大體界定如下:民粹是集中在政治領域并逐步擴散到諸多其他社會領域,由知識和權力精英積極宣揚、標榜和主導的,以奉行“人民至上”并以“人民”之名行事、旨在代表和反映平民大眾利益為主體內容,同時具有強烈道德情感色彩和批判性的社會思潮和實踐。
注釋
① 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主義”以及其他思想體系均可謂精英構造的產物。在智力資源、話語權、責任使命感等方面也基本決定了只有社會精英才能進行宏達思想體系的構建,社會大眾盡管是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主體和源動力,但卻難以進行方向的指引和思想的概括與提煉。在歷史發展和社會進程中,精英和大眾的關系猶如輪船的舵盤與發動機,精英是舵盤進行方向引領,大眾是發動機提供源動力。而在此強調民粹主義凸顯著精英意識,只是希望人們面對民粹主義時更理性,能撥開迷霧看到更多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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