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三來之前,我不清楚他在哪個單位。猴三他哥找我,了解我們單位情況。我說,不咋樣,太小,不如去大廠,正規,有氣氛,如果混日子還行,工作沒什么壓力。那時,我是單位的文字編輯,壓力也不大,編寫展覽大綱、版面文字及講解詞,業余寫小說。像猴三這樣的技工調來,就會停頓下來,像句號一樣定住了。我說。猴三他哥倒是認真聽了,聽沒聽進去,不得而知。
沒過多久,猴三居然調未了。小伙子看起來很周正,也厚道,并不尖嘴猴腮,見我就喊大哥。我很甜蜜。他知道我和他哥是朋友。那時,我所在的單位雖然不大,但名聲響亮,想調進去也不容易,沒有本事進不去。猴三他爸厲害,沒有他辦不成的事。猴三的身份是模型工,若會鉗工活,肯鉆研,很快就能適應。刻字,鋸有機玻璃,切鋁合金條,裁吹塑紙,割泡沫版等等,還要會使用電鉆、鋸弓、砂輪機、拋光機、臺虎鉗之類。猴三靈巧,盯著別人看,看別人怎樣用三角尺畫線,怎樣在有機玻璃上下刀。很快,猴三就悟出了門道,動手操作了。最先他鋸的字歪歪扭扭不能用,讓室主任一頓訓斥。猴三就低著頭,一句話不說。室主任訓一訓也就過去了,新手嘛,總會這樣。但高精細的活不交給他。模型工有七八個,大多手藝精湛,做出的樓房模型漂亮,三厘米高的小人和小汽車,燈影人聲,交相輝映,妙趣橫生,讓人嘖嘖嘆服。猴三由于遭到過訓斥,仿佛被貶死了,永遠變成了墊底的小工,似乎誰都可以指揮他,喊他。這個說,猴三,你去幫著卸下車!那個說,猴三,幫我扶一下苯板!開始猴三還答應著,勤快地來回晃動,一段時間后,似乎發現了什么,就耍滑了,裝著聽不見。別人喊他一聲,他不答應,別人喊他兩聲三聲,他還是不應答。別人只得罵一句,然后自己動手干。
猴三發現誰都指揮他,就選擇用聽不見來回應。憑什么?又不是主任,憑什么像喊孫子一樣喊我?!猴三很生氣,氣呼呼地推開我辦公室門進來,怒氣沖沖說了那句話。猴三像是給我說,也像是自言自語。猴三沒有笑,壓著一肚子的火。我愣怔著看他,他看了一眼我,表情依然噴火。猴三把門關上,站在窗邊看外面,再也不說話。好一會兒,他才出去。我想,猴三肯定是在躲藏呢,躲避那些喊他的人。果然,猴三用這種辦法對付那些人,把他們晾過幾回,他們也就不再指揮了,只是就又罵一句,算球了。
學精了。猴三知道,我不能永遠墊底。不然永無出頭之日。
猴三開始練技術。那段時間,我常見猴三在工房獨自琢磨。拿著鋸弓、銼刀,放著鋼絲鋸、裁紙刀、尺子、砂紙、毛巾和牙膏,還有精密的卡尺——他在琢磨制作的小涼亭、小磕頭機、小井架、小煉塔。因我辦公室在工房旁邊,誰動砂輪機、拋光機,誰動電鋸,都能看見。有時砂輪磨打起來,聲音刺耳,如殺豬一般,堵著雙耳也照樣聲嘶力竭。習慣了,倒也悅耳。如果哪天忽然沒有了這些刺耳之聲,我就知道,他們去別處組裝了。于是就覺得空空蕩蕩,挺孤寂。
猴三的技藝有了顛覆性變化。一次他拿一條彩色小金魚進來,紅光閃閃,有機玻璃材質,魚尾處還穿有鑰匙鏈。猴三說,大哥你看這個咋樣?我拿著金魚觀察,感覺逼真,造型優美,神態活靈活現。我說,哪買的?很精美。猴三有點生氣,眼睛瞪得很大,放話說:我做的,這個到哪里能買到?猴三口氣咄咄逼人,話語中明顯露出對我評價的不屑。
我大吃一驚。猴三居然練出如此技藝,而且脾氣見長。
