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遠
在醫院里,每天都上演著生離死別,我常看見人們因為自己的至親摯友遭逢病痛而潸然淚下。有時,我不禁反問自己,若這種不幸發生在自己身上,有誰會為我流淚?而我,又會為誰流淚?
某夜,急診室接到一位從養老院轉來的、相當虛弱的老太太。據養老院的看護人員說,她已經好幾天吃不下東西了。眼見老太太的進食狀況越來越差,才趕緊將她送到醫院就診。本以為只是單純因長期臥床而造成的腸道蠕動功能不佳,但CT掃描的結果卻顯示,病人腹內有數不清的腫瘤,正是這些腫瘤造成了腸梗阻。
看來病人需要接受手術治療,但是養老院的人員對病情不了解,也不敢對接下來的處置做決定,醫院只得聯系病人的子女。不同于一般人獲悉自己父母生病時的激動反應,老太太的子女僅淡淡地在電話中表示:“今天已經很晚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說……”掛電話前又補了一句,“原則上我們不打算做太積極的治療,也放棄所有的急救……”
這讓身為當晚值班醫生的我相當不滿,我對護士說:“再打一次電話,請他們現在就到醫院來了解病情!連病情都還沒弄清楚就說要放棄,天底下哪有這樣不負責任的子女?要不要治療或是要不要急救,不是電話里頭說說就算的!”護士經過再次聯系,他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應來,但仍拖了好幾個小時才慢條斯理地來到醫院。
為了讓家屬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再加上對他們的第一印象不佳,所以我在解釋病情時說話相當直接:“你們母親腹內有很多腫瘤,雖然目前原發位置不明,但以這樣的影像來判斷,極有可能是惡性腫瘤,而且應該到了晚期,你們母親剩下的時間可能不會太多了。”末了,我又追問了一句,“你們知道她有腫瘤的病史嗎?”
站在我面前的是病人的女兒和女婿,他倆互望一眼后并沒有給我答案。病人的女兒只是聳聳肩表示:“過去幾年她都住在養老院里,我們每年去看她的時候都好好的,或許養老院的看護人員比我們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她的話透露出她對自己母親的關心僅止于一年一次的探視。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與一問三不知的反應,令醫護人員既生氣又無奈。
我嚴肅地說明病人需要手術的事實。或許擴散的腫瘤無法根治,但眼前更緊迫的問題是腫瘤增生造成的腸梗阻。手術的目的并非將腫瘤完全切除,而是治療腸梗阻。或許病人可以因此而改善營養狀況,以接受后續針對腫瘤的化療。否則,還沒等腫瘤奪去病人的生命,她就會死于腸梗阻造成的脫水與營養不良。
病人的女婿表示自己只是外人,沒有意見可以發表。而病人的女兒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說要手術,那就做吧!”看她簽署“手術同意書”的利落動作,很難想象眼前要接受手術的是她的母親。我不確定此刻她對母親是關心還是擔心。
手術結果如我們所料,腫瘤的切片證實腫瘤的確是惡性的。在對腸子進行繞道重建之后,病人可以再度進食。我原想,對于腫瘤,我們或許無能為力,但外科醫生能做的就是把她的腸子“接通”,至少能讓病人生命中最后一段時間的生活質量好一點。
可惜這一切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盡管手術算是成功,隨后我們也幫病人進行了化療,但成效并不理想,惡性腫瘤仍然一點一點侵蝕著老太太的生命。
在治療過程中,病人的家屬很少出現,即使來探病,也是如候鳥般閃電來去。自從在急診室見過一面之后,我便沒有機會再針對病人的病情進行說明并與家屬展開討論。
這段時間,唯一陪伴在老太太身邊的是一名外鄉看護,她是我每天查房時,除了病人本人之外唯一會面對的人。在我建議病人應該多下床活動后,當天早上我就看見她奮力將老太太抱上輪椅,推著她到處活動,好幾次,我在醫院大廳看見這位外鄉看護勤快地推著病人散步。在我告訴病人要多吃點東西,才會有體力繼續接受治療后,她會一口一口努力地喂老太太進食,甚至當病人偶爾心情不好而食欲不佳時,也是她好說歹說、半哄半騙地安撫老太太。
可惜,腫瘤擴散的速度遠遠超過了醫療效果。隨著病情的逐漸惡化,原本計劃進行的化療也不得不中止。在病情出現重大變化的時刻,我必須請家屬到醫院來了解狀況,為老太太的后續治療計劃做個決定。
我準備了許多醫療影像作為病情說明,也請團隊中的腫瘤科醫生陪同召開病情說明會,甚至還找了幾篇醫學文獻作為治療計劃的依據。但當我們把所有的人員與資料都備齊時,家屬卻在電話里面表示:“沒空來醫院。”他們僅有的交代還是那幾句話:“放棄所有急救。”“順其自然,我們不打算做積極治療。時間到了,你們醫院自己做主,讓太平間接走就好……”
護士屢次通知,但他們從不出現。不得已,我只好親自去電,換來的竟是一頓冷嘲熱諷:“你怕什么,我又沒有質疑你的醫療水平;而且我們也不會賴賬,這點你可以放心。不要再打來了!”我當即感到一陣悲哀,替病人感到悲哀,替醫療的尊嚴感到悲哀,更替家屬的言行感到悲哀。在我聽來,家屬的意思很簡單,就是“等人死了再打來……”
接下來的幾周,病人陷入了等待,不是等待出院,而是等待死亡……每天的查房時間,走向這位老太太的病床旁是我最痛苦的時刻,因為除了口頭的安慰與鼓勵,我拿不出一點實質行動來幫助病人。況且老太太已經陷入昏睡狀態,一天之中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就算是醒著,我也不確定她是否明白我在說什么。
反而是那位照顧病人的外鄉看護,該做的事情她一樣都沒有少,喂食、翻身、拍痰、按摩,甚至推著老太太坐輪椅到處散步,并沒有因為病人的病情不佳而偷懶。她還用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和老太太說話,也不知老太太是否聽得見或聽得懂。
老太太臨終的那一晚,在睡眠中安詳地離開。
我用電話通知家屬,話筒那頭只有一句簡單的回復:“我知道了。”
以過去的接觸經驗來推測,我相信他們沒有流一滴眼淚。
沒有眼淚的不只是家屬,其他負責協助處理病人遺體的護士與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基于工作的專業性,不能也不應該有眼淚。身為病人的主治醫生,我到現場確認了她的死亡。對于無法掌控疾病的進程與醫療技術的局限,我雖然感到很遺憾,但是也同樣沒有眼淚。
反倒是與老太太非親非故的外鄉看護,看著眼前這位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如今竟成了一具冰冷的遺體,不禁真情流露,號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轉身離開病房時,我的眼眶有些泛紅,眼角落下了一滴淚水。
這滴淚,不是為病人流,而是為這位重情重義的外鄉看護而流。
(劉 振摘自中信出版社《醫生,不醫死》一書,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