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鳴
特朗普總統的好心情自勝選后就開始蔓延,到了2017年1月20日執政當天,已然提前抵達全年頂峰。就職演講結束后,特朗普回到橢圓形辦公室一口氣簽署了多項行政令,凍結了奧巴馬醫保、宣布美國退出TPP、重啟了整個奧巴馬任內被塵封在案的Keystone輸油管道項目。特朗普的推特上記錄著這段愉快的記憶:“付不起”的醫保法案將永遠成為歷史!
或許特朗普只是沒好意思直說,伴隨著這一天的到來,奧巴馬時代將永遠成為歷史。
內政心情指數
特朗普的新時代是在一系列內政改革的尷尬聲中開啟的,“驅趕移民”是第一項工程。長期以來,特朗普一直在心底竭力壓抑自己的偏見與拒斥:那些少數族裔搶走了美國人民應有的工作,滋生了混亂與風險,甚至沒能幫助全力捍衛這項標簽價值的民主黨拿下大選。現在是釋放的時候了。

就職后第一周,特朗普簽署行政令,限制伊朗、敘利亞等7個伊斯蘭國家的移民和難民入境,為期90天;同時,暫停接收難民計劃4個月,把難民配額減至5萬個。3月6日,特朗普再度續簽90天的移民入境禁令,難民禁令則延長至120天。這兩條禁令引發了全美范圍內的大規模抗議游行,并先后為美國聯邦地區法院和巡回上訴法院凍結。這“幫助”特朗普樹立了執政以來的第一個敵人—法院。
與此同時,另一項年度工程正在推動。1月14日,美國眾議院以227:198的票數,批準廢除奧巴馬醫保啟動程序,為總統的就職進行了預熱。歷經兩個月的籌備,3月3日,眾議院共和黨人發布了令人期待已久的替代法案,法案一經推出便被匆匆送往眾議院準備投票表決,特朗普對之寄以厚望。然而在最后的時刻,眾議院議長保羅·瑞恩發現數來數去都無法湊足讓法案通過的人數,為了不丟總統的面子,這一表決事項被緊急撤回。這一失敗讓特朗普結識了另外一群“敵人”—國會的民主黨人和共和黨內“腐朽的建制派”。總統失望地在推特上咆哮:“讓奧巴馬醫保自爆去吧!”
在第一波極其恣肆的政策沖動消耗殆盡之后,特朗普充分認識到國父們確立的“三權分立”體制的含義,也迎來了自己的沮喪時刻。媒體對總統的不懂事給予大肆嘲笑。特朗普的一位好友在3月下旬提到,總統非常難過,他失望于自己就職以來無法得到應有的信任和支持,“特朗普對于每個星期都要發生一次小災難感到生氣,總統善變的心情也給工作人員帶來極大的壓力”。在接受美聯社采訪時,總統本人痛苦地承認“我沒有想到政府要管這么多事”,他像個垂頭喪氣的孩子般抱怨,“政府是一個大大的公司,比世界上最大的公司還要大上千倍;國防部是第二大公司;社會安全是第三大公司……好多事情”。

不過總統的霉運沒有持續太久。執政百天后,一切開始順利起來。5月5日,眾議院以217∶213涉險通過共和黨的新醫保法案,特朗普團結黨內大佬的舉措收到了成效。6月26日,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下級法院判決,允許總統簽署的移民限制令部分生效,特朗普親自提名的大法官尼爾·戈薩奇的就職使得法院保守派重占上風,英國接連發生的恐怖襲擊也在關鍵時刻送來東風。
這其中最值得總統驕傲的是在轟炸敘利亞一事上的果敢。任何情況下,做出海外軍事行動的決策對于美國總統來說都是一件難事。奧巴馬在2013年敘利亞突破化武紅線時顯得猶豫不定,盡管離任前他曾在《大西洋月刊》的采訪中為自己做了辯護,認為那是人生最為正確的決定,然而這無法掩蓋國內政界的普遍批評。特朗普面臨著完全相同的抉擇,民主黨人幾乎是愉快地期待他陷入同樣的窘境,眾議院少數派領袖南希·佩洛西在一旁觀火,“當特朗普與阿薩德、俄羅斯關系親近時,平民和孩童們正在敘利亞遭受磨難”。第二日,59枚戰斧式導彈呼嘯著飛往沙伊拉特機場,讓民主黨人即刻噤聲。
當2017年下半年到來的時候,特朗普對于內政的把控能力已經有所上升。在參議院廢除奧巴馬醫保的最后關頭,人們驚訝地發現共和黨在這一問題上多有不睦的各派系竟然保持了驚人的團結,若非最后關頭Deep State的代表人物麥凱恩臨時反水導致1票惜敗,特朗普本可以相當完美地拿下這一役。在臨別這一“戰場”時,總統自信地隔空向麥凱恩喊話:“小心點兒,我會扳回來的!”