那年剛剛提倡發家致富,人們忽然熱衷于拜金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夜之間就成了萬元戶,驚得掙工資者目瞪口呆。停薪留職、倒買倒賣、下海經商興起,有的直接辭職去海南,有的干脆就找不到人了。社會在蠢蠢欲動中生機勃勃。我們這三十幾人的小單位,一次下海南就四人。在崗人員也都猶豫不決,看風向,糾結斗爭,暗地里偷偷摸摸干起私活。
干私活有風險,只能業余時間干。下班后,總有兩三個人不走,在單位磨磨唧唧,不是上廁所待一會兒,就是假裝讀一本弗洛伊德,做高深狀。我因為家在外探區,住自己辦公室,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野之內。
他們干私活,小心謹慎地藏幾塊有機玻璃或鋁合金板邊角料,下班后才開始精心做門牌。那時,有機玻璃門牌新穎鮮亮,單位一股風的需求。他們就背一黃挎包,騎自行車找朋友單位,推銷自己做的門牌,說很便宜的。朋友單位觀察一陣,就訂購了。
猴三也學會了。他居然也聯系到了一個單位,門牌數量還不少。但猴三的美術字不行。那時還沒有電腦刻字機,電腦運用還比較陌生,美術字都靠手寫。那時能寫美術字的人不少,說不準旁邊某個人就能寫兩下。
猴三猴急。猴三急了就向他哥求援。他哥說,操,你身邊就有寫美術字高手,找他呀。猴三恍然大悟,遂推門進來找我說,大哥,你幫我寫字吧,每個字給你兩塊錢。
我愣住了。哇,每個字兩塊錢。我眼睛也灼灼放光。
我回答,好多年沒寫了,可能手生。
猴三說,沒事,沒事,沒……事。猴三急了,有點口吃。猴三說,大哥,幫幫忙,拿到錢即刻分你。
我也是俗人,也缺錢。我的心頭有股欲火往上躥。我還知道,我寫小說,發表一千字才五塊錢。但要發表一次,何其難啊。
接過了猴三交給我的文字。那是一個小單位的門牌,一共八十二個字。八十二個美術字,一百七十元。我心算。幾乎要喊出聲來。一百七十元,是我一個半月的工資。哈哈,能不被誘惑?
猴三嚴肅地說,大哥,明天就要,你明天早晨給我。
猴三儼然變成了工頭。猴三在給我派活。
我于是找紙,連夜加班干了起來。矜持不能當飯吃。興奮,不知疲倦,我熬了整整一個通宵。我把八十二個美術字,用鉛筆稿一筆一畫寫出來,找到最佳線條,然后再用黑鋼筆描一遍——我寫的是黑宋體美術字,莊重大氣的那種。看著那一疊寫好的美術字,曦霞初露,我出門對著地平線冉冉升起的紅日,伸懶腰,愜意地吐故納新,仿佛完成了一項神圣使命。
為自己干活與為公家干活感覺完全不一樣。離上班還有兩個多小時,猴三就未了。當他看到我寫好的美術字,十分激動說,哇,大哥,這、這么快就好了!猴三拿著字滿意地走了,他去工房把字再貼到有機玻璃板上,待干透,再謹慎地抽空鋸字。直到這時,我才發現,猴三已收藏了不少有機玻璃板,寶石藍的、透明的、珠光的、薄的、厚的,雖然大小不一,都是廢棄邊角料,但切割美術字綽綽有余。猴三敏捷地操作著,宛如進入無人之境。待大家來上班時,他已切割了不少。他迅速將它們裝好,然后才磨洋工干公家的活。endprint
猴三的精明讓我吃驚。
我繼續寫我的展覽文字和講解詞。猴三繼續忙碌他的鋸字、做模型。
大約幾周后,在廁所,碰上猴三,我想起那些美術字,就問,拿到了嗎?猴三繃著臉說,拿什么?我說,就是那些門牌。猴三說,沒、沒有,讓等著,還讓我找發票,要上稅。我說,不急不急。
過后,我就忘了這事。小欒拜師,向我學寫小說。小欒拿著寫好的小說讓我指點,我自然不能推辭。一個單位,能碰上這樣的文學愛好者,實屬幸運。小欒勤奮倒是勤奮,但老感覺悟性差,找不到突破口。每次我給他說很多,但他老是修改很少,不然就重寫,搞得我也摸不著頭腦,不知咋辦。
忽然有一天,小欒說,猴三好像掙了一筆錢,正眉飛色舞地炫耀呢!
