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占明
初春,大興安嶺仍是雪的世界,皮大衣,棉帽子,大頭鞋,讓你無法感受春的氣息。
如今,我已經成為團政治機關的一名干部。所謂團機關,無非是建在山腳下的幾排平房,團政治處這棟平房與團首長那棟平房緊挨著,在團里顯得有點特殊。
清晨,剛剛跑完早操,得知胡政委找我,便匆匆洗了兩把臉,一路小跑來到胡政委的辦公室。
門敞開著,此時,胡政委坐在辦公桌后面,屋內時而飄來一股濃烈的香煙氣味。我敲下門:“報告!”“啊,羅剛,快進來。”胡政委放下手中套紅的《解放軍報》,起身笑著:“反應還算麻利!”邊說邊用拳頭捶打下我的肩膀:“記得你當排長時,幾十個人讓你帶得還真帶勁兒,當時我就看準了你這個好苗子。”胡政委一表揚,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但心里還是得意的。
胡政委踱著步子,突然停下來:“裁軍的消息你聽到了吧?”我急忙應道:“這些日子大家都在議論,特別一些老同志想法多一些,主要是擔心我們守備部隊保不住。”
胡政委看出我的不安:“這次大裁軍,守備部隊應該是縮編。最近,團里決定調整最后一批基層主官,大家一致同意提升你到四連任指導員。那可是個好連隊,一定要干出點兒名堂!”這個消息讓我感到意外!一個排職干部,能直接跨職提升到正連,況且畢業才一年多,我感恩般地使勁點頭應允著,臉龐已泛起紅暈。
胡政委回到座位上:“小羅,這次下連隊任職我送你件禮物。四連目前缺編一匹戰馬,我已經交代后勤處了,我那匹‘勇士,編在機關太浪費!這次跟你一塊去任職,你一定要帶好它!”我有些難為情:“早聽說首長這匹良駒,您很疼惜它,把它配給我,受之有愧啊!”胡政委有些遺憾:“不瞞你說,我與‘勇士感情很深,但再好的鋼不放在刀刃上,也會失去意義。況且,團機關有車,我年紀大了,戰馬更適合年輕人,良駒配英才嘛!還有,小羅,明天我親自送你去任職。”
又是送良駒,又是親自送我到連隊任職,真有點吃不消:“謝謝首長,自己去就行。”胡政委仍堅持:“誒,你也不是不知道郝忠國的倔脾氣,你這么年輕就跟他站在一個平臺上,我擔心他不適應,還是親自把你送去才放心。”
郝忠國是團里的名人,與這個刺兒頭搭班子,胡政委領著不是壞事,所以我也就不客氣了。
這時,團司令部王軍參謀站在辦公室門口,表情沉重:“報告首長,剛接到四連報告,二道河子村母樹林西南方向發現一處50米斷續火線,大火已初步得到控制,但由于山風過大,仍有繼續蔓延的趨勢。另外,因林場工棚垮塌,砸傷燙傷了6名戰士!”
胡政委皺起眉頭:“6名戰士受傷了!”他猛地捶下桌子:“王參謀,你通知連隊,母樹林樹種珍貴,一定盡全力撲救!我隨后就到。小羅,現在就跟我走,立刻報到。哦,對,去叫上軍醫小沈,讓她備些急救藥品!”
胡政委說的小沈,是團衛生隊軍醫沈莉莉。我回到宿舍匆忙收拾一下個人戰略物資和洗漱用具,趕緊回到胡政委辦公室。接到通知的沈莉莉也汗流浹背地趕來。
胡政委乘坐的212吉普指揮車停在了房前,大家行色緊張地走到指揮車旁,胡政委坐在前座,我倆左右開門麻利地坐在后座上,大家沒再說什么,車急速向二道河子林場駛去。
一
二道河子林場坐落在二道河子村,一個63戶的自然村落,得名于從村子穿行的兩條小河,其中一條常年保持在零上40℃。千百年特殊的濕潤氣候,在這里孕育了縱橫交錯的塔頭墩和方圓百里的母樹林,山高林密,人跡罕至。
車剛剛駛出村子不遠,從車窗已經擠進來濃烈的煳焦味。
我又想起了郝忠國,八三年我軍校畢業,與他就打過交道。想不到時隔一年多,兩人要一個連隊搭檔。以后如何不辜負首長們的期望,把活兒干明白,心里有點兒沒底。
車子很快駛到山腳下,一塊一塊草地已經燒呈黑灰色,遠遠的幾撮落葉松,樹梢還冒著濃煙。
胡政委走下車,山道上,撲火返回的戰士們呈一字隊形,疲憊地朝停車的方向走來。我們順勢迎了上去,走近一看,這些戰士的臉都已被山火熏成灰色,氣喘吁吁,有的拉著樹頭,有的扛著掃把,可能是太累了,后面的幾個戰士直接倒在地上,打開軍用水壺,大口大口地喝著水。
前面一個好像班長模樣的戰士,見到胡政委,立即來個立正:“首長,四連一班戰士撲火返回,請指示!”胡政委忙擺擺手:“非常時期,不拘禮節!你們連長哪里去了?”“他正與村長用馬車往山下運傷員呢!”戰士忙回答。
山里刮起風,周圍彌漫著草木灰的味道,我們焦急地望著山根下這條山道。
這時,遠處傳來了馬車的吱呦聲和馬的嘶鳴。只見,一個黃頭發老人駕著一掛馬車,旁邊坐著郝忠國,車板上坐臥著六七個戰士。郝忠國見到胡政委,急忙督促御手多揮幾鞭,馬車還沒停穩就跳下馬車,跑過來行個軍禮:“首長,四連連長郝忠國已完成撲火任務,請指示!”眼前的郝忠國,額頭滲滿汗珠,臉頰和軍裝上粘滿了草屑。胡政委還了軍禮:“老郝啊!辛苦了!”“不辛苦,沒有完成好任務!有6個戰士受傷,是我指揮不當,請求處分!”郝忠國的表情略帶緊張。
胡政委若有所思,拍了拍郝忠國的肩膀:“別說了,你們連一定是沖在最前面的!馬上讓沈醫生檢查一下傷情。起火原因弄清了嗎?”“報告首長,著火點是母樹林附近的次生林,林場正在調查。”說著話,郝忠國突然又想起什么,用手指著身邊的黃頭發御手:“首長,這是二道河子村村長伊萬大叔,這次撲火后勤保障全靠他了。”胡政委往前邁了一步,熱情地握住伊萬的手:“解放軍打勝仗,人民是靠山啊!”“您們都是為了老百姓,我們做這些是應該的。”伊萬操著純正的東北口音。
他是中俄混血,典型的東北大漢。
沈莉莉認真檢查了6個戰士的傷情,走到胡政委面前小聲耳語了幾句,胡政委轉過身來:“老郝,還得麻煩伊萬同志配合沈醫生把傷員送到團衛生隊!”不料,伊萬搶先表態:“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大家相互看看,會心地笑了!endprint
望著馬車遠去的背影,胡政委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老郝,以后完成這樣的任務,要防止蠻干!”郝忠國拼命地點頭!表情有點沮喪。
胡政委停頓一下:“老郝,有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報一下,今天羅干事不在機關工作了,昨天團黨委已正式決定到你連擔任指導員,現在算是正式報到!羅干事,你很熟悉,你們要好好配合!”
我趕緊敬個軍禮:“非常榮幸能與您搭班子,多多關照!”
郝忠國表情略帶驚訝,剛才那點謙卑勁,似乎少了很多:“羅干事,這可不是鍍金的地方!你要有心理準備!”過去,只是聽說過郝忠國對人對事不屑一顧,此時,已察覺到了他的一臉不待見。胡政委看出了門道,略帶呵斥的口吻:“老郝,羅剛是我軍第一批大學生,能文能武,你是個老同志,要主動配合,否則,我可要收拾你!”
郝忠國看著胡政委一副要討伐的樣子,馬上換了態度:“放心首長,我會積極配合。”胡政委想了想:“今晚,在你連就餐,連隊晚點名我也參加,傳達團黨委的決定,除哨兵外,全部參加。”“是。”郝忠國的表情變得莊重了許多。
隨后,我和郝忠國坐上胡政委的212吉普指揮車,向二道河子連隊駐地駛去。
二
我們連駐二道河子村南側的山根下,順著谷地建了九棟平房、二棟架子草房。平房是戰士的宿舍、連部、文體室和食堂,架子草房是馬廄和豬圈。九棟平房三個一組一字排開,房前是連隊的訓練場,營區周圍種植的都是“速生楊”,起著美化營區和防風的作用。
連部在九棟平房的中間位置,我和郝忠國的辦公室、宿舍占東西兩頭,中間是會議室、榮譽室和連部戰士的宿舍。我在東邊。辦公室陳設很簡單,一個木柜,一張辦公桌,一把木椅子,還有一張幾根木頭支起來的單人床。墻上掛著一張有些發黃的呼倫貝爾地圖。
一晃,到連隊任職快兩周了。今天是周日,剛在連隊食堂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正在翻看文書小王送過來的《小說月刊》,郝忠國突然推門進來,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羅指導員很用功啊!”口氣聽起來并不真誠,多少有點挖苦的味道,我有些不悅。
見我沒回答,郝忠國一本正經起來:“上次火災受傷的6名戰士,還在團部治療,我打算把他們接回來。”
我表示不同意:“燒傷不容易好,再說現在連隊任務不重,還是讓他們多養一段時間!”
郝忠國想了想:“也好!對了,林場已查明了母樹林那場山火原因,是村民上墳燒紙,余火未滅,引燃次生林。”我感嘆:“俗話說水火無情,下次與村里搞愛民活動可以加些防火內容。”
郝忠國不以為然:“上墳燒紙是民俗,恐怕一時改不了!書生,咱別管得太寬,還是研究點兒自己的事吧!”聽郝忠國用書生來稱呼我,還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郝忠國看出我的情緒,顯得有點兒尷尬,像突然想起什么:“老羅,來連隊這么長時間了,今天正好休息,我們一塊去看看團防御陣地怎么樣?”
團防御陣地位于二道河子村向東五公里的地方,地形險要,是對付未來入侵者必須卡住的葫蘆口。一年無霜期僅一個月,局部氣候惡劣。
我和郝忠國便以此為話題,嘮起了守備部隊預設陣地防御的問題,察覺到郝忠國對我不屑的表情,故意用幾句專業說法,回擊他對團預設陣地防御不太成熟的見解,讓他知道這個指導員是軍事科班,別拿豆包不當干糧!我正打算讓文書小王備馬車,郝忠國卻說:“我想,咱倆騎馬去吧!正好到大山里轉轉。”
騎馬?我猶豫了。自胡政委把“勇士”配發到連隊,我只喂了兩次草,跑過幾百米,除了有點兒新鮮感,基本不得要領!去坑道來回十幾里路,自己好像沒這個本事!郝忠國見我遲疑:“怎么,是不是不會騎啊?”“不會騎,也不能在你郝忠國面前掉份子。”我心里想,表面上仍壓著火:“你有點兒門縫瞧人了,走,牽馬去!”看來,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能靠吹牛撐面子了。
郝忠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來到連隊的馬廄。
馬廄里,兩匹戰馬正在吃著草料,一匹棕色透紅,是郝忠國的“老伙計”“英雄”。一匹棗紅透黑,是胡政委親自配備到連隊的“勇士”,我記得胡政委說過,“勇士”之所以性格剛烈,確有汗血寶馬的血脈,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郝忠國呼喚“英雄”的名字,摸著它的鬃毛,跟它耳語一番,然后哈哈大笑。對這個奇怪的人,也沒辦法,只能學著他的樣子,走到“勇士”面前,試探性地摸了摸它的前額,“勇士”好像很喜歡這樣待它,也可能是這段時間只有我接近它的緣故,很溫順。
我倆走出馬廄。這時,郝忠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拉韁繩的手心卻已滲出虛汗,仍故作鎮靜:“上馬吧!爭取午飯前趕回來!”郝忠國略有吃驚:“好啊!”一絲狡黠的目光一閃即過:“老羅,難得你我兄弟出去一趟,還不比試比試?‘英雄好久沒有對手了,聽說‘勇士可了不得!”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郝忠國哈哈大笑:“很簡單,就是來場比武,看看誰先到達陣地!”
