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
一條26歲的生命消失在城市的天際線里。
生前,他攀爬到城市的高處,做出各種驚險動作,將自拍視頻上傳到社交網絡,以贏得鼠標的點擊。
這一次,鼠標點出的是他的最后一聲驚呼,以及生命從長沙263米高處墜落后的血跡。
在他身后,鼠標仍未停歇。他死于2017年11月8日,直到一個月后,粉絲數量仍在增長。
如果這種關注度在他生前到來,那他可能算是取得了某種“成功”。他是如此渴望“成功”,曾發布過幾百個有關“高空挑戰”的短視頻或直播。
但“吳永寧”這個人物在生前可以說是默默無聞的。他出身貧寒,希望憑借那些冒險的表演,得到網民的“雙擊點贊”和打賞。據報道,最后這次“挑戰”,他對家人說過一個或真或假的數字:如果火了,可以拿到10萬元。
最終,網絡紅人千千萬,他的名字獲得了短暫的熱門圍觀,然后又將像任何一個熱門事件中的亡者一樣,歸于冷寂。
這是他逃不開的定律。這個定律由屏幕前無數的鼠標決定。

那些雙擊點贊的鼠標,是當今社會的奇怪物種。它們最熱情也最冷酷,最大方也最吝嗇,最長情也最健忘。
對吳永寧而言,每一分錢的打賞都在鼓勵他爬得更高,每一次雙擊的回響都是助推他墜落的背景音。畢竟,“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如果沒有進入這個領域,他本來在打工,在做群眾演員。他年輕力壯,即使起點為零,也未必找不到飯吃。
而那些明顯威脅個人生命和公共安全、容易引起青少年模仿的行為,本就不應該被推送、被打賞。這些平臺表面上花團錦簇,熱鬧非凡,本質上是嗜血的商業怪獸。
我們已經從中看到了許多不該存在的打賞:一個農村年輕人靠直播生吃青蛙、老鼠獲得打賞。一個比一個獵奇,一個比一個驚悚。從東到西,中小學生盜用父母賬號打賞出數萬、數十萬元的案例層出不窮。每個故事都在告訴青少年,你可以不勞而獲,只要你能夠吸引眼球。
不食嗟來之食的道德文章,沒能在兩千年的歲月里失傳,卻在互聯網上過載的信息里被埋葬了。
“賣慘”現在商機無限。網上還出現了一種“比慘”軍備競賽。一年前,深圳一位中年男人寫了一篇網文為患重病的女兒籌款,描述自己的艱難處境。后來人們發現,他有三套房產,不像自稱的那樣困難。打賞者怒不可遏。微信被迫退回打賞金時,人們發現那篇涉嫌欺詐的網文居然收割了250多萬元。
那筆集腋成裘的巨額賞金,產生了巨大的后遺癥——對良善的消費,又一次傷害了社會的善意。
相比之下,那個從高空墜落的年輕人單純得多。他沒有消費良善,只是出售心跳。
打賞可能誘使人們講出迎合受眾口味的故事——這種迎合是標準的“嘩眾取寵”,也可以誘使一個無知的、窮困的年輕人,一次次以身試險。
緊急狀態下,打賞作為社會的一種應急反應無可厚非,但不應成為一種盈利模式,一種注意力經濟的要素。
今天,消費眼球與消費良善比任何一個時期都要便捷。隨手雙擊,似乎就可以付出自己滿腔的愛心。作為萬千網民中的一員,我從不打賞。除非熟人介紹,我沒有參與過網上的愛心眾籌。正如我從來不會為地鐵里的乞討兒童掏錢——善意可能成為傷害孩子的兇器。
現在我有了新的理由:你看,鼠標的雙擊很輕,卻真的成了一條年輕生命下墜的引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