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也是劉鑫

林曉蘭

《《一》》

我家在北方一個小縣城，2009年冬天的期中考試，我和高婷在同一個考場，她坐在我前面。考完收卷的時候，我聽到她對收卷的人說，卷子被弄濕了她自己去交。中午回學校，我看到她拉著一個好學生給她做試卷，再偷偷塞到老師辦公室。成績出來后，她考到了班級前十。同學們都知道其中有貓膩。班主任也覺得不對勁，我把高婷作弊的事情告訴了教導主任，以為她不會知道。

高婷是學校出了名的壞學生。我見過他們打人能有多狠——就在學校的圍墻邊上，他們圍著一個男生拳打腳踢，男生爬起來的時候手一直捂著耳朵，指縫滲出來的都是血。

收到舉報當天高婷就被停課觀察，三天后被下了退學處分。她來教室收拾東西，走過來把書包砸在我頭上，她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你給我等著。”

高婷走后，她在學校的那三個小弟就盯上了我。連續一周，放學的時候混混們就在校門口轉悠，但校門口人多，又穿著校服，我僥幸逃過了。到第二周的時候，那三個人直接到教學樓樓下蹲。

那天我剛好做值日，要很晚才能回家，只要一出去肯定被發現。我害怕他們會上樓，想去別的教室躲著，當時三班四班還有人，我就去了關了燈的二班。

我扒著窗戶往外看，那三個小混混正罵罵咧咧地圍著教學樓轉，教學樓的臺階兩邊，有生銹了的鐵欄桿。他們興奮地用手掰，想把那個欄桿掰下來。正害怕的時候，二班的燈亮了。

《《二》》

來的人是大林。

大林的成績一直在年級前二十，她歌也唱得不錯，還是年級里唯一的女生班長。

看到大林開燈回來拿東西的時候，我知道是救星來了。“你幫幫我，外面有人堵我，要打我。”我邊說邊抓住她的手，把她手背都掐紅了。我拽著她到窗邊，把樓下的小混混指給她看。大林想了想，東西也沒來得及拿，拉著我從側面的樓梯跑下去。當時我整個人都在哆嗦，她跑幾步得停一會兒等我。她安慰我說：“沒事的，你別害怕，大林哥罩著你。”

我們想從學校后墻的豁口出去，但混混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只能往前面一片黢黑的破居民樓跑。我們跑到了最里面，在不遠處的墻根底下，大林發現一輛電動三輪車帶了個塑料篷子，篷子里勉勉強強能躲一個人。大林說“你瘦你進去”，就把我往里推，她則往更深的一條暗巷跑。

我縮著身體躲在篷子里，手腳控制不住地發抖，聽見罵罵咧咧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面前徘徊了一陣又漸行漸遠。沒多久，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我剛剛因緊張而沸騰的血液好像剎那被凍住了。

我知道自己應該出去救大林的，但我始終連手指都沒有動過一下。一旦出去，我不僅要面對混混的毒打，還要面對大林不知道會怎么看我的眼神。篷子里沉悶的味道讓我像悶在棺材里一樣喘不過氣，但我始終沒有從這棺材里爬出來。

《《三》》

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面的聲響停了。我顫顫巍巍地拉開小門，用打著擺子的腿向那條暗巷走去。大林不在，混混不在，只有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排泄物的味道。

我魔怔一樣在巷子里來回走了幾圈，第一反應就是大林被混混打死拖走了。我大著膽子沿墻壁向下摸了摸地面，感覺黏黏的不像血，湊近看，墻上全是油漬，地上也是污跡。大林應該是逃跑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氣。

大林失蹤了，第二天她父母來學校找人。我屏住呼吸縮在位置上一動不敢動。

“大林不想讓父母看見傷痕，所以躲在同學家了吧。”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好像念多了能實現一樣。現實來得更快一些。一個疏通下水道的工人在暗巷拐角的化糞坑里發現了一具尸體。警察聯系的時候，大林父母還在學校，她媽當場暈了過去。