我最看不慣郝忠國這副孤傲的樣子,好像什么事都穩操勝券:“好,比就比,不過有個條件,如果‘勇士先到坑道,你以后不準再叫我書生。”郝忠國看了我一眼:“成交!”
倆人牽住了馬韁繩,大喊一聲“駕”,兩匹戰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聲清脆的嘶鳴,“英雄”和“勇士”如離弦的兩支利箭,疾速向二道河子深谷飛奔而去。
通往團陣地是一條四五米寬的沙石土路。此刻,二道河子非常靜謐,偶見幾只奶牛在欄里悠閑地吃著草。
不知是我騎得太快,還是郝忠國被我認真的樣子鎮住了,居然始終領先。然而,這樣的結果郝忠國似乎并不意外,還毫不吝嗇地送上許多贊美之詞,看著他這樣稱贊我,還真不太適應。
團預設陣地不愧是兵家要地,走近才感覺,地形越來越窄,處于“收”狀。團主陣地位置很隱蔽,一段背陽的山腰里,往外是一個突出高地,因積雪太深,我倆只能站在一處塹壕邊,俯視整個地域。郝忠國先向我介紹了團陣地概略部署,又簡單說些連隊的位置及任務,我正想問點兒什么,郝忠國卻話題一轉:“就這樣吧,過些日子雪化了,我倆再專門來詳細勘察一次!”回連的路上,心里納悶兒,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看陣地似乎不是目的,目的好像是飆馬。直到晚上,我屁股疼得連坐都不能了,才明白了一切。endprint
因不懂騎馬要領,跟郝忠國飆馬時,兩腿未夾馬肚子,跑這么遠的路,屁股使勁地坐在馬鞍上,肛門周圍磨掉了一大塊皮,火辣辣地疼。飆馬回連后,只能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晾著私處,丟下尊嚴,麻煩文書小王像是繡花一樣,往上一點一點兒蘸著消炎藥!
轉眼,一周過去了,傷一點點得到恢復。只是走路的樣子有點擰巴。
上午,文書小王送來了團作戰值班室的通知,要求各連完成春季坑道訓練的準備。
守備部隊一年一次坑道訓練,一般安排在冬季十一月,今年調整到春季還很少見。我剛到連隊,這么重要的訓練任務,一萬個理由也得參加,可這不爭氣的騎馬技術,把我害慘了。
又過了一周,今天,是行軍進坑道的日子。一大清早,起床號叫醒了全連官兵,不到10分鐘,集合完畢。郝忠國站在隊列前,顯得格外精神:“同志們,經過這幾天的準備,我們正式進入坑道行軍訓練,根據上級指示,今天完成兩項內容,一是行軍半路埋鍋做飯,檢驗一下我連的應急保障能力;二是按照上級臨時通知的敵情,進入陣地,完成預案的各項戰術動作。大家一定要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全力爭取上級的滿意,大家有沒有信心?”戰士們異口同聲:“有!”郝忠國隨即轉向我:“羅指導員,家就交給你了!”我悻悻地說:“放心吧!我力爭中途趕上去!”“你當前的主要任務就是養好傷!”郝忠國對我笑了笑。再多的怨恨也沒有辦法,我只能點點頭。
每次坑道訓練至少一個月,連隊準備的各種物資就像一次大搬家。馬車上,鍋、柴、糧食,壓得兩個膠皮轱轆吱吱作響。按照戰備要求,每個戰士身上還背著干糧、水,扛著配備的武器。因負重過多,隊伍的整齊度不像平時那樣威武,但精氣神還是很足的。
隨著郝忠國一聲令下:“出發!”全連官兵呈一字隊形,響亮的口號聲和鏗鏘有力的軍歌聲,在幽靜的山谷里回蕩。
三
坑道,老百姓稱“屯兵洞”,軍語稱堅固陣地防御。連隊的坑道一般百余米,沿著作戰方向散開。道寬一米多點,設兩個以上出口,數個三十平方米的休息區,以班為單位一個作戰方向,與交通壕、塹壕、反坦克壕及各種火器掩體相連,相互照應,星羅密布。
坑道訓練,目的是讓官兵熟悉遇有不同敵情的戰術動作,有的單兵五六個作戰位置,類似于地道戰里“打一槍,換個地方”的靈活戰術,戰士那個麻利勁,山上山下轉換著陣地,片刻間,會給入侵者墜入虎穴的感覺。
戰術動作練明白了,體能訓練就成了坑道訓練的重要內容。全連早晨起床,早操內容就是爬山,幾日下來,官兵體重大多得掉下來三五斤。白天,陣地里就是負重訓練,挎著槍、扛著炮,口中喊著口號,一個小時下來,官兵個個汗流浹背,原本松軟的雪壓實了,整個陣地成了一個有規則的網狀跑道。
郝忠國時時出現在戰士身旁,時而鼓勵,時而批評,時而還高歌一曲,弄得戰士們又苦又樂。
這片林子里,除了四連這堆兵,偶爾露露臉的,還有小松鼠、小野兔,它們經常從樹上躥下來,從荊棘中鉆出來,有意無意地往戰士這邊瞥幾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剛剛吃過晚飯,天漸漸暗下來,訓練一天的戰士們坐在坑道外的小開闊地上,望著遠方村子的裊裊炊煙,一把吉他和一曲《回鄉》,成為游子們思鄉的一個寄托。
夜深了,坑道里亮起了燭光。盡管一天下來很累,連隊還是考慮山上的生活太寂寞,不囿于平時的一日生活制度,也就是把戰士們晚上九點鐘必須睡覺的規定打破了,趁著夜色,組織戰士們嘮一會兒,讀一會兒,靜下心來想一會兒;有的干脆借著微弱的燭光,像數戰利品一樣,把腳上的血泡逐一挑開,擠出濃水,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太累的,干脆往木板床上一躺,不出幾分鐘,鼾聲如雷。
這時,郝忠國和文書小王正在連隊指揮所,十平方米的空間,一張夠10人躺下的木板通鋪,這局部環境在坑道里算是豪華套間了。
在燭光的影映下,郝忠國正在打開一封家信,小王高舉著蠟燭,還不時抻脖子偷看幾眼。郝忠國哪能讓他看啊,這可是婆娘寫的,說不準有什么避人的悄悄話。不過,郝忠國也不忍心挫傷小王那股獵奇勁,有時還故意把信往小王方向偏一偏。
說來也巧,郝忠國坑道里收到家信純屬偶然。團收發室得知連隊要上山訓練,便把擱置在地方郵局和團收發室的信件,統一用團指揮車一次性取回送到連隊,郝忠國在一堆家信里,一眼就瞄住了那熟悉的字體,趁大家不注意,趕緊揣進懷里,訓練間隙用手摸摸胸口,時時揣摩信里的溫馨,心里甜甜的。
不料,一臉幸福感的郝忠國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面色越來越灰白,坐在一旁的小王見這情景,不知所措。郝忠國一聲長嘆,發抖的右手輕輕地把信放在木板床上,徑直朝坑道外走去!
小王望著郝忠國遠去的背影,轉過身來,拿起信看了起來:
忠國:
半年沒你信兒了,過年咋也不寫封信嘞?上次你說訓練任務挺重的,咋樣?忠國,有個事,俺不是故意隱瞞你的。前段咱爹病了,一直拉肚子,我以為吃了壞東西,還打了吊瓶。俺想叫你回來,爹不讓,說沒事,可后來,也就過了半個月,咱爹除了拉肚子還嘔吐,吃什么吐什么,俺跑了很多醫院,他們都告訴俺準備后事。
咱爹走前讓俺轉告你,別別扭,沒送終也沒關系,當軍人的爹他驕傲。你也別難過,事情都過去了。忠國啊,虎子一直嚷著要見爹爹,孩子都一歲多了,要是部隊走不開,俺帶孩子去看你!
如今老家也沒啥需要惦記的了,俺們娘倆只能指望你了!
你的婆娘紅梅
夜色很深,郝忠國被這突如其來的家書震蒙了。他仰望夜空,一顆流星劃過,如同剛剛告別這個世界的父親。他的雙眼濕潤了!他沖進幽深的山林,一口氣登到山頂,雙膝跪下,他對著大山、深谷、吼叫的夜風,雙眉抽搐,淚水縱橫。
文書小王遠遠地望著郝忠國,聽著這鋼鐵般的漢子,發出低沉蒼涼的哭泣聲,心里難過極了!他獨自回到坑道指揮所,打開軍用水壺,倒滿熱水,走出坑道,向郝忠國深夜里的背影走去。endprint
四
那天,郝忠國睡得很晚,但第二天依舊起得很早,依舊像往常一樣大聲喊著口令,一板一眼地布置當天的訓練任務,那個認真勁,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小王愣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唯獨他能感受到郝忠國內心那難以察覺的波瀾。
郝忠國早交班后,一個人回到指揮所,靜靜地待在那里。家境的突變,他一時還難以適應,郝忠國想起了李紅梅!倆人自前年相親、一見鐘情后,戀愛、結婚、生子已兩年,朝夕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兩個月。如今,孩子都兩虛歲了,竟沒見過,想想這些,郝忠國的心空了。
郝忠國望著綿延無盡的林海雪原,摸了摸上衣口袋,那是昨天連夜寫的回信,內容不多,還略帶淚痕,主要是告訴李紅梅處理好家里瑣事,速來探親。
坑道訓練半個月了。這個時節,內地已春暖花開,而這里則是另一番景色,山腳下山花爛漫,而山腰上卻冰天雪地,訓練的官兵仍然穿著棉衣,特別到了晚上,腦門子凍得冰涼,不得不戴上棉帽子,把被卷成筒往里一鉆,熬過寒氣十足的黑夜。
早起,文書小王接到團里坑道訓練考核的預先通知,考核內容包括戰術合同動作、敵情處置情況和參訓率。一提起參加上級考核,郝忠國就是個“半瘋子”。他逢會便講“戰場無第二,考核爭第一”。別說,時間長了,凡是上級有什么考核比武,四連戰士都會綴上這樣一個口號“有第一就搶,有紅旗就扛”。爭第一成了四連的品牌,偶爾捧回個第二,排長、班長,不知得挨郝忠國多少呲打。
坑道口前這塊開闊地,平時是連隊集合開會的地方。早飯吃完休息一會兒,全連官兵都準時列隊站在這里,眼睛瞪得溜圓,腰板挺得筆直,被山風吹黑的臉龐通紅通紅的。
郝忠國站在隊列前,亮起那迷人的大嗓門:“同志們,我再叫一句兄弟們,我們上來半個多月了,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大家都很辛苦,經過這段時間練兵,我們整體作戰能力大幅度提升,但能打勝仗嗎?我們就把這次訓練考核當作一次堅固陣地防御,當作一次白刃格斗,大家說能當第二嗎?”官兵們異口同聲:“不能!”郝忠國顯得有些激動:“沒錯,如果未來戰爭需要我們堅守在這里,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堅持到底,死而無憾!對訓練考核就應該養成這種思維,我們口號是……”官兵們激動起來:“有第一就搶,有紅旗就扛!”郝忠國高舉起拳頭,“同志們再喊一遍!”
