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八大山人,明末清初時人。他本為王孫,后又遁入空門;行跡癡癲,卻能妙手丹青。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人們對他的評價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他的人生是一場撲朔迷離的傳奇,是考驗研究者的難題。三百多年來,他留給我們的是一個極模糊又極清晰,極卑微又極偉岸的身影。
甲申之變,大明王朝一夜之間轟然倒塌,一個曾經高踞在蕓蕓眾生之上的王孫忽然之間跌入萬丈深淵,由大明宗室的天潢貴胄,變成國破君亡的逃亡者。其后,更是“父隨卒……數年,妻、子俱死”,于是“竄伏山林”成為他生活的常態。
家國巨變成為貫穿他一生的痛苦與噩夢,他在孤獨幽憤中戰栗和掙扎,走完自己凄楚而哀怨的人生。他避禍深山,遁入空門,竟至在自我壓抑中瘋狂,自污自虐,睥睨著一個在他看來已是面目全非的世界,最終逃入藝術之中。
八大山人的書畫題跋和詩偈,充滿禪理、禪義、禪機,禪門典故、話頭、機鋒隨處可見。他不像其他禪門高僧,以對話或訓導別人的方式闡釋自己的禪學觀點,而是以書畫和詩與自己對話,直抒胸臆,讓藝術成為其人生觀的代言者。
作為真正偉大的文化使命傳承者,他似乎命中注定要與苦難同行。身為大明宗室,倔強的八大山人拒絕與清廷合作,終生未仕。他用干支和歲時紀年,從來不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清朝帝王的年號。種種類似的細節乃是一種獨特人生況味的隱秘抒發。他無力與命運抗爭,又無法克制內心的痛苦。正是這種扭曲的外部世界和灼燒的內心,造就了一個偉大的畫家。他將繪畫的語言發揮到極致并賦予其嶄新的生命,但也成為一個最難被讀懂的畫家。
八大山人是有自我保護意識的。今天的我們應該慶幸他有這種自我保護意識,因為他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保護了中國藝術史的精華。倘若八大山人也像他的摯友澹雪和尚一樣,因為“狂大無狀”而死于非命,那中國藝術史上就不會有他在晚年留下的那些不凡的作品了。
有學者指出,后人對八大山人最大的誤會,莫過于太強調他的政治身份。這種看法是頗有見地的。
有人對八大山人進行簡單的政治定性,甚至推測其為直接參與抗清活動的斗士:他削發為僧是一種掩護;他當寺院住持是為了把寺院變成抗清據點;他在臨川住了一年多而“忽發癲狂”走還南昌,是因為胡亦堂脅迫他降清,不得已“佯狂”逃避……有人甚至依據上述臆想,以“收集整理”的名義,編造出他反清復明的“民間故事”。這些都是旁人給他設定一個政治角色,再據此加以論證或猜測。這樣的主觀臆斷,其實是一種愚昧的行為。
僅僅從政治行為的角度來理解一個藝術家,未免太過單薄了。曾經決定八大山人命運的政治給他造成的全部影響,已經內化為一種藝術精神,并以強烈甚至怪異的姿態表現出來。從政治方面對八大山人進行簡單化和庸俗化的論述,并不是對他的深刻認識和研究。
活躍于清初畫壇的四位畫僧——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石濤皆明末遺民,但他們之間的不同是鮮明的。較之石濤作品令人嘆為觀止的精致唯美,八大山人的作品帶有一種更強烈、更坦誠的氣息。他以全身心的力量表現苦惱、焦灼、掙扎、癡狂等情感,人們可以從其筆墨、氣韻、章法中發現藝術家本人,并且從根本上認識他。同樣有著遠離煙火的貴族氣息,石濤文雅,八大山人冷峻。在社會生活上,石濤遍游江湖,名滿天下,上朝帝王,下交名流,生活富裕,養尊處優;八大山人囿于一隅,流離失所,“溷跡塵埃中”,淡泊孤寂,郁郁而終。八大山人的畫沒有石濤一些作品里的躁氣和媚氣,以筆墨質量而言,有清一代,對石濤筆墨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鄭板橋曾說:“八大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吾揚州。何哉?八大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
性格決定命運,內在沖突的深刻性決定藝術家及其藝術的品質。苦難是藝術家成長的沃土,至少在八大山人身上,這是確鑿的至理。石濤曾被看作清代最杰出的畫家,但隨著人們對八大山人認識的深化,耿介悲情的八大山人被公認為四大畫僧之首。
八大山人常常被一些研究者塑造成一個憤怒的藝術家,其豐富的藝術情感被詮釋為簡單的家仇國恨。這樣的認識,其實降低了八大山人藝術的價值。八大山人在將自己的價值立場、生活方式和感情狀態植入繪畫語義系統的同時,其與眾不同的繪畫語言所表達的因文化斷裂和文化失語帶來的創傷感,遠遠超過政治上的失落感。坎坷的人生遭遇與優秀的文化素養造成的心靈落差,給八大山人的藝術創作帶來無限的豐富性,最終造就了他特有藝術品位和魅力。作為文化傳統的卓越繼承者,他不僅強烈地表達了自己,也深刻地表達了他所處的時代。
對于后人,八大山人最重要的意義,在于他偉大的藝術成就。無論關于八大山人有多少爭執,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他超脫了時間。一個不妥協的人創造了不妥協的藝術。
八大山人終歸只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八大山人不完全屬于政治——盡管他一生都受制于政治,而屬于內涵更大的文化;不單單屬于一個大明王朝——盡管那是他心里永遠的痛,而屬于整個中國的文明史;不僅僅屬于一個朱氏家族——盡管那姓氏對于他永遠不可更改,而屬于整個人類。
(水云間摘自《羊城晚報》2018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