我害死了大林。涼意從骨頭里滲出來。聽說溺水的人二十分鐘后才會死，那么她最后幾分鐘在那里面，周圍全是污臭，喘不上氣，是什么感覺？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經常會在夢里變成大林，不斷循環地窒息，越是痛苦，我便越是恐懼，又越是解脫。因為我的沉默，那幾個小混混還在學校正常上課，我和我的仇人們共享著一個骯臟的秘密。

半個月之后，母親來學校接我，在校門口看到大林的父母抱著她的照片拉橫幅。母親說：“這家父母真可憐，整個家就這么垮了。”我心里知道如果不是大林，現在照片上印著的就是我。

回家后我很恍惚，吃粥的時候手一直抖，灑了半碗在桌布上。母親隨口訓了兩句，我就大哭起來：“媽，我完了。”

“死掉的那個女生都是我害的。”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我媽交代，在說到我聽見大林被打的時候，她坐過來握住了我的手。等過一會兒，我不哭了，她才開口問我：“你聽到朋友被打，為什么沒出去幫忙？”

我被問到了要害。我知道自己是不對的，但是不想承認，在聽了我幾個小時的狡辯之后，母親的神情一點點從關切變得嚴肅，說：“你那個同學如果知道你是這種態度，一定會覺得死得不值。如果你因為別人丟了一條命，那人還默不作聲，那我肯定恨不得打死她。明天我們就去認錯，你不是怕被報復嗎？這件事過了咱們就搬家，雖然買房的錢沒有，但租房的錢還是有的，轉學手續也托人給你辦，砸鍋賣鐵也比背著這種罪過強。要不然你這輩子，你媽這輩子，都不能心安。”

初中那會兒父親正因為腦血栓在醫院住院，母親平日都要很早睡覺好去陪房，但那天晚上她抱著我睡了一整晚。

《《四》》

第二天早上，母親拉著我去找班主任要大林家的地址，母親沉默了一路，她知道我心里還想著逃跑。到大林家村口的時候，她說：“見了人家的媽媽，你別狡辯別找借口，老老實實承認你錯了。你下跪求饒，磕頭賠罪，我都不攔你，人家打你罵你，我也不擋著。”

大林家是一院農村慣有的普通平房，大林媽媽剛出來開門的時候，我張口想解釋，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就哭著跪在了大林媽面前。她媽聽到我說的那些，哭著喊大林的小名，撲上來拽我的衣領，說：“你賠我的閨女，你怎么這么壞啊，憑什么害我閨女啊，怎么死的不是你！”母親站在旁邊抹著眼淚，沒有攔，反而是大林父親一直在拽著妻子。我一直盯著地上一處突起，害怕看到他們的眼睛。

之后的幾個月，我沒再去上學，一直配合調查到最后那三個小混混被判了刑。至于高婷，因為她只唆使他們教訓我，高婷不承擔教唆殺人的罪過。

為了把他們抓進去，這件事情被鬧得人盡皆知，我除了警局哪兒都不敢去。但因為我們這里太偏遠，媒體也沒有來報道，這件事被周圍的人們討論了一番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后來爸爸病好了。為了一家人能重新開始，媽媽借了一筆錢，帶我們離開了村子。

走之前，大林父親帶我們去給大林上墳。她躺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墳頭土包很新很小，旁邊有個大土包是大林的爺爺奶奶，大土包和小土包之間隔特別遠的距離，那是大林父母給自己留的。

我們家再也沒有過過團圓節。遇到中秋這類要團聚的節日，一家人坐兩三個小時的車，拎著東西揣著錢去大林家門外候著。我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大人，每年走那條巷子，每年面對的都是關上的門。小時候會覺得委屈，我明明已經盡力了，為什么還是不能被原諒。長大之后才知道生活不像電視劇，和解等到了是幸運，等不到才是常態。

上次回家問起高婷，據說她向家里要錢，和家人打了架之后就再沒回來。警察放過她的時候，我曾經發誓混好了一定要回來報復她，但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意義。

只是我永遠都不會再知道，當時大林特意回教室想要拿的東西是什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