“……”
這次考核比武,把整個訓練氛圍攪活了,戰士們個個摩拳擦掌,像一群山老虎。陣地上哨子聲、吶喊聲、報話機傳達命令的高喊聲,塹壕里,戰士們搶占射擊位置、沖出隱蔽位置的反沖擊分隊、組成空中火力網的高射機槍小組,看著各種訓練有序的戰術動作,郝忠國滿意地笑了!
連隊坑道口,郝忠國正在用望遠鏡觀察占領陣地的反坦克小組的戰術動作,文書小王走過來,有些膽怯:“連長,我已經把連隊參訓人員統計完了,未達到團里考核要求。”“什么?”郝忠國放下望遠鏡:“怎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小王解釋:“這次坑道訓練考核,團要求必須達到百分之八十五,我連減去上次撲火養傷的幾個戰士,參訓率少了三個點,團里同意可以作為特殊情況處理!”郝忠國露出不滿:“那怎么行!我連拿第一要硬碰硬,讓人家照顧多沒面子!估計那幾個傷員恢復得差不多了,下山把他們拉上來!”小王有點疑問:“按分工指導員負責留守,讓傷員上來應該向指導員報告一下!”郝忠國大手一揮:“這事我定了!”文書小王敬個軍禮:“保證完成任務!”郝忠國邊說邊從上衣口袋里拿出昨晚給李紅梅寫的回信:“下山后,直接把信送到火車站郵局。”小王做個鬼臉,一躍騎上“英雄”,消失在山間小道的樹影叢林中。
五
坑道訓練這些日子,我在山下留守也忙得不亦樂乎。當時,部隊伙食標準很低,基層只能靠自己養畜種菜自我補助,總部還為此定了個標準,稱為“斤半加四兩”,也就是連隊通過抓養畜種菜,自我保障每個戰士每天能吃到一斤半菜,一兩肉、油、魚禽蛋和一兩豆制品,剛開始琢磨這些標準,心里真沒底。
上下決心大,逢會提要求,還有個口頭禪,咱大山溝里怕什么?這么多大山、草原,何愁養點兒種點兒!這硬任務,誰也不敢怠慢。
先開荒種地。挨著連隊后山有個大溝叉,地勢平緩,地質松軟,大家一研究,二話沒有,留守5個兵,外加“勇士”和一掛馬車、兩副犁杖,一把大火,官兵6人,三天三夜忙活得天昏地暗,別說,近百畝菜地還真就弄出來了!
這幫愣頭青還真有點兒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先把連隊的豬圈收拾收拾,照貓畫虎,用木樁子一捆一攔,圈擴了一倍;再把一棟閑置的戰士宿舍騰出來,三下五除二,用樹枝夾板做屏障,隔出六個區,雞、鴨、鵝、兔、羊、牛,一個微型養殖場落地了!
圈舍里的禽畜,團里發一部分,連隊到村里收一部分,小環境頓時熱鬧起來!
這天清晨,飼養員大斌端了一小盆雞蛋來到連部:“指導員,咱連雞下蛋了!”我驚愕:“多少個?”“16個。”大斌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眼眶一熱:“你立即把它們煮熟,上午陪我去衛生隊看病號,把連隊最好的東西給傷員補身子。”“是”,大斌應允而去。
我手里拎著剛剛煮熟的雞蛋,小心翼翼地坐上大斌趕的馬車。
不多時,馬車停在了團衛生隊的大門口,正巧遇到了準備出門的沈莉莉,沈莉莉見是我,笑著問:“羅剛,來團里開會啊。”
眼前的沈莉莉,高挑,一套合身的軍服,臉上略施粉黛,在這枯燥的大山溝里,仿佛是落在樹枝上的百靈鳥。
見我愣神,沈莉莉壓低了嗓音:“想啥呢?羅剛!”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早連隊養的雞第一次下蛋,我來看看病號給他們補補身子。”
沈莉莉上下打量我,不吝嗇地豎起拇指:“還是羅指導員啊,不過病號昨天被連隊接走了啊。”
我有點驚愕。原來,昨天下午文書小王以連隊名義,用村里伊萬的馬車把6個病號接走了。
我琢磨郝忠國突然把傷員拉上山,肯定與前幾天團里通知的訓練考核有關。幾名傷員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就安排他們參加訓練,實在不妥。endprint
我匆匆告別了衛生隊,一路快馬加鞭,直奔連隊坑道。
天是陰的,山風明顯變涼,偶爾還有毛茸茸的雪花在飄落。
馬車在山路上奔跑著。這是興安嶺雪花和鮮花同時盛開的季節,越往山上走,鮮花沒了,六月的雪花卻密了許多。
一個多小時的奔波,終于到了連隊坑道。我跳下馬車,搓一搓凍麻的雙手。抬眼望去,還是第一次感受坑道訓練的場景。郝忠國站在坑道口,手里拿著步話機,不斷地下達著各種命令,接到命令的戰士們在塹壕里奔跑著,身上冒著熱氣。遠處的陣地,不斷傳回各種答復、口令,以及空炮彈聲和投擲手榴彈的爆炸聲。
坑道口后側的小開闊地上架著一口大鍋,鍋下面的柴火正旺,鍋里燒著水,周圍青煙繚繞,連隊正在做晚飯。
郝忠國迎面走來,用力地拍下我的肩膀:“你上山怎么不通知一聲?”我也開門見山:“老郝,連隊6名傷員未痊愈,怎么就上山了?”郝忠國看看我,并沒有正面回答:“老羅,你上趟山不容易,這事兒咱倆吃完晚飯再研究。”
我倆邊說邊走,來到連隊野外搭灶的炊事班。所謂炊事班,全部家當就是剛才介紹的那口架在火堆上的戰備鍋。只見兩個炊事員從山上扛下來一袋子雪,直接放入鍋中,一鍋雪,不一會兒化成了水。當我走到鍋旁邊,愣住了!誰能想到,雪融化后幾乎是一鍋渾濁的水!戰士們卻并不在意,自然而然地把白菜、肉放入鍋中,攪拌,翻炒,撒上鹽,又倒入醬油。戰士們看著滿臉錯愕的我,寬慰道:“指導員,加入醬油顏色看起來就自然了。”這本是一句簡單的自嘲,卻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
“山上訓練就吃這個?”我問。“老慣例。”郝忠國答。“那么,這種條件6名傷員就更不該帶上來。”我幾乎有些急。“你認為什么條件可以讓他們上來?”郝忠國皺著眉,一臉不悅:“羅指導員在怨我沒跟你打招呼,興師問罪來了。”我壓低聲音:“本就不該讓他們上來,這是對戰士的健康不負責任。”郝忠國有點震怒:“我的秀才指導員,請問,誰為部隊敢打硬拼的精神負責?誰為部隊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負責?我帶兵十幾年了,難道還要您來教我!”
郝忠國終歸是一個老同志,盡管強詞奪理,也得給他留點面子,總不能把搶第一這個小心眼兒擺到桌面上。
見我有意降了調,郝忠國也緩了些情緒:“老羅,不過我做得也不對,事先應該跟你溝通一下!再說他們上山后,主要是搞些保障工作。”
我沉著臉,沒再說什么!郝忠國自知理虧,也沒再說什么。
戰士們依次排隊打飯了,每人一碗菜,主食是饅頭。戰士們蹲在山坡上,一手端著雪水燉菜湯,一手利用手指夾著三四個饅頭,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著湯,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那個香勁兒。
我注視著眼前這鍋菜湯,從小王手中接過遞來的飯菜,蹲在地上,學著戰士們的樣子,悶頭大口地吃了起來,嚼著滿嘴難以說清楚的土味,我的眼睛濕潤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郝忠國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后,在靠近我的地方坐下。
這頓飯,我一共吃下四個饅頭,兩碗菜湯。剛才,我倆間的爭吵,已影響到戰士們的情緒,大家圍著戰備鍋,除了喝湯發出的聲音,沒有一個說話的。
郝忠國自知理虧,率先打破了尷尬的局面:“小王,連隊御寒的酒還剩幾瓶?”“連長,還有四瓶。”小王抬起頭來。郝忠國轉向我:“老羅,你是第一次來坑道,按山上的規矩,得喝點兒酒,怎么樣?”
小王見倆人有和好的征兆,特意為這場酒局推波助瀾:“你倆怎么喝啊?”“拿六個碗來,倒滿!”郝忠國干脆地說。小王急忙勸阻:“連長,可不能這樣喝!指導員平時不喝酒。”
戰士們看見我倆在坑道口擺起龍門陣,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飯,三五成群到自己的陣地上研究考核科目去了。
郝忠國對我一笑:“咱倆搭班子還沒喝過酒,今天在山上相互探探底,看看你是不是大山的兒子。我先打個樣!”
想著剛才自己的態度,也確有不妥之處,我隨即奪下郝忠國的那碗酒,仰頭一灌而下,又喝了第二碗、第三碗。郝忠國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鎮住了,半晌沒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連聲夸贊:“好樣的!不愧咱四連指導員!”還拍下我的肩膀,隨即也跟著喝了三大碗。
對于那天的事,我只記得大概,據文書小王后來回憶,我和郝忠國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而且聊得特別投機,互相說了很多知心話,從郝忠國的家、嫂子,一直聊到我的未婚妻方娟。
第二天,我把傷員帶回了團衛生隊。自那次以后,我擠時間就上山與大家聚一次,順便帶去點新鮮的消息,也算是一種安慰。漸漸地,我和郝忠國的關系不知不覺地密切了。我終于明白,其實我們很多方面蠻像的,有點惺惺相惜了。
六
時光荏苒,六月的興安嶺,生命綠染滿了一望無際的連綿山脈,被嚴寒殘酷壓抑的大地復蘇了。山腳下,黃花漫山遍野,野百合,野芍藥點綴其間,不能不感嘆,這是一個遲到的春天。
今天終于下雨了!可能因為感受太多寒風暴雪,再來感受這淅瀝的春雨,有種被愛的感覺。
站在窗前,聽著春雨久違的呼喚,我陶醉了。似乎在春雨里看到了打著紅傘,穿著紅裙子的方娟,靜靜地站在雨里朝我微笑著。
“老羅,愣神呢!”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轉身一看,不知什么時候,郝忠國已經站在我的身后。自坑道訓練那三大碗酒較量之后,我倆的戰友情誼深多了。只見,郝忠國一身嶄新筆直的軍服,光滑的下頜,利索的直立寸發,一改平時忽略儀態的邋遢樣子:“怎么,老郝,去相親啊!”
