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我們族里最老的蘭婆婆終于去世了。她的墳很奇特,左邊一個男人,姓王;右邊一個男人,姓周。
但是,她的孩子都姓周。
她的兒女,稱王姓為小爹,稱周姓為大爹。孫輩也一樣,分稱為小爺爺、大爺爺,或者小外公、大外公。他們對之一視同仁,僅能從外形大致判斷誰是誰的孩子,但又確證不了。所以,索性囫圇都“供”起來。
那是太遙遠了。
蘭婆婆名叫柳春蘭,年輕的時候,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美女。她與隔壁的王小三從小青梅竹馬,早暗通了款曲。但是,蘭姑娘的父親不允許,把她許給了周塘的周大明。周大明是個藝專高材生,據說聽過徐悲鴻、陳之佛、豐子愷等人的課,是個畫裸體模特的浪蕩子。他很少回來,一會兒在杭州,一會兒在上海,也去過北平。家里是開當鋪的,叫周泰鋪。現在周塘路上有一條當店弄,就是當年他家開店的地方。
周大明是在“母病危,兒速歸”的電報催促下回家的。得知母親已為他定下親事,他很不情愿。但是,母親以死相逼。她聽說兒子在外面與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很危險,想早點給他結婚,好收他的心。
兩個人見了面,倒都不反感。蘭姑娘說,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學生。周大明說,我并不想結婚,我是被逼的。蘭姑娘說,你把我退了吧,我心中已有人了。周大明說,可是,我母親苦苦相逼,我若不結婚,她就要上吊了。
蘭姑娘說:“我跟他是斷不了的,你想清楚。”
周大明說:“我很佩服你,先君子后小人。要不,我們就假結婚吧,反正我很快就要走了,走了也不一定能回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好有個依靠。”
蘭姑娘想問清根由,周大明卻再不肯細說。
結婚的那個晚上,蘭姑娘沒有見紅。周大明說,不必內疚,你是自由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我們是相當的。但是,他還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頭,滴了一滴血在毯子上。第二天,他的母親很高興。
周大明一走,真的很少回來。但柳春蘭卻懷孕了。孩子生下,自然姓周。
丈夫不在,她經常回娘家,一如既往地與王小三好著。王小三家里窮得叮當響,靠打柴為生,卻生就一顆玲瓏心。今天買支簪子,明天買塊布料,逗她開心。他一直未娶,一則娶不起,二則無心娶。能與春蘭在一起,他就心滿意足了。
有一陣,世道亂得很,連周塘這種小地方都風聞天下將生大變。突然,周大明回到了老家。他一臉絡腮胡須,春蘭一愣,差點沒認出來。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也沒交代什么。
世道果然變了。周泰鋪沒了。婆婆死了。大房子被分了。柳春蘭只能蜷縮在老宅的一角。
王小三的成分好,又沒家小,就讓他管了山林隊。
他常來看望春蘭。有時背一袋毛筍,有時扛幾把竹掃帚。起先,大家以為是娘家兄弟,后來知道是相好。只要事不關己,鄉人都看得開,指點指點,也就默認了。最多,周塘橋頭說些葷話——誰沒個相好呢?閻婆惜還有張文遠呢。只要宋江沒意見,關別人什么事?
突然有一天,上面通知春蘭到南山林場去見一個人。問是誰?上面沒說,不知道。春蘭忐忐忑忑,好不容易摸到那地方,竟然是一處勞改林場。那里的人讓她等著,她左等右等,心中惶惑。半天出來一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胡子拉碴,神情木然。
他是誰?他是周大明!
他的罪名說不清,一說是國民黨特務,一說是流氓大右派。而他自己說是地下黨,可是上線也以特務的罪名關起來了,誰能證明他呢?
他被押解回原籍,勞動改造。
女人沒有方向感,說給了王小三。王小三一盤摸,說那林場與他管的山林隊只隔著一道梁,是兩縣的分界線,只是山高林密,少人往來。他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找人。每次蘭姑娘要送去寒衣錢物,必來找王小三。王小三去的時候,必再帶一份山貨,跋山涉水,翻過南山,從野徑進入林場。先把山貨送給領導,再見周大明。周大明此時也已明了王小三是誰,但當初與蘭姑娘有約在先,況且自己如今是這般境地,還有何話可說?他只是托王小三好生照看他們母子。
王小三回來,如此一般說了,兩人生火做飯。晚上,千好萬好,不及赤條條好。誰都不覺得欠著周大明什么。
突然得到一個消息,周大明奄奄一息。他得了黃疸,尿黃了,眼珠黃了,連身上的皮膚都黃了。這一次是春蘭和王小三一起去的,帶去了兩只山雞,一袋干筍。林場的意思是,人可以接走,必須每周匯報一次,病好即回,不得有誤。否則,拿他們兩人頂罪。
王小三背著周大明,走一段,停一陣。實在背不動了,兩人架著周大明,一步一步往前挪。山徑狹窄,很難兩邊同時攙扶,王小三只得再背起周大明。松濤陣陣,恰似王小三粗重的呼吸。
“小三,你放下我吧。”
“這怎么能呢?山路我走慣了的,你放心!”
“我拖累你們了。我沒治了,只要你待春蘭好,待孩子好,我死了也感謝你!”
“你會好起來的,有小三在,一定會有辦法。”春蘭說。
春蘭這話說得不錯,王小三是這樣的人。他把周大明送回周塘,春蘭天天給他煎藥,三岔路口倒滿了藥渣。每周一,王小三必翻山越嶺,前往林場匯報。第二天下山,帶來野菜,蘑菇,山雞。聽說溪黃草是一味退黃的好藥,王小三滿山尋找。周大明劫后余生,能受人照顧,心中也只有感激。
兩月過去,周大明漸有起色,黃疸已退大半。蹊蹺的是,王小三一連半月,竟然沒有音信。難道是有意避著周大明?似乎又不是。有一次,好端端的,春蘭的心別別跳,莫非……春蘭終于放心不下,上山去見王小三。
竹籬茅舍,柴扉虛掩。王小三躺在床上,形容憔悴。
“春蘭,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
“你這是怎么啦?”
“我成廢人了!”
春蘭揭開被子,只見小三渾身是傷,有的地方已結痂,有的卻在化膿。他捂著下身,春蘭輕輕擋開他的手,竟是血肉模糊!
“只有一個蛋了!”小三神情灰暗。原來他從南山林場回來的路上,遭了野豬的攻擊。野豬專攻下三路,小三遭了殃。
春蘭痛哭流涕:“是我害了你!”
正當禍不單行之時,春蘭發現自己又有了。她對王小三說:“這是你的孩子!”
周大明回去服刑時,給王小三敬了滿滿一杯酒。
春蘭每年都去看望周大明幾次,后來又生了三個孩子。外人總是瞎猜,有的說是周大明的,有的說是王小三的。
周大明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才回家,八十年代初才平反。不久,成了離休老革命。后來,孩子們從山上接回了王小三,房子是緊鄰的,吃飯也在一起。族人們見怪不怪——你讓蘭婆婆怎么好呢?
周大明死于八十年代末,臨終之時交代:“我一生坎坷,但想得開。雖然你們都姓周,但是你們要善待小爹,他是我們這個特殊家庭的大功臣!”
王小三死于九十年代中期,他是握著蘭婆婆的手走的。
蘭婆婆生前執意要造合墳。她一年又一年向孩子們交代:
“你們有兩個爹,都是親爹!”
責任編輯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