特朗普將挫折轉化為在黨爭的縫隙間艱辛前行的動力。當8月底聯邦債務上限、次年預算、颶風救災等多項緊要議題一齊涌來的時候,共和黨把總統晾在一旁,為了翌年的中期大選強行拒絕妥協。在最為艱難的時刻,特朗普手捧著一攬子法案走向民主黨人,在共和黨內90票反對的情況下與民主黨溫和派攜手大攪渾水,其游刃于國會的政治走位十分寫意。

最后,就內政而言,特朗普總統2017年的最大成就出現在稅制改革方面。特朗普自由放任的金融政策是“美國再次強大”的核心武器,自勝選以來整個市場沒有因總統一輪又一輪的“倒行逆施”而恐慌,反而一直保持著充足的流動性和溫和待蓄的漲勢。《大西洋月刊》評論道:“特朗普政府的經濟政策是如此貼心,看起來簡直像是一份商界的祈愿單。”
最終,經過并不算煩惱的幾許波折,特朗普如愿在圣誕節前簽署了法案,為自己的2017年畫上圓滿的句號,他離開白宮,開啟了自己幸福的假期。
外交心情指數
特朗普本質上是一名內政總統,其心靈的陰晴由華盛頓和紐約決定。在特朗普時代,外交更像是一抹可有可無的色彩,總統習慣于簡單地將之理解為一種權力的表達和榮光的彰顯。endprint
在權力的表達方面,特朗普利用一切外交場合強調自己應得的貿易公平,完全無視盟友國家在政治、安全和歷史上與美國的復雜聯系。他面對默克爾猛烈抨擊德國在北約會費和歐元匯率等事務中的不作為,面對澳大利亞總理特恩布爾提出轉移難民請求時憤而掛掉電話,默克爾懸在空中的右手和特恩布爾事后的自我圓場讓人印象深刻。在與其他國家首腦充滿友善性的首次會晤里,特朗普一直在談論非公平貿易,人們驚訝地發現他對于金錢的計較是真誠而嚴肅的,偏執地要求美國在任何與外部世界的經濟關系中絕對不能吃虧。(表格見上圖)
特朗普不在乎那些看似維系著美國霸權的多邊機構,“多邊”是無效的代名詞,它們往往松散得有如一個不穩定的多邊形,如果美國無法成為其中百分之百的主導者,下一秒很可能被隨意扭曲成任意形狀。在特朗普時代,美國可以隨意出入TPP、巴黎氣候公約、伊朗核協定。某種意義上,特朗普更信任雙邊關系的確定性,有如“兩點之間確定一條直線”的道理,在任何對手面前,美國都是命令和服從的象征。

2017年的幾次集體出行中,總統都心滿意足地得到了這種服從,各國以貿易訂單、軍事采購、庇護祈求和權勢順從撫慰著美國的霸權欲望。中東、歐盟、印太,每到一處,特朗普都在竭力展現新時代美國的偉大和對世界的基本態度。在利雅得,他痛擊了恐怖主義—“反恐是野蠻的罪犯要屠戮人命,不同宗教信仰的正義之士要共同保護人類的戰爭,這是善惡之間的戰爭”;在華沙,他宣告了對民主價值的護衛—“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是,西方是否還有生存的意愿。我們是否對我們的價值觀抱有信心,并且不惜代價去捍衛它”;在峴港,他表達了對一種“人人為己、天下太平”式國際權勢結構的美好祝愿—“我將會永遠堅持美國第一,同樣我也希望在這里的人們堅持你們的國家第一”。