郝忠國得意地揮動手中的電報:“好消息,你嫂子來了!”看著郝忠國樂不可支的樣子,我接過電報,只見上面寫著:“梅于10日早9時30分乘T93到。”早知道嫂子要來,沒想到這么快:“還不趕緊收拾收拾,讓小王陪你去。”我把電報遞給郝忠國。“不用不用,有馬車就行,我倆兩年沒見了,回連的路上單獨嘮嘮更方便!”郝忠國特意向我眨眨眼。
第二天,郝忠國自己趕著馬車神采奕奕地出門了。endprint
紅梅嫂子和孩子要來連隊,怎么也得備點見面禮。我獨自一人走出連隊,來到村頭伊萬經營的全村唯一的食雜店。自來連隊報到在撲火現場相識后,伊萬已經成為我駐地村民里最好的朋友。
見我進了店門,說明來意,伊萬格外高興,親自在柜臺里挑了幾樣,打折我也沒客氣,照單付賬。
伊萬給我倒杯白開水,倆人便坐在火爐旁攀談起來,伊萬邊嘮嗑,邊在爐蓋上烙起發面餅。
爐蓋上烙餅是村里的一絕,據說是中俄混搭風味。一開始把爐蓋的三四個爐圈擦干凈,爐子里點上干牛糞,燒熱爐圈一烙即可。
只見,伊萬先是和面,然后兩手來回拍壓,大約按成一般西瓜大的薄餅,“啪”地拍在爐圈上。伊萬把烙得有些發煳的面餅連翻幾個跟頭,即刻散發出誘人的面香味。不出五六分鐘,沒有一絲油星,偶爾還帶點兒干牛糞絲的發面餅出爐了。
伊萬把燒好的面餅,一分為二掰開一半兒給我,一種特殊的香味撲鼻而來。
郝忠國一人駕著馬車,一路奔波,四五個小時的路程,終于趕到了鎮火車站。看時間還早,便把馬車拴在了離車站不遠的地方,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起身,一會兒踱著步子,一會兒咧嘴傻笑,嘴角咧得老高。
那是三年前的春節假期,家里只能借他休假的日子,張羅見幾個女孩子,可看好的幾個姑娘人家一聽是當兵的,都退避三舍了!直到離走前一天,又被家人拉去相親。見到李紅梅第一面,他就覺得眼前這個白凈清秀的姑娘,就是自己一輩子的婆娘。李紅梅對當兵的也充滿了崇拜,倆人在老家的公園里,聊了整整一個晚上。后來倆人開始書信往來,第二年春節就結婚了,說來也巧,蜜月期就迎來了新的生命。可李紅梅懷孕期間,他一次也沒回去,有訓練任務多的原因,也為了多攢點假期,沒承想,這一別就是兩年!
“來自齊齊哈爾的列車就要到站了,請做好接車準備。”火車站的廣播打斷了郝忠國的回憶,他急忙從車上跳下來,整理整理衣襟,奔向了出站口。
車站是師部所在地,村民多,部隊的官兵也多,一個簇擁著一個。
郝忠國找個出站口最顯眼的地方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從車站走出來的人們:“紅梅到底穿什么衣裳呢?是第一次見面的紅色棉襖嗎?”他尋覓著,二十分鐘過去了,仍未尋見李紅梅的身影。
李紅梅抱著虎子艱難地下了車,一個人,背著包裹,拎著東西,被人群簇擁著走出站臺。只可惜,她沒有穿郝忠國想象的那件紅棉襖。
一個女人家,從未出過這么遠的門!從自貢到成都,從成都到北京,從北京轉車到齊齊哈爾,再從齊齊哈爾來到這個鎮上,三千多公里啊!這一路,排隊、買票、擠車,困了,在候車室瞇一會兒;餓了,吃一口出門帶的干糧!瞧瞧現在的李紅梅,幾千公里的旅途勞頓,早已沒了出門前的風采,再加上幾年家庭生活的重壓,已把她雕磨成一副典型的村婦模樣。
此刻,李紅梅站在廣場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遲疑著,不知該往哪走,懵懵懂懂地叫住幾個人打聽,都令她失望。可憐的李紅梅看了看懷中的虎子,舉目望向四周,臉上不見了笑容,只有一個篤定的眼神。
郝忠國沒有接到李紅梅,急忙離開出站口,走進來來往往的人群。由于走得太急,刮到了李紅梅的包裹。郝忠國客氣地丟下一句:“對不起,大姐!”
一路上,李紅梅不知經歷了多少推推搡搡,沒多想什么,但當她去撿地上的包裹時,觸電般猛地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背對她的軍人,李紅梅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離他不過幾步遠的背影,有些驚喜,有些緊張,她胡亂地整理下自己的頭發,又拽了拽衣襟,雙手捏著衣角,輕聲叫了聲:“忠國!”
郝忠國表情很焦急,只顧著向人群里張望,沒有聽見!李紅梅見他沒反應,有些委屈,又提高了嗓音:“忠國!”
郝忠國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又迅速轉過身繼續在人群里尋找著。李紅梅蒙了,盯著他的背影,咬緊嘴唇,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衣襟抓得更緊。
突然,郝忠國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這個離他不遠的女人。他緩慢地向前走了兩步,遲疑的目光辨認著眼前這個人,尋找著記憶中的妻子的模樣。
剎那間,郝忠國全身的血液沸騰了,呼吸變得不均勻,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李紅梅:“紅——梅——,對不起你!”
在擁入丈夫懷抱的一瞬間,李紅梅眼中的堤壩終于決堤了,淚水奔涌而下,長久的分離,沒有摧毀一個男人的容顏,卻讓一個女人失去了青春。李紅梅感到身體輕飄飄的,頭有點沉,眼前發黑一陣眩暈……
——我幾乎是含淚聽完郝忠國這段夫妻相見不相識的故事。
紅梅嫂子被郝忠國帶回到連隊后,沈莉莉特意趕來,一查是低血糖,馬上輸了液。據沈莉莉說,紅梅嫂子主要是長期營養不良,經不住這么遠的旅途疲勞。
虎子到連隊顯得格外興奮,可就是不認郝忠國這個爹,怎么商量也不讓抱。沒辦法,只能麻煩沈莉莉,女同志一哄,孩子好多了,慢慢配合起來,沈莉莉把虎子抱在懷里,哼唱著《搖籃曲》,我在一旁搖著小玩具,真就把這個小淘氣哄睡了,我和郝忠國這才讓連隊的馬車把沈莉莉送回團里。
送走沈莉莉,郝忠國回到宿舍,坐在床邊,輕輕地握著李紅梅的手。這時,李紅梅緩緩地睜開眼睛:“忠國。”聲音無力,但卻充滿柔情。郝忠國吻了下李紅梅的臉頰:“這些年苦了你了。”李紅梅望著眼前的郝忠國,突然間,像是想起來什么:“包!”郝忠國急忙把包拿到床邊,李紅梅從包里取出一小壇泡菜。
李紅梅打開壇子,一股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郝忠國亟不可待地嘗了一口:“好香啊,終于又嘗到家鄉的味道了!”
七
八月的興安嶺,一個多雨的季節。這幾天,老天好像洪水泄閘一般,拼命地往下灌,整個二道河子河面寬出好幾倍,濕地的塔頭墩子大多被水淹沒了。
當地把這種雨叫“關門雨”,意思是在屋里躲著,別出去。連綿陰雨,還真就成全了夫妻難得團聚的郝忠國,不得不蹲在宿舍里守著紅梅嫂子和虎子。endprint
郝忠國的性情明顯變化,一貫莽撞的他溫柔了,連隊開會偶爾還能幽默一下,有時把虎子抱到兵舍,讓戰士們輪換著抱著,郝忠國站在一旁,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
一個多云晚上,天慢慢黑下來。郝忠國準備了幾個涼菜和一瓶四川老酒,我不請自到,忙乎著端菜倒酒。這時,文書小王突然跑進來,身后還跟個當地村民:“連長,指導員,剛在路上碰到這位大姐,哭著請我們幫忙,我就把她領來了。”
那個村婦已經哭成淚人:“你們快救救我家孩子吧!不知道怎么的,就說這里疼。”說著,用手示意性地捂下肚子。郝忠國讓她坐下:“大姐,孩子生病去看醫生啊!”“村里醫生看了,診斷為急性闌尾炎,讓我馬上送鎮上手術,但現在去鎮上的橋被暴雨沖塌了,只能求解放軍了。”
二道河子村距鎮里22公里,是一條沙石國防公路,兩座橋,如果橋斷了,很難短時間內把孩子送到鎮上。
我有些焦急:“現在得抓緊時間送到鎮上,急性闌尾炎可是要命的。”大姐見我們真心幫忙,直接說:“大兄弟,也不瞞你們,我就是沖著你們軍馬來的,你們的馬是戰馬,一定能救孩子!”
別說,主意不錯。我們相互看了看。小王接過話:“最近,兩匹馬拉沙石,每天工作量很重,再說,‘英雄昨天病了,按獸醫要求,正在休病假……”小王沒繼續說,看著我和郝忠國。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會兒,郝忠國慢慢站起來:“這么辦,我背著孩子騎‘英雄,小王和大姐騎‘勇士,如果路不通,咱們就走濕地。按我的判斷,騎馬能把時間搶回來。小王馬上準備,現在就出發!”
我想說話,被郝忠國噎了回去:“你不要與我爭,路這么遠,我去有把握!小王,咱們走!”
天依舊下著雨,我站在門口,望著遠去的他們。
來到村頭,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也不知河水到底有多深。郝忠國騎著“英雄”、背著孩子試探著過河,“勇士”馱著小王和大姐緊跟其后。兩匹馬,四個人,幾十里路一直未歇息,一口氣把孩子送到了鎮醫院。
“英雄”大口大口喘著氣,身體浸透汗水,可能是跑得太急,夜色下的“英雄”多少有些發抖。
醫生給孩子打上了消炎藥,病情很快穩定下來。
雨,還在嘩嘩地下,郝忠國和文書小王穿著濕透的軍裝走出了醫院。郝忠國走到馬樁旁,牽著“英雄”和“勇士”,心疼地摸了摸,兩位戰友似乎領會到郝忠國的情感,后腿微彎,前腿高抬,仰天長鳴,“勇士”還用鼻子拱進小王的懷里。兩匹軍馬如此通達人性,他倆的眼睛濕潤了!郝忠國自言自語:“我們得連夜趕回去,你倆辛苦了!”
隨著一連串清脆的馬蹄聲,郝忠國和小王消失在風雨交加的黑夜里。
二道河子村通往鎮上的木橋,是溝里幾十個村日常生活和運輸木材的咽喉。團里得到報告后,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團配屬兩臺運輸車,從林場調運四立方米原木,要求我連組成40人搶修分隊,連夜完成任務。
斷橋離連隊十幾里,我帶兩個排迅速進入任務地域,好在只是橋面原木被洪水沖走,橋墩沒有受到影響,大家松了一口氣。兩臺運輸車的遠光燈把斷橋照得通亮,戰士們水上水下緊張作業起來,不到三個小時,用原木鋪就的橋面就完工了。
我看看表,下半夜兩點。雨還在下。“也不知老郝怎么樣了?”我心里想。這時,由遠及近傳來了“英雄”和“勇士”熟悉的馬蹄聲。
回到連隊時,天已蒙蒙亮。一路上,郝忠國詳細介紹了送孩子去醫院的情況,當說到兩匹戰馬的英勇表現時,郝忠國露出了一臉的喜悅和自豪。
第二天上午,連隊專門開會,研究幫助駐地村民搞好生產自救,這時,文書小王跑進會議室,面色蒼白:“不好了,連長、指導員,快看看‘英雄吧!它不吃不喝,好像是病了!”