我說,是嗎?心里一陣高興。但我不能說,那畢竟是我與猴三兩人私下的交易。我想,這筆錢我終于要拿到手了。
但等了好幾天,老不見猴三進來,就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那天又在廁所碰上猴三,猴三尊敬地喊了聲大哥,然后快快解決戰斗,走了。猴三表情怪怪的,我愣住了。
原來猴三在躲我,我想。猴三果真是拿到錢了,但卻有意躲我。我很納悶。
不久,猴三要結婚,差別人給我送來請柬。一個單位的,別人代為送帖也沒關系,但猴三與我畢竟還有他哥這層老關系,而且就在隔壁,天天見,他總得親口告知一聲。我不爽,但想想,算了,猴三年輕。
猴三的婚禮辦得挺體面,華艷、熱鬧。同事、朋友、同學去了不少。猴三的媳婦漂亮、大方,出乎大家意料。都想,猴三這虎頭虎腦的家伙,居然找了一個漂亮媳婦,還挺溫柔賢惠。小欒悄悄說,別看猴三那樣,找的老婆不賴,配他綽綽有余。
酒過三巡,我也興起,居然現場為猴三吟了一首詩。因為喜悅,就即興發揮了。我把新郎新娘的名字放進詩里,再押上韻腳對上仗,暗中加有祝福、早生貴子等俗氣的含意。小欒高聲向大家宣布,文豪要現場賦詞,趕快錄像,于是,我乘著酒勁就大聲背誦起來。我像老夫子一樣,一字一字地說,抑揚頓挫,待說完,現場一陣歡呼,叫好不迭。我不知羞恥地張揚了一回。自從猴三婚禮顯擺后,就老有人結婚請我賦詩,弄得我哭笑不得。
一切又回歸常態。我照舊每天寫展覽大綱、版面文字、講解詞之類。那時應景性展覽不斷,我還挺忙。民族團結展、反腐倡廉展、科技成果展等等,接踵而至。
猴三又開始忙碌了,常常下班不回家,砂輪、電鋸的摩擦聲、切割聲震耳欲聾。但猴三再也不進我辦公室。猴三有時哼著小調,從大工房到小工房有段距離,猴三就唱艾靜的歌,“大雁聽過我的歌,大雁摸過我的臉”,他吐字含含糊糊。我老聽成“天天弄得我過年”。我想,猴三婚后被老婆伺候得挺好,天天像過年。偶爾,我就推門出去,在過廊透氣,猴三看到我,歌聲戛然而止,隨即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昂頭從我身邊走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懂了。我命令自己,不再想這事。
猴三發福了,從背后看,他變得虎背熊腰,臃腫得像吹起的橡皮人,行動也遲緩許多。不是一個好信號,我想。我想告訴猴三,注意鍛煉,但總也沒機會,再者看猴三無所謂的樣子,讓我作嘔。我懶得再理他。
后來我就被上調了。我不愿意走,上級就派人來找我三次,我病了,他們就追到家,看是不是裝病。總之,我不走也得走。長長吐了一口氣,我知道從此悠哉清閑的日子結束了。
沒有走遠。去的是上級單位,雖忙碌中無暇顧及館里的情況,但總會有人來說起,我就心不在焉地聽,覺得像聽別人單位的故事。他們敘述的信息匯總起來,大多是辦公司、掙錢之類。他們說,全館所有人都在轟轟烈烈地參與三產,不少人還開辟了第二職業。他們說館里開了舞廳、游戲機廳、面粉廠、豆腐房、石材廠等等。我無言以對。
有一天小欒未了,告訴我猴三突發腦血栓,差點要了命。我震驚了。
猴三還年輕,怎么會呢?
小欒說,猴三太胖,臃腫得像個大黑熊。現在什么病都向年輕化發展,聽說十歲就有得高血壓的,幸虧搶救及時,不然猴三麻煩大啦!