這些形而上的口號很少從特朗普的話語體系中流露出來,向后望去,短期內似乎也沒有任何具體落實的措施與意愿。有如“印太”概念一般,很多不過是一種象征意義的表態。美國著名脫口秀節目《每日秀》的評論簡練而準確,“總統將之視為另一種形式的度假”。在特朗普的理念深處,在曼哈頓第五大道鱗次櫛比的高樓中穿行與在這個世界波詭云譎的政治事務中穿行沒有什么不同,在其執政的首年,外交事務的深刻意涵和其作為美國總統的使命責任還遠未被觸碰。不過也好,相對于泥淖污穢的國內政壇,對總統而言,外交多少是一件淡淡的令人愉悅的事情。
“通俄門”的陰霾
與快樂到來的時間相仿,“通俄門”的陰霾一直在特朗普的白宮上空徘徊。
特朗普的愛將弗林是第一個受害者。弗林離開白宮以后,總統多次向他致以慰問—“要保持堅強”。猶記得尼克松當年在水門事件中極不情愿地炒掉哈爾德曼的時候,就是這樣打電話給自己的幕僚長,一模一樣的口氣—“保持信心、我們一定能戰勝這幫狗娘養的”。
這以后是科米,一次帶有侮辱性質的突然罷黜、一盤貌似不曾存在的錄像帶、一場萬人空巷的聽證會,一切宛如一場隆重的表演,故事的結尾,競選經理、大兒子、大女婿魚貫入網;但至少截至目前,特朗普本人仍在FBI的黑名單之外。
在周遭漫漶的聒噪里,白宮的花邊新聞不斷流出,被當作左派媒體津津樂道的談資,普里巴斯成為這一切的受害者。據白宮官員透露:“特朗普像患病般持續抱怨自己的幕僚長,有時你會聽到一兩句,有時你會聽到20句,他反復在說‘太弱了、太弱了。”一次會議的間隙,特朗普提到自己正在被一只蚊子煩擾,很難集中精力,他隨即指示普里巴斯去為他打掉那只蚊子。這是這位幕僚長在白宮受到的最后屈辱。
伴隨著調查的逐步深入,特朗普身邊的原班人馬越來越少,隨著塞申斯遭到冷遇、班農路線斗爭失利、庫什那從臺前退隱幕后,在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常常看到總統孤單一人,身旁的面孔漸漸失去了往日的熟悉。最新的消息提到,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家人,伊萬卡夫婦很可能離開白宮西廂回到紐約。缺少了家人和幕僚的陪伴,抬眼望去,撲朔的案情又充斥著漫長的不確定性,2017年的最后時刻,這一事件的陰霾多少讓總統在清冷的華盛頓顯得有些孤獨。
2018年對特朗普而言是極大的考驗。稅改、移民、奧巴馬醫保等諸多事項仍將長期纏繞左右,聯邦債務上限和中期改選宛如兩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于白宮的上空,“通俄門”的持續發酵連同那些關于總統即將被彈劾的詛咒令人無法發力、如鯁在喉。稍有不妥,一切災難都可能伴隨著民主黨人瘋狂的反撲傾瀉下來。
除此之外,特朗普還面臨著朝鮮半島安全威脅、中東地區正在醞釀的地緣失序和那些對于美國權勢正在消退的抱怨。執政的第二年,特朗普亟須一份國家利益的清晰解讀和戰略安排,用熟悉的話語和敘事再次與曾經支持自己的民粹階層建立廣泛的心靈聯結,在艱辛的政治生活里為自己篤定的理念和價值尋得合法性。
一切有如共和黨主席麥康奈爾在無奈之時所多次提到的:“這不是一場脫口秀,這是一場戰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