我們匆忙趕到馬廄,“勇士”挺拔地站在那里,嘴里還咀嚼著飼料。而“英雄”卻側臥著,雙眼緊閉,一動不動。郝忠國快步上前走近“英雄”,撫摸著它:“好伙計,你可是身經百戰啊,不該這樣吧!”“英雄”輕輕地抬起眼皮,望了一眼郝忠國,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自我來到連隊,“英雄”從沒這樣過,不論多累的活兒,它都走在“勇士”的前面,似乎在給晚輩做個樣子。“老郝!小王已經去找獸醫了,‘英雄昨天折騰一夜,或許太累了,讓他再趴一會兒吧。”我只能勸慰。
不多時,文書小王和沈莉莉風塵仆仆趕來,小王解釋道:“軍馬所獸醫去師部開會,剛好遇見沈醫生,就把她請來了!”
郝忠國沒有離開“英雄”,從表情上能感覺到不太相信沈莉莉。
沈莉莉走到“英雄”身旁:“郝連長,人和畜患病的原理是相通的,或許我會幫上‘英雄”。郝忠國這才起身。沈莉莉翻看一下“英雄”的雙眼,又檢查“英雄”的全身:“戰馬幾歲了?”“十二歲!”郝忠國情緒低沉。“‘英雄這個年紀,相當于人類六十多歲的老者,一夜的奔跑想必是透支了,恐怕兇多吉少。”聽到沈莉莉給出的結論,大家都傻眼了。
“你不要亂看了!”郝忠國實在接受不了沈莉莉的結論,從馬廄里把她推了出來。我火了:“老郝,你這是干什么!”沈莉莉打個趔趄,連連擺手:“我理解郝連長的心情!”
郝忠國沒再說話,慢慢蹲下,拿起刷子一遍一遍為“英雄”梳理毛發:“伙計,你萬萬不能認■啊!”他嘴里念叨著。“英雄”或許感受到郝忠國為它做的一切,慢慢睜開了眼睛,動了動后腿,郝忠國喜出望外,鼓勵“英雄”站起來,可“英雄”幾次嘗試都失敗了。它大口大口喘著氣,不再掙扎了,最后看了看郝忠國,流出了一行熱淚。
“英雄”離開了我們!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部隊中戰馬和戰士一樣,都有自己的檔案,“英雄”的檔案被找出來,在死亡日期上填上了1985年8月8日。
埋葬“英雄”那天,天下著小雨,似乎老天在為“英雄”送別。
在山里,我們給“英雄”選了一塊最后的歸宿,一片濃密的松樹林,高大筆直。戰士們圍著墓坑。大家正準備掩埋“英雄”的遺體,突然,郝忠國高喊一聲:“停一停!”此時,只見他跳進墓坑,單膝跪下,顫抖的雙手抱起“英雄”的額頭,帶著哭腔:“老伙計,一路走好!如有來生,你做人,我當馬,甘為胯下,陪你馳騁沙場!老伙計,永別了!”說著,他舉起了槍,戰士們也跟著舉起槍,向天空扣動了扳機……endprint
八
這天,團里召開營連主官會,專題研究干部臨時來隊家屬留營問題。會上通報的問題,主要是面對百萬裁軍,部隊風氣受些影響,許多臨時來隊的家屬長期滯留下來。胡政委先搞了“顧大局、守紀律”教育,對全團情況進行了通報,并責令各營連就加強管控進行表態。實事求是講,如果嚴格執行團里規定,這些好不容易團聚的鴛鴦都該分開了。會場氣氛開始很沉悶,但最后的表態還是堅決的,胡政委頻頻點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回連的路上,郝忠國的臉色非常不好:“你嫂子來多久了?”我平時管干部,知道紅梅嫂子來隊時間,只是,不忍心告訴這對相見不易的患難夫妻:“按規定還有時間吧!日子過得真快,嫂子來這么久了!”
團聚的日子總是短暫的,離別的日期卻指日可待。
晚上,郝忠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驚醒了紅梅嫂子。他索性坐起來,直接說出自己難以啟口的話:“紅梅,呃……你知道的,部隊……呃……家屬來隊管理很嚴格。”紅梅嫂子一聽就懂了,嘴上嘀咕著:“我是6月10號來的,現在是8月9號。”
沒等紅梅嫂子算出來,郝忠國便打斷了她:“咱們來算一算,你正常臨時來隊可住一個月,我去年過年沒回家,獎勵15天,你生孩子我沒回去,又獎勵18天,這樣算下來,你臨時來隊的時間應為63天,還剩兩天了,紅梅!”
紅梅嫂子認真回憶著部隊生活的點滴,這里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快樂和踏實。如今要分別,說實話,她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愿面對罷了:“部隊既然有規定,就不能違反!”善良的紅梅嫂子勸慰著自己,長嘆一聲:“忠國,俺知道部隊管得嚴,我明天就收拾東西,不讓你為難。睡吧!”隨后,背對著郝忠國躺在床上。
郝忠國將手搭在紅梅嫂子身上:“你去哪呢?回四川嗎?家里已經沒有老人了,地不是也賣了嗎?回哪里去呢?我擔心你的身體!”倆人抱得更緊了,沒有再說一句話。
第二天,再見面的時候,郝忠國風塵仆仆回來了,大家才知道,紅梅嫂子已經被送走了。我抱怨:“應該搞個歡送會!”郝忠國笑笑,沒應什么。我清楚此時大家的心情,就沒再說什么。
紅梅嫂子來隊這段時間,我們在一塊嘮的最多的是方娟。方娟是個直性子,只能按照我倆之間的默契,每天寫一封標著號碼的鴻雁,以解思念之情。
標著號碼發信,是大山兵談戀愛的一個發明。因為從山溝往外郵信環節太多,時間參差不齊,有時四五天,有時八九天,甚至個別信件不知道什么情況誤到哪里,經常會發生收信次序混亂的問題。為了讓鴻雁傳書更準確一些,一般每天發一封,標一個百位號碼。一周如發出5封,方娟每天早晨上班就可以收到我的來信。盡管有時順序顛倒了,也能按號碼客觀地理解我的想法。就這樣,一點一點成了我們戀愛生活的全部。
前段時間二道河子發水,數封標著號碼的信件,都被壓在村、鎮郵局里。連續多日未接到信件,方娟急了,與單位領導請了幾天假,帶上幾件衣服,踏上了通往部隊的列車。
清晨,在鎮里下了火車。剛一出站,一個六十歲開外的老人,正往馬車上裝蔬菜,這個有著外籍血統的老人引起了方娟的注意,她便快步走上前:“大叔,您知道二道河子村怎么走嗎?”
也巧,方娟詢問的正是來鎮上拉貨的伊萬,伊萬抬頭打量著眼前這個姑娘,身穿嶄新的紅色滌綸上衣,梳著一指單刷的辮子,那時髦勁,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來的。“要去二道河子走親戚?”伊萬客氣地問一句。方娟笑了:“不是,去找人,我朋友在那。”“姑娘,那你可找對人了,我就是二道河子的,我帶你去,上馬車吧!”得來全不費工夫,就這樣,方娟陰差陽錯坐上了伊萬的馬車。
伊萬趕的馬車,俗稱“大板車”,大膠皮轱轆。方娟平生第一次享受這種原始的交通工具,與伊萬并排坐在大板車的前邊,隨路況忽高忽低,時時傳來馬車轅吱吱嘎嘎的驅動聲,盡管顛得腰有些酸,也別有一番滋味。
一路上,這個具有異國情調的老人,給她講了很多城里從未聽說過的大山里的故事,一切都是那么新鮮。特別是伊萬得知她是我的未婚妻,高興得難以言表,對我的那些贊美之詞,方娟聽起來既害羞又幸福,恨不得立即跳下馬車,飛到我的身旁。
凹凸不平的山路,絲毫沒有影響方娟對大山的崇敬,從沒有這樣自由的呼息,近距離感覺這美輪美奐的藍天、白云,森林、草原,鮮花、松柏,樹叢、木屋,涼爽的山風、美妙的鳥鳴,一個動態的畫卷,一個比畫還美的真實世界,方娟陶醉了!
快到中午了,伊萬駕著馬車來到了四連營區正門。伊萬勒住馬韁繩:“姑娘,到地方了,順著這條路走,第一排最左邊的就是連部。”
方娟下車,望著楊樹圍起來的部隊營區,心情美極了!挺拔的楊樹猶如一排排站崗放哨的戰士,茂密的樹蔭下,陽光穿過葉子,地上形成了斑斑駁駁的紋路,像是為她鋪就的地毯。再往前走,楊樹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開闊的訓練場,后面是一排排營房。
伊萬拉開了嗓門:“嘿,羅指導員,你看誰來了!”
我望著呼喚我的方向,一眼就認出了伊萬,可身邊那個人,怎么也看不清,只覺得那個方向的陽光特別刺眼,我納悶兒:“伊萬大叔領誰來了?”那人站在路口,不停地向我揮手。我上前兩步,用手遮住陽光,仔細地瞧起來。
方娟不高興了:“羅剛,看什么呢!是我!”我這才恍然大悟:“怎么是她啊!”真有點不知所措。
我和伊萬寒暄一陣后,正準備帶方娟進連部,操場上的戰士們吵吵嚷嚷圍了過來:“嫂子來了!”戰士們叫軍嫂的聲音格外地親切。方娟還從未有人稱其嫂子,臉頰泛出紅暈。我也難為情:“不能叫嫂子,我倆還沒有舉辦儀式呢,就叫方娟同志,或叫方大姐吧!”我倆被戰士們簇擁著,問這問那!哄散了圍觀的戰士,終于把方娟帶進了連部。
方娟左右打量一下連部的擺設,努努嘴:“也太簡陋了!”我邊倒水邊笑了笑:“部隊嘛,艱苦奮斗,住宿條件太好了,將來怎么打仗!不管這么多,來得怎么這么突然,也不來個信兒?”“我天天跑收發室,也不見你的來信,就著急了!”方娟邊說邊好奇地繼續環顧著房間。endprint
我走近娟子,握著她的手:“娟子,一路辛苦了,這么遠能來看我,真過意不去。”方娟哈哈大笑:“看你說的!不算什么。”
我沒再說什么。一會兒,文書小王端來兩個炒菜,兩碗稀飯和四個饅頭。我倆坐下來,誰都不想說什么,只想靜靜地凝望著對方,享受這片刻的寂靜,欣賞著對方眉宇間自己的最愛。
方娟率先打破了沉默:“羅剛,我爸媽知道我來,還特意讓我給你帶了兩盒罐頭。”說著,從包裹里取出兩瓶桃罐頭。
能吃瓶大連產的桃罐頭,太解饞了:“叔叔阿姨對我真好!他們沒問我們婚禮的事?”方娟有些不好意思:“問了,還讓我催你回去呢。”我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郝忠國從外面進來,故意提高嗓門:“聽說哈爾濱來客人了?”我忙起身,將方娟介紹給郝忠國。郝忠國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方娟,略帶驚訝的口吻:“不錯,郎才女貌,弟妹!幸會!一看就是大家閨秀,老羅好福氣啊!”“郝連長客氣了,我們還沒結婚,叫我娟子就行。”方娟笑著說。郝忠國皺了皺眉:“不是登記了嗎?叫弟妹不對嗎?”我示意郝忠國坐下,急忙解釋:“我們登記了,可沒辦婚禮,本打算今年五一回去的,結果連隊有任務推遲了!”