我去了醫院。進病房時猴三不在床上,病友說,在廁所呢。我想這猴三恢復不錯,還能上廁所。不一會兒,猴三被人抱著一步一步挪,背對我們出來了。猴三被放到輪椅上。我趕緊過去幫忙。抱猴三的人就是他的漂亮妻子。她抱著猴三的腰,把猴三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從輪椅一點一點往床上移。我說幫忙,其實就是幫著舉舉輸液瓶,扶一把胳膊腿之類。折騰了好久,猴三才被弄到床上。
猴三妻子蓬松著頭發,滿臉汗漬氣喘吁吁地說謝謝。我心中驀地升起一種苦澀的崇敬。沒想到啊,猴三妻子如此能干,而且力大無比。我感動著,也隱隱有一股淡淡的哀怨。
猴三不認人了,目光游移,腦袋軟塌塌地下墜,張著嘴,像要說話,又像要喁喁歌唱。我盯著猴三看了一會兒,我沒有看出猴三認出我的跡象。
心底透徹凄涼。無語。想想都可怕,猴三才三十多歲。
四年后,我家搬到離步行街不遠的一個小區。那步行街長約一公里多,建造有一批人文雕塑、漢白玉民族長廊、水榭茶樓、健身廣場等等。鐘樓小廣場,更是招惹市民喜愛,每晚,各色人等簇擁在步道上,徒步、跳舞,黑壓壓一片,成了一道新風景。家在附近,我也會加入散步休閑行列。人們對自己身體的關注已緩緩上升為第一要務。他們說,沒有好身體,一切都無從談起。
涌動的人流里,我看到了猴三。
猴三左臂拄一拐杖,一點一點往前挪步,攙扶他的就是他漂亮妻子。我定眼盯著猴三看,心中熱浪翻滾。
猴三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挪,左腳先,右腳后。鍛煉身體的人流看見猴三后,就自動讓開一條道,猴三就如一條穩步推進的破冰船,前方的冰道被緩緩打開。
猴三還很虛弱,身體不穩,頭部也無法控制地略微搖晃,有時就耷拉下去,脖頸無力支撐太久,右手也不聽使喚地機械晃動,且呆頭呆腦,目光游移。猴三走一陣,他妻子就扶他歇息一陣。他們倆都滿頭大汗。endprint
我過去打招呼。對猴三妻子說,恢復得不錯,竟然能走路了。猴三妻子面帶笑容說,最近變化可大了,十幾天就一小變,一個月一大變。我由衷替她高興。她還說,猴三現在能叫出不少人名呢I猴三妻子正說著,猴三便發話了,咿咿呀呀的,談興大發,我一句沒聽懂。
猴三妻子說,他說感謝你去醫院看他。
我驚了一跳。這猴三不僅認人了,還知道我是誰,奇跡。
過后,我就常常能在步行街看到猴三。猴三似乎每天都在走路,他一步一步地挪,艱澀而笨拙。我遠遠看他,有一種酸楚和欽佩。
再后來,就見猴三的拐杖沒了,他的漂亮妻子也不再陪他。猴三一步一步地走,左腿在前,右腿在后,雖然右手依舊在小腹間機械地晃動,但明顯比先前自在許多,偶爾還能抬抬胳膊活動。猴三的脖頸也硬朗起來,不再老是耷拉著,只是目光仍然游移飄忽。
習以為常了。我總會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碰到猴三。猴三依舊艱難地挪步,低著頭,一步一步。
有時我就盯著他會看一會兒,有時因急著上班,就笑笑擦肩而過。
一日,出門晨練,碩大的紅日正巧剛剛升起,猴三在殷紅的背景下呈現出黧黑的剪影。他邁著堅毅的步子,節奏遲緩但步履扎實。紅光穿過猴三已經瘦削下來的身軀,直射在我臉上,有種異樣的溫暖。迎面碰上,我停住腳步,企圖安慰猴三幾句。猴三卻說話了,猴三一字一字結巴著說:我該給、給你,那些字……錢……
轟的一聲,我腦袋嗡嗡一陣鳴響。
猴三雖然結結巴巴,凹凸不平,聲音小得難以辨別,但我聽得十分真晰。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利劍刺中了,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猴三不依不饒說:就、就是那年在館里……猴三認真地幫我回憶,表情古怪,臉部肌肉挪動也不正常。猴三已不可能恢復到正常人的表情。猴三內疚著,像哭,又像在笑。
半天我才回過神來說:沒、沒有的事,你一定記錯了,給了,當時你就給了。忍不住,我就快步離開了猴三。
眼圈溢滿了淚水,我逃遁著,心靈顫抖著,被山呼海嘯般的聲音覆蓋。
走出很遠,我停住腳步,平復了一下心緒。轉過頭看猴三。猴三又一步一步艱難地挪著步,雙腿略顯柔軟,氣力不足,但碩大的紅日包裹著他,有一種奔向太陽的震撼……
以后再看到猴三蠕蟲一樣挪步,我就躲開他,拐入另一個岔路口。
趙鈞海,作家,現居新疆克拉瑪依。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準噶爾之書》《永久的錯覺》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