一想結婚這事我就發愁,許諾的婚期一直沒能兌現,不由地皺起眉頭。方娟卻輕松地說:“沒關系的,我不是請假來了嗎,晚點兒結也不錯!”
郝忠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羅啊,你看人家姑娘多好啊!什么都依你!哎,我們總是讓身邊的女人失望啊!要不這樣好不好,咱們今天干脆就把婚辦了,就在連隊辦,我給你們當證婚人!”
郝忠國有時就愿意搞點兒無厘頭,我覺得不合適:“太草率了,不行!不行!”
方娟卻很滿意,深情地拉著我的手:“剛子,我在乎是你這個人,其他我不在乎。既然你沒有時間回去,在連隊辦也不錯!”說著,還舉起了手!
我還是不同意:“娟子,我欠你的太多,就這樣把婚結了,我一輩子不會安生的。”
郝忠國一把拉住我:“羅剛啊羅剛,你太娘們兒!弟妹都不介意,你扭捏什么啊!我可跟你說個現實問題,你不舉辦婚禮,姑娘住哪?再說,怎么算風光,部隊這么多戰士為你們祝福,還不風光嗎?”郝忠國轉過臉來,看著方娟:“大妹子,哥是粗人,直來直去,一會兒,我們就在隔壁大會議室給你舉辦婚禮,成不?”方娟也沒多想,欣然接受了:“謝謝郝連長,會議室辦婚禮很好啊,我聽你的!”方娟又轉向我:“剛子,有你剛才的話,我就知足了。”
聽到方娟的話,我的眼睛濕潤了。
方娟也激動地流出了熱淚。
郝忠國看得很欣慰:“弟妹今天剛到,下午好好休息。我安排小王把會議室認真收拾一下,將過年留下的酒都拿出來,咱們好好熱鬧一下!”說完,郝忠國興沖沖地離開了我的宿舍。
我深情地望著方娟,輕輕地把她擁入懷里。
九
連隊為指導員舉辦婚禮,讓這封閉的小軍營沸騰了。炊事班立即召開班務會,為婚禮備上十菜一湯;幾個排也召開了排務會,一致同意每個戰友齊點兒心意,為指導員的好日子添點兒喜氣。對大家的好意,我和郝忠國一一謝絕,郝忠國專門召開了連務會:“今天,專門開會研究給指導員辦個婚禮,是個特例,也是一次政治教育。這個婚禮,連隊糧食一兩不沾,戰友們的心意一分不收,咱們要給方娟同志辦足大山兵的味道!地點在連隊會議室,照明的蠟燭費從我工資里扣,全連官兵參加,任何人不準請假。”
“總得喝點兒喜酒吧?”有的戰士不高興了。“伊萬大叔過年送來些慰問酒,在連隊菜窖里貯藏著,夠喝的。”郝忠國提高了嗓門。文書小王小聲叨咕:“我剛才看了,村里慰問的酒只剩兩壇了,全連官兵每人半碗都不夠。”郝忠國瞪著眼睛:“死腦筋,誰說不夠,兌水不就夠了。”官兵們大笑起來。“酒啊,不一定真喝,主要是氣氛。”郝忠國臉色又嚴肅起來。
這時,伊萬駕著馬車停在連部窗前,把頭探進窗戶,口吻略有責怪:“聽說羅指導員有喜事,怎么也不告訴大叔,特意給你們送來兩壇土酒。”我看了看郝忠國,郝忠國看了看小王,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剛才,伊萬大叔路過這里,我多了一句話!”大家會心地笑了。
天漸漸黑下來,大家討論著,一致同意把婚禮的時間定在晚飯后7點48分,說是吉利。
十幾個戰士開始打掃連部衛生,窗戶、玻璃、茶具、地面,一絲不茍,一處不落。戰士們都說,營房雖舊,但干干凈凈也是送給軍嫂的一份尊重。
伊萬把兩壇子酒放到連隊,回到村里,又拉來了幾個村干部。
方娟一路奔波,一覺一直睡到我晚上進屋才醒。
小王端來一碗炊事班精心做的雞蛋面,菜盤上擺了一朵剛從山上采來的野玫瑰。方娟格外驚訝:“戰士們太用心了!”我笑了笑:“郝連長是總指揮,我們就聽命令吧!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一會兒該進婚禮現場了!”我倆對視一下,幸福地笑了!
連部會議室,一個一百六十多平米的長方形屋子,有個象征性的主席臺,主席臺上擺著剛從山上采擷的山野花。座位共12排,每排坐9人,一排一個臺階,臺階高差10公分。
郝忠國正帶十幾個戰士忙碌著,會議室棚上左右前后拉著紅綠相間的彩條,窗上、門上貼著雙喜字,外面不多見的毛主席像掛在主席臺墻面的正中間。
這時,文書小王搬進來一紙箱,打開后,捧出一堆紅蠟燭。郝忠國顯得有點興奮:“小王,你來粘蠟,我來吊線。”就這樣,小王每粘一根蠟,郝忠國就瞇著眼睛,確定一個左右成線的位置。我走進會議室,三排蠟燭已整齊地排列著,兩人正在粘第四排蠟燭,我忙上前阻止:“老郝,蠟點得太多,少用點兒。”“不行,平時開會點三排,這次至少點四排,來個豪華版的。”面對這個倔強家伙,我也沒辦法,只能聽之認之。
只見,小王和郝忠國一分一毫地確定著每根蠟燭的位置,像雕花,更像糾正隊列動作。蠟燭點亮了,燭光紅彤彤的,給會議室籠罩著一種神秘的色彩。這種喜氣,為一貫嚴肅的連部平添幾分怪異。endprint
仔細品品婚禮現場,還是像召開一次軍人大會,大家正襟危坐,郝忠國、伊萬、我和方娟坐在主席臺上,戰士們和其他村干部坐在下面,姿勢硬硬的,唯有一點區別,表情都是樂呵呵的。
我和郝忠國剛剛刮完胡子,換上一身壓箱底的新軍裝,的確良軍褲上有一條筆挺的褲線,顯得格外精神。
方娟還是梳著那條一指單刷兒,身著米脂色襯衣,粉色亞麻薄褲,腳穿紅色寸跟鞋,清秀的面龐,足以讓待在山溝里的這些“憨漢”們好好地遐想一番。
沒等郝忠國開始主持,我搶先站起來,聲音有些顫抖:“今天,是我和方娟的好日子,召開一次軍人大會,搞一次軍民聯歡,我先講幾句。來連隊快一年了,我無時無刻不感動著,感動老郝對我的工作和生活無微不至的照顧,感動全連官兵給予我兄弟般的情誼,感動伊萬大叔充滿親情的幫助,今天,更感動方娟這幾年對我的理解、禮讓和尊重,對我付出的真情。今天,毛主席在這里,連隊黨支部在這里,戰友們在這里,駐地村民在這里,我承諾,我一個心眼愛連隊,愛駐地的一草一木,愛我的方娟。用大愛為部隊建設盡力,用小愛營造溫馨的小家,當個好軍人,做個好丈夫。”
會議室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樸實真誠的話語,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郝忠國站起身來:“同志們,今天是羅剛同志的喜日子,我作為兩位新人的主婚人,邀請在座的各位,共同見證這對新人喜結良緣。但是,我首先要向方娟同志道個歉,答應給你們操辦婚事,卻沒有一件像樣的禮物,很慚愧啊!方娟妹子,哥對不住了!”郝忠國先鞠了一躬。
哪料郝忠國這個舉動,我忙拉住他,方娟也揮手表示擔當不起。郝忠國示意大家坐下:“很遺憾,今天的婚禮雙方父母沒有出席,我們不是不想請,是這婚禮太突然!大家都知道,連隊宿舍緊張,今天方娟同志來了,要不舉辦個婚禮,讓人家姑娘住哪?”大家笑了,又報以熱烈的掌聲。郝忠國停頓一下:“剛才,有戰士抱怨說沒有婚禮進行曲,我說,有啊,我起個頭,大家一起唱《興安嶺之歌》,為我們的羅指導員和方娟同志送上祝福!”
我們駐守在大興安嶺上,
為祖國北大門站崗,
風雪中走來了綠色的方隊,
荒原上蓋起了美麗的營房,
寒流激蕩戰士的豪情,
熱血融化千里冰霜,
我愛興安嶺,
我愛邊疆,
以苦為樂為祖國站崗。
郝忠國情緒有些激動:“今天這個結婚儀式再簡單不過了,一堆蠟燭,一群軍人,頂多算個對話會!但值得驕傲的是,我們這些大山兵,有女人真心愿意嫁給我們,我們該偷著樂!要知道,她們嫁給我們,是嫁給無盡的等待和無限的寂寞,包括我、羅剛還有在座的各位,一定要對得起這些女人,這些偉大的女性。今天這個婚禮,連隊貢獻了會議室,我貢獻蠟燭,戰友們貢獻了人氣,伊萬大叔貢獻了自家釀的白酒,這里透出的都是戰友情、魚水情、大山情!下面,請新郎、新娘用壇子給大家倒滿喜酒!”現場一下子興奮起來。
只見,每個課桌早已擺上連隊飯堂里的大瓷碗。酒灑在桌上,酒香飄滿了整個會議室。
郝忠國站起來,聲音又提高一個分貝:“這杯酒,充滿駐地人民的情意,充滿全連官兵對方娟同志的尊重,充滿對羅剛今后生活的祝福,請全體起立!”隨著郝忠國的口令,全連官兵整齊地站了起來,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射出期待的目光。
這充滿陽剛的節奏,把方娟震撼了!今天,她自己的婚禮是她有生以來參加的最簡單的婚禮,但她很滿足,她收到了一群男人足夠的尊重,她為能與這些錚錚男兒為伍而自豪,她愛大山里這些軍人,愿意為他們生,為他們付出青春和生命,她想著想著,眼眶濕潤了!
十
簡單的婚禮儀式結束了!我和方娟并排站在會議室門口,對大家的到來表示謝意。戰士們似乎不太習慣接受這種尊重,有的還羞紅了臉。最后,郝忠國、我和方娟,把伊萬和幾個村干部送到連隊軍營門口,幾位鄉親再次表示了由衷的祝福,便陸續坐上伊萬的馬車,漸漸地消失在夜色里。
今晚,夜空顯得很高,星光璀璨,多日的連陰雨,難見的月光,柔和地灑滿營區。隨著一陣清脆的哨聲,從營房窗戶透出的燭光熄滅了。郝忠國看看我:“老羅,你早點休息吧!今晚連隊的幾個哨位我來查,你就別管了!”我爭了幾句,根本拗不過他,也只能辛苦他一個人了!
洞房花燭夜,就這樣靜靜地開始了。第一次把宿舍門劃上,心里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擔心方娟多想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點燃蠟燭,坐在方娟的旁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娟子,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我……”
方娟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繼續說下去:“剛子,我們終于結婚了!嫁給你是我從小的愿望!今天終于實現了!”我無言以對,一把將方娟擁入懷里。
我與方娟是“發小”,父輩都是闖關東從山東來到哈爾濱,都是當時哈爾濱地下黨的聯絡員,一起出生入死。解放后又都是市政府的機關干部,最后從崗位上離休。
八歲我倆就認識,父輩們老同事見面,經常拿我倆開涮,非要定個娃娃親,大人開玩笑,我倆可不是一點兒不懂,好印象還真埋下了。一次,我父親住院,方娟父親來探望,倆老人閑嘮起來,得知我倆都沒對象,就開始撮合。父輩們一表態,本就把對方裝在心里的我們,很快就確立了戀愛關系。
眼看著到了結婚的年齡,雙方家長兩次確定婚期,親朋好友也都接到了通知,都因為部隊執行應急任務而耽擱下來。
幾經折騰,今天,終于修成正果。戀愛談幾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抱著她,抱得很緊,真的擔心她再跑了。她心臟的跳動、她的呼吸已經與我混成一體,我們熱烈的目光相互注視著,紅彤彤的臉頰熱熱的,這一刻,我期待已久!
突然,天棚上的木板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聲音很詭異,方娟弱弱地問:“剛子,不是老鼠吧!”我也納悶!這房間待了快一年了,還真沒聽見過類似的聲音。“沒關系,估計是小動物來道喜吧。”
本想逗方娟一笑,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讓我尷尬無比,就差鉆地縫了。幾乎在我說話的同時,天棚的什么木板、白灰啊,嘩啦啦地全都掉下來了!不偏不倚正砸在我倆頭上,我緊緊地護著娟子,趕緊下了床,躲在房子的一邊。沒想到天棚又掉下一塊,我倆頭上、臉上、身上白花花一片!endprint
洞房花燭夜竟成如此景色。
原來,我連是六十年代蓋的老式營房,房子的天棚構造是木條抹灰,房子幾十年沒有大的維修,再加上近段時間連天陰雨,氣候潮濕,導致白灰與木板離骨脫落。
看見滿床滿地的白灰塊,我只得找一根木棍一塊一塊地捅,這一捅才發現,偌大的天棚所剩無幾,倆人這一忙活,下半夜到了!
把屋里擦洗干凈,我從外面水缸里打回一盆涼水:“棚壞了我們的好事!快洗一洗頭上的白灰吧!”
方娟攔住了我,認真地看著我:“剛子,老天在祝福我們白頭偕老!”
我這才恍然大悟,捧起方娟的臉,剛才還烏黑的長發如今已染成灰色!我們的眼睛濕潤了。“傻丫頭,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我帶著哭腔說。她幸福地哭了……
十一
洞房的尷尬,戰友們很快知道了。郝忠國很內疚,不容商量,把自己的宿舍騰出來,用他的話說,讓方娟弟妹受委屈,我郝忠國有責任,正好借這個機會,和戰士們睡睡通鋪,接接地氣。
伊萬特意從村里派來專門蓋房修屋頂的瓦工,文書小王帶著三個戰士從團后勤處領來白灰、麻草和沙子,連部房屋修繕工作正式展開了。
說來也怪,這段時間郝忠國心情格外地好,四川人常見的冷峻面孔笑容明顯多了,一到周末,就開連務會立個科目,帶上十幾個戰士到村里搞點助民勞動,我呢,就守在連隊與幾個飼養員研究“兩業”生產的發展問題,全連上下熱熱鬧鬧,日子過得那是真紅火。
這天,從豬圈回來剛進連部,電話鈴響了,我緊忙接聽電話,電話那邊是團作戰值班室,通知四點到團里召開緊急會議,連隊主官必須參加。我放下電話,看了看表:“不到兩小時了,老郝上午已去村里,得抓緊時間通知他。”我囑咐文書小王。小王也沒耽擱,立馬轉身到村里尋找郝忠國去了。
我走進馬廄,又給“勇士”添了些草料,焦急地等著。一個小時過去了,小王還沒有回來。我牽出“勇士”,左手拉住韁繩,右手狠拍“馬屁”,順勢上了馬背,“勇士”接到命令,像一支離弦的飛箭,一溜煙奔出營區。在路上,碰到正在村上尋找郝忠國的小王,我們一同來到伊萬家。聽他介紹,郝忠國帶十幾個戰士上午來過,不到中午就離開了!
我又問小王:“郝連長中午回連吃飯了嗎?”“沒有,從早上見過郝連長,就再也沒見到他。”小王肯定地回答。
這個郝忠國去哪了?我和小王又在附近的村民家找了找,還是沒有結果。團里會議緊急,沒辦法,我自己騎上“勇士”,向團部飛奔而去。
團部會議室,坐滿了營連主官。胡政委環顧四周,表情比以往嚴肅得多:“這次緊急會議,主要是傳達軍委3號文件,小平同志將親自掛帥,對部隊進行整編,我們涉及減編問題,大家要正確對待進退走留,既要保證自己的思想穩定,更要做好官兵思想工作!在傳達軍委文件之前,點一下各營連到會的主官。”
隨后,胡政委按照編制序列,逐個營連查問主官到會情況,當查到四連時,我一個人站了起來。“羅剛,你怎么一個人來了,郝忠國呢?”胡政委有些不快。我有點緊張:“報告首長,郝連長利用休息時間到村里搞助民勞動,會議緊急沒來得及通知他。”胡政委拍了下桌子:“這個老郝,上次開會就沒參加,以后搞助民勞動,要給團里報個計劃,要有時間表,不能這樣隨意。”我連連點頭應允著。
從團部回連,得知郝忠國還沒回來,說實話,我心里打鼓了:“已經晚上九點了,還不見人影,這個郝忠國難道……”我不敢往下想,自言自語:“郝忠國會有生活作風問題?不可能啊!但這么晚了,能去哪呢!”我越想越不明白。
突然,外邊傳來一連串爽朗的笑聲,隨著笑聲走進連部的正是郝忠國。看見他進來,我是一肚子疑問:“老郝,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郝忠國掙開我的拉扯:“上午不是跟你說了,去搞助民勞動嗎!”我有些生氣了:“別扯了,伊萬大叔說助民勞動上午就結束了!下午團里召開緊急會議,我找遍了村子,也不見你的影子。”我幾乎瞪圓了眼睛:“老郝,我不想說,但又不得不說,你可別出什么生活作風問題!”
郝忠國甩開我,態度也嚴肅起來:“你說什么啊!”“你這么晚才回來,必須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又追問。郝忠國站起身來又坐下,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幾乎哀求他:“老郝,你跟我有什么不能說的!”郝忠國嘆了口氣:“是這樣的,我去看你嫂子和虎子了,他們都沒走,留在村西頭了。”
我聽后,張大了嘴巴!
郝忠國有點難為情:“本來是想送他們走的,可孩子病了,你嫂子身體又不好,我實在不放心啊!就自作主張把他們留了下來!”我指著他,想批評他怎么可以這樣無視部隊的紀律,但回想起紅梅嫂子娘倆的樣子,心又軟了,長長嘆了一口氣。
原來,那天郝忠國與紅梅嫂子計算著假期,紅梅嫂子從心里不想拉郝忠國的后腿,堅持帶孩子回老家。郝忠國犯難了,一面是家屬超時滯留連隊,屬于違紀,不敢觸碰;一面是紅梅嫂子一個人帶孩子回四川,路途遙遠不說,回去后,無依無靠,日子可怎么過啊!
郝忠國思來想去,趁晚上跑到村西頭,盤下一座獨立兩間房,回來做通紅梅嫂子的工作。第二天一大早,以送站的名義,一個人趕著連隊的大板車,把娘倆安頓下來。這些日子,晚上以查哨名義探望娘倆,星期天就一個人跑去陪一會兒。娘倆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白天躲在房里聽廣播,晚上出來“放放風”。能蹲在連隊附近,對于紅梅嫂子來說,已經是“天堂般的生活了”!
誰都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能幫老郝瞞著嗎?”我想。
郝忠國看出我的心思:“老羅,我這個糊涂蛋,給連隊抹黑了!我的錯誤不能瞞,瞞了性質就變了,你現在陪我去找胡政委承認錯誤,我愿意接受組織的任何處分。”
我深知這條漢子,只因紅梅嫂子的情況太特殊,不到萬不得已,郝忠國絕不會干出這么低智商的事:“作為連隊指導員,我也有責任!”我和郝忠國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我們連夜去了團部,敲開了胡政委的宿舍門。endprint
胡政委得知郝忠國幾次未參加團里會議的真相,對郝忠國本人及連隊進行了嚴肅批評,并責令團政治處按干部管理規定,暫停郝忠國工作職務三天,在機關檢查反省,連隊全盤工作由我負責。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趁戰士們還在熟睡,我和方娟趕著連隊大板車,來到村西頭獨立房。紅梅嫂子見狀很驚訝,羞得臉紅一陣白一陣。
得知團里已經知道她滯留駐地的事,紅梅嫂子有點害怕:“羅指導員,這下我把老郝害了。”我忙勸慰:“嫂子,別難過,雖然犯了錯誤,但已經承認了,團里會寬大處理的!先跟我回連部吧!”
回來路上,紅梅嫂子不停地抽噎。我和方娟勸了一路,沒辦法,只能許諾她再找一次胡政委,講清原因,爭取寬大處理。得知我去找胡政委,紅梅嫂子頓時開朗了許多,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
我深知,郝忠國這些年不容易,一個農村娃,從戰士直接提干,父母及妻子丟在一旁幾年不管不顧,全身心地想干出個名堂。馬上要裁軍,像他這樣的文憑和年齡肯定不占優勢,一旦家屬滯留駐地這事鬧大了,可能直接面臨淘汰。
安頓好紅梅嫂子,我立即騎著“勇士”來到團部探望郝忠國。
郝忠國住在團政治處的一間辦公室,這是專門用于干部違紀停職反省的房間,一般一至三天,便于違紀干部離開工作崗位,靜心反省發生問題的思想根源。
見我進屋,郝忠國挪過一張椅子,面帶倦意:“老羅,我昨天一夜未睡,檢查寫完了,但總感覺不深刻,正好你來了,幫我看看!”我接過來認真看一遍,略皺下眉頭:“老郝,你寫得不是不深刻,都快把自己槍斃了!檢查要客觀,不能一棒子把自己打死,應該從思想方法上找根源。同時,還要向組織介紹一下紅梅嫂子無依無靠的客觀事實,便于上級給問題定性。”
對于我的想法,很快得到他的理解,我倆你一句,我一句,又重新改了一遍,經過反復推敲,郝忠國的心理壓力放松了許多:“老羅,你的確有水平,這么一改,不僅思想根源挖得深,個人的實際困難也說得明白,這就叫既對組織負責,也對個人負責,等這事過去了,回連隊我一定好好敬你一杯酒。”最后,我囑咐他一筆一劃用鋼筆再抄一遍,便向胡政委工作的那棟平房走去。
來到胡政委的辦公室,正遇到胡政委開門準備出去,沒等我張口說明來意,胡政委便單刀直入:“現在連隊任務那么重,你還來給郝忠國說情?”我向胡政委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笑了笑:“報告首長,我代表全連官兵向您匯報工作。”“哎呀,你小子還準備用連隊戰士壓我啊!”
我筆直地站著,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首長,郝連長這事,我作為連隊指導員有失察的責任,請求團黨委處分。團黨委對老郝私自滯留家屬停職檢查完全正確,只是有些實際情況需要向組織說明,以便您全面考慮處理郝忠國的問題。首長,老郝家里情況確實特殊,父母雙親這幾年相繼去世,紅梅嫂子一人在家頂立門戶,照顧老人,伺候孩子,不能來部隊探親。老郝一個心眼兒抓連隊建設,兩年未休假,孩子一歲多了這次才見面。當時,讓家屬滯留駐地,是老郝看紅梅嫂子的身體實在太弱了,回家路途又遠,擔心路上出事,準備忙完這段休假再把她娘倆送回去。想如實向組織說,又擔心組織不批準,就以身試紀了。”
胡政委聽后,略有沉思,自言自語:“看來我這個管干部的黨委書記也有責任,干部兩年未休假竟沒掌握。”胡政委停了停:“關于干部休假問題和特困干部家屬臨時來隊問題要拿出個辦法,但新辦法未出臺之前,就得按老規矩辦,我們這么多基層干部,如果都以家里有實際困難滯留駐地過日子,邊疆建設還怎么抓?”我點頭稱是,沒有再說什么。
胡政委起身,眼望著窗外:“小羅,老郝是個好同志,無論這次怎么處理,不會影響他的。”我想聽的就是這句話,我立即一個立正:“是,放心首長,我一定把連隊抓好。”隨即離開了胡政委的辦公室。
十三
方娟和紅梅嫂子一見如故,兩人相處得特別好。得知胡政委對郝忠國的真實態度,紅梅嫂子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情也開朗不少!連隊里有了兩個女人的身影,還時而聽到虎子的戲耍哭鬧,沉悶的軍營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一般進入九月下旬,溝里會出現第一次霜凍,預示著無霜期結束,應著手做好秋收和入冬的準備。在大山里,入冬前都要上山伐點木頭,少部分用于修繕房屋,相當一部分為冬季取暖做準備。拉回來的木頭,被劈成一尺多長的原木塊,擺在房前屋后,成為大山生活一道獨特的風景。
這個時節,連隊一般集中三四天時間,為越冬做準備。上山前一天,都要搞些教育,伐木工具很鋒利,防割傷;倒木、運木作業復雜,防砸傷;野外埋灶做飯,防山火;嚴控食材和飲用水,防中毒;三人一組、哨音聯絡,防走失。教育一搞一個半天,有時就讓老班長用土話講些土辦法,這些土辦法言簡意賅,戰士們一聽就懂,一學就會,好用得很。每年入冬準備,表面上是上山伐木,實質上也是一次作戰拉練。
清晨,薄薄的霜露撒在地面上。連隊出發的哨音剛剛響過,戰士們一個個從宿舍走到操場,我站在最前面,文書小王背著步話機,跟在后面的戰士,有的背著用于伐木的鋸、斧,有的背著成捆的粗麻繩,有的抬著戰備鍋,兩個軍嫂抱著虎子也站在一旁,用女人特有的溫柔為戰士們壯行。看見兩個嫂子站在那里,戰士們個個精神抖擻,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在幽靜的山谷里回蕩。
郝忠國經過三天的閉門思過,越發感覺對組織、對家人的內疚。組織上對自己如此信任,自己卻采取蒙騙手段,一家人舍命支持自己工作,自己卻沒認真考慮過對家人、對家庭的責任,郝忠國最后在檢查里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只有向組織敞開心扉,一事當先,相信和依靠組織,才能得到組織的信任。”郝忠國慶幸自己在組織面前成為了一個真誠的人。
今天是連隊上山伐木的第三天。采下來的原木被一根一根從山坡順到山腳,整整齊齊摞成梯形。趁連隊吃午飯,我隨機對各排、班進行了講評,動員大家把余下的任務兩個小時內完成,下午三時之前向連隊駐地機動。
這三天,戰士們的工作熱情格外高漲,明知道郝忠國在團里寫檢查,既不問,也不說,都以默默無聞的工作,支持連隊共渡難關。endprint
連隊上山這幾天,方娟和紅梅嫂子也沒閑著,趁戰士不在,她們將全連戰士的衣物找了出來,統統洗了一遍。二道河子流經營區旁,形成一條彎彎的水道,彎曲處經歷百年沖刷留下了兩塊大鵝卵石,兩個軍嫂就蹲在那里,手里握著從柴火堆里找出來的木棒,又搓又砸,一洗就是一天,把小伙們穿生銹的軍衣徹底洗得透亮了!
得知戰士們要下山了,方娟和紅梅嫂子一商量,一大早就把戰士們上百條軍用白床單撤了下來,用木棍在河邊搭起了晾衣架。
中午的陽光暖暖的,倆人的額頭已經冒出了汗珠,床單被微風輕輕地翻動著。蔚藍色的天空,麻白色的床單,晶瑩透明的河水,泛著點點綠色的山野花,兩個靚麗輕盈的年輕女人,勾勒出一幅二道河子無以倫比的人性之美的圖畫。
山上,戰士的伐木工作進展很快,大家都想快些完成任務,快些返回駐地營區。看有些戰士乏累了,我從一個戰士手中接過了山斧。
山斧是山上伐木的專用工具,把兒約一米,鐵頭剛性、韌利。我掄起雙臂,手起斧落,每一斧都準確地砍在距樹根一尺半高的位置上,待深至樹干四分之三處時,順山有力一推,高喊一聲:“順——山——倒——!”就這樣,一棵幾百年的老樹就成了我們的戰利品。
戰士們看我有些喘息,就搶著把我替下來。我也知趣,干這活,我是三個不頂戰士一個。
我坐在一塊空地的斷木樁上,平穩下心情,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盤算著:回到駐地,第一時間到團部把老郝接回連隊。突然,“順——山——倒——”的呼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只見一棵大樹,沿著山下的方向正順勢倒下。大勢不好!我看見大樹傾倒的方向,一個新兵正在彎腰拾東西,對飛來橫禍毫不知情。眼見大樹就要落下,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我幾個箭步飛奔過去,大喊一聲“走開!”也不知瞬間如何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僅僅在大樹倒下的一剎那,我猛地推開了那個戰士。
樹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覺得很沉,全身動彈不得,熱乎乎的液體在流淌,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我似乎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我,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直到沒有力氣看這一切,我暈了過去。
十四
黑暗,無盡的黑暗。突然間,一個鐵籠從天而降將我困住,我用力去晃動欄桿,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拉起了我的手,一點點脫離了黑暗,有了亮光!
我緩緩地睜開雙眼,這是哪里啊,有白色、黃色,有窗臺上的油菜花……我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忙碌著。
我動了動手指,碰一下方娟的手。她先是一愣,后是激動地看著我,眼里噙滿了淚花:“你終于醒了!”
我挪挪身子,感覺兩條腿有些異樣。我慢慢抬起雙手,隔著床單摸一下兩條腿的位置。天啊!怎么是木木的感覺,觸碰的好像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兩條樹干,我驚在了那里。
方娟緊張地握著我的手:“剛子,你都昏迷三天了,醫生盡全力保住了你的腿,但骨關節和神經砸壞了,沒關系,娟子的就是你的,人在家在就好!”她哭了,我也哭了。
三天,我的思維回到山上的伐木現場,樹慢慢倒下,我用力推倒的那個新兵,好像也被砸倒在樹干之下:“那個新兵怎么樣了?”我忙問。“你救的是一班戰士小李,他被樹枝劃了,縫了七針,無大礙。對了,你昏迷這些天,胡政委和戰士們都在這等著你呢,我喊他們進來吧。”方娟說完,走到急診室門口,打開了房門。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胡政委,幾天不見,臉上有些疲倦。胡政委走到床前握著我的手:“羅剛,我代表全團官兵在這里等你醒來!”想想胡政委對自己的偏愛,想想胡政委一次次教誨,又想想自己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我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第一次在胡政委面前流淚了。
胡政委俯下身來,把我抱在懷里,抹去眼角的淚水,輕輕地說:“小羅,人生的路還長著呢!有部隊在,有組織在!堅強些!”
這時,一班戰士小李走到病床前。
小李向胡政委和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一膝跪地伏在床頭,帶著哭腔對我說:“指導員,您為了救我受了重傷,我要用此生報答您,報答連隊!”
我上下打量小李,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毫發無損。我平穩下心情,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小李,救你是我的責任,要報答的話,只有報答組織,把這個兵當好。”小李聽后,使勁地點著頭。
這時,病房門又開了,胡政委打斷了我和小李的對話。“小羅啊,你看看都誰來了?”只見,沈莉莉、紅梅嫂子、伊萬、文書小王手里拎著一大堆營養品陸續走了進來。因我身體太弱,只能象征性地握握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用輕輕的聲音對我表示問候和祝福。
我左右找著,似乎有什么心事:“怎么,不見老郝?”胡政委看著我:“我知道你擔心的事。”胡政委看看紅梅嫂子:“先說紅梅同志吧,經調查了解,作為特例安排在團服務社工作。郝忠國同志已經恢復工作了。這家伙,怎么說去打水,現在還沒回來。”此時,門被推開,我聽到了久違的嗓門:“這醫院太大了!聽說老伙計醒了?”他見我醒了,急忙放下水壺,跑到病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老羅啊!你受傷怪我,你是替我受罪啊!對不住你!”我搖搖頭:“老郝,是我沒組織好,給連隊添麻煩了!”我倆聲音哽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胡政委眼眶微紅,輕輕地拍拍我倆的肩膀:“只要給我們當兵的留口氣就行!腿斷了,有胳膊;全斷了,有腦袋!只要有信仰和智慧,就能為國家和部隊做點事!”我下意識地碰下雙腿:“首長,我不會灰心的,一定要成為社會有用的人!盡管這輩子不能繼續帶兵了,下輩子還當兵,還給你當部下,還和老郝搭班子。”我和胡政委,郝忠國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一年后,裁軍終于告一段落。我所在團縮編為乙種團,胡政委繼續在團里留任,郝忠國、沈莉莉因表現突出,被破格提任團軍務股長和衛生隊隊長。
期間,我一直靜養在師醫院的特護病房里,組織還為我配發了專用的輪椅。為了更好地照顧我,方娟辭去了公職,我很內疚,她卻很興奮,每天推著我,夫妻雙雙享受著這大山溝的寂靜與愜意,用她的話說,可以天天守在我身邊,陪我散步了。
部隊下達整編命令那天,正趕上我出院,胡政委帶著郝忠國和沈莉莉來接我。在病房里,胡政委向我傳達了師黨委關于我病退的批復。28歲的我竟然成為一名病退干部,想想剛剛進入軍校的那些豪言壯語,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胡政委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聲問:“小羅,對組織還有什么要求嗎?”我搖了搖頭:“這一年給組織添了太多的麻煩,現在只想請組織批準我去看看我倒下的那座山崗。”“好吧,我們陪你去。”胡政委毋庸置疑地說。
團里剛剛配發的山貓越野車停在了師醫院大門口,實在擰不過胡政委,我只得被扶到前排指揮座上,說我是功臣,瞬間我的臉熱得有點發紅。
車在山間小道上行駛。山還是那片山,水依舊是那兩條河,樹又長出了兩道年輪,郁郁蔥蔥。
望從窗外一閃即逝的山巒丘壑,一股股熱流涌上心頭。
車停了下來,胡政委把我扶下車,看著眼前的一切,已經很難準確地記得受傷的位置,但清晰可見的,是已經被荊棘和草叢遮起來的一個個樹樁……
遠處,二道河子村依舊炊煙裊裊,安詳靜謐,此刻,我終于懂得和理解了“軍人的犧牲豈止在戰場!”
責任編輯 付德